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程程細想起來,有些事情的發生,竟然是沒有任何預兆的,一切都是那樣突如其來,不容考慮。即便事後再度回想,仿佛還是不存在任何因由。比如說,那個叫做亨利的人。
是個秋天,程程與大李去敦煌度蜜月。兩人都是頭一次來沙漠,又遇上了接連兩天的沙暴。一直等到第三天下午,風沙止了,大李背起相機,要替程程拍些藝術照。他們在鳴沙山下發現了一堵石塊壘起的牆。都是些被磨平了棱角、類似於橢圓或者準圓的石塊,石塊與石塊之間又嵌進了好多沙子。程程伸出手,摸著那些石頭,回頭對大李說,這就是風沙作用的緣故吧。這時,恰巧又有一陣風刮過去,大李轉過身避了避,也就沒有去回答程程的問話。而程程卻又忽然想起了前一陣子去過的一個海,在海邊上有很多卵石,也是圓圓的,都是給浪一再衝上沙灘,在這之前又是被海水衝蝕了又衝蝕的。程程就想,在這一點上,水與風倒是有著非常接近的功用。
程程記得,那堵牆的質感非常之好,那種石質圓潤與坑窪的美妙映襯,幾乎就類同於神斧,而石色黯淡中又有種金屬般的沉積感,肉眼望去有著油畫的效果。這堵牆出現在鳴沙山下,顯得有點奇怪,不是太合理的樣子,但它就是那樣突兀地存在著,讓人多看上幾眼,便也就徹底地認同了。於是兩人就改變了上鳴沙山月牙泉拍照的計劃,決定在石牆前先拍上幾張。
沒想到這一拍就是整整兩卷膠卷。程程先是莫名的顯得神色憂鬱,怎麽也笑不起來,襯著石牆,就如同著一位憂傷女神。大李說,程程你笑笑嗬,我不喜歡你苦著臉。程程就咧開嘴笑,但仍然好像還是有不對的地方,大李又想了想,說那可能就是石牆吸光的緣故了,因為如果是白牆的話,它便會反射光,而深色牆壁便就是吸收光了,它襯得人臉色發黯,一副傷感的模樣。這樣想通了,兩人就決定合作拍一組表現憂傷的藝術照。想想看,背後是一堵滄桑石牆,再後麵是白茫茫一片大戈壁,在正午的烈日下,人們會產生牛羊遍野的幻覺,還有草,風吹起來的時候,漫天飛起的沙粒就常常使人想起絕望的風中之草。
到了確實應該上鳴沙山拍月牙泉的時候,兩人這才發現,隨身帶出來的膠卷已經不夠了。若是回旅社拿,就必定會耽擱時間,而此刻夕陽正籠罩在鳴沙山的五色沙子上,它們閃閃爍爍,瑰麗異常,正是一天中鳴沙山最為美麗的時刻。兩人都有些猶豫與不舍,默默對視了一眼,而就在他們站立的地方,能夠非常清晰地聽到鳴沙山上由於流沙相互撞擊、摩擦而發出的細小的聲音。有人正從鳴沙山往下走,又有人正在向上攀行。大家都知道,這是一天中鳴沙山最為美麗的時刻,在這樣的時刻裏,極目四野,人影崇崇,有著一種細密到極致的沙的響動,就像一隻、就像許多隻沙漠中的鳥,響動著,鳴叫著,為著很多年以前的一樁心事。雖然這聲音很快又被茫茫戈壁掩去並吞沒,卻仍然還是引起了程程的一些聯想,仿佛它正是為著要去附和什麽的。在程程的腦海裏,下意識地閃過這樣一個念頭。
亨利就是在那時候忽然出現在他們的視野裏的。因為配著鳴沙的奏響,後來程程回想起來,他幾乎就像一個瘦長的音符在沙漠裏跳動。他走動的姿式非常奇特,輕盈而跳躍,手臂與腿又都很長,每走一步都有著一種誇張的戲劇化的意味,就如同繩索牽著的皮影,而那種骨結與骨結之間並非很靈動的跨越,又有些類似於木偶的感覺。
