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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金絲雀

  少年的屍體是被一對戀人發現的。

  附近派出所的警察聽取他們報案時,那女的還打著哆嗦,她臉色蒼白,兩手死死地抓住男人的手臂,嘴裏發出一種莫名其妙的噝噝的聲音。

  “死了……他死了……在樹叢那裏……趴著。”

  花了好長時間,警察才弄明白大致的情況:兩人在公園裏約會,不知怎麽就走到樹叢那裏去了,是公園裏比較密的樹叢,與大街隻隔著一排鐵質的鏤空欄杆(顯然,那男的也有些緊張,他聲音顫抖地說出了許多不大相幹的細節)。而那具屍體就橫在樹叢的空地上,身上有很多血,非常嚇人。

  “是個男的,穿了雙球鞋,像個學生。”

  女人可能害怕過度,她說話時聲音是悠在半空裏的,但又不能不說,仿佛說了一點,害怕就能從體內多跑出去一些。她一邊說著話,一邊用力抓住男人的手臂,仿佛要把指甲嵌進他的肉裏麵去。

  警察盯著她的那雙手,瞬間裏有些分神。

  “他就趴在那裏,臉朝下,手腳都伸開著。我們開始都沒有在意,誰會想到大白天的就遇上個死人。誰都想不到這種事情的。”

  男的用手理了理自己的頭發。看來,他已經很快恢複了鎮靜,他甚至還從口袋裏掏出一包煙,遞了一支給警察。

  “想不到這種事情的,哪裏會想到這種事情。”男人給警察點上煙,繼續說道。

  公園就在市中心的大街旁邊。應該把這樣的公園叫做街心花園,但它又顯然要比一般的街心花園大一些。隔著鐵質欄杆,人們可以看到公園的裏麵。

  草地上坐著幾個人,也有躺著的,在某一段時間裏,他們看來是靜止的。在公園的外麵可看不到這樣的情景。公園的外麵是個活動著的世界,看不大到靜止的東西,什麽都在變化著。一眨眼的功夫。而公園則是讓人休息的地方,是個意外的地方,所以說,在公園裏發生些意外的事情,包括在樹叢裏看到個把死人,畢竟也是一件可以理解的事情。是的,其實這話就是警察說的,他說:“不要害怕,沒有什麽的”。他說這話明明就是為了安慰他們,特別是安慰她,看起來,她的臉上直到現在還是毫無血色,那樣子倒是真有點嚇人。

  這對戀人帶著警察重新來到公園的時候,正是正午時分。那女的現在已經不打哆嗦了,但仍然死死地抓住男人的手臂。初夏正午的陽光是白色的,天氣越好,顏色就越淡。這陽光照在女人的手上,有一種虛幻的、向四周蕩漾開來的光澤。

  白色的手,死死地抓住一個男人的手臂。

  公園裏靜悄悄的,沒有任何反常的聲響。有一隻蟬呲地叫了一下,像是發現了什麽錯誤似的,馬上又停止不叫了。讓人懷疑剛才隻是種幻覺。樹木的葉片都長得老大,已經長到一年裏麵體積最大的時候,並且吸足了水份,使人覺得敦實與心安。一切都照常進行著,以致於他們繞過橢圓形噴泉,向樹叢走去時,瞬間都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

  真靜嗬。女人想。她想著的時候,不由得又打了個哆嗦。

  死人了。真的死了人了。男人莫名地感到有些興奮,又覺得死這個詞就像噴泉的水,一點點濺出來,是涼嗖嗖的。

  那個女人的手嗬。警察在大太陽底下眯了眯眼睛,他的這個動作特別給人以一種人情味的感覺。一個警察在正午公園的太陽下麵眯了眯眼睛。

  “就在那裏。”還是那個男人首先打破了沉默。他下意識地掙脫了女人的手指,趕前兩步,與警察並肩而行。

  少年大約十二、三歲的樣子,穿一件藍白相間的海魂衫。他四肢伸展,躺在地上,看上去直僵僵的,當然,是在知道他已經死了這個前提下的感覺。或許他倒還是溫熱的,手臂是溫熱的,它們現在正伸向前方,其中的一隻一小半嵌在泥土裏麵。腿也是這樣,還有頭發。除了嘴角與耳道那裏有些細細的血流以外,少年的身體實在看不出有什麽特別異樣的地方。當然,血是另外一回事情,血總是有的,還很多,讓人感到恐怖的其實是血,它是額外的事情,是一種意外。

  警察繞著屍體走了一圈,又湊到少年的腦袋那裏看了看,他還抬起頭四處張望了一下,然後便在旁邊的空地上坐了下來。

  “是摔死的。”

  警察從男人手裏接過煙,點起來,又轉身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少年,“從很高的地方摔下來,頭部先著地。”

  說完這句話,警察忽然沉默了一會兒。他甚至一點都不掩飾這種沉默,好象,他正在想著什麽事情,他確實給人正在想什麽事情的感覺(把煙點著後,他狠狠地吸了兩口),但沒有人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麽,類似於警察正在想什麽這種事情是很少有人知道的。

  而女人可能忽然又感到害怕了,太陽照得人頭腦發暈,手裏又沒有煙,手裏沒有煙的女人是很容易感到害怕的。況且她還穿了件白色的裙子,站在血淋淋的屍體旁邊(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裙子),接著,她轉過頭,尋找旁邊男人的眼睛,他正看著別的什麽地方,沒有找到,就又把眼光收回來,停留在少年的海魂衫上。她可真是害怕,又是害怕又是想看。

  這時,警察把手裏抽了一半的煙扔掉了(他好象突然感到自己剛才有些失態,作為一個警察,他飛快地職業化地感覺到了自己的失態)。

  “他們就來,”警察說。他從地上站起來,扔掉煙頭,然後告訴他們說,其他的人很快就會來了,他的同事們,那些和他穿一樣衣服的警官,還有驗屍的。公園的平靜很快就會打破,他們將非常精確地計算出具體的死亡時間,當然,還有其他的一些東西。

