李煜聽到院門輕啟了。好象是風。但守門老兵的咳嗽聲卻是分明的,老兵今天穿著玄色衣服,有幾次,見李煜來到門口張望,身子便向後略縮進去些,想說句什麽,但終於還是沒說。天涼了。李煜腳下踩過幾片梧桐樹葉,葉片失了水,發出些脆聲。
是的,天涼了。老兵望了望李煜,臉上有些尷尬。
都知道小周後還沒有回來。小周後跟著命妃入宮,已經三日了。這三日裏,汴梁下了雨。李煜在五更時分突然夢醒,聽到雨聲激越,便詫異自己究竟是被雨聲驚醒,還是秋寒漸濃的緣故。沒想到汴梁也會下這樣的雨。夜鳥是早已沒有聲音了,秋蟬也停止了鳴唱。汴梁的夜更似有著濃黑的山影,它們鋪天蓋地,洶湧而來,讓人無法安眠。
但現在院門真的是被人啟動了。一定還有人望門下馬,繼而馬蹄聲的的遠去。李煜感到了慌亂。是小周後回來了,李煜已經聽到那頂小轎的聲音了。它順著小院的小徑向前移動著,樹葉沙沙有聲。而月亮也已經升起來了,清潔的一彎。有些白,也有些發青。這白而發青的月色撒在院子裏,把樹照得很清明,把草也照得很清明,甚至於院角磚瓦上的三兩隻小蟲,若是湊近了去看,那斑紋、花色竟然也是清晰明了的。在瞬間裏,這讓李煜感到了恍然。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寫的一份表章。那是宋兵攻金陵城晝夜不息的時候,他請求宋兵暫緩進攻的表章。李煜記得在表章的接近結尾處有這樣一句話:下臣還聽說,鳥獸是卑賤的動物,它依順於人,人尚且還可憐它;君臣是天下大義的體現,臣竭盡忠心,君主能不加憐憫嗎?想到這裏,李煜不由長歎一聲。微物。是的,他對那個做夢也想著要統一中國的趙匡胤說,鳥獸,微物也。趙匡胤一定微微一笑。然後就象掐一隻小蟲子一樣地把李煜掐在了手裏,把南唐掐在了手裏。他對李煜說,你隻有前半句說對了:鳥獸,微物也。作為君主,知道這前半句便足夠了。懂得太多,便做不成好君主。趙匡胤說這話的時候一定很得意。他笑了。在他眼裏,李煜簡直就象孩子一樣可笑,鳥獸,微物也。他竟然對著能夠主宰他命運、視他如鳥獸的趙匡胤說什麽,鳥獸,微物也!這怎能不令趙匡胤哈哈大笑,得意非凡呢。
這個南唐的小皇帝,雖然晚上也常常做夢,卻盡是什麽雨嗬,花嗬,鳥嗬,女人嗬。他怎麽唯獨沒有看到江山社稷呢?宋太祖趙匡胤在明德樓上看著白衣紗帽的李煜在樓下請罪,並封他為違命侯時,腦子裏曾經突然閃過這樣一個念頭。
李煜與小周後初到汴梁時,正是初春。晚上睡覺,小周後怕黑,李煜便終夜點起銀燭。燭影閃爍時,西窗外仿佛總有人影崇崇,開始時李煜說是竹影,小周後搖頭,小周後說那是守夜的老兵,太祖趙匡胤派在那裏的,已經來了有好些天了。李煜聽了便有些默然。兩人相擁而臥,香羅帶未解,好象總覺得又要冒雨頂風趕往哪裏去了,就象那天,北上降宋的船已經行至中流,李煜與小周後站在船頭。石城已在往後退去。小周後記得那天雨下得很大,舉家三四百人是淋著刺骨寒冷的冬雨上船啟航的。一片哭聲。而石城便在哭聲裏漸漸遠了,船向前走著,漸行漸遠。就在船快要行至江心的時候,突然發生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