你們好。亨利講一口非常古怪的轉了腔調的中文,這讓程程和大李不由得都嚇了一跳。雖然在這沙漠地帶,前來遊覽的外國人絕不在少數,到處都能見到蒼白的皮膚,肉紅色的皮膚,淡黃色的頭發,棕麻色的頭發,還有那些淡得透明幾乎形同於鬼魅的瞳孔。這些都一點也不奇怪。他們成群結隊地出現在任何一個場合,說話,照相,驚叫,甚至於同樣的頂禮膜拜,他們是這中國佛教聖殿裏成群結隊的奇怪與異色。但亨利不一樣。然而亨利究竟又奇怪在哪裏,程程與大李一下子也講不清楚了。在直感上他們甚至還覺得,亨利好像還比他的那些同胞們更能與這戈壁、洞窟、壁畫以及塑像相協調與融合些,但也恰恰正因為此,他才顯得更加奇怪了,就像他不說外文,卻講一口古怪的中國話一樣。
你們叫我亨利好了。亨利說,他戴了一頂黃顏色的遮避風沙的帽子,帽沿壓得很下,所以看不清他的眼睛。
程程和大李愣了一下,連忙也說,你好,亨利。
接著亨利就告訴他們說,他來自地中海。
你們去過地中海嗎?亨利忽然又猛烈地歪了下頭,動作誇張地問道。
沒有。大李說。
我們沒有去過那個地方,但我們知道那個海,是非常美麗的海。程程又說道。
亨利點點頭,像是對他們的回答表示了滿意。亨利又說他這次是沿著絲綢古道過來的,亨利說他一路上看得最多的是四樣東西:沙,草,還有牛羊,但是很少有人,總是穀野荒涼,村煙稀少。亨利忽然又冒出來這樣兩句習語,他講得有些生澀,字與字的停頓也不太準確,有點像是事先背出來的。
到了敦煌以後才開始看到好多人了。亨利又說,就像一場夢猛的醒了。
程程後來常常會想起亨利說的那句話,亨利說,他沿著荒涼的絲綢古道進入沙漠綠洲、他此行的目的地敦煌,亨利說進入敦煌以後,他突然看到了好多人,大都是畫在洞窟的壁上,或許是千佛的塑像,還有就是源源不斷的旅遊者,接著他就說了這樣一句奇怪的話,他說到了敦煌以後,他覺得就像一場夢猛的醒了。程程一直弄不明白這句話究竟是什麽意思,因為這明顯的不符合常理,隻要到過敦煌的人都知道,那種美麗的佛光、佛之說法最嚴肅的時候,飛天們用所有的姿式隨意飛翔空中,因為心內歡喜而盡情舞動、洞窟中佛手形態所象征的佛陀的開悟力量,以及蒼茫戈壁中洋溢著的莊嚴神秘的宗教氣氛,都是無不令人感到深深震懾並且如墜夢境的。程程剛來敦煌那天,就看見有好幾個人在九層樓前雙膝著地,失聲痛哭,程程想,這除了靈魂被宗教藝術的鬼斧神工所懾取,被那種巨大與荒涼的執著所震撼以外,一定還有著某種類似於“夢遊”的幻覺。一定是有夢的。程程想。所以程程一直無法理解,為什麽亨利說,到了敦煌以後就像一場夢醒了呢?有時候程程就對自己解釋道,可能亨利講的是另外一層的意思。
與亨利聊了一會兒後,天光漸漸暗了。那樣的光線下就不再有拍照的可能了。也不知怎的,大李與程程忽然都有些釋然,仿佛希望完全破滅之後,被希望所糾結的痛苦也就隨之散去。兩人談興漸濃,倒愈發覺得眼前冒出來的這個外國人亨利有些特別的可愛之處,大李表示遺憾地說,自己是與身邊的這位姑娘一起來這裏度蜜月的,可惜今天相機裏的膠卷用完了,要不倒是很想與亨利一起留個影作紀念,即便天色已暗,人影模糊,也算是一種緣份吧。才說到這裏,亨利非常利索地從隨身的大背包裏拿出一樣東西來,遞給大李,說道,拿去吧,這是兩卷反轉片,在路上我已經用反轉片拍了很多中國的牛羊了,你們拿去吧,拍敦煌吧。
大李連忙又對他解釋說,並不是膠卷沒有了,而隻是今天沒有帶足,在住的旅社裏還有備用的,所以就不麻煩亨利先生了。誰知亨利猛搖其頭,非常地堅持著要大李與程程收下。
就算是我送給你們的禮物。亨利這樣說道,並且他為了讓大李他們不再推托,就向後轉身一路小跑起來,亨利長手長腳,跑得很快,眨眼之間就消失在遼遠的沙漠裏了,而他的黃色帽子在風中一閃一晃,像極了夜焰的餘燼。
