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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無可替代的故事

  我沒有見過我的外公。他死的時候我四歲。在這以前, 或許確實有過很多次的見麵,作為一個嬰兒與老人的見麵, 但我已經全然沒有了這方麵的記憶。我不知道一個人準確的回憶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從什麽時候起,混沌初開,雲開霧霽。但我肯定不具有鐵皮鼓裏那個奧斯卡·馬策拉特的非凡能力與智慧,不管願不願意,我長大成人,在這事物的運轉過程之中,沒有任何的奇跡發生,我是在完全長大並且基本符合了這社會給予人的某種規範, 或者說某種準則之後──即成為一個具有知識、脫離無知與野蠻的文明人之後,才知道在一個奇妙的夢幻世界裏,還有著一個長不大的, 而且是自願放棄長大的孩子:奧斯卡·馬策拉特的。但在我具有這種感知的時候,卻早已遠離了孩童的世界,想象、蝴蝶、花仙子,這些單純透明象玻璃一樣的語言,是它們自願的無可選擇的放棄了我,我已經長大成人,想象則成了一個大膽的夢幻。

  我突然的想起了我的外公。並且這種念頭一旦產生,便一發不收, 占據了我很大的個人空間,這就象一場熱病,一次狂亂的戀愛, 完全有著某種無可理喻的意誌存在其中。這種情況讓我很長時間不得其解。在我上輩的再上一輩中,外公是我最不熟悉的一個,他幾乎與我現在的生活,與我家人的生活毫不相幹,在我們懷念已逝的親人,在那些憂傷而懷舊的清明季節裏,他也顯得如此遙遠,不為人提起。在我母親的家族裏,存在著一個非常奇特的現象, 他們就象天上的星星,彼此沒有關聯,沒有呼應,淡漠而又冷峻,不象我的爺爺奶奶家, 那些姑姑,大叔叔,二叔叔,小叔叔,雖然性格各異, 卻在社會的戰場上各自出擊,經常打出精彩紛呈的仗來。

  據母親回憶說,外公死的時候,正是冬至。天氣很冷,很多年前的冬天確實要比現在冷上許多,我記得小時候放學回家,雙手常常是凍僵的, 鑰匙捏在手裏都無法自如的運用。屋簷上掛滿了冰淩,給太陽曬融的那部分, 滴滴答答的落下來,那水滴是髒的,滲著泥土的氣息。

  我對那一次的舉家遠行完全沒有記憶。情節或許應該是這樣的,母親接到那個外公病亡的電報時,正在家裏燒菜, 那時雖然菜價比現在要便宜幾倍甚至幾十倍,但工資也是微薄的,因為是冬至,母親提早回了家,她可能還買了一隻雞。吃雞在那時常常是最典型的過節的象征,母親殺那隻雞費了很大的功夫,但終於一切準備就緒,煤球爐上飄來雞肉的陣陣香味,鄰家的開門聲, 自行車扛上樓時不小心碰到車鈴而傳來的瞬間的鈴聲。因為普遍一致的收入水平,七十年代初期很少有過節時舉家上館子的事,那時的節日,溫馨而又簡樸,那時的夜色,也沒有怪誕喧嘩的氣息,普遍的貧困帶來了一種和平安寧的空氣,人們習慣於關上房門輕聲的講話,對政局不發表太多的見解, 人人臉上掛著謙虛與略帶漠然的表情,人們好象都要比現在多關心一點別人的隱私,當然,那時的人也恰恰沒有太多的隱私可言。母親的加急電報成了冬至夜的一大新聞,我們住在三樓,郵遞員的喊叫傳遍了整個大院, 在每一扇窗戶後麵一定都有幾隻耳朵,幾隻眼睛在側耳諦聽、偷偷窺望,窗簾很厚,拉得密密層層,隻有郵遞員的聲音到處回蕩。

  母親一定沒有悲痛欲絕的大聲痛哭。不象外婆死的時候, 那時我已經讀小學,性格內向而又孤僻。外婆死的時候母親痛不欲生,整個脫了一層皮, 並且這樣的心境整整持續了一到兩年的時間。母親接到電報的第二天早上, 我們全家去了火車站,登上了開往外公老家的列車。 母親是在與父親結婚以後才來到這個城市的,作為一個異鄉人,她的心態微妙而又複雜, 這種心態常常導致患得患失的結果,工作調動的不順,人際關係的複雜,種種因素,令她憂心衝衝。對於外公的死,母親的反應必定是震驚而又漠然,談起外公,母親至今帶有某種隱隱的憂憤,就如同外婆晚年的照片, 沒有一般老年婦女的那種慈和諧調,她臉上的表情是不協調的,眉頭緊蹙,淡漠而嚴峻。 我想這一定與外公有關。女人的一生都會受到某個男人無可分割的影響, 無論是主觀上或是潛意識的,象外婆那樣的舊式婦女與母親這種善良的女人,更是難以脫俗。 她們固執的認為男人自私而又無情,自然, 外公對於她們這一觀念的形成具有某種無可推卸的責任,他以一個浪蕩子的形象出現在一群古老守舊的女人之中, 他成為她們的希望,繼而失望,最後為她們所咬牙切齒。

  車站雜亂無章,我們登上了火車。車站的雜亂無章中,因為景物的單調與人們衣著的基本統一,又顯出了一種奇特的秩序來。這種秩序令人產生前途渺茫的心態。父親和母親在路上都沒有講話,他們沉默無語,各自想著心事。在我小的時候,我是一個沉默的孩子,大人們經常誤認為我對周圍的事物漠不關心,或者是缺少自己的看法,但實際上,很多感想我爛熟於心,有時是羞於表現,還有時一種莫名的孤獨感襲卷全身,我想自己應該算是個早熟的孩子。那次的奔喪沒有給我留下任何的記憶,我才四歲,不可能對周圍事物有選擇的加以整理歸納,並把它們珍藏在頭腦之中。奔喪的過程,與過程中的形象完全來自於母親零星的話語,並且這話語稍瞬即逝,仿佛思考過多就會勾起更為慘痛的回憶似的。母親不願意過多的談論外公, 那會讓她產生一種身世滄桑之感,過去種種頓時湧上心頭,母親基本上是個傳統意義上的良善女人,隻有在與父親的婚姻上,她表現出驚人的勇氣與決斷,毅然奔赴他鄉,我經常翻看母親年輕時的黑白照片,秀氣純淨, 還帶有一種屬於上海外灘萬國建築的典雅氣息。我總以為,在外公的那些子女中,母親無疑是最美麗的一個,但家道的敗落與時事的動蕩,讓母親的一生總是處在勞累奔波之中,她沒有過上真正的好日子。母親對於外公的怨憤或許也有著這樣的因素,有個朋友對我說過,你母親如果能有一個全然無憂、尊貴超然的環境,她的美與高貴,要再上十倍。一個精致的靈魂與軀殼,被某種看不見的事物長年磨瀝,無可避免的會顯出些許粗糙與暴烈來,母親或許覺察到了這點,但她得出的結論是,這一切僅僅是因為家道敗落,因為背井離鄉,因為那個浪蕩自私的外公。

  我出生以後隨了母親離開上海,來到我們現在居住的城市。 後來每次重回上海,我多數就住在大姨媽家。我的頭腦裏常常會出現這樣的形象, 那就是大姨媽家門前的幾級石階。那是一座老式的公寓房子, 很容易令人回憶起舊上海的那種。無論是出租車還是雙層大巴,都能夠直接停靠在它的門前。所以, 我一下車,稍走幾步,就進入了公寓的大院。而在大院與街市之間, 有個高出地麵的平台,奇怪的是,那走上平台的幾級石階總是如此清晰的出現在我的麵前,仿佛,我的每次上海之行都以觸摸它作為真正的開始。我對它熟視無睹, 既厭倦又確實存在無法擺脫的依賴。一切都具有某種程式。 無論是作為最為熟悉或者最為陌生的過程,程式是一個人無法逃避的命運。終於,有一天, 我自己解釋了形象出現的原因,那高出地麵的平台讓我想起了島嶼。我總是乘了車, 車子就停靠在公寓的對麵,我站在斑馬線上,等車流走過,就穿越馬路, 然後走上那些平台……