在碼頭邊的人群裏,小周後恍然看到了姐姐──大周後娥皇。她分明就站在那裏,一身素衣。娥皇側著臉,就象她臨死時的姿態,她至死都不願意再看一眼背叛了她、與她的丈夫偷情歡愛的親妹妹。小周後嚇了一跳。就在小周後與李煜來到汴梁以後,在那些終夜點起銀燭的夜晚,小周後仍然還是不斷會被一些惡夢所驚擾。她總是夢見兩種東西,姐姐娥皇,或者就是滔天的水,沒有邊際的水。然後她便抱著身邊的李煜哭。李煜也哭。李煜從來不問小周後痛哭的原因,他隻是抱著她,失聲痛哭。有時候他們就這樣亮著銀燭睡上半夜,然後再擁摟著哭上半夜。春寒料峭,窗外的小院裏有星星點點的聲響,有一次,燭光被一陣風吹滅了,兩人一同起來,又把銀燭點上。那溫和的桔色火焰再次燃起時,小周後看著近前的李煜,忽然輕聲叫了起來。
你是雙瞳子嗬。小周後說。
李煜便點頭,說你才看到嗎,都說我年少時便有奇表,廣額、豐頰、駢齒是大家都知道的,都容易看到的,卻很少有人注意到我有一目重瞳。隻有大哥弘冀注意到了,他對宮中近侍說過,奇表難免有奇事。他怕我搶在前麵做皇帝。他怕得要命。他對有可能影響他做皇帝的人恨之入骨,他恨我,也恨他的叔父。可惜,在毒死叔父幾個月後他便暴崩了。
小周後在燭光下看著李煜一隻眼睛的雙瞳。它顯得那樣奇異,就象一種動物的精靈,這精靈睡著了,棲息在那裏。小周後就問,這雙瞳視物,與常人會有不同嗎?
李煜搖搖頭,李煜說,我生來便是如此,所以不知道常人眼裏看到的事物會是怎樣。我看到的從來都是雙瞳裏麵的東西。從來如此。
小周後頷首不語,若有所思。
其實還曾經有過一個人。也是雙瞳子的。李煜披了件長衣,說道。
小周後便問那人是誰。
是項羽。
別姬的那個項羽嗎?
李煜又點頭。接下來的,便是兩人曾經持續很久的感慨與議論。他們從項王與虞姬漸漸地談開去。李煜問,如果你是虞姬,你會為我而死嗎?在漢軍已經重圍垓下的時候,夜已來。我和你坐在帳中,聽到四麵都是楚歌。那樣一種淒婉的聲音,再也分不清究竟有多少人在唱著這楚歌。他們唱胡不歸,他們唱幽幽心事,就象死者的魂靈。項王夜起了,項王對虞姬說,虞兮虞兮奈若何!說著說著,眼淚順著重瞳的雙目慢慢落下。那樣的一位英雄嗬!周圍的人也都哭了,沒有人忍心抬頭去看項王,那位流淚的項王。他的眼淚順著重瞳的雙目流下,他對虞姬說道,虞嗬虞嗬,我又應該怎樣來安排你呢?如果在這個時候,如果你是虞姬,你會為我而死嗎?
小周後沒有回答李煜的問話。她知道他已經入了心魔。隻有她才真正地知道他究竟想要說些什麽。在這個男子的一生中,有過一次為家國社稷獻出生命的大好時機。圍城將破之時,李煜曾在宮內積薪數文,發誓如果城破社稷失守,就攜妻兒和李氏血親赴火就義。但是他沒有,金陵已陷時的李煜,是肉袒跪降的李煜,他並沒有去死,隻是在登船北上回望金陵時,他哭了,站在他身邊的小周後看到眼淚順著他重瞳的雙目慢慢落下。他背轉身去。故國正沉浸在一片煙雨之中。
他在想什麽?他為什麽沒有去死?就象項王那樣?金陵將陷的時候,李煜也曾讓近臣帶了降款去拜見宋將。近臣掩麵而歸,哭訴國主,說自古以來沒有不亡的家國,即便降也是無法苟全的嗬!與其受辱,國君嗬,還不如背水一戰,死亦無憾嗬!李煜拉了他的手,無限的悲傷。李煜搖著頭,李煜說不行,你去吧,帶著降款去吧。近臣再次哭訴,李煜仍然不從,拉著近臣的手,悲泣幾乎失聲。那時候,城外宋軍的旌旗早已彌遍四野,有一些來自異域的聲音。而江南的國主李煜正在將陷的宮裏拉了近臣的手,李煜說,你可曾聽到舊宮教坊的聲音了嗎。
近臣有些詫異,近臣說沒有,城外有兵劍的凜厲與馬群的嘶鳴。
李煜說難道你沒有聽到教坊正奏響的離別歌嗎?