大李和程程都有些後悔就這樣讓亨利跑掉了。既然拿了人家的東西,理該友好地請他吃頓便飯。雖然人在沙漠,粗茶淡飯,也總是一份心意,至少也應邀他同遊一天敦煌,向這個來自於地中海的外國人顯示一下千年古國的美好禮儀。地中海。這個來自地中海的亨利為什麽就這樣跑掉了呢,他跑得沒有什麽充足的理由,就像他突然出現在素不相識的大李與程程麵前,講著一口發音古怪的中國話,同樣也沒有什麽充分的理由一樣。
這樣想著,大李和程程就覺得手裏的那兩卷膠卷顯得有些寶貴與奇特了起來。在接下來的幾天裏,他們精心構圖,每一張都力圖拍出最佳的圖景。他們上了三危山,又去千佛靈岩,甚至還雇了一輛當地人破舊的驢車尋訪了兩關遺跡。為了拍出那種荒絕的意趣,他們還去了許多人跡罕至的地方。漠漠荒原,漫天風沙。你幾乎無法想象那裏的朝暮所能給人帶來的那種驚悸。他們站在非常遙遠的沙漠裏,遙望著那麵三危山與鳴沙山之間的峭壁,峭壁向南北延綿得很長,上下幾層,櫛比相連,就像累累墜墜的蜂房。在漫天的風沙裏,它顯得如此遙遠而怪異,甚至還有些無可思議的感覺。確切的說,它更像天與地之間被強力所扔棄的一個怪物,它是如此突兀地出現在那裏,非常的無理,無理得讓人想落淚。就在三危山上,程程躺在沙與沙之間,長發飄起,讓大李給她拍照的時候,她忽然小聲地叫了起來。她說,等一等,我想哭,突然的很想哭,真的,非常非常的想哭。
在幾天極為投入的拍攝過程中,大李和程程突然異乎尋常地寡言少語了起來。他們每天很早就起來,晚上很早便入睡。即便已經入睡了,也仍然還能聽到窗外的風聲,和細小的沙粒敲擊窗欞的沙沙聲。有一次程程半夜醒來,迷糊中想起以前聽人說過,有些人到了敦煌後便不想回去了。程程就想,這些人也一定在漫天的風沙裏莫名其妙地產生出想哭的感覺。不想哭的人是不會眷戀敦煌的。這樣想著,她便又回想起那天在三危山上,那種突然之間悲從中來的感受。那樣的一種悲從中來,就像漫天的飛沙一樣席卷而過。但別人或許是看不到的。即便是大李。程程就想,選擇敦煌作為蜜月旅行的地點可能本身就是個錯誤。想想看,到了敦煌後,有的人想哭,有的人不想哭。沙漠吞噬與淹沒了所有的語言,這就讓人間的情話顯得淺薄蒼白了許多,而在甜言蜜語漸漸流逝隱匿的時候,他們突然發現,自己原來是無話可說的。
但無論如何,相片還是留下來了。那個奇怪的像瘦長音符在沙漠裏跳動著的外國人亨利。他就那樣用一種奇特的走路姿式,輕盈而跳躍著來到他們的麵前。他非常唐突地給了他們兩卷反轉片,他說,他在路上已經用反轉片拍了許多中國的牛羊了,這剩下的兩卷他便送給他們。你們拿去吧。拍敦煌吧。亨利說。
外國人亨利。如果沒有亨利,如果沒有亨利那兩卷得之唐突的反轉片,他們一定不會那樣投入地走到漫天風沙裏去。但是,更奇怪的是,在接下來程程與大李停留敦煌的日子裏,他們再也沒有見過這個長手長腳來自地中海的亨利。來敦煌旅遊的遊客總是一批一批比較規整的,又有著大致類似的旅遊路線,今天在莫高窟《五台山圖》前迎麵遇上的遊客,明天就很可能於三危山上再度重逢。但是他們卻再也沒有見過亨利,亨利就這樣突然地並且可能是永遠地從他們眼前消失了,消失得無蹤無影,了無痕跡。隻是有一天黃昏,兩人又坐在位於莫高窟東方的三危山上。夕陽西斜,宛如完全熟透的桔子。呈現金黃色。三危山背後是漸漸變暗的天空,前方是暗淡的呈茶色的沙漠。兩人默然而坐,突然,程程大叫起來,亨利!亨利!