  沒有辦法,我發現自己對於某種故事的陳述, 常常必須在某種時刻遠離那故事的情節,情節在我的頭腦裏是枯燥無味的,即使有人告訴我,一個人死了,或是一個人愛上了人們中的另一個。其實情節往往無關緊要。 我感興趣的倒是其中的一些氣息。比如說那個平台,現在我又清晰準確的看到了它。 我已經說過,它讓我想起了島嶼。自從我與母親離開上海後, 我就與這個城市失去了任何的關聯。它不過隻是我的出生地。出生地這個概念是單薄的, 其實我將永遠作為一個異鄉人,走入這個城市,然後尋找某個棲息之地, 再小心翼翼的步入這城市的邊緣。好了,現在我將用一種直接卻仍舊虛幻的語言, 來陳述縈繞在我頭腦裏的這個形象:那平台,那由平台代表著的大姨媽家, 成了城中之島,而城市的本身,則演變為海。我的外公在半個多世紀以前離開故鄉, 投奔了這個城市。那次投奔不同於現在流行的移民,在於外公, 投奔完全取決於他的喜惡,幾乎類似於某種興之所致。但投奔的結果卻無可更改, 家族的繁衍生息改變了地域,而外公則一輩子再沒有離開過這個城市,直到他死。我猜想, 外公其實也並沒有真正進入到這城市的核心中去,他一輩子隻是一隻侯鳥,或者說,他永遠隻存在一種島嶼的性格,漂泊無定。

  我在突然想陳述外公的故事時,曾經詢問過兩個人。一個是母親, 另一個就是大姨媽,外公的長女。我希望她們能夠給我提供某些情節, 那些情節來源於她們的記憶,遙遠而綿長,它們將符合我一貫的敘事風格, 並且補充和豐滿這故事的本身。但我終於發現這種希望很難實現。大姨媽坐在公寓的大沙發上,外公?她似乎對於我的提問大吃一驚,似乎我說的不是她親生的父親, 而是整個世界的局外人。外公?她再次瞪大了眼睛,看著我,眼神迷惑不解, 充滿了疑慮。你要寫外公?她再次提問。

  我不知道她是否真的忘記了整個事件的全過程, 隻是她的回避與厭惡感真正吸引了我。我發現人們在對於往事的回憶之中,充滿了某種不確定性, 比如說,我向大姨媽提出要到以前的老房子,外公外婆曾經住過, 後來大姨媽一家又住過很久的老房子去看看。大姨媽那時正在穿外套, 我們準備出門去淮海路或是南京路,我提出去老房子的要求後,大姨媽又愣了一下,她想了想, 猶豫不決的,說,有什麽好看的,就是一座普通公房,有什麽好看的。 她說這話的時候,我從包裏拿出一支唇膏,你塗一點,我對大姨媽說, 臉色會很好看的。大姨媽就對著鏡子塗了起來,這微妙精細的生活情節顯然讓她一下子快活了來,她再沒提老房子的事情,而在我的記憶裏,那老房子卻是那樣的生動, 四周是銅色的圍杆,還有樹,出奇的綠。那時馬路上沒有什麽人, 大家也沒什麽錢,生活象樹一樣的清潔。我與父母來到上海, 總是遠遠的看見大表哥從圍欄那兒走出來,大表哥很漂亮,長著一頭卷發。

  那天我們在去淮海路的途中,大姨媽忽然在車上叫了起來:快看快看, 老房子,那裏,看到了嗎?我朝窗外看去,一排房子飛速的向後退去, 灰色的外觀,方的形狀,沒有圍欄,也沒有樹。這些形象,我無法對它們加以選擇, 它們各自占領了我記憶的一些空間。不存在失望,也沒有任何確定可言。

  我終於放棄了尋找情節的努力。這一方麵來自於無可奈何的事實, 另一方麵,我發現情節與回憶一樣,其實也是不確定的。 它在陳述或者證明了事物某個方麵的同時,往往甚至是必定回避了它的另一麵, 對於情節的陳述最終將成為永久的遺憾。在某一天的瞬間裏, 我忽然想清楚了一個道理:當小說開始的時候,其實也正是謊言的悄然登場。沒有人能夠回避謊言。 即使我尋求到事情真正的緣委,麵對那些活著的親人,我將仍然隻能徘徊在事實的周圍, 而無法直接破筆其中的底細。所以我將用謊言來開始我的故事, 我將用撒謊的方式來說出某種真理。

  我沒有見過我的外公。在我擁有記憶之前, 他就從我的生活裏悄然消失,毫無蹤影。我隻在母親的舊相冊裏看到過一個模糊的背影,這是你外公。母親說。那張照片裏外婆麵向鏡頭,旁邊站著大姨媽、二姨媽、四舅和我母親。照片不知道為什麽會拍成現在這種樣子,外公側身向後,是他偶然而突變的動作?還是攝影師故意的安排?那是四十年代的上海,風雲突變的前夕,那時外公早已離開老家,他離開老家以後就幾乎再沒回去,唯一的兩次例外,一次是為了逃難,另一次則是迎娶他的第三房老婆。外公認識外婆的時候,她在上海開著一個典當行,生意興旺而又穩定。1936年的上海,充滿了優雅、綺麗和懶散,女人穿著開衩很高的旗袍,坐在黃包車上, 線條優美的小腿裹在半透明的絲襪裏麵,鞋跟很細,曲線充滿了曖昧。到處是昏黃的色調,灰白的鴿子落在外灘上。街上走著神秘的女子,慵懶的卷發垂落於肩,行人稀少,街與街、樓與樓之間隔著雕花的泛著銅色的欄杆。那是盛行著爵士樂的時代, 在古典與憂傷中充滿了色情,但那色情也是美的,要供回味的, 是女人的旗袍被風撩到高處的那種色情,是迷醉死人的那種靡爛,是不負責任也沒有責任可負的大豔情。那種時代專供男女製造故事, 專供一個懶惰的社會在醉眼惺鬆的眼風中抓住一夜的快樂。外公帶著行李一腳跨上碼頭的那一刻, 就感受到了空氣中的那種氣息。他深吸了一口氣。外公遇到外婆的時候,他在老家已經有了一房太太,並且是三個孩子的父親,那一年,他40歲,比外婆整整大了15歲。 他們相遇在一個我非常喜歡的年代,但我不能肯定,他們的結合是否具有那個時代的浪漫與豔情,隻是據母親說,外婆在她的晚年,經常在兒女麵前嘮嘮叨叨的講這樣的話:要不是你們那個敗家精的父親,我的錢你們幾輩子都花不完。

  外公到上海是來做生意的。外公的老家山青水秀,並且盛產一種竹器。 他是家族中最小的幼子。那是一個後來被劃分為地主一類的家族, 在當地具有相當高的聲名,外公的童年與少年時代,富足而又優裕,他的一些高雅的、後來在窮困潦倒之時則成為窮酸的起居習慣,很可能就是在那個階段形成的。沒有任何的證據可以說明他在年輕時受過滄桑,但我總是隱隱覺得,早在他踏入上海灘之前,就發生過一些事情。後來我長大以後去過外公的老家,我最小的一個姨媽仍舊住在那裏,她的智力有點問題,傻兮兮的,她的丈夫經常要打罵她,他拿了一根棍子之類的東西,她就滿屋子的逃,嘴裏發出嚇人的尖叫。從這個傻姨媽家裏的窗戶那兒可以看見外麵的大山,我是在夏天去那裏的, 每天很早我就到山上去散步,因為太陽一出來,滿山就象個蒸籠一樣,樹葉也在向外冒著熱氣。

  沒有人能夠說清楚為什麽外公要背井離鄉,來到上海。外公是他們家鄉中最早一個出門闖蕩的年輕人,在他之後,好多人帶著家鄉製造竹器的絕技出來了,在外鄉,更多的是在上海駐留並且發展著他們的產業,他們中間, 好多人憑借著這門竹器買賣立住了腳,發了財,成了大資本家, 而外公的生意則永遠是這麽大,漸漸的開始走下坡路,他在做生意上永遠是個敗家,不精明, 沒有手段,喜愛為所欲為,這些生意場上的大忌在他身上樣樣具備。 我常常在想,其實外公來到上海,可能隻是被那種氣息所吸引,遠遠的在那些山青水秀之間,他就聞到了它們,他天生的與它們息息相通,縱然相隔了千山萬水, 他也會趕來與之相聚。生意隻是一個借口,它是與外公最格格不入的一個詞。 一踏入上海灘的碼頭,外公就知道,他這一輩子將永不會再離開這個城市, 事實也確實如此,幾十年後,社會製度變了,上海變了,一切都成為滄海桑田, 外公卻仍然住在這城市的某個破舊角落裏,又老又窮,直至死去。