  女人點點頭,她正看著少年的屍體,神情有些恍惚。

  “你們常到公園裏來嗎?”警察問道。

  仍然是那個警察,他坐在一張靠背椅上。夏日中午的陽光(雖然是初夏),疲勞,還有害怕,就這樣,女人仿佛忽然老了許多,她張了張嘴巴,像是要回答警察的這個問題,又忽然停住了。她望望窗外,那個男人正在外麵,一個小個子、鼻尖有些發紅的警官指手劃腳地和他說著話。

  “有時候……有時候是吧。”她說。

  看得出來,說這句話時,她的臉微微紅了一下。

  警察記錄的筆停住了,但沒有抬頭,他的眼睛重又停留在紙張的上半段──上麵寫著女人的職業:一家影院的放映員。警察熟悉那個影院的名字,就在街道的拐角那邊,用紅磚砌成的小尖頂。

  就這樣停頓了一會兒,女人又接著說下去。因為事先已經關照過,作為目擊證人,警方希望他們提供盡可能多的細節:這個初夏的中午,在公園裏。

  “我們大約是十二點不到進的公園”,女人說,剛說一句,她又停住了(顯然,她還是有些害怕,她不由自主地選擇了這種敘述方式,一些恐怖電影和推理故事裏經常使用的方式。她好象被自己嚇住了,於是就閉了閉眼睛),“我們從正門進了公園,公園裏人不很多,剛吃完飯的這段時間,大家都懶洋洋的,特別是在夏天。都想睡覺。草地邊的石凳上就有人躺著,脫下來的外套蓋在臉上。我們坐下來,聽到不知是誰隨身帶著那種小的收音機,裏麵正唱著評彈,我是喜歡聽評彈的,但他好象不喜歡(這句話講得很輕),他就拉著我朝另外一個方向走。太陽照得厲害……”

  警察開始時還做著記錄,後來就停住了,看著女人,卻並沒有打斷她的說話。女人穿了一件白底碎花的吊帶連衣裙,坐在房間的陰影裏,肩膀的線條顯得很瘦弱,聲音也是瘦弱的,以致於警察過了很久才和善地插話說:“後來你們就到樹叢那邊去了。”

  “是的。”被打斷了說話的女人頓了一下,接著便仿佛不知道怎樣說才好,她有些怯生生地看著警察,等待著他的繼續提問。

  “請形容一下當時的目擊現場。”警察的聲音冷冰冰的,但聽得出來,語調是和緩的,經過了一些處理。

  “他就趴在那裏”,對於多次重複敘述同一內容她顯然有些不解,但警察非常認真地做著筆頭記錄,又使她感到這或許是件必須的事情,至少對於警方來說是這樣。雖然無奈而又不解,但卻是必須的。好多事情就是如此,她是知道這個的。“他穿著海魂衫,挺醒目的,長得又不高,還是個孩子。我隔了老遠就看到他了,趴在地上。怎麽都沒想到他已經死了。遠遠地看過去,他就那樣趴著,像睡著了一樣,怎麽就會死了呢,真是嚇人。”講著講著,她的臉又白了,過一會兒,又漲得通紅,像是想到了什麽事情,要哭出來了。

  警察站起來,走到一邊的桌子那裏,倒了杯水,遞給她。她愣了一下,接住。

  “你們在樹叢附近走動的時候,有沒有聽到什麽聲音?”警察背靠著牆,站在陰影裏,繼續問道。

  “聲音?”她皺了皺眉,“樹叢那裏緊靠著大街,總是會有一些聲音的,自行車的車鈴聲,賣冰棍的吆喝聲,大街對麵是個音響商店,那裏麵的老板喜歡放鄧麗君的歌,而街道兩旁全都是女貞樹,女貞樹的葉片和白色的小花有時候就會被風吹到公園這邊來。”

  “一點都沒有異常嗎?”警察又問,“比如說哭聲,吵架聲,或者有什麽重物從高處墜落下來。”

  她的臉上露出一種使勁回憶的表情,但緊接下來,這種表情又被迷茫與困惑渙散掉了。她搖了搖頭。

  “沒有”,她說,“沒有什麽不一樣的地方,我們在樹叢附近繞了幾圈才走進去,本來想在噴泉那兒的石凳上坐一會兒的,但那裏已經有人了,好象是一對戀人(她說出“戀人”這兩個字時,聲音非常溫柔)。他們靠得很緊,在說話。我們就繞了過去。沒有什麽異常的聲音,真的沒有。”忽然,她像是想起了什麽,眼睛亮了一下,“除了──”

  “什麽?”警察豎起了耳朵。

  “有歌聲”,她說,“是首童謠”。

  “哦”。顯然,警察對這個不是太感興趣的,他懶洋洋地做了個手勢,示意她繼續講下去。

  “聲音隔得很遠,隱隱約約聽到幾句,那調子是很熟的,有幾句好象是這樣:忘了唱歌的金絲雀嗬,/把它扔到後山吧。/嗬不,不能/不能那麽做。”她說,“好象是這樣,那聲音很好聽,不知道是不是從音響商店裏傳出來的。那聲音真好聽,真是好聽。”

  警察點點頭。他已經有些顯出倦怠的樣子,從桌上的盒子裏取出煙,點上。他的身體語言顯示出這次目擊記錄已經臨近尾聲的意思。女人感覺到了,站起來。

  “還有一個問題。”

  警察看著女人,(她的手正抓著纖細的皮包帶子,那些帶子不知怎麽的纏繞在一起了,她的手抓著它們。)他又想了想,忽然說道,“最後一個或許有點冒昧的問題,當然,你可以拒絕回答。”警察停頓了一下,觀察著女人的表情,見她仿佛並沒有特別反對的意思,便說道:“請告訴我真實的原因──今天中午為什麽去公園?”