大李給他嚇了一跳,連忙四下張望,接著便說,沒有啊,哪裏來的亨利。
程程便說,是看到的,剛才明明就是看到亨利從山腳那裏走上來,頭上還戴著那頂黃色的帽子。怎麽會看錯呢,程程說,長手長腳戴著黃色帽子的亨利。
但說是這樣說,程程站起身又仔細看了一下,山腳下確實又上來了一群人,是一群來自中亞的遊客。吵吵嚷嚷,一路走來。裏麵並沒有任何一個有些類似於亨利的。怪了。程程嘀咕了一句,又坐下來。我剛才明明是看到亨利了,就在那兒。程程用手指了指前方的某個地方。亨利還朝我們笑了笑,真的。
大李沒有說話。大李覺得這兩天程程有些奇怪。大李覺得這可能都是因為那個外國人亨利的緣故,這讓他有些不太開心。兩人又默然了。現在是秋天,秋天的三危山非常美麗,但是他們沒有看到三危山的金光。據說那種金光看起來恍若神境。因為敦煌是沙漠天氣,降水極少,如果是在盛夏的八月,又恰逢雨後的黃昏,三危山上的夕陽便會顯出極為清晰的金黃。在帶狀的金黃色背景下,山脈看去宛若千佛並坐,而那山頂,簡直就像文殊菩薩在靜坐。程程看過《法華經》,程程記得在《法華經》裏有這樣一段話:不是一佛二佛,也不是一百佛二百佛,而是有千佛來迎接,來拉著他的手。但程程沒有對大李說這些,她仍然沉默了一下。她甚至還笑了笑,在夕陽下程程非常燦爛地對大李笑了笑。
在瞬間裏,大李覺得程程的笑臉有些像一尊佛像,就是今天早上他們在洞窟裏看到的一尊。
真是見了鬼了。大李想。
兩人是在十天以後離開敦煌的。秋天很快深了,敦煌的季節也盡要過去。旅社有車子送遊客去機場。兩人都有些倦意,靠在座位的扶椅上,眼梢裏看到沙漠正在往後退去,但前麵還是沙漠,遠遠未到盡頭。
程程好像又聽到沙的聲音了,鋪天蓋地,像圍繞四周的鳥鳴。在敦煌沙就是宿命。程程想。她把手伸過去,抓住了大李的那雙。在沙漠的這些日子,他們的手都已經有些粗糙了,手上好像也蒙了一層沙。無數的沙曾經被抓在手上,又從指縫裏漏下去,還沒揉成形狀便散了。這便是留在程程心裏的敦煌的印象。
程程有些瞌睡。程程好像看見那個長手長腳的外國人亨利又走過來了。後來程程和大李曾經又猜測過亨利的職業。都覺得難猜,不好確定。大李說像個木偶藝人。程程覺得有道理。大李又說像演員,跑龍套的。程程仍然覺得像,因為實在不好說他到底是幹什麽的。就像那天外國人亨利對他們說,他來自地中海,他是個意大利人。但實際上,你說他是意大利人也好,說他來自美麗的芬蘭小國也顯不出什麽錯誤。奇怪的是他的詭秘的微笑,程程忽然想起亨利的微笑來了。他笑著對程程和大李說,他在古道上看到了很多牛羊,它們漫天遍野,就像沙中之草。亨利說他拍了那些牛羊以後就再也不想拍其他的東西了。說到這裏,亨利拿出兩卷膠卷,你們去拍敦煌吧。亨利說。
後來程程回想起來,亨利說這句話時的微笑是如此詭秘。而他的頭發,程程忽然想起,亨利轉身奔跑的時候,一陣風把他的帽子吹了下來,他的頭發就像呼嘯的風一樣,風把亨利帶走了,而留下來的是想哭與不想哭的程程和大李。他們站在沙堆的上麵,很長時間都沒能搞清,剛才究竟是發生了什麽樣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