  外公遇見外婆的時候,他在生意上已經慘敗過幾次。 不管外公是否意識到他來上海的潛意識般的動機,他終究是在做生意,終究希望能夠發一點財。 生意上的失敗使他心灰意懶,其實外公在遇上外婆以前, 就開始頻頻的光顧一些比較高檔的妓院,在女人方麵,他要求甚高,並且具有自己獨特的品味。 外婆在與外公生兒育女之後,終於發現了他的豔遇,外婆大為震驚, 後來兒女們的種種異樣把這種震驚推向了極致。我已經說過, 我最小的一個姨媽是個弱智患者,二姨媽患有先天性的眼部肌肉癱瘓,我母親從小體弱, 唯一的男孩四舅則脾性怪異,具有某種極端的性格,這性格最終把他推向了毀滅。這就是說, 從大姨媽之後,外婆所生的子女在遺傳基因上都出了點問題, 根子來自於外公,他得了梅毒──他那些風流韻事、男歡女愛的後遺症。在晚年,外公與外婆長期分居,在我們這個家族中,很少產生那種美滿的婚姻, 就是奇遇豔情也絲毫不解決問題,外公把這個城市中的一夜狂歡、 醉生夢死發展到了我們這些平庸之輩瞪目結吞的地步,首先感受到絕望的是外婆, 然後這種喪失信心的毛病擴展到整個家族的成員,大姨媽、二姨媽、我母親,還有傻姨媽一見到外公, 就心驚膽戰,惶惶不可終日,她們完全不象是外公的後代, 仿佛與他絲毫都不存在著聯係,她們隻是怕他,被他的浪蕩嚇怕了。隻有四舅是個例外, 他當麵頂撞那個不可一視的父親,指責他對家庭的不負責任, 這樣的衝突經常會發生在飯桌上。外公在那時已經開始徹夜不歸,有時候他突然推門進來, 把他那些孩子嚇了一跳,傻姨媽有一次臉孔煞白,象隻半死的貓一樣鑽入桌底, 任憑她的兄姐怎樣叫她,都不肯出來。外公坐在了飯桌上,外婆正在廚房裏,對於外公的歸來,她無動於衷。飯菜終於端了上來, 孩子們戰戰兢兢的把小一半的P股挪上凳子,眼睛隻看著麵前的飯碗。沒有人想到四舅會突然講話, 其實隻有傻姨媽注意到了這一點,四舅的眼睛一直象鷹一樣的盯著外公, 凶狠而又嚴厲。很可能四舅在很小的時候就有了精神分裂的症兆,據母親回憶說, 四舅從小就極為孤僻,臉上布滿愁雲,喜歡在家門前的林蔭路上象幽靈般獨自遊蕩, 林阿姨經常為了尋找他花費上整整幾個小時的時間,四舅躲在樹上, 密密層層的樹葉把他藏了起來,他在樹葉之間向下窺望, 四舅對於林阿姨呼喚他的聲音完全不加理睬。後來有一段時間,外婆把他反鎖在家裏的一間黑屋子裏, 窗是用鐵柵欄釘死的,四舅有時候在裏麵大喊大叫,有時又一連幾天的默不作聲, 以致於傻姨媽以為他已經死在了裏麵。但更多的時候, 四舅是個完全正常的孩子,其實外公在他所有的兒女中,最寵愛四舅, 除了他是這個家族中唯一的男孩之外,四舅的身上有著一種非同尋常的高傲與冷漠, 外公從來都不承認他的小兒子是個精神病患者,他覺得唯有四舅繼承了他身上的某些斌性, 隻有四舅與他一脈相承,所以說當四舅在飯桌上與他頂撞衝突時, 外公雖然象一隻憤怒的公牛一樣大發脾氣,粗暴得令人渾身發抖,但心裏卻是暗自竊喜, 為自己擁有一個對手般的兒子得意非凡。

  母親很小的時候,外婆為她請了一個奶娘,請奶娘是這個家族的一個習慣,女人們為了保持自己的體形,把喂奶這件天倫之事轉借他人。 所以在我出生之後,雖然那時家境貧寒,生活拮據, 母親也為我請了個幹淨清秀的女人作我的奶娘,我在照片上看到過她, 她的頭上戴著一頂奇怪的四周充滿了荷葉邊的白帽子,就象是外國電影裏某些古堡中的女管家,那頂帽子讓我立刻喜歡上了她。母親的奶娘是杭州人,她在外婆家住了很長的一段時間, 母親斷奶以後她仍然以保姆的身份繼續留住,外公與這位奶娘的風流韻事我是從傻姨媽那裏聽來的,傻姨媽在喝了一點酒以後會具有一種非同尋常的洞察能力, 她生了第一個孩子後變得嗜酒如命,這也是她那丈夫經常要打罵她的原因之一。她在家裏的每一個角落裏、瓶瓶罐罐、碗櫥甚至於床底下找酒喝,酒後的傻姨媽判若兩人。那一年夏天我在她家住了一個禮拜, 每天早上我被他們夫妻兩個的打罵聲吵醒,他們那個地方房子的窗很有意思,四個方向都有窗,到處都是窗,窗上擋風的好象不是玻璃,因為這個原因那些窗遠遠的望過去就象是一個個的洞。從洞裏可以看見外麵的石板街,街上仿佛總是有著淡藍色的晨煙。 那些煙不是從遠處的山上飄過來的,而是長年不散,不論刮風落雨。這就是外公的老家,外公的兒女在他們的父親遠離故鄉幾十年後,又一一的被送回到這裏, 其中傻姨媽永遠地留下了,她變得對於外麵的世界恐懼異常, 她總是縮在那一個個的洞口後麵,心裏充滿了憂傷。那天傻姨媽一個人在家裏,她已經偷喝了一瓶酒,我從山上散步回來,傻姨媽拉住了我,好象很想和我說話。街上有一種奇怪的聲音,所有的窗因為沒有玻璃,就象是完全洞開。 傻姨媽說話的口音已經全然不象一個在上海出生的人,在每個字的結尾那裏都有著一個回旋,仿佛要激昂上去似的,結果卻是怪腔怪調,令人忍俊不禁。傻姨媽讓我在她麵前坐下以後, 就笑兮兮的朝我看,然後她對我說,你長得可真象你外公。

  母親的奶娘姓林,大家都叫她林阿姨。林阿姨會做很好的針線活,我的幾個姨媽即使在外婆無力為她的子女添置新衣的時候,衣著仍然別致可人,不用擔心會讓人窺探出家境的敗落潦倒,這裏麵的功勞當之無愧的屬於林阿姨。這個家族裏有一種打落牙齒往肚子咽的習俗,麵子是要的, 必要的排場是要的,即使外公與外婆剛剛有過一次惡吵,走到人前, 他們仍然可以做得滴水不漏。林阿姨是個沉默的女人,外公在用他的方式引誘了她之後, 林阿姨仍然保持了她的那種沉默,她終日陪伴在外婆的身邊,後來當外婆無力償付她的工錢, 婉轉提出讓她暫時離開的時候,林阿姨還是沒有走。 她之所以對我們家有著如此深刻的眷戀,很多人都猜想那是因為外公的緣故, 但其實林阿姨對於外公完全沒有感情,每次外公回家,她都躲避得很遠,在廚房裏悄無聲息的吃飯,在姨媽她們的裙子上繡花。她完全不屬於外公鍾愛的那一類女人,她與我那個高傲的外婆一樣可憐,雖然外婆經常對林阿姨高聲訓斥,在心境極差時,甚至暴跳如雷,但林阿姨似乎對此毫不在乎,她從桌子底下找出嚇得縮成一團的傻姨媽,開了門,攙著傻姨媽的手,在林蔭道上呼喚我四舅的名字。