  女人困惑地看著警察,遲疑的表情在她臉上顯得很濃。包已經背在肩上,手卻還抓著帶子,手指把它們繞起來,又放開,再繞起來。她已經站在了門口,一副就要奪門而出的樣子,忽然,她轉過身。

  “有點不太愉快的事情。”她又遲疑了一下,不知道要不要接著往下說。那種由突發事件引起的驚懼表情已經沒有了,女人穿著白底碎花的裙子站在那裏,肩膀的線條顯得非常瘦弱。

  警察看著她肩膀的曲線,有些走神。

  這對戀人大約在下午四點左右離開了派出所。警察把他們送到門口。兩人都騎自行車,車子騎到巷口,一拐彎就不見了。警察卻還在門口站了一會兒,他又在抽煙,今天已經搞不清這是第幾支煙了。而太陽也已經由白色轉成了淡黃,街上忽然變得空曠起來,不遠處的那個公園由於中午發生的事情嘈亂了一陣,現在也基本平靜下來了。驗屍報告清清爽爽地放在桌上,上麵寫著:

  屍體表麵檢查:死者上身穿圓領藍白條文化衫,衣著自然,無破損撕裂現象。耳道鼻孔內有血跡,右頂枕部有點狀表皮擦傷。解剖見:顱骨骨折,腦溝變淺,腦回變平,蛛網膜下腔廣泛出血,腦室液呈血紅色。主檢法醫分析認為,死者是從一定高度跌落,造成顱骨骨折,蛛網下腔廣泛出血而死亡。

  死者的其他情況也很快查清了,是公園附近一所學校的學生,從外省轉學來的,和七十多歲的老奶奶生活在一起。據學校老師說,這孩子平時話不多,也沒有什麽朋友,喜歡獨來獨往。成績是中等水平,還算聽話,不惹事,是個讓人留不下太深印象的孩子。穿白襯衫、灰褲子的中年女教師說這話的時候,臉上不斷閃現出刻意回憶的神態,讓人感到,假如不是因為這初夏中午白茫茫的陽光下發生的事情,她是很有可能記不清這個孩子的,但同時,她也真的有點被嚇壞了,嘴裏嘀咕著:

  “怎麽會是這樣……怎麽會是這樣……”。

  警察把手裏的煙頭掐滅,又點上一支。

  少年是從樹上摔下來的,樹挺高,在公園的樹叢那裏,還不難發現挺高的樹木,而從現場來看,少年兩手的手心與手臂都留有深淺不一的劃痕,估計是墜落時攀抓樹枝所造成的。就是這樣簡單,並且不可能存在其他的解釋:

  少年中午去了公園,他背著書包,裏麵放著一天要用的書本,書包裏還有一小袋零食(估計是老奶奶放進去的,這隻書包後來在一根矮樹樁旁邊被發現了)。這是一個街心花園,這樣的街心花園一般不用購買門票就可以入內,對於一個在附近學校上學、又喜歡獨來獨往、並且沒有什麽朋友的孩子來說,在初夏中午的休息時間,到公園裏去消磨一下時間也是非常合乎情理的事情。公園的看門老頭剛才就用顫顫危危的聲音說,他常看到這孩子,因為長得有點像他的孫子,所以就留意上了。“他常來,背著個很大的書包。”老頭說。老頭還說,有一次,他忽然想和那孩子說幾句話,誰知那孩子紅了紅臉就跑遠了,“他怕生,但跑得快,像頭小鹿一樣。”

  警察下意識地把手揮了兩下,散去一些眼前的煙霧(他那樣子顯得有些煩躁)。

  案子是很簡單的,沒有什麽枝蔓,那些目擊者的筆錄,也隻不過是為了備案的需要。一個少年不小心從樹上掉了下來。就是這麽簡單。但警察還是感到煩躁,這是很明顯的事情,很明顯就能看出來了,他手裏拿了煙,在屋子裏走來走去,一副心神不定的樣子。過一會兒,他又在那張靠背椅上坐了下來,他把一條腿翹到另一條腿上,這樣的姿式是放鬆的,是人在放鬆、愉悅的情況下采取的姿式。剛才那個男的進來進行目擊筆錄時采用的就是這樣的姿式。警察注意到了這一點。

  回想起來,男人對於問題的回答顯得非常明確,明確而簡單,這個,警察也注意到了。他的敘述語言是幹巴巴的,不再有什麽細節化的東西。(這樣就使警察覺得,如果再追加一些細微而瑣碎的提問,將是多餘而愚蠢的。),“確實給嚇了一跳嗬”,男人一直強調著這句話,但他的身體語言已經不再有那種“嚇了一跳”的感覺,它們已經完全放鬆下來了。

  “開始時我就懷疑可能是摔死的,但這是第一次看到摔死的人,給嚇住了”(說到這裏,男人還咧開嘴笑了笑)。

  警察把這對戀人送到了派出所門口,他留下了他們的地址和電話,作為目擊證人,很難說還有什麽事情會麻煩到他們。但事情也就是這樣了,不是太複雜的事情,這是他們都清楚的。兩人都騎自行車,走到路邊車棚那裏去推車的時候,女人的手緊緊抓住了男人的手臂,她的身體給人一種非常渴望靠到他身上去的感覺,(還有,她看他的那種眼神,她瘦弱的肩的線條)隻是礙於身邊的人,街上的人,她才沒有這樣做。但她的手緊緊地抓住他,仿佛要把指甲嵌進他的肉裏麵去。

  (警察盯著女人的那雙手,若有所思。)

  兩人的自行車很快就拐彎不見了,警察卻還靠在牆上抽著煙。不知道為什麽,他有一種危險的感覺,說不出來的一種危險。回想起來,他看到那個女人抓住男人的那雙手,就覺得有一種危險。為了分析自己突如其來的這種感覺,警察靠在牆上,一邊抽煙,一邊思考一些問題,漸漸的,他理出了些頭緒。

  第一:這是一個感性的女人與理性的男人的組合,這樣的組合至少有著不諧和的地方。

  第二:女人太愛那個男人了。(警察想,他能看出來這一點)有什麽過份的不容思考的東西存在著。女人太愛那個男人,有些事情過了頭,總是危險的,她太愛他了。誰都能感覺到這一點。