近臣抬頭仰望國主,李煜滿麵是淚。而麵色卻又極為安詳。眼淚在他顯得如此平和地接受了苦痛的臉上緩緩淌下,有一種幾乎令人無法承受的心酸。又有誰能夠真正懂得這位就要亡國的君主。不是都覺得他是那樣奴顏卑膝嗎!可以降,也想過死,在內心深處卻又如此強烈地排斥著針鋒相對的爭鬥。他厭惡這些。人病足弱,死者相枕,在於敵,他厭惡,在於自己的兵士,除卻憐憫與寬愛,他亦不喜那種血流成河、屍首遍野的慘烈的場麵。他不能聽到死,他所能接受的充其量隻是溫婉甚或失落的悲痛,一切,就象他的重瞳子一樣,他一來到塵世便是如此,再也無從更改。
所以說,在汴梁的深夜,李煜問,如果你是虞姬,你會為我而死嗎?每當李煜這樣問小周後時,小周後總會有種肝腸寸斷的感受。她知道,他對並未殉國而亡的往事一直耿耿於懷。他知道自己是沒有那樣果敢的勇氣的。因為沒有壯烈,所以更要想象壯烈。每當這時,小周後總是頷首不語,而李煜也不深問,窗外有沙沙的樹聲,李煜便說,那是西樓那邊的梧桐。小周後側耳又聽,風停了陣,樹聲仿佛也停了。小周後記得那是兩棵很大的梧桐,葉大如蓋,在有雨的春夜,雨點打在寬大的梧桐葉上,會發出一種清越的類似於歌唱的聲音。
小周後來到汴梁便得了夜間多夢的病症。請太醫看過,太醫說是體虛,還不很適應汴梁的氣候。又問小周後多夢到些什麽。小周後說夢到水,滔天的水,看不到邊際,總是漫天而來,要把她給淹沒掉,而她卻總是站在水中央的一片孤島上,或者就是一葉小舟,她站在船頭,風浪很大,把河裏江裏的水霧刮起來又拋落,就象一場雨霧。太醫點點頭,又問還有什麽。小周後頓了頓,猶疑片刻,便說沒有了。太醫給她開了藥,臨走時又說了句,夫人命裏多水。小周後一愣,正想細問,太醫卻已走遠了。
其實小周後很清楚,汴梁的夢裏出現最多的究竟是什麽樣的事物。是姐姐,大周後娥皇。小周後總是夢見她。她穿著各色的衣服、以各式的姿態出現在小周後的夢裏,但她從不開口講話,隻有唯一的一次,就在夢將醒時,大周後忽然說話了,她說,妹妹,我的燒槽琵琶呢?這話一講完,小周後的夢就醒了,她驚得一身冷汗,翻身抱住枕邊的李煜。小周後哭著說,我夢見姐姐了,她問我燒槽琵琶如今在哪裏。李煜便默然,繼而又暗泣。那琵琶本是李煜父皇李 的寶物,因為讚歎娥皇的演奏,便賞賜給她,而大周後臨死時又將琵琶留給了李煜。然而失國之際,倉皇辭廟,那琵琶早已連同其它許多的寶物遺在了城內,並且隨同城池的陷落一並焚作灰燼,哪裏還有麗詞清音的影子!