  我終於知道,我出生在一個陳腐的落日般的家族。這個家族雖然無法逃避時代的變遷,但它的陳腐與舊色卻令人不可思議的得到了保存。那是五十年代的某一天,外婆一家已經遷至我前麵提起過的老房子裏居住。外婆在中年以後開始迅速的發胖,但漸漸發福的體形卻給人一種定力十足, 非常平靜的感覺,她是個隱藏力很深的女人,別人很難從臉上發現到她內心的起伏跌宕。 每到下午,她總是坐在兩樓朝南的窗戶那兒曬曬太陽,並且永遠穿著深藏青色的衣服。外婆真實的內心幾乎無人知曉,隻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外公, 外公其實是她一生中唯一愛過的男人。 但這個男人把她辛苦積攢的家產敗了個精光,讓她後來的晚年生活淒慘無比,這實質性的結果, 把曾經肯定存在過的浪漫時光衝刷得幹幹淨淨。外婆在那些個憑窗的下午一定回憶過那座小洋房,在外灘附近的一個僻靜之處,四周都是白色的欄杆,門前有一小塊草坪。 她和外公就是在欄杆與草坪之間相識的,她很精明,一眼看出他是個有錢的世家子弟, 她從來都不是個徹底浪漫的女人,但他身上的某種氣息確實也吸引了她, 這個家族中的女人,隻要一旦豐裕穩定,骨子裏的優雅靈動、浪漫風騷便會脫穎而出。她朝他桀然一笑。外灘的鍾聲悄然響起, 外婆的旗袍就如同某種暗示性質的記號,外公在漂泊生涯的棲息地──上海,終於有了一個家。 外公住進了外婆的那幢小洋樓,孩子們開始接連不斷的出生,外婆總是在懷孕, 挺了個大肚子在房子裏走來走去,她的典當行連同她所有的希望, 一股腦的全都交給了外公,等到她終於從產床上下來,得以稍事休息的時候,才忽然發現, 她和她的孩子幾乎已經一無所有,典當行已經被外公在賭台上輸給了別人, 就連這座小樓也早已作了抵押。她成了個窮光蛋,更糟糕的是,這樣的情況才隻是剛剛開了個頭。

  有一天,我在大姨媽家,我忽然問了她這樣一個問題,我說,外公喜歡你們嗎?話問出了口,我就覺得相當尷尬,這問題看似簡單, 其實裏麵包含了相當微妙的成份。我記得大姨媽稍稍愣了一下,然後說,自己生的孩子, 怎麽會不喜歡。我暗暗舒了口氣,尷尬的場麵終於得以回避,但我心中思忖,大姨媽她其實正是在閃爍其詞,她用一個普遍的真理躲閃了我正麵的提問, 她心裏應該知道,我問的不是這個。

  母親和我的那些姨媽們,在少年時代, 都有很長一段時間被外公送回了他的老家。外公讓他們下鄉務農。多學點東西回來!他對他的那些兒女們說。 那是外公一手製造的一起上山下鄉運動, 我的那些單純膽怯的姨媽們莫名其妙的就遠離了她們的出生地,來到那個人地生疏的地方。 這是不是就如同外公當年的背井離鄉一樣,又是他的一次興之所致呢?不得而之。 這行為有點象李白醉酒後的詩篇,月夜裏的醉態,不能用正常的邏輯來推斷。 母親與姨媽在那裏呆的時間有長有短,二姨媽住的地方是當地一位知名人士的大老婆家, 二姨媽一次也沒有見過那個知名人士,她和那位整日傷心落淚、 獨守空房的女人終日相伴,屋子潮濕陰冷,院裏長滿青苔,時間在那裏已經停滯不前, 二姨媽後來回憶說,那女人簡樸到了幾乎是吝惜的地步,而且怕黑,怕日光的影子,怕細碎的聲音,她經常在晚上叫二姨媽陪她一起睡覺,還經常在夢中驚醒,說著夢囈,講著糊話。棄家遠行的男人再也沒有回來,作為那個可憐女人的親眷,外公同樣也拋棄了家鄉的結發妻子,遠走他鄉,奇怪的是, 他把他的兒女們一股腦的扔了回來,象幾隻小狗小貓,她們被那個偉大的父親弄得完全不知所措, 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麽,也不敢問,她們拿了行李乘上輪渡,就離開了家, 隻有林阿姨在岸邊不住的揮著手絹,用手背擦著眼淚。

  在這期間,外公回過一次老家。因為那時我母親得了一場重病,病得人事不知,鄉裏的醫生都連連搖頭,覺得這個秀氣瘦弱的女孩凶多吉少。 外婆那時也生著重病,臥床不起,對遠方兒女的思念和對外公的絕望, 折磨著這個可憐而又倔強的女人。不知是誰告知了外公這個消息,他竟然連夜搭乘夜航的班船,趕赴家鄉。班船是在第二天早上到岸的,上岸以後, 還要坐一個多小時的車,車路崎嶇,又剛下過雨,冬天的雨日濕兮兮的,冷風直往衣服的每條夾縫裏鑽。碰巧車子又脫班了,等車的人都在說這一脫班,起碼要再等上二、 三個小時,甚至更長。外公在車站的雨篷下麵不斷的徘徊,他心急如焚, 就在忽然之間,他作出了一個決定:步行回去。說走就走,細雨已經變成了雨夾雪, 路上隻有他一個人,泥地不斷的使他腳下打滑,好幾次都差點摔了下去。 當姨媽們看見外公象個泥人似的出現在她們麵前時,驚訝得一個個張大了嘴, 仿佛再也合不攏似的,她們瞪大了眼睛望著他,幾乎覺得這個父親可能是個冒牌的貨色。 外公去鄉下探望重病的女兒,在家族中被公認為一次意外,或者是一次例外, 似乎外公的到來給母親帶來了好運,她奇跡般的日益康複,麵色也漸漸紅潤起來。過了不久,外婆也來了鄉下,同來的還有林阿姨。在這件事情上, 外婆好象在外公身上又看到了一點希望,她的眼睛裏又閃出光來, 姨媽們有幾次親眼看到他倆在河邊緊緊依偎,說著悄悄話。那是一段如同閃電般的甜蜜時光, 和諧與溫情又光顧了這個家庭,姨媽們在河邊捉魚,她們還釣來了很多小蝦, 林阿姨從上海帶來了幹淨好看的花布,為她們縫製新的衣裳。一切都如同田園詩, 恬靜,安逸,外婆幸福得都快要昏過去了, 她覺得可能是這裏的風水改變了外公的劣性,很多次她與林阿姨偷偷商量,一再推遲著回去的日程。 每個人在內心深處其實都在盼望著奇跡發生,有時候好象真的看到它了, 心中驚喜著自己的真誠與願望終於感動了上蒼,而當終於發現這一切, 其實也不過是一次夢幻、一場單相思之後,這時的失望,將比從來不存在希望時更能徹底的打垮一個人。

  外公在鄉下的那段時間裏,一次也沒去看望過他的那位結發妻子。 他仿佛再也不能意識到還有這樣一個人的存在。 但那時他確實表現出了好父親的一切稟性。他帶了姨媽們到田野裏去,她們象一群安靜的羚羊, 跟隨在令人畏懼的父親身後,她們怕他,他再壞,再沒有出息,再胡鬧,她們也仍然怕他, 這種畏懼來自於骨髓,象所有的血緣關係一樣無法更改。但田野裏的那些時光, 如同夢境一般,他是那樣的慈祥,渾身充滿了活力,他教她們許多遊戲, 讓她們坐在小樹林裏,等待著日落時分暮色劃過樹梢時的神奇景象。 有些營養不良的姨媽們跟在高大的外公後麵,山坡上滿是枯草,草葉的梢尖是白的。 她們不敢走得太近,她們仍然怕他,她們玩得高興時會象麻雀一樣尖聲叫喊起來, 但隻要他一走近,她們立刻變得鴉雀無聲,低眉順目。