  而至於自己為什麽老是會回想起女人纖細的抓著皮包帶子的手,她瘦弱的肩膀的線條,那種困惑與迷茫的神情,警察則覺得有些無法解釋。

  幾天以後的一個下午。

  天氣還是挺好的(僅僅從並不下雨這個角度來說),但很悶熱,天空到處是一塊藍一塊灰的色調,大家都在談論說,這可能就是下雨前的征兆。已經到了黃梅天,總有人在抱怨著氣壓太低,走在路上腦子裏發暈而腳底板是輕的。這些都是黃梅天的特征,雖然不太讓人喜歡,但具備了這樣的特征,至少能說明“時令總還是正常的”,這是一件讓人感到定心的事情。

  現在可以看到走在街上的警察。他穿了套便服,因為悶熱,袖管卷得老高,和街上其他的人一樣,他不時也抬起頭望望天色。雨沒有下下來,一時半會兒是不會下雨的,但到處又都在給人要下雨的感覺。警察走得很快,這種快更多的是取決於一種相對運動:因為氣壓與時間的關係(下午這個時間是渙散的。如同夢境的邊緣),街上的景物與行人都有著一種滯重的質感。像雨滴一樣,要往下墜落。但顯然,走在街上的警察不是這樣。他走得甚至有些匆匆忙忙,仿佛趕著要到什麽地方去的樣子。

  街道上駛過的幾輛大卡車有時會打破這種滯重。喇叭聲尖利刺耳(乍一聽來,很像碼頭邊的汽笛聲。撕心裂肺,與一切高強度質感的東西有關),讓警察忽然想起昨晚看到的一部錄相。在那裏麵,這種模擬了汽笛與喇叭聲的刺耳聲音一旦響起,接踵而來,便是突然的變故。比如說,奔跑。比如說,醞釀許久的情感,小心地節製地噴發(仍然是小心而節製的)。但警察搞不清楚,大白天的,這種超載而笨重的大型卡車是怎樣進入城區的。“現在才是下午四點多鍾嗬。”警察抬起手腕,看了看分針與時針具體的分布形狀,心裏默默地想道。

  警察走進了街邊的一個小咖啡館。這個時間,咖啡館裏人跡稀少。馬上就能看到吧台那麵的火車座裏有個人影動了一下。有沒有朝著警察揮揮手看不清了。但顯然,這個人在等著他。警察也看到了。他眯了眯眼睛,向那邊走去。

  “不好意思,還麻煩你出來。”

  警察剛剛坐下來,那人便開始說話。但聲音是很輕的,特別是混雜在劣質空調發出的嗡嗡聲中。現在能看清坐在那裏等警察的那個人。雖然臉部輪廓大半還沉在陰影裏,但身體的曲線是分明的(瘦弱的肩膀線條,有點疲憊地斜靠在椅子上。穿了件深色的衣服。出乎警察意料的是,她在抽煙。左手夾了根細長的煙,雖然沒有抽的動作,但煙味細細長長地彌漫出來)。

  有人走過來問警察要喝點什麽。警察說了個名稱。那人點點頭,走到一邊去準備。是個很隨便的街頭小咖啡館,甚至服務員也沒有穿特別的工作製服。他們給警察拿來喝的東西後,便遠遠地走開了。真心不想注意什麽事情。而火車座的卡位也是高高的,從外麵望進去,很難看清楚什麽。

  “找我……有什麽事嗎?”喝了口冰鎮的飲料後,警察臉上帶出一點笑(很難察覺的),然後這樣問道。

  她垂下眼睛。深色衣服使她顯得更加瘦弱了(不知怎麽的,警察眼前又閃現出那天中午的情景:她打著哆嗦,臉色蒼白,一副被嚇壞的樣子。而兩隻手則死死地抓住男人的手臂。那天中午,陽光是白色的)。

  “非常冒昧的。”女人開口說話了,“真是非常冒昧的,那天……那天離開你們那兒以後,做了幾天的惡夢……”,說到這裏,女人停頓了一下。她拿煙的那隻手有些細微的抖動,很長的一截煙灰掉下來。看得出來,她並不常抽煙,是個生手。“總是做夢,好幾天了,總是這樣,我想,我想總是與看到那孩子是有關係的。以前從來都沒有過,離得這麽近的……”

  警察點點頭。一般來說,警察往往屬於見多識廣的那類人。特別是在下午四點多鍾,穿了便服、坐在街頭小咖啡館裏的警察。現在,透過一麵淡茶色的落地窗,可以看到外麵的大街。有一群人正坐在人行道上,他們的手裏舉著些牌子。他們可能很早就坐在那邊了,隻不過現在人圍得越來越多,漸漸地延伸到行車道上去,影響了一些交通。雖然聲音聽不清楚,但能感覺到很多車子在按喇叭,汽車司機把汗淋淋的頭探到車窗外麵去,嘴裏罵著粗話。

  “工廠破產了,他們沒有飯吃。”有人在議論這件事。議論聲悄悄地漫延開來。人們低眉順目地聽著,皺起些眉頭,想到一些事情。他們可能剛從公園那裏過來,而公園位於大街的中心地帶,在咖啡館這個位置是看不到的,女貞樹的香味也沒有,大街上人來人往。但不管怎樣,女人說話的時候,警察總是非常耐心地聽著,他也點了根煙(那才是真抽,一口接一口的)。

  “我知道的”,警察又吸了一口煙,然後拿起杯子,看著裏麵的液體,“開始時,我也不習慣,隻不過後來,見得多了。”

  “我很害怕,又不知道和誰去講這件事情。”女人用手抱住了自己的肩膀。

  (警察看著她的這個動作。)

  “就這樣死了,那孩子。還流了那麽多血。”女人把杯子放到嘴邊。在咖啡館昏黃的燈光裏,杯子發出一道有些黯淡的亮光。這時,警察才注意到,透明的玻璃杯裏裝的,是酒。

  警察仍然點點頭(麻木的,無意識的),“時間長了,就過去了,總是會過去的,時間一久,就會把什麽事情都忘記的。”警察說。警察一邊說著這樣的話,一邊把抽得差不多了的煙頭掐滅掉,然後再點上一支。警察抬頭看了看沉在暗影裏的女人的臉,又補充著說,有什麽辦法呢,沒有辦法的,高高興興的一個中午時間,哪裏會想到就發生了這樣的事情。誰也想不到的。

  女人沒有說話。她好象正沉浸在什麽事情裏麵,而顧不上把邀請警察的原因說得更明確與充分一些,但很快的,她又從這樣的沉默中蘇醒過來,盡量把聲音變得明快活躍些,說道:

  “不想這樣打擾你的,沒有辦法,有時候,人難免會遇上些沒有辦法的事情……”

  女人抬起頭,仿佛沒有什麽目的地看了眼警察(等待著一個並未提出疑問的答案)然後,又接著往下說。

  “一連幾天了,老是想著那件事情,在眼前晃過來晃過去的,總是忘不了,已經好多天了。就想找個人說說話。我想,你不會介意吧?”