兩人抱作一團。仿佛又看到那個多雨而綠的江南了。記得也有一次,正是大周後病重的時候,那夜,後宮的花開得正好,有點霧,而月亮又早早升起來了。李煜與小周後約著在畫堂的南畔相見,那畫堂的旁邊也有兩棵梧桐,葉大如蓋,遮出許多樹蔭來。小周後偎在李煜的身邊,說,我怕。
李煜就笑了,說你怕什麽,我是皇帝,所以你就什麽也不需要害怕。
小周後又說,今天我見到姐姐了,她睡在床上,她用手揭起帳幔的時候忽然看到了我,她顯出非常驚異的樣子,問我是什麽時候來的。
你怎麽說呢。
我說我已經來了有好幾日了。
小周後聽到李煜輕輕地有了一聲歎息。直到很久以後,小周後才真正明白了李煜的這聲歎息,與隱匿在這歎息之後的東西。這是一個有夢的男人。他一生下來,便有著隱痛。如果說,痛苦還有待於時光茜華的推移才會慢慢顯現,隱痛卻是早已根植體內,就象他那對重瞳的雙目。這個男人天生就知道命,懂得命,而皇帝是不能夠知道命、懂得命的。有那麽多次,春天來了,他讓人在宮殿四處梁棟、宮壁、階拱上密插各式的鮮花,他笑著對她說,這叫“錦洞天”。他的七月七的生日,必命宮女用紅白羅紗百餘卷做成月宮天河的形狀,有一次,生日夜宴過後,他醉了酒,他抱著她。他說你有沒有看到光。小周後有些詫異,問道,陛下說的是不是月光。李煜就搖頭,李煜說是天上的光,連月亮也被它照耀,星辰也向它膜拜。正說著,忽然就下起雨來了,雨點劈啪而下,把幾百丈的羅紗濺濕了,雨夾著風,風又把濕淋的羅紗吹起又落下,紗幔往下滴著水,有著一種人間的狼狽與尷尬。
小周後知道,李煜同樣深愛著姐姐娥皇。在她漸長人事、甚至於更在娥皇病故之後,小周後常常還會這樣想道:一個男人,同時深愛著兩個女人,這真實嗎?當然,他是個皇帝,是皇帝便能夠同時擁有許多女人的肉體。但一定還存在著肉體之外的東西。有時候,夜半睡來,有月色襲入窗欞,小周後看著身邊赤身而臥的李煜,不免會有些恍然。他顯得那樣真實與安詳,真實得幾乎讓人感到了一絲柔弱。若是月色更明一些,他或許便會被月光刺痛了雙眼,倦然醒來,然後輕輕地在她耳邊講上一些情話,他的手蒼白而柔韌,在她凝脂般的體膚上輕輕滑動,卻總令她顫動不已。這是一位君主的愛、一位有夢的、柔弱的、同時又愛著許多女人的君主的愛。他和她,在江南的故國、隨時都可能陷落敵手的故國中酣眠與歡愛,有時候她仿佛能夠看到時間在天空那裏走過去。它慢慢而行,不似閃電那般急馳,也無若驟雨那樣的迅疾,都以為那樣的時間是不會帶走什麽東西的,都以為茜華如水,不圓滿也便是不圓滿了,卻沒想到那點光原來也是要帶走的。那點光,不論是看到了的,還是未曾看到的。她記得有一次他哭了,他說他又聽到了城外的兵馬聲,他把頭枕在她的懷裏,他說這世間變化太快,他什麽實在的東西都抓不到。而她,則有些怯怯地安慰他,她說,你是皇帝嗬!
在晚上他們也曾談起過大周後娥皇。娥皇至死都不肯轉過身來,她麵壁而臥,不願再看一眼這世間至親卻又令她心碎的親人。有時候,他們會覺得娥皇就象一個冤死的鬼魂。她在晚上就輕輕地來了,坐在他們的床頭,幽幽地看著。她對他們說,外麵下雨了,雨打在梧桐葉上,你們聽。他們便側耳靜聽。確實有梧桐的聲音,幽怨,哀婉,雨聲淅瀝,打在梧桐葉上,打在他們三個人的心上。娥皇一坐便會是挺長的時間,他們三人便這樣坐著,總是會聽到一些哭聲。從城外麵傳來的,從宮牆內傳來的,或者就是從他們三個人的心裏發出來的。總是無法分清楚這些。但不管怎樣,這樣的時刻總是會讓小周後覺得心裏很幹淨,她奪了她親姐姐娥皇的愛,在娥皇垂危將死的時候,但就在他們三人平靜地在雨夜坐在一起的時候,卻仍然覺得有些東西還是那樣幹淨,雖然心痛,卻是幹淨而真實的。倒是另外有什麽東西,有時候他們就聽到了,聽到它來了,悄悄地站在他們身後,悄悄地站在所有人的身後,那才是他們真正懼怕的東西嗬!
他們無數次地想到過死。在小周後被太宗趙光義強留宮中數日回來的時候。她總是大哭,然後大罵。她說你為什麽不去死!她抓著李煜的衣服,就象一隻凶猛的母獸。
李煜不說話,隻是低沉著頭哭。
小周後又說,你還講什麽項王!