  外公與外婆在我母親病愈之後終於回到了上海。第一個晚上, 外公就劣性難改,徹夜不歸,全然不知去向。屋子裏隻有外婆、林阿姨和我四舅。外婆臉色鐵青,心裏的憤怒不知向誰渲泄。過來,外婆對四舅說,過來, 坐在我的身邊。林阿姨對四舅使了個臉色,四舅就乖乖的走了過去。 你長大了也象你父親那樣嗎?四舅使勁的搖頭。你們這些男人,沒一個好貨。外婆忽然說了句很不得體的話,她的臉因為深深壓抑著的憤怒,顯得有些變了形狀。是的, 外婆的臉到了晚年是變形的,我終於找到了一個詞來形容我對那個形象的感覺, 那是一張比例失調的臉,線條被拉長了延伸了,但其中有某個例外, 一般老年人的嘴形,都有那麽一種驚愕的神情,向前突出, 配上眼睛裏不滿和驚訝的眼光,仿佛對麵前這個日益令人費解的世界既提防又好奇。但外婆不是, 她的嘴在形狀上雖然失去了年輕時優美的線條, 但那蒼老古板的嘴唇卻是那樣高傲的緊閉著,並且略微向下垂落,就象一個剛剛撕心裂肺大哭一場的人, 憑了頑強的毅力,終於忍住了悲傷,外婆在我的印象裏,一直是那副強忍悲傷的臉。

  就是我的這位外婆,後來,在外公死了四年之後,也是個冬天, 她在一個獨自一人的下午打開了管道煤氣的開關。所有的門窗都緊閉著, 外婆安靜的躺在床上,肉眼看不見的氣體象幽靈般悄然潛入,沒有聲息,卻又無孔不入。 因為是冬天,很少有鳥的啁啾,天氣很好,花園裏許多老人安詳的散著步, 曬著太陽,他們的嘴形是向前突出的。外婆那時與大姨媽住在一起, 中午的時候,倔強的外婆與性急的大姨媽剛吵了一架,大姨媽摔門而出的聲音略響了些, 那哐當的響聲傳出很遠。房子很擠,這是上海根子裏的一個問題, 已經一無所有的外婆當時是在幾個女兒家輪流居住的,為了房子,大姨媽和二姨媽終於反目,而移居他鄉的我母親,也因為房子太小,外婆在住了將近一年之後, 還是提早離去了。善良的母親至今仍為此事長久的悲哀, 因為她認為如果我們家的房子可以大一點的話,外婆可以住得好的話,她就不會這麽快就回上海, 她不會想不通,也就不會去死。

  外公當然不知道這些事情,他早已安眠於九泉之下, 我相信外公是能夠安眠的,雖然人們都說他做了那麽多缺德的事,他不會死得那樣安穩。 外公的三個老婆中,有兩個是自殺,除了我外婆,另一個就是他老家的結發之妻。 這是家族中避而不談的事情,是大忌。外公死的時候已經八十高齡, 據說他死得沒有多少痛苦,躺在床上,吃著東西,說說話,就死了。 他經常把家裏唯一的一點錢拿去換了蜂蜜、奶粉和其它營養品,自然災害那幾年中還瞞了外婆,把她僅有的首飾偷偷帶了出去,晚飯的時候,外公笑嘻嘻的拎了幾隻雞蛋回來, 說今天有雞蛋吃了,這日子他媽的過得還真不賴!外婆氣得渾身發抖, 家裏米也沒有了,飯也沒有吃,還吃什麽蛋!這幾句話是我說的,外婆已經隻顧哆嗦,說不出話來了。但外公很可能一點都不知道他究竟錯在了哪裏, 他生來是要享福的,除了享福,還要自由,隻要有了這兩樣東西,就是天塌下來,地陷進去,他也可以視而不見。

  現在讓我們來講講四舅,這個唯一的男孩,這個性格偏激怪戾的男孩。四舅是外公唯一的對手,這首先因為他們彼此相象,對於外公的種種劣行,外婆和姨媽們是從最初的驚愕不已、認為無可理喻, 漸漸的看得多了才變得麻木不仁的。但四舅不是,從一開始, 四舅就以他那種年齡絕對罕見的輕蔑態度直視他的父親,母親後來回想說,四舅的眼睛裏是有那樣一種瘋子般的冷峻, 他直愣愣盯著你的時候,眼球向外突出,仿佛要越出眼眶似的。隻有林阿姨對此具有不同的見解,林阿姨說,那是因為四舅經常遊蕩在樹蔭之中,他躲在裏麵,看著街上來去的人群,白天是這樣,晚上也是如此,時間長了, 他就有了這樣一雙鷹一樣的洞察一切的眼睛。 這個有著鷹一樣眼睛的四舅對外婆卻是特別的溫柔,外婆在心境不好的時候,不論怎樣打他,用惡毒的語言咒罵他,他總是默默承受,毫無聲息,每一次的結果都是外婆突然的停止了她瘋狂的舉動,奔回房裏獨自抽泣,她把四舅猛的一推,就向房裏衝去,房門被很重的關上,或者幹脆就是洞開著。大家站在外麵的客廳裏,聽不見房裏的聲音。外婆總是臉朝著窗外,從客廳望過去,隻有一個穿著藏青衣服的背影,沒有那種情理之中的,壓抑到極點時的痛哭聲。她從不在人前哭。從不。四舅這時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褲子上的塵土。這個男孩子對他的母親,具有一種無可理喻的深厚的情感,對於這種情感的表達,四舅具有他自己的方式。他很少與她說話,看上去他似乎渾身都充滿了冷漠與驕傲,他有時候甚至故意惹她生氣, 他把她氣得渾身發抖,連連罵道,我怎麽會生出你這樣的兒子!然後她就打他, 四舅從來不逃,好象挨打能給他帶來快感似的。但母親說,有一次, 她看到外婆打了四舅後,四舅開了門走到街上去了,那天氣溫很低,又刮著西北風,林阿姨怕四舅著涼,怯生生的叫了他一聲,四舅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母親拿了一件四舅的棉衣追了出去,追了好遠,才看到他。他回過頭,象不認識似的望著母親。母親回憶說,那次,四舅的眼裏滿是淚水,臉是掣動的, 他由著眼淚滔滔的流下來,止也止不住。

  外婆可能從來都不知道,她有個兒子,對她懷著一種病態的愛。她的心裏隻有一個人,那就是外公。從遇到外公的那一刻起,她的一輩子其實就已經結束了。規範化的成人世界,是很難理解到屬於孩子的東西的, 那種執著和瘋狂,那種銘心刻骨與不顧一切。 兒童們經常會使用某種方式來引起大人們的注意,調皮,鬧事,裝病,與人與事的格格不入,甚至於自殘。 外婆太沉浸於自己的絕望之中了,她常常忘了她的那個兒子,那個敏感、孤獨、 具有某種毀滅性格的四舅,她忘了,這個兒子,不管他長得多大,他都將永遠隻是個孩子。

  有幾次,我到上海,住在大姨媽家。好象純粹的,就是為了來到這城市的某個角落,然後棲身其中。這房子的四周,這窗戶的外麵,都充滿了市聲。 電車聲,街市的喧嘩,海上的風吹過這個城市──這一切都寫著兩個字,上海。我睡在窗前的大沙發上,剛閉上眼睛,有電車駛過的車燈光, 顫動著在眼前一閃而過。大姨媽的聲音也是斷斷續續,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她在講小時候的逃難,逃避戰亂、饑荒,一路上是饑餓的人群與漫天的塵土。 我閉著眼睛,有睡意襲來,眼前不時搖動著的電車的光影, 讓我心裏升起一種奇特的安逸與感動。那些饑餓的瘦骨嶙峋的身影,象鬼影一般浮現出來,還有外公,一個模糊又神秘的影子,背景是霓虹閃爍的上海外灘。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景象,荒涼與繁華,灰燼與靡爛,在我眼前交替出現,就如同街井鬧市之中, 忽然聞到了帶著海腥的季候風,和某種森林的味道。

  我睡在沙發上,聽大姨媽講那些逃難的故事。寒流剛剛開始襲擊這個城市,耳邊不時傳來風聲。我蓋了一條厚被,我覺得在溫暖之中襲來陣陣疲憊, 這疲憊是我的外公帶來的,在敘述他的故事時, 我經常遇到幾乎無法逾越的阻礙,因為如果照本宣科,按照事情本來的麵目與順序一一寫來,他無疑是個浪蕩子,一個敗家精,弄不好還會成了個無賴。但我又是那樣深刻的、在半睡半醒之中,忽然感知了他,那是一種奇異的狀態。因此我隻好盡可能嚐試著某種方式,比如說,在那些糖炒栗子、木炭灰、燒焦的煎雞蛋味道中,清醒的仔細的辨別著,我已經說過,我知道,我有時候突然的有些悲涼的感知著,這一切的氣味裏麵,其實都有著海與森林的氣息。