  警察看了女人一眼。他盡可能輕鬆地笑了笑,以表示自己非但並不介意這意外的邀請,相反,心裏還是很樂意的。

  小咖啡館裏這時有人彈起了吉他。隻能聽到吉他的聲音,人可能坐在了吧台哪個陰影的角落裏。因為視覺起不了作用,吉他聲有種神秘的感覺,斷斷續續地,仿佛故意讓它成不了調。

  (有一兩個人從外麵走進咖啡館。又有一兩個人走出去。)

  彈吉他的人忽然哼唱了一句,是首熟悉的情歌。忽然又停了。緊接著是一連串的和弦。(這種有些不安定卻又滯重下沉的氣氛明顯地感染了女人。她大口地喝著酒,又輕輕地咳出聲來)。

  咖啡館的色調又暗了些。或許這也是感覺上的事情。吉他聲更像是一種提示:凡是下午四點多鍾坐到咖啡館裏來的:小聲的、嘰嘰喳喳的聲音。

  女人喝了很多酒。至少與她瘦弱的身體相比是多了些。這讓警察感到有些擔憂。又因為兩人其實並不熟悉,所以這擔憂換個角度,更確切的說則是一種尷尬。有幾次,警察想站起身告辭,手撐著坐椅,腳踩在地上,已經使上勁了。但最終還是作罷。說話是個好主意。但除了那個中午、初夏、公園、少年的死,談話就像一條溝渠,要伸伸腳,測一測寬度,才能跨過去。

  這女人並不快樂嗬。

  警察心裏暗暗想道。這樣想著的時候,就像條件反射一樣,有幾幅鏡頭又在腦子裏閃過:

  在公園裏。女人穿著白色的裙子,站在血淋淋的屍體旁邊。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裙子。

  一雙纖細的抓著皮包帶子的手。

  離開派出所時,女人的身體給人一種非常渴望靠到那個男人身上去的感覺。她看著他的那種眼神……

  “你剛才說,你們常遇到這種事情?”

  女人忽然又說話了,因為正沉浸在冥想之中,警察幾乎被嚇了一跳。他的眉毛動了一下,表示不太明白女人要說的意思。

  “我是說……一個人就這樣死了,好象也是很容易的,沒有什麽感覺,一下子的事情。就這樣……” (女人不再說下去,停住了)

  “也不是經常會遇上這種事情,”警察說話了,“這樣的類型還是不多的。但死人倒是常事,特別是像幹我們這一行的……”

  說到這裏,警察解嘲似地笑了笑。

  後來,警察回憶說,那天晚上,他們確實在咖啡館裏坐了很長時間,因為女人一直在喝酒,一直坐著不走(當然,或許也是因為別的什麽原因)。然後,忽然的,咖啡館裏有人吵了起來,開始是嗡嗡嚶嚶的,被有意壓抑下去的,緊接著,玻璃碎裂了(黑暗深處有人把杯子扔到了地上),發出一種非常明亮的像刀子一樣的聲音(女人的臉抽搐了一下)。這時,他們才一起站了起來。

  女人站起來的時候警察注意到了她的臉,她肯定是蒼白的,但更確切地說,是黯淡無光。羸弱、憂鬱、女性化中的女性化……還有,就是一種固執。就像灰色的縱橫交錯的雨點,有時一顆較大的雨珠把一片草葉壓彎了,但經過短暫的擺動,草葉又很快挺直起來。“那女人的臉就像那種已經挺直起來的草葉”,警察說,“有什麽東西……那臉上還是有另外的什麽東西的,但已經藏在後麵了。看不見……雨……或者那種擺動。”後來,陷入回憶中的警察這樣說道。看得出來,警察還是受到了不小的打擊,經過一段時間的演變、擴散、甚至碎裂(總是會有些東西要碎裂的),直到最終的重新組合、恢複原狀,事情終於變得大家都很容易看出來了。

  一點都不像它當初的形狀。

  兩人從咖啡館出來時,天已經有些晚了。人行道上的那群人仍然坐著,手裏舉著些牌子,隻是因為天色的關係,牌子上寫著的字看不清楚。圍著他們的人大都也散了,交通已經不成問題。雖然不時仍有人停下自行車、或者駐足觀望,但街道倒是仿佛靜了很多,有一些其他的什麽成份加入了進來。

  在這樣的街道上站了一會兒,女人便邀請警察晚上去她工作的電影院看一本電影。但或許,這樣的敘述正是警察在回憶中所做的假設。實際上,事情恰恰正是朝著一個相反的方向發展著──女人已經累了,而咖啡館櫃台上麵的兩隻大燈不知被誰打開了。強烈的燈光。女人在強烈的燈光的陰影下麵走出了咖啡館。她還是騎著那輛自行車,向警察告別以後,女人忽然又想到了什麽,她回過頭,向警察伸出了手:

  “真的不想這樣打擾你的,沒有辦法……”