李煜仍然不說話,是的,他應該跳到井裏去,跳到河裏去,他應該用劍砍自己,用刀劈自己,他憑什麽還活著,一個連自己的女人都保護不了的男人,一個連自己的妃子都保護不了的曾經的皇帝,一個被欺侮了還一聲不吭的降了的君主!但他又覺得小周後的聲音仿佛很遙遠,他覺得一切的聲音仿佛都很遙遠,這遙遠讓痛苦變得遲鈍了,變得是用來咀嚼的,是麻木了的痛苦,是放在刀尖上血淋淋見出莖絡的痛苦,但死亡的暴烈卻還遠遠未來。這痛苦是既定了的淩遲,是與重瞳一起降臨的李煜們必須接受的方式。
你讓我去死吧!小周後見李煜沉默垂淚,又大叫了起來。你讓我去死,就象虞姬那樣!
李煜掩麵。李煜的眼淚從他重瞳的雙目裏慢慢落下,有著一種說不清緣由、讓人不忍目睹的悲哀。
我不是項王嗬!李煜死命地拉住小周後的手,哭著說。
兩人抱頭痛哭。總是暗夜,總是伸手不見的暗夜。小周後哭著哭著就說自己髒,要脫去衣服一遍遍地洗。李煜臉朝著牆,聽見嘩嘩的水聲,這水聲突然讓他想起七月七生日時劈啪而下的疾雨,那是江南故國的疾雨。小周後的羅衫淋濕了,顯得那樣美,他們在同樣濕淋的紅白羅紗下相擁。那時,他是她的王,她是他的妃──這樣想著,他恍然又墜入了夢中。他走過去,擁起正哭著正拚命洗淨自己的小周後。他抱著她,他能感覺到她的顫抖,她抖得就象一片風中的葉子。他抱著她,他對她說他愛著她,他說他怎麽能不愛著她呢。他講著講著就自己哭起來了。他說她是不知道自己是怎樣愛著她的,她永遠都將不會知道這個。他輕聲低語,他說她是他相依為命的女人,他說她一點都不髒,她就象他自己,他們都一點不髒,他們生來就是不髒的,他們生來就要相愛。
他把她放到床上,月亮很美,他把自己也脫淨了,月光照在他們的身上,就在這時,他們如此清晰地看到了對方,他們忽然明白,可能他們也就隻能這樣活著,在他們的這樣的“活著”裏麵有著某種秘密。就象項王與虞姬的“死亡”裏麵同樣包含著某種秘密一樣。他們是天上派來的,肉體隻承擔某種義務。他們赤身相擁,當他把自己的身體放到她的裏麵去時,她又哭了。她一邊哭一邊在他的身體底下融化,她說她真的可以去為他死的,她說他總有一天將知道她會為他死的,她不是虞姬,她握在手裏的劍是時間,她說她慢慢地會把自己一刀刀地割下來,獻給他,獻給這個不是項王的男人,然後為他去死。
這樣的夜裏他們常常徹夜不眠。他們就象一切夜間的夢遊者一樣,從酣眠的床上起來,他們手牽著手。汴梁的夜裏什麽都睡了,就如同江南的夜。但惟獨他們是醒著的,他們是這世間醒著的一個秘密。這秘密有著自己的花、自己的葉,與非常堅硬的核──世人很難洞穿的核。在很多年以後,有作畫的藝人描繪春宮,畫了赤身的小周後。在宮裏,四肢被捆綁著。那是多麽柔美的身體嗬,有著光澤的色與銀白的暈,藝人描繪它的時候,該是怎樣心神搖曳,無法自持,又該是帶著怎樣的一種隱秘的心思嗬。他們猜測著,無數的世人都猜測著,小周後在宮中的數日究竟是怎樣渡過的,但總是沒有人知道。任何時間都存在著某個斷層,人們常常無法洞察秋毫,但一切同樣存在著千絲萬縷的因果。就如同他們手牽著手,在深夜走到西樓上去,他們是那樣安靜,就象灑向夜色中的月光一樣。他們就是月光。月光接納一切汙穢,但月光又是白色的,因為它本身就是潔白。