  我的四舅是從樓梯上摔下來摔死的。樓梯並不高, 但是他象一隻皮球一樣翻滾著摔了下來,後腦勺著了地。大家在慌亂之中把他送到醫院時, 四舅已經口吐白沫,醫生看了看,搖搖頭,說節哀吧。

  那是一個春天的早晨,林阿姨到菜場買了條新鮮的扁魚, 正在廚房裏刮魚鱗,魚是活的,身體還在翻動,魚尾巴象撥浪鼓似的撲騰著。陽光燦爛。 那是好幾天春日淫雨後的一個晴天,全家人都起得很早。 陽光總是容易給人帶來好心情。外婆到陽台上去翻曬冬天的衣物,她從衣櫃裏拿出了幾件夾的外套, 在身上比試了一下,外婆忽然咯咯的笑了起來,說再這樣胖下去,明年恐怕就隻能穿麻袋了。外婆的笑聲象陽光一樣在屋子裏彌漫開來,她是難得笑的, 母親的照相冊裏有幾張外婆的照片,每一張她都不笑。她太憂傷了,她一笑, 反而就給人一種虛假的感覺,好象那種笑是假的,是裝出來的。 但是那天外婆其實真的很開心,就象一條絕望的被拋到岸上來的魚忽然又聞見了河水的氣息。 那天家裏有四個人,外婆,林阿姨,大姨媽,還有四舅。外公出門去了, 他在政府實行工私合營後,得到了一個月薪很高的職位,這是他第一天上班。 外婆一直把外公送到樓下,窗是開著的,外婆嘰嘰咕咕的說話聲傳得很遠。 四舅趴在窗台上,望著樓下,可能林阿姨在這時叫了他一聲, 讓他去拿隻放魚的盆子,四舅最後又向樓下看了一眼,就走開了。外婆再次上樓時,嘴裏哼著一隻曲子,是寶玉哭靈時紫絹的一段唱,想當初。這裏的女人們都會來幾句越劇唱腔, 溫婉,又帶著點幽怨,充滿了後花園的情調。但外公在的時候, 她們是不唱的,他不愛聽這個,他整個的生活就是一座後花園, 但他覺得那種唱腔拖泥帶水,有一種小家子氣十足的曖昧。

  上午平靜的很快過去了。碗碟已經放好在餐桌上。魚是清蒸的,擱了蔥薑,嘴巴和肚皮裏還被塞進了鹽巴。大姨媽把它端上了桌,魚香隨著熱氣跟進屋來,白花花的魚和盆子,給人一種慵懶的感覺。林阿姨又炒了個菠菜, 沾著水滴的菜葉剛嘩的一聲倒進油鍋,屋裏彌漫開一股油煙味時,門開了,外公走了進來。

  我不幹了。外公往桌前一坐,拿起筷子,夾了一塊魚肉。去, 給我倒杯酒來。然後他回過頭,衝著林阿姨說。

  外公的上班史,隻延續了一個上午的時間,便宣告正式結束。原因很簡單:他們要管他,他不能忍受沒有自由的生活。 外公沒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就逃離了那個地方,並且在飯桌上向全家人宣布,他再也不去那裏了。 當外公把這一切交待明白時,那條清蒸扁魚已經接近於一副骨骸了, 大姨媽和林阿姨默不作聲的吃著飯,四舅已經吃好了,正用一根魚刺剔著牙齒。 那時誰也沒有注意到外婆的臉色,因為在這個家庭裏,外公經常有著驚人的,無可理喻的舉動, 大家覺得這一次無非也就是這樣,沒有什麽大不了。但那天外婆卻終於憤怒了, 誰也不曾聽到她用那麽高的音量說話,她語調尖利,嚷著怎麽那時候會瞎了眼睛,千挑萬挑,偏偏嫁了這樣一個男人,把家產敗光了還不算,到了這種地步, 還要擺臭架子當老爺,真不知道自己前世裏作了什麽孽。 外婆說著說著眼淚就下來了,外公看了她一眼,沒有作聲。外婆一邊哭, 一邊說也不看看自己有什麽本事,連老婆孩子都養不活,還以為有多了不起,光知道去賭,去玩女人, 你去賭啊,去玩女人啊,還回什麽家,有本事再也不要回來。

  往往女人的軟弱就在於,把一些看似堅不可摧的語言外殼, 象扔炸彈一樣的拋出去,暫時抵擋一下冷漠如冰、她們無力承受的殘酷現實,炸彈是爆炸了,煙和火,光與微弱的熱都過去後,冰還是冰,現實還是現實, 她們卻連盔甲也沒有了,赤身裸體,千瘡百孔。所以,當外公終於被她激怒,甩掉酒杯, 憤然離去時,外婆就象一隻絕望的母獸,大喊大叫著, 瘋一樣的朝已經走到樓梯口的外公撲去,用她的拳頭使勁的捶他,拉住他的衣服, 把她的頭往他身上頂,她已經完全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麽,她說著一些最難聽最不堪的話, 詛咒著這個男人。外公被她拖來拖去,動彈不得,胳膊上猛一用力,外婆慘叫一聲, 往後連退幾步,跌倒在地上。

  林阿姨嚇得麵色雪白,連忙上去要把外婆攙起來, 這時四舅卻象一頭憤怒的小公牛,向他的父親直撲過去,他的眼睛是血紅的,非常怕人。外公愣了愣,就在四舅撲向他的那個瞬間,他本能的向旁邊躲閃了一下。 四舅就如同一隻騰空躍起的海豚,一點聲息也沒有的,掉下樓去了。

  在我們生活著的這個空間裏, 往往憑借死亡的方式來猜測某些更為微妙的東西。至少,它常常成為一種標準。自殺是不名譽的, 就如同一切脫離於常軌的舉動,比如說小偷與強盜,自殺好象就更接近於小偷,接近於離婚, 婚外戀和私生子,它們都具有某種隱秘性,是大眾喜好窺望的黑暗角落, 它們引人聯想,它們本身就告知人們背後隱藏著珍聞秘事,可供茶餘飯後咀嚼再三, 回味無窮。人們不會去談論一棵樹,因為它隻能承受,發芽,開花,落葉, 或者凋敗。它無法選擇,無論是生,還是死。對於一棵樹,人們是多麽的寬容啊。

  非常遺憾,如果按照社會公認的標準,我們家有兩個人死得很不名譽, 其中的過程將被一些生活空虛,或者行為極為規範, 絕無半點出軌的良好的社會人拿去再三的品味與渲染。他們將樂於此道,他們將完成對於死者的猜測, 和對於生者的總結。他們將臨駕於死難者的悲哀之上,因為他們自信, 他們擁有千古不敗的衡量的標準。

  我經常會在上海的街頭觀察這個城市。有時候是在出租車裏, 在公車中,在姨媽家充滿著市聲與海腥味的曬台上,還有那些林蔭濃密的公園深處, 摩天樓的下麵,天橋,超市,斑斕的霓虹夜色,漠然的而又各自歡喜著的人群之中,我悄然駐立。我的外公,外婆,我的許多親人都生長在這裏。我對它有著一種十分複雜的感情。這個東方的都市,這個在紙醉金迷、 窮奢極欲之中孕育出奇特結晶的東方都市,這種結晶所體現的頂峰:三、 四十年代的上海已經永遠逝去,多年以後,人們在幾經坎坷迂回之後重又發現了它,人們又看到了暮色中的灰鴿子,穿旗袍的女人,並且把它們叫作懷舊。

  無與倫比的奇跡。當一個臨海的都市,它的物質追求達到高峰的時候,當自然、人文和醉生夢死奇妙的結合在一起的時候,在瞬間之中, 物質演變成為一種精神。但這個契機隻有一次,因為它是病態的,要麽恢複健康,要麽走向死亡。今天的上海是健康的,更體現出一個工業化都市的勃勃生機,隻有細微之處,那些細節和皺折,那些流光溢彩的街市,那些濃墨重彩的繁華背景,仍然恍如昨日。

