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午後的風裏睡著了。
他坐在一小塊草地那兒,身後靠著一棵樹。風把他的頭發紛紛揚揚地吹起來一些。就這樣,他在南方的風裏麵睡著了。或許是因為中午喝了點酒,要知道,中午喝酒總是容易讓人感到倦怠的,或許是空氣裏飄浮著一些粉塵、一些植物的花蕊、煙絮,它們纏繞在城市的上空,讓每一個初入此境者不知不覺地沉迷、酣睡。而清晨他們又是那樣早地就坐上了巴士,巴士啟動後不久就在廣場上繞了個圈,廣場上到處都是人,陽光很好,普照大地。幾個小孩子在城牆下麵的空地上奔跑,他們在玩一種叫做“追趕”的遊戲。巴士在廣場上繞圈,孩子也在廣場上繞圈,看起來,這情形多少有點滑稽。
她問他來這個城市以前,都去了些什麽地方。他說出了一些地名。很顯然,這些地名有些她熟悉,有些她並不熟悉,她非常認真地聽著,然後含義頗為豐富地微笑了一下。她問他,她說一個去過很多地方的人與一個沒怎麽離開過小城的人究竟有什麽區別?
他想了想,他說可能沒有區別。他說區別當然是存在的,但並不根源於此,它存在於其他的什麽地方,他也並不能講得很清楚。 她神情恍惚地點點頭,可能是表示基本同意他的意思,也可能表示困惑、迷茫、遺憾,甚至於冥想。
在很遠的那些地方,雨也和這裏不一樣嗎。這句話她是自言自語著說的,他聽出來了,所以並沒有作出回答。
巴士停了下來。路邊的站牌告訴他們這兒附近有個小園林。站牌上寫著這園林的名字。他們知道這個,他們徑直地向園林走去。腳下是青石板的路,有幾塊石板已經鬆動了,踩上去便會冒出一些肮髒的深綠色的液體。他們把腳踩上去,讓肮髒的深綠色的液體冒出來。
園林有個很小的圓洞門,白色粉牆的邊框,黑漆的門,中間是一副銅環。銅環也不很生鏽,生鏽也生得很勻稱的樣子。勻稱,和諧,因而也顯得幹淨。他們繞過圓洞門後麵的一塊假山石,眼前便有些開闊起來,但這種開闊也是小小的開闊,視野並不是很大的。
小時候,我和母親常來這裏。她說,她說話的時候,微微揚起些頭,有一種專注與遊離同時共存的意味。他注意到了她的這種神態,他長久地神情複雜地看著她。 她繼續說道:母親拉著我的手,她手上的皮膚非常好,手指尖尖的,小時候她常對我講,對於彈琵琶的人來說,手是非常重要的。
他點點頭,他說你母親講得是很對的,手是一種具有語言的東西,非常細微的語言。說到這裏,他忽然又話鋒一轉,你一定很愛你的母親吧,他問道。
片刻的停頓。
我常常夢到她,她說,我沒有辦法不夢到她。她有些抱歉似地自己笑了笑,又說,但在夢裏,我覺得她好象從來都沒離開過這個城市,她經常會與我的其他一些夢重疊起來,比如說市中心的那個廣場,有一次,我夢見她一個人站在廣場的台階那裏,穿著她的那身淡紫色的綢緞旗袍,周圍又荒涼又廣闊,她一個人站著。我大聲地叫她,她沒有聽見。有許多人在她身邊走來走去,但隻有她一個人穿著那種淡紫色的綢緞旗袍。在那個廣場上,這簡直就是一種危險的顏色。我大聲地叫她,她聽不見。而夢中人常常無法取得行動的力量,我使勁地邁動雙腳,卻總是失敗,我的雙腳重得像鉛一樣,我眼睜睜地看著她穿了一身淡紫色的綢緞旗袍站在廣場上,急得都快要哭出來了。不知道為什麽,雖然什麽都沒有發生,我卻有著一種非常強烈的預感:穿著淡紫色的綢緞旗袍站在廣場上,是一樁非常危險的事情。
他笑了笑,仿佛覺得這種純粹女性的思維與他存在著某種距離。
很多城市裏都是有這樣的廣場的,他說。他故意把話題扯開來,仿佛這樣能夠讓他覺得安心一些,他說廣場其實是歐洲人的專利,它顯示了一種最為典型的古希臘文明,廣場這個詞語讓人想起和平,想起城市中的詩意、開朗誠實的交談,以及巨大的慶典和民主生活。當然,還有戰爭。他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他說他怎麽也不會把廣場與淡紫色綢緞旗袍聯係在一起,他說這是一種奇妙的想像。非常奇妙。他說一來到這個城市,就已經感受到這種奇妙了。南方真是一個非常奇妙的地方,他說他真的是會永遠記住這種奇妙的。
她仔細地聽著,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