如果在這樣的夜晚,如果站在西樓之上,便能夠非常清楚地看到下麵的小院。梧桐長得正密,灑下斑斑樹影。四周充滿了蟲聲,無邊無際的蟲聲。李煜倚在欄杆上,仿佛看到院門又開了,是舊臣徐鉉,他在那個春天的下午帶著太宗趙光義的旨意騎馬而來。
他對守門的老兵說:“願見太尉。”
老兵回答:“有旨不得見人。”
徐鉉又說:“奉旨來見。”
老兵這才進門去通報,過了好久,老兵從裏麵拿出兩把舊椅子,相對擺好。被徐鉉在院子裏看見,連忙又說:“隻要一把椅子就夠了。”
又過了很久,李煜戴著紗帽穿了道袍出來。徐鉉伏在地上跪拜,李煜立即上前兩步,走下台階握住他的手。徐鉉仍要行禮,李煜說,“今天哪有這禮!”說著這話,李煜便握住徐鉉的手大哭起來。徐鉉也悄悄地抹淚。又過了一會兒,李煜指著椅子讓徐鉉坐,徐鉉不肯,李煜再讓,徐鉉這才把椅子拉得偏一點,坐了下來。
院子裏靜謐無聲。兩人都不說話。然而,就在突然之間,李煜長歎一聲,說:“當時錯殺了潘佑、李平,懊悔不及嗬!”
徐鉉走後,李煜就一直躺在床上。小周後以為他睡了,走過去替他蓋上薄被。誰知他突然伸出手來,抓住了她,並且把自己的頭枕到她的胸口去。她撫摸著他,他便把臉轉了過來,轉向她。
叫我吧。叫我項王!他搖晃著她的手,大聲地叫道。
是的,是的,你就是我的王,你就是我的項王。她被他嚇壞了,怯生生地抱著他,有點不知所措的樣子。
我的虞嗬!他拚命地拉著她的手,把她扯疼了。
是的是的,我就是你的虞,你的虞嗬!她應和著他,把自己的臉湊到他的臉上去,讓他的眼淚和上她的,然後一同流下來。
他問她是否還記得項王在垓下唱的那隻歌。她說記得,他便讓她唱,她唱著,他來和。
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我是一個柔弱的男子嗎?我是一個柔弱的象蟲子一樣的男子嗎?
他好象馬上就要垮下來的樣子,說話的聲音顯得很輕,輕得就象幾縷遊絲一樣。
有時候我做夢。他說。我夢見自己騎著駿馬來到了烏江。烏江是那樣的廣闊,到處都是葦草,到處都是水域,一隻船也沒有,卻也看不到追擊的敵軍。天上有好多黑鳥在飛,就象烏雲一樣。我不知道該向哪裏去。虞嗬!我天生就是孤零零一個人來到這世界上的,所以你才是我的虞嗬!我的眼裏看不到江東,看不到漫山遍野的敵軍,我的眼裏隻看到天一樣廣闊的烏江了。“天之亡我”,我卻又聽到了一些其它的聲音,它們也是從天上來的呀,讓我不忍割舍,讓我無法隨著烏江滾滾而去的那種聲音──
那是什麽?小周後的聲音就象一個夢一樣。
是草,草的聲音,蟲子,無數的蟲子。鋪天蓋地。還有簾外的雨聲,梧桐樹葉一到深夜便會發出的那種細小的象歌唱一樣的鳴叫。還有你。無論你在哪裏,我都能聽到你的聲音。
我?
是的。你。你就象我另外的那隻雙瞳,你就棲息在那裏,我知道你什麽時候睡著了,你睡著的時候我還醒著,你睡著的時候就象一位純潔的天使──
我不是天使,我也不是虞姬,我隻是你永遠的臣妾,我隻是注定了今生今世要和你在一起。小周後忽然沉吟了起來,她把一隻手放在李煜的腦後,看著他。你知道我是多麽喜歡你的雙瞳嗬!
可我隻是一個苟且偷生的王嗬!