  這個女人向警察伸出手來。

  這天晚上,或許正是出於不知什麽樣的一種心理(好奇?同樣的疲乏?黑夜中什麽尚未定形的東西?)警察去了女人工作的那家電影院。

  第二天。

  城市裏總是會有很多公園的,但這樣的街心花園隻有一個。站在分隔裏外的鐵質鏤空欄杆那裏,可以清晰地看到公園的裏麵。在這個角度看來,公園裏麵的“人”都有著靜止的觀感,像慢動作。思維也終止著,至少在做著沉澱、調整、或者盤算。有人正躺在公園的草坪上,就像睡著的一株矮樹。也有人三三兩兩地在走。到處都是青草的香味,花上的露水,一杆竹的局部。天氣仍然是好的(還是僅僅從並不下雨這個角度來說),天氣已經好了這樣長的時間,不得不讓人感到有些吃驚。都覺得就要下雨了,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但天氣卻確鑿無疑地否定著人們的預感。在這樣的令人吃驚的好天氣裏,警察又去了那個公園。

  警察在那個橢圓形噴泉旁邊的石階上坐下來。

  他注意地看著公園裏的人(露出一種期待的神色)

  有一個穿灰色衣服的正在從公園深處走過來。漸漸走近了。

  警察看著他。

  那人穿了一雙黑膠的雨靴(左腳那隻的下半部補了塊半圓形的橡皮),手裏拿著傘。領帶倒是係得很工整,但顏色不好看。他像是在等什麽人,不時地用手拉一拉脖子裏的那條領帶(公園裏的人都像是在等著其他的什麽人)。

  警察看著他。但明顯的,等待的焦躁與不安就像風一樣,跟隨在那人的後麵。他在離警察幾米遠的地方站了會兒(還抬起眼睛,很快地看了眼警察),就又走掉了。看不見了。

  警察在石階上躺下來,伸了個懶腰(對於警察來說,這是一個多麽美妙的動作嗬)。

  很遠的臨街的方向傳來音樂聲。(聽不清歌詞,但旋律是熟悉的)

  有幾個小孩子在草坪上做遊戲。(紛亂的腳步聲和尖叫聲)

  有一些陽光的陰影籠罩在警察瞬間閉起的眼睛上麵。他的眼皮與睫毛不讓人注意地抖動了一下(心靈的聲音)。忽然,警察猛地睜開眼睛。是那個穿黑膠雨靴的人又走回來了。還多了幾個其他的人,他們看上去並沒有什麽顯著的特征。而草坪上的孩子們也跑累了,現在,他們正坐在草地上。一邊笑,一邊喘氣。星星點點的,仿佛有雨絲掉下來。警察抬頭看了看天(這樣若有若無的雨絲讓他想起了什麽)。

  就在昨天晚上,電影散場後,警察跟蹤了那個女人(懷著一種多麽複雜的心情嗬。)他走在女人後麵很遠的地方,就像影子一樣(那抓著纖細的皮包帶子的手、瘦弱的肩膀線條、那挺直起來的草葉般的臉嗬)。天上布滿陰雲,很像馬上就要傾盆而下的樣子,所以女人回家的時候並沒有騎自行車,她站在離影院不遠的一個車站那裏。女人仍然穿著那件深色衣服,在黑夜裏顯得有種異常的神秘的意味(幾個夜歸的青年騎車經過她麵前時,吹了幾聲響亮的口哨)。

  沒過多少時間,女人上了一輛電車。那種已經被淘汰的、左搖右晃、丁當作響的電車。

  今晚是個好日子。和平、安逸、並且廉價(這是每個人都可以享受到的和平生活嗬。被一輛老式的電車送到家裏。車子的搖晃是規則的。倦怠而安心。而票價是低廉的。一個穿著樸素、漠無表情的女售票員走過來。)

  買票。她說,或者什麽也不說。

  女人坐在一個靠窗的位子上。從哪一個角度都看不到她的臉,女人正沉在自己的手臂裏。

  今晚是個好日子。到處都是愛情的聲音。(女人下車後,要經過一個黑暗的地下通道,女人的腳步聲。嗒嗒嗒。嗒嗒嗒。警察用手摸索著略顯潮濕的牆壁。警察的聲音很輕,像貓一樣。就在女人嗒嗒嗒的腳步聲、與警察幾乎是無法察覺的貓一樣的腳步聲中間,夾雜著時斷時續的戀人們的絮語。)

  在這個黑暗的四壁潮濕的地下通道裏,它們究竟是從哪裏傳來的?

  街上多麽好嗬。快餐店還在經營。透過敞亮的落地玻璃窗可以看見裏麵的情形:熱騰騰的氣息。香味。顏色。都是那樣飽滿的樣子嗬。而即便走在街上,一隻真正的小白貓也會跳躍著閃過你的麵前,白色的,一閃而過的。讓你發出一聲受到驚嚇的尖叫(多麽快樂嗬)。

  有什麽地方在大聲地放著音樂(門或者窗沒有關好,也許都沒有關好,一會兒聲音輕下去了,很快又大起來)。

  是首情歌。飽滿的厚實的聲音(親愛的人呐,親愛的人呐)。有人在晚上聽到這樣的情歌,會側轉身,別過臉去(因為害羞);也有人獨自發著呆(向往或者黯然);街上有個人在飛快地奔跑,他跑得多麽好嗬,騰空的,跳躍的,用手臂、拳頭捶打著前胸的(有多少心裏話想要對她說呀)多麽好嗬,多麽好嗬!

  但女人仿佛一點都沒有聽到晚上的這種聲音。

  她把頭埋在自己的手臂裏。哭了。

  (在不遠的地方,有人正看著她。懷著一種多麽複雜的心情嗬)

  在警察的回憶裏,出事以前,他最後一次見到那個女人,是在一個悶熱的午後。那是一個夏天就要結束的日子,在那一天裏,好象確實發生了一些事情(隻有那些事情是清晰的。像金屬,確切的形狀與質感,但它內在的那些東西,當它被冷漠地放置一邊時,又有誰會知道,它究竟是冰涼如鐵,還是滾燙灼人?)但如果事後回憶,警察卻發現自己已經無法清楚地分辨它們的先後秩序。哪樁是發生在前麵的,而哪樁又是由因而到達的果,在回憶裏,它們被糾纏在了一起,成為一個個獨立的卻又相互掩映的部分。