  在對於事情的敘述漸漸深入之後,我終於發現自己慢慢的走近外公了。開始時那種無可理喻的衝動,被理性的感知悄然替代。這個常人所唾棄,所不能容忍的人,其實他是病態的,他隻是那個時代的產物,是那個病態社會的結晶,他置身於那個時代,就如同三、 四十年代的上海置身於更為廣大的空間一樣。他采用的生存的方式,就如同有些人采用自殺作為死亡的方式一樣。作為有生存限製的人類,外公死去了,作為具有更長生存期限的地球一角,上海仍然存在著,但那個真正擁有那種唯美氣息的病態的上海,其實也象外公一樣,早已死去了。

  外婆是在一個風雨之夜來到我們家的。父親和母親都到車站去接她了。 我一個人留在家裏。那時我們住的是一棟老式公房,樓下有個大院, 足足有半個足球場那樣大,大院裏的生活幾乎沒有任何隱私可言, 頂樓到底樓的每一家,男女主人叫什麽名字,在什麽地方工作,晚飯吃了幾個葷菜,是大葷還是小葷,鹹鴨蛋一分為幾,全都無所不知。甚至有一次,兩樓的一對夫妻吵架, 胖女人把那個窩囊丈夫的內衣褲全都扔出了門外,然後叉著腰, 站在樓道的交接處破口大罵。一樓二樓各委派了一個調解人員去做工作,誰知人員剛選定, 小夫妻兩個已經勾肩搭背下樓去了。大家看得目瞪口呆。但冬天的晚上, 院子裏仍然還是寂寞的。特別是雨雪天。因為天冷,七八點鍾大家就上床睡覺了。 那種房子是沒有陽台的,南麵的窗台上放滿了大盆小盆的花木, 雨點經過屋簷滴落在葉片上……

  現在我好象又看到了那個窗台,我站在玻璃窗的後麵。 窗簾在上午總是被拉開,陽光長驅直入。我們家有一隻用了很長時間的藤椅, 椅背那兒被我抽掉了幾根藤條,可以同時伸進去幾隻手指。藤椅上放了隻墊子, 外婆就坐在那裏聽收音機,除了聽收音機和買菜燒飯,她無事可做。寒假的時候, 隻有我和外婆在家裏,滿屋子都是圓形和棱形的太陽光。我們隻有兩間屋子, 小間是吃飯的,裏間就睡覺,休息,我做功課,父親母親看報寫字,養花和金魚。 全家人的活動空間都在那裏,放了少得可憐的幾件家具,容身之處就更為窘迫。還有,房間裏是沒有衛生設備的,在裏間的一個角落裏,隔著隻小箱子, 放了一隻紅漆馬桶。

  我在讀小學一年級以前,都是與父母睡一張床。後來外婆來了, 為了讓她舒服一點,那張大床就讓給了她。外婆晚年的時候變得很胖,她一睡上去, 那張床就占去了很多,而且她旁邊要是再躺了一個人,她就會整個晚上都睡不著。所以我們全家就撤退到閣樓上去了,因為是頂樓,就有一個小隔層,人在上麵,不能完全站直身子,但空間還不算太小。 上閣樓的木梯子一直就擱在外屋的牆上,我們每天就象建築工人一樣的在上麵爬上爬下,除了有種懸空的恐懼, 我的心裏充滿了快樂。

  房子。

  我長大以後,開始有了一種奇怪的習慣, 我總是喜歡把房裏的窗簾拉上。並不是我不愛陽光,不是這個道理。 我非常向往那種陽光下的白色大理石熠熠生光的景象。但在我的家裏,我的屋子裏,我要把窗簾拉上, 並且是那種落地的窗簾,質地厚密,有懸垂感,深色。這樣好象就沒有了窗, 沒有了窗外麵的陽台,沒有了樓底下的樹,人群,車馬,還有無盡的喧嘩。 因為厚密的窗簾,這一切完全退至到背景之中,它們無法再侵犯我,使我擁有了一種安全感。

  外婆經常鬱鬱不樂。漸漸的開始莫名的發脾氣。 我們在星期天的時候陪她到園林裏去,園林裏人很少,父親給外婆拍黑白照片。 但這樣的日子終究不是經常性的,更多的時間,外婆把窗簾全都拉開,坐在藤椅上發呆, 她可以就這樣坐上很長時間,一句話也沒有,我在她眼皮底下走來走去, 她也象是絲毫不見。誰都能看出她過得不快活,雖然父親母親已經盡了他們的全力, 但畢竟收入微薄,有時窘迫得要給外婆添隻熱水袋都無法做到。 我們都用那種玻璃做的鹽水瓶,外麵包了厚的布罩子,用來溫腳,溫身子。但是它要麽熱得燙腳, 要麽有時半夜裏醒來,腳邊象是捅到了一塊冰。

  後來的故事,自從外公死後,後來的故事就基本圍繞著房子展開。 房子在這裏是物質的代名詞。大家庭裏再沒有那個令人生畏的外公了, 我們活著的芸芸眾生,都先要為著生存奔忙勞碌。那個不符合實際的敗家精似的外公, 象舊日上海永遠逝去,留下的人,先要為著一隻熱水袋,一床緞被,一台電扇, 黑白電視機──無可盡數。對於童年的回憶, 我總是看見那間窗簾大開的房間,屋內被陽光分割成一塊塊切麵,牆麵,家俱,大床,還有那張藤椅, 無論躲到哪個角落,陽光都會緊緊跟隨,使你無處藏身。

  外婆終於還是走了。母親大為傷感。我們從閣樓又回到了那張大床上, 外婆用過的被子和床單,似乎還留有她身上的氣息。那天晚飯的時候, 我們默默無語,開始認識到自己的無能和現實的殘酷。她終於還是不快活, 還是走了。我們心想。外婆剛來時是多麽充滿了希望啊。那麽,終究又是誰令她悶悶不樂,怏然歸去的呢,是那隻燙腳的鹽水瓶嗎, 棕棚床的中間已經因為年久而下陷了嗎,還是因為沒有人陪她說話,孤寂難耐?但是這房子裏確實一無所有, 沒有外婆喜歡的那種小院子,沒有雕花的欄杆,甚至連那種暖融融, 沁心舒暢的空氣也沒有。這房子就象一個牢籠。隻有象我那樣小的孩子, 才能無憂無慮的從閣樓爬到大床上,翻一個滾,看著坐在藤椅上發呆的外婆。 陽光直射,我目暈頭眩,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外婆象個影子,走得無影無蹤。 我們在幾天之內都沒能適應外婆不在的生活,母親變得更為沉默了。 不知道是外婆的不快樂影響了她,還是她的憂傷影響了外婆,或者她們本來都憂心衝衝, 又說不上事情到底在哪裏出了點差錯,既尷尬無奈,又苦澀難懂。外婆走的前一天, 我們一起到飯店去吃了一頓,是個老牌店,在市中心。 那時的飯店裏地上全是油漬,滑膩膩的,服務員穿著白色大褂,在大廳裏快速而又僵硬的穿棱, 他們尖利的聲音穿過鬧哄哄的廚房,象幾百隻小羊羔中的棕色牧羊人, 音調中充滿了肯定與酒飽飯足後的滿足。我們四個人坐在一隻小圓桌前, 飯菜很快的一樣樣拿了上來,看得出,份量很足,而且是真貨色。父親和母親不斷的為外婆夾菜,外婆麵前的盆子裏堆滿了魚肉之類的東西,後來又變成了骨頭和殘骸。 沒有雅室,所有的人都在麵前走來走去,沒有遮蔽處,沒有隱私,沒有別人看不見的,隻想自己承擔的快樂與悲哀。

  吃完飯,我們陪外婆到處走了走。與飯店離得不遠,有個寺院, 但院裏那時是沒有香火的,大殿改作了賣旅遊紀念品的地方。但香爐還在那裏, 黑乎乎的,看上去又沉又重。我們四個人慢慢的走嗬走嗬, 外婆說這個城市還是挺不錯的。父親母親就嗯嗯的答應著。 外婆又說家裏的那個煤球爐大概封口那裏不太緊了,加過煤球,一個晚上下來還是要熄,要快點找人來修一修。 父親母親又嗯嗯的答應著。他們又對外婆說,已經打過電話通知上海家裏了, 明天到站就有人來接。外婆點了點頭,也嗯了幾聲。接下來大家就沒有什麽話好講了, 臨到分別,彼此都有點客氣了起來,這客氣卻愈發的顯出一種淒涼, 就如同熱水袋沒能買到,卻連暖腳用的燙人的鹽水瓶也沒有了,反過來想想, 那種燙倒也是親切的,是肉貼著肉的彼此冒犯與融合。