她溫柔地搖頭,她隻是搖頭,而不說話。她拉著他的手,她拉著他走出了屋子。西樓已經籠在了一片月影裏,它是那樣安靜,那樣簡單,他們手拉著手登上了安靜而簡單的西樓。他們誰也沒有說話,誰也不再說話了。月亮象鉤子一樣,把一切的繁華、美、愛欲、痛苦照成了一個靜止,一個宇宙的靜止。這天上的月亮就是江南的那輪月亮嗬,它什麽時候也跟著來了呢,跟著他們,千裏迢迢,萬裏迢迢。這樣想著,他們心裏忽然產生了一種感動,一種豁然的悟與釋然的痛,正是一個星光燦爛的夜晚,滿天的星星,在重瞳的他的眼裏,在明澈的她的目中,有一些星劃過去了,也有一些掉下來,更多的則燦然在天空中,他們欣然快慰地相依相擁著,在這一刻,他隻是她的男人,她也隻是他的女人,他們忘記了故國,家園,戰事與仇恨,在這一刻,他們與世界遠了,與天上的神近了,那是多麽寬容多麽博大的天上的神嗬!
那一定也是一位雙瞳的神。
她湊在他的耳邊,輕聲說道。她的話講得那樣輕,輕得隻能是講給相擁的兩個人聽的,輕得令這世上一切的局外人都感到那仿佛隻是一陣風,一場午後的雨,是很快便要刮過天際,很快便要淋濕草、淋濕土地,淋濕在草上在土地上來往的人群的。然後它便沒有了。就象它突然的來一樣,它就那樣突然地消失了。不知道它什麽時候還會來,或許它也就永遠不來了,它與一切自然萬物一起,回複到天上去,留下的是向往著它,看到過它或者從未看到過它的地上的人們。
在後來小周後悲傷的夢裏,她時常會回想起那個七月七日的晚上,汴梁的七月七日。有時她忽然會覺得一切仿佛早有預兆,至少在於李煜,對這場暴烈慘忍的死亡,他其實早就有著某種預感。他甚至仿佛正在期盼著它。他知道它早晚會來,是為了來償補他的一切的。他知道,它來了,這一生他才圓滿。他知道這一些。他隻是領會於心,默然不語罷了。她能記得他那天的快樂與悲哀,她都能記得,她突然感到他那天的快樂與悲哀都是到了極致的。她看著他,心裏隱隱地感到了不安。
她走上前去勸他。她對他說,讓歌妓們把樂聲奏得低一些,不要再唱那首“小樓昨夜又東風”了,她指了指外麵,臉上有點擔憂。
他忽然笑了。仍然還是那樣憐憫柔弱地笑了。整個晚上,他就一直保持著這種憐憫柔弱的微笑,直到太宗遣來的宮人從外麵進來,他仍然還是那樣笑著。他迎上去,仿佛知道他們會來,而他,則正是在此地迎候他們似的。他仿佛知道,他們,和他們身後的太宗將會成全他,成全他,以一種暴烈的超越他天性的方式,他仿佛知道,有某個時機來到了,他久久等待著的,並且必須得以外界賦予他的。
他從他們手裏接過了那碗牽機藥,回頭看她。他看到她在哭,兩個宮女抓住了她,她在哭。她覺得他會受苦,所以她哭了。
喝藥的時間延續得很長,因為藥確實很苦,他甚至還皺了皺眉。然而幻覺很快就來了,他忽然覺得自己就象草一樣地生長了起來,他忽然取得了一種生長飛翔的能力。他感到自己的四肢漸漸伸展開來,就象經受雨露之後的草木,他在生長,他突然就這樣生長了嗬,這生長伴隨著扭曲與舞動,在這樣的幻覺中,他終於成了英勇的項王。他夢寐了那麽久的,而所有曾經的曲辱與痛苦,都將隨著這夢寐的到來而成為了虛無。他就這樣扭曲著,舞動著,他聽到自己對身邊的小周後說,我成了項王了,你看到了嗎,我是項王了嗬!
小周後的夢總是到這裏便嘎然終止,因為聽李煜在極度的全身拳曲頭足相就的痛苦中說出這句話後,她便暈厥了過去。她覺得自己已經死了。早於李煜的死了。所以說,雖然小周後真正悲絕而死是在李煜之死的不久以後,就象他們所預言的那樣,他,以一種英勇的項王的慘烈離開了人世,而她,則是看似平和的,憑借著時光的劍,把自己的心割下來,把自己的血剜出來,就象一棵失水的草那樣。因此,當這一切最終歸於終了之時,他們實際上全都完成了自己由來已久的意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