  首先是一個夢。

  一個陰雲的早晨。警察騎著自行車去上班。派出所裏非常嘈雜,每個人都在大聲地講話。門開開來,又關上,然後又開開來。進進出出的人流。警察非常疲憊地向大家打著招呼,然後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來。

  過了一會兒,一個很胖的中年人走過來,坐在警察的對麵。他的臉上露出一種驚恐的神色(或許是驚恐,也或許是疲勞)。他在講一件事情,講著講著,忽然憤怒起來了,聲音拔得很高。但四周的警察對麵都坐著許多聲音拔得很高的人,因此並沒有人去注意他。

  又過了會兒,一個年輕豐滿的女人牽了一條狗走進來。她管它叫皮皮。“皮皮,皮皮”,她一邊叫著,一邊向警察走來。女人坐下來,然後把皮皮抱在腿上。“是條好狗”,年輕豐滿的女人說,她把皮皮的兩隻前爪抓在手裏,用一種輕柔的充滿蠱惑的語言向警察請求著一件事情。

  一個人影在窗口那裏晃動了一下。

  是個女人(瘦弱的肩膀線條,低垂的臉。)

  警察抬起頭。

  就在這時,有種聲音響了起來(但派出所裏的其他人並沒有聽到。門還是開開來,又關上。年輕豐滿的女人身體前傾,小狗皮皮睜圓了眼睛,它動了動自己的前爪,因為正被抓著,所以就又不動了)。一切都照常進行著,但確實有一種聲音響了起來,乍一聽來,很像附近碼頭邊的汽笛聲,撕心裂肺,突如其來(有什麽突然的變故了呀),但它又是慢慢地起來的,是早就埋伏在什麽地方了的,那聲音裏麵充滿了一丁點的喜悅(隻有一丁點,更多的是恐懼),有人在街上跑起來了,飛快地跑起來了……

  警察推開了手裏正記錄著的筆和紙。站起來。向門口走去。

  警察的動作起始還是緩慢的,有一點疑慮,緊接著速度便加快了,而伴隨著逐漸加快的動作,聲音(其他的那些聲音,派出所裏的嘈雜聲,女人的說話聲,小狗皮皮控製不住的低吠聲,街上的人來車往)忽然消失了。警察在一片靜寂之中(唯有那神秘的、與碼頭邊的汽笛聲有著相似的聲音)向大街跑去,他跑得如此之快,腳底生風,身輕如燕。大街是如此靜寂、如此靜寂嗬。警察在靜寂的大街上飛跑起來,他忽然感到一陣激動(他是在飛嗬),激動得快要哭了。

  女人穿著一條白色的裙子。她走得不快,就在警察前麵不遠的地方,但警察卻追不上她。

  在靜寂的大街上,警察飛跑著(樹木、公園、街邊的音響店都在飛快地向後退去),他能清楚地看到前麵的那個女人。她在每一個街角出現、掠過、隱滅。但他總能看到她。在每一次她出現的時候,那種神秘聲音就會忽然響起(有什麽突然的變故了呀)。警察忽然感到的激動和激動得快要哭了的感覺嗬。

  終於,在女人又一次出現在街角的時候,警察大聲地叫了起來。警察衝著女人的背影,大聲地撕心裂肺地喊叫了起來。但是,在夢裏,警察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來,隻有嘴形的急劇變化、組合,但聲音卻是沒有的。在夢裏,他說不出話來。雖然,他始終勇敢而大聲地對著女人說著同樣的一句話,但是,大街一片沉寂。偶爾也有路人走過,有時他們也張著嘴,像說話的樣子,但聲音是沒有的,就如同一群擦肩而過的悲傷的啞巴。

  就在做這個夢的之後或者之前(早上,警察睡覺起來去派出所上班;晚上,警察下班回來到床上睡覺),警察打了一個電話給那個女人。

  這次倒是真的下雨了,所以女人是撐著傘過來的。

  雖然這個夏天已經臨近尾聲,但天氣卻仍然悶熱著,即便正下著雨也沒有絲毫的改觀,這倒是件讓人感到有些頭疼的事情。在這種時候,散落在公園裏的人多少都有種懨懨的神色。瞧這天氣,又是下雨又是悶熱,這可讓人如何是好呢。

  女人從大門進來(兩旁的樹木慢慢地向她身後退去),她徑直地繞過橢圓形噴泉池,來到警察身邊。

  就在他們站著的這個地方,可以聽到從外麵大街上傳來的聲音,在大街的對麵,有一家音響商店,那裏從早到晚都放著各式各樣的曲子,音樂聲充斥大街(商店也有著透明的落地玻璃窗,透過它,能看見裏麵慵懶的打著瞌睡的售貨員。生意不是太好,喂!告訴我,你愛音樂嗎?)

  女人對警察點點頭。她手裏的傘遮掉了些旁人的視線,但還是看得出來,她比以前更憔悴了,還多了些其他的特別的神情(眼睛格外的明亮,雙頰紅撲撲的,像是發著高燒的病人,倒是帶些微笑,但不時地有點發呆,微笑與發呆交雜在一起,那種渾身哆嗦、害怕什麽的樣子已經完全看不到了)。

  “他們老是放音樂,在中午的時候放。”女人對警察說。女人說話的時候笑了笑,笑得很甜。是個漂亮女人。

  警察也笑了笑。隔了一小會兒,警察問女人道,最近是不是感覺好一些了,不會老是再想著那件事情了吧?(血淋淋的屍體。哆嗦的手裏沒有煙的女人)

  女人搖搖頭,在噴泉池旁邊的台階上坐下來。

  音樂忽然響了起來。肯定有誰猛地放大了音量。音樂聲肆無忌憚地噴薄而出,就像給素色的畫布塗抹上一層濃烈的色彩。

  女人不為人注意地哆嗦了一下(一定是音樂聲刺激了她),緊接著,女人說道:“有一次,我一個人到公園裏來,走到那個樹叢的外麵,不,剛剛才走到噴泉這兒,到處都是人,公園裏到處是人,是個節日,大家都那麽開心著──可是,可是我總覺得要發生什麽事情了,有什麽事情……”女人不經意地挪得離警察更近了些,她自己倒是沒有感覺到,她說話的聲音與內容在歡快的音樂襯托下,有著一種奇特的效果。