  有那麽一些時候,晚上做夢,我就夢見自己跟著父母一起到上海去了。 童年時確有幾次,我們全家同去上海。除了外公外婆亡故那兩次,餘下的那些, 我既記不清準確的時間,更好象是沒有目的與緣故。它們清潔如畫, 簡單得就如同晚飯後到樓下院子裏稍作散步似的。我跟在大人們的後麵, 看著馬路上的野景,我不知道大人們的目的與憂慮, 所以我就以為他們和我一樣沒有目的與憂慮。我不加入他們的生活,我不加入他們對於外公的仇恨和對於外婆的憐憫,因為我還無法加入。當我走在上海街頭的時候,我攙著父母的手,街道是那樣的空曠,又長又寬,好象沒有盡頭。樹葉很大,當車子很少的時候,滿街都是樹葉的聲音。我總是經常能聽見, 童年時我們一家人走在上海街頭發出的腳步聲,啪──啪──啪啪啪──我低著頭,看著自己移動的腳步, 和父親母親移動的腳步,我走了幾步,跳一跳,然後再走幾步,再跳一跳。我什麽也不知道,什麽也不想。但我也是迫切的想到上海來, 因為這兒的奶油糖有著更濃鬱的奶香味,姨媽經常在我的口袋裏放上幾塊巧克力, 而母親則會在回家時采購一些物品,我們總是滿載而歸,除了我們那兒確實無法買到這些商品之外, 很可能也是為了解一解母親的鄉愁,因為這樣的習慣,她整整保持了二十多年。 她每次去上海,總是大包小包的回來,眉目之間充滿喜色, 把大街小巷已經到處可見的東西從上海拎回家來,打扮出一副活脫脫的近似於回家探親的樣子。

  忽然的,就在忽然之間,我想到了一個問題, 怎麽在我對於童年的記憶之中,在那些幹淨、明朗的空氣、樹葉之間, 在我蹦蹦跳跳卻又略帶憂鬱的步履裏,會一點也沒有留下四舅的點滴的氣息。甚至,真的,沒有人提起過他, 說起過他的名字,房子裏也沒有任何物品被人告知是曾經屬於過他的。 “四舅”“你的四舅”,仿佛我也沒有聽到過這樣的稱呼。那麽, 我究竟有過這樣一位四舅嗎,我的母親究竟有沒有過這樣一個性情怪僻的兄弟,仿佛,沒有,是的,從來都不曾有過,這個家庭裏清一色的都是女兒,乖巧聽話, 對她們的那位父親既恐懼又憎恨。沒有人頂撞過他,從來都不存在過這樣一個人, 也從來都沒有過那個象海豚般飛躍而下的形象。但是,又是為什麽, 在我的頭腦裏如此清晰深刻的保留了這樣一個影子,一個帶著病態的叛逆者, 一個敢於直麵他的父親而又與他的姐妹們格格不入的精神病患者,麵色永遠是蒼白的, 眼光迷茫而又瘋狂。這個形象就如同是刻在我心裏似的, 我在這個家族中找不出任何類似的相同者,他的出現就象是長空中的一道閃電, 我仿佛一下子不能體會到其中的深義,和那種強光過後殘存在氣流中的神秘氣息。

  隻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在我的潛意識中, 總是暗暗盼望著某種打破常規的事物。為什麽一定要去寫外公呢。我的善良的母親好幾次這樣問我, 我的這個奇怪的行為在讓她感到奇怪之後,還多多少少的有些刺痛了她。 善良的人們總是認為善就是善,為什麽要遠離那些看得見的、 並且被所有的人都公認為善的旅途呢。我突然那樣強烈的想描述我的外公,這讓我的母親有點失望。 我很理解她,就如同在我的內心深處非常愛她一樣。善總是讓人感動。 但我又應該如何來解釋我的感受呢,那些彌漫著的海潮的氣息?那些淺灘下麵的暗流? 那些荒涼與頹廢, 那些埋藏在腐爛的森林之木深處的地母的體味……那些擁有簡單的善的人們有福了, 但我又應該怎樣讓我的母親得以看到:在她所認為的虛幻的背後,在她所認為已有定論的某些事物之中, 將有著怎樣令人驚歎不已的真相──不是指它的過程或者本身,不是指它表露在外、赤身裸體、 無可奈何隻能被公眾用標準來衡量、公眾也津津樂道於這種衡量的部分, 這真相來源於更廣闊的時空,它們無視於一切準則,它們沒有形狀,也不接受約束, 它們臨駕於我們的生活之上,俯視我們,寬愛我們。它們隱藏在萬事萬物的背後, 隱藏在善的後麵,也隱藏在非善的後麵,隱藏在是的後麵,也隱藏在非是的後麵,它們使一切在最終得以融合,匯聚,奔流以及消失, 就象那包容所有的海洋,是狂喜,也是絕望,是摯愛,也是死一樣的永遠的漠然與孤獨。

  我知道,在我講述故事的時候,這故事已經離故事的本身相去很遠, 它甚至不再成為一個故事。沒有引人入勝的情節,僅有的一些枝脈支離破碎, 真假難辨,不會符合大多數人的審美趣味和某種獵奇的需要。 這所謂的故事越來越奇形怪狀,毫無章法,可能還不成體統。但這種支離與奇怪, 卻在越來越接近於我的那個外公,我堅信他就是躲在許許多多碎片後麵的那個人, 我也堅信,對於他的猜測與完善將使我找到某種生命的淵源,使我真正的落地生根, 變得堅定和強壯。

  我忽然又想到了外婆頭頸裏那道繩子的勒印。是的, 在前麵我又說了謊,我的外婆不是開了煤氣然後靜靜的躺在床上的,她關掉所有的門和窗, 打開了煤氣開關。然後用一根繩子,掛在梁上,再打了一個結。我一直在想, 為什麽外婆會下這麽大的決心離開人世,她毫無眷戀,鐵了心腸。 她甚至一點也不去考慮可能給兒女們帶來的那無法辯駁的殘酷現實,那永久的難以磨滅的悲哀。 一切,打上了這樣一個句號,再不能彌補,再無法複原。

  仿佛也是個黃昏,我正坐在舊沙發上聽有線廣播裏的評彈開篇。 那是每天定時的節目。母親在廚房裏燒菜,我聽廣播的時候有點提心吊膽, 雖然作業已經做好,但母親規定的書法還沒有練, 我不知道這時候聽廣播會不會惹母親生氣。我跑到廚房裏假裝和母親說幾句話,覺得母親今天心情挺好, 也就放下了一顆心,又跑回房間裏去。天色已經暗了,我沒有開燈, 隻有我一個人的房間奇怪的顯得比平日裏大了些。廣播裏的人在說書,母親在燒菜,而我則獨自坐在黑漆漆的窗台下麵。我忽然覺得這幾件事情幾乎毫不相幹, 我處在一個彼此毫不相幹的空間裏,無論這些事情中哪一件發生了變化, 都有點不可思議的意味。比如說母親進屋拿什麽東西,帶著一股油煙味從外麵走進來, 她身上的氣息馬上就會與裏屋的不相稱起來,她象個局外人,冒冒失失的就闖了進來,一切不再協調與微妙。而我也不敢動,不敢開燈,不敢輕易挪動,我就這樣蜷縮著身子,躲在陰影深處。我仿佛聽見了細微的人聲,是父親的聲音,在外屋,母親的聲音則聽不大清,但氣息裏有種交頭接耳的神秘。我仍然沒有動,仍然覺得有點恍惚。但很快,他們進來了,他們坐在沙發的另一頭,竊竊低語。母親臉色鐵青,雙手微微顫動。廣播仍在繼續,我坐在貼近廣播的地方,眼光則注視著父母有些反常的神色。廣播裏說的是一回忠肝義膽的大書,鄰家仍在炒菜,嘩的一聲,青菜下鍋了,鍋鏟上下翻動的聲音。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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