  “會有什麽事情呢,不會再有什麽事情了”,警察說,“一個孩子從樹上掉下來總是非常非常難得的事情,看到這種悲慘的事情自然會受到些刺激,但時間長了,總是會過去的,就像我們,看得多了,心腸也就硬起來了。”警察一邊說話,一邊注意地看著女人的臉色。(一個警察嗬)

  女人沒有說話,她的眼睛仿佛正望著遠處的什麽地方。就在公園的外麵,音樂聲被調節了一下,音量變得正常了。

  “你對我說過”,警察說道:“你對我說,那天十二點鍾你走進公園的時候,外麵大街上也有這樣的音樂。”

  女人的眼睛還是看著遠處。她好象累了,不願意多說話。

  “在這條大街上經常能聽到音樂聲”,警察看了看女人,又繼續說道:“雖然我並不都知道它們是什麽,但有時候,聽到一些熟悉的旋律,就總也會想到些什麽,我知道,有時候,有時候有些事情確實是很難忘記的,很難忘記,但不管怎樣,總得要學著忘掉些什麽,如果說,那實在是非忘掉不可的話。”

  女人微微地皺了皺眉,一種被震動、被觸及的神態在瞬間裏閃過她的整個臉頰(一些頑強地壓抑下去的東西在細小的通道裏噴湧而出,那種可憐的要把指甲都嵌進別人身體裏去的神態又回來了)。

  忽然,警察覺得自己的手正在伸出去,伸出去,朝著女人所在的方向。然後,它觸摸到了它,並且緊緊抓住了它、捏在自己的手裏(幻覺)。

  就在警察沉於冥想的時候,女人忽然聲音很輕地說了一句話,警察後來回憶說,他當時可能是聽錯了,當時女人說的可能並不是他記憶中的那句話,但同時,女人恍然的失魂落魄的樣子又使他相信,女人或許就是這樣說的,雖然聲音很輕,但語氣卻是堅決的。正是這樣,女人當時正是這樣說的,女人說:“沒什麽的,去死好了。”

  那天與女人告別後,警察一個人去了街邊的那個小咖啡館。

  警察喝著酒,“她愛那個男人”,警察一邊喝酒,一邊想:“她愛那個男人,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如果她愛他,真的愛他,那就是沒有辦法的事情。這不是警察能夠去管的事情。”

  就在警察眯著眼睛在咖啡館裏喝酒的時候,外麵的大街上,一個年輕豐滿、手裏牽了一條狗的女人走了過去,她的另一隻手挽著一個男人。

  不知道警察有沒有看到這一幕。透過玻璃窗,倒是可以瞧見警察手裏拿著啤酒杯,悶悶地喝了好幾瓶啤酒。

  一個月以後。

  人來人往的派出所辦公室。警察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窗戶都開著,可以聽到許多來自大街上的聲音;而從窗口探頭張望,能夠看到大街周圍許許多多起重機在半空中高高升起,都以同樣的方式擺動著,不時在空中交錯移動。

  警察抽著煙。

  派出所門口擁著的人正在漸漸散去。就在剛才,那一大群人還擠在進口的兩側,誰都無法料想,怎麽一下子就可以聚集起這樣多的人來,雖然就這樣看起來,這個城市確實應該算是閑散的,但料想不到的事情卻也經常發生。

  好多人都在問發生了什麽事情。

  “有一個人給殺死了。是個男人。”有人回答說。

  在城市裏,消息總是從各種各樣的渠道傳出來,就像那些站在人群前麵的人,現在,他們正別轉身,(臉上帶著各種各樣的神情),他們正在告訴身後的人們,這裏究竟發生了什麽。就在剛才,那個殺人的女人被帶了出去,好多人都看到了這一幕,有人說,她的口供非常清楚,非常配合,帶著一種自己也完全不想活了的勇敢,也有人搖頭,陷入神誌不清的狀態之中(被嚇壞了,發呆,忽然的心頭一緊)。但不管怎樣,在這個城市裏,可是很少發生這樣的醜事的呀。

  一輛車從街上呼嘯著駛過。

  人群裏有很多腦袋順著聲音的方向轉了過去。高分貝的聲音總是能讓人感到些緊張(注意過在強音下的人臉嗎,狂喜與憂傷的雜交體),當然,有時候是緊張,也有時候是興奮,這總還要因事而定,就像街上的有些畫麵:幾個人手裏舉著牌子,坐在人行道上;一個落寞單薄的女人;一隻貓找不到回家的路,在大街上搖著髒兮兮的尾巴,它的叫聲啊……有些奇怪的事情常常能招攬到一些路人,圍著看,交通也影響了,發呆的臉,要知道,憂傷的事情總是無處不在,隻不過需要一個強有力的出口,有那麽多人在大街上走,有的停下來,加入到人群中去,好多人都在問:

  “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

  但不管怎樣,殺人總是件讓人感到厭惡的事情,血汙、暴力,一些恐懼的想象,天曉得還會有些什麽樣的讓人感到惡心的細節,因此說,即便大街上站滿了默默的看熱鬧的人,過路的車輛拚命地按喇叭,人們總還是使勁地想把剛才這件事情忘記掉(多麽矛盾的心情嗬),他們在大街上四處散開,有幾個則走進了附近的咖啡館,大家三三兩兩在各自的位子上坐下來,歎了口氣(終於解脫出來了呀),還要了酒(比平時要的多一些),略微沉默一會兒,店堂裏便立刻充滿了嗡嗡嚶嚶的聲音,大家開始講些其他的事情,(有些笑聲了,聲音高起來),又過了一會兒,其中一兩個眼尖的,忽然看到靠窗的那個座位上有個人趴在那裏。

  “他喝醉了”,有人告訴他們說,那是個附近派出所裏的警察,他最近常來這裏喝酒,但今天實在是喝多了。

  大家朝那個趴著的人看了一眼,笑一笑,又開始繼續談論起他們自己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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