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白讓小紅取傘出來,一邊回頭對芸娘嘀咕說,這鬼天氣,暑日裏還下這樣的雨。
芸娘嘴裏應著,又問三白拿了傘要到哪裏去。
倉米巷。三白說,去看看有沒有合適的房子,據說那兒有幾處地方等著要更換房主的。
怎麽又想著要到倉米巷去,芸娘停了手裏正用麻油白糖拌著的鹵腐,滿臉不高興地抬頭望了望三白,不是說好了,先去埂巷看那處老婦人的房子嗎?
是的,當然,埂巷那裏當然也是要去看的。三白見芸娘似乎有些生氣的意味,便伸手拍拍她的肩,象是哄小孩子那樣的哄著。芸娘一別頭,別人講倉米巷有房子你就馬上到倉米巷去,別人再說大井巷有房子你又馬上到大井巷去,那我說的呢,你什麽時候又聽過我說的呢。
唉,也就隻隔個一兩日,我便過去,這還不行嗎?三白嘖了嘖嘴,又哄了芸娘兩句,便一手撐了傘,一手提著長衫的前擺,往石板橋上去了。
我知道了,你還是怕狐狸。
三白剛往前走出幾步,恍然聽到身後傳來芸娘的聲音,連忙又回頭,屋門開著,門口卻並沒有人,隻有綠而油亮的幾根柳條迎風飄著,雨下得不大,卻密集,密麻麻地隨著風勢斜落下來,有幾串滴在三白的臉上,倒也有著麻酥的涼意。三白不由得住了腳步。剛才確實是聽到人聲的,好象也確實正是芸娘的聲音,那聲音因著雨勢風聲,顯得有些飄搖與單薄,但聲音裏確實還是滑過了這樣兩個字:狐狸。是的,狐狸,這點三白知道自己不會聽錯,至於組成句子的其它語匯,三白便不敢確定了,但不管怎樣,三白確信,剛才確實有人衝著他的背影說了那樣一句話,所以,在石板橋上,三白又站了會兒。
橋上有三兩個人走過去。有一個三白認識,兩人點點頭,打了招呼,那人手裏拿著鍋子,還熱騰騰地往外冒著熱氣。三白知道那是去橋西點心店買點心的,小紅也常到那裏去買早點,那家賣的餛鈍湯裏有種調料,鮮美無比,有一次三白就與芸娘開玩笑說,那裏麵是擱了罌粟的殼與葉子的。芸娘不信,芸娘說那是原汁的雞湯,起先她老看見店主起早在橋邊殺雞來著。三白就大笑起來,三白說,你可真是個傻瓜!那雞是剛開始的時候殺的,等到做出了名氣便不殺了,就放罌粟的殼與葉子,那比殺雞可要來得有功效多了。然而芸娘還是不信,三白就隻能搖頭,覺得芸娘多少有些滯意,而滯意的女人難免就有著懷舊的嫌意了。
想到這裏,三白就覺得,剛才他身後的那個聲音可能正是芸娘發出來的,三白知道,芸娘非常不情願他到倉米巷去找房子,那是一條鬧市旁邊的橫巷,那邊的房子寬敞倒是寬敞,然而方方正正,無池無水,根本就是沒有一點猶如滄浪亭畔的趣味的。但是,芸娘又為什麽會那樣講呢,狐狸?三白皺皺眉頭,心想,三天兩頭地老提狐狸幹什麽!芸娘什麽時候也變得那樣神神鬼鬼的呢,他們以前可是從來都不這樣講話的嗬,再說,她當然知道自己是不會怕什麽狐狸的,而離不離開滄浪亭、搬不搬到倉米巷去,又與狐狸有什麽關係呢。
這樣想著,三白覺得那種清明的心境一下子沒有了,並且還感受出略微的煩惱。他撐起傘,順著石橋走下去。這一路上大多是青石板的路,還有一條是卵石鋪的,都在夾縫裏集了細密的雨水,繼而又生出濕膩的青苔來。而就在這些濕膩青苔的路麵上走過一些時間以後,三白拐進了倉米巷旁邊的一條巷子,敲響了其中一戶人家的屋門。
三白的朋友王醫生,正在院子的屋簷下麵喂鳥,王醫生是個略顯肥胖的中年人,頭頂有些謝了,卻愈發顯出平和憨厚的富態,仿佛那人正是玄妙觀裏的陶泥做的,隻是和得稀了點,摻進些水,從而導致的結果是重心下降,步幅微顫,但在視覺上卻更有一種國泰民安、風和日麗的效果。見三白進來,王醫生連忙讓了座,一麵滿臉生輝地指著簷下掛著的一隻鳥籠說:黃頭!才買的,凶得很呢。
兩人繞著鳥籠兜起了圈,正聊著話,有家人又拿了隻裝有“黃頭”鳥的籠子過來,兩隻鳥籠背對背地拚在一起。剛一挨上,兩隻黃頭撲騰著翅膀就衝上來了,隔著一層籠棚,兩鳥相爭,各不相讓,啄頭的啄頭,咬腳的咬腳,不一會兒,地上便密層層落下羽毛來。三白看得有些心驚肉跳,回頭卻見王醫生樂滋滋地捋著胡子,正在籠子前麵踱著方步呢。
三白忍不住問道,你以前是養繡眼的,乖乖鳥一隻,怎麽現在倒伺候起這種好鬥的東西來了?
好鬥?王醫生胖乎乎的臉蛋歪了點過來,看了看三白,唉,人都到了中年,也就隻能看著畜生鬥鬥了。
三白便不說話。這時,雨漸漸停了,天陰晦著。王醫生讓人搬了藤椅出來,兩人在院子裏相對坐下。王醫生笑眯眯地看著三白,忽然有了大的發現,說:咦,三白呐,你好象瘦了嘛,臉上氣色也不大好,很有些陰氣呐。
給他這樣一說,三白下意識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仿佛要找出一些站得住腳的理由──
還不是要找房子搬,煩嗬。三白無奈地搖著頭,繼續說道:也真是,人到了中年,總覺得有些累了,這頭那頭都要忙,現在這房子又是當頭的一樁,煩呐。
王醫生見三白煩惱,連忙緊勸兩句,又說,芸娘呢,芸娘可是個聰明女人,她倒是能幫你的。
三白端起桌上的茶杯,把浮在上麵的茶葉吹開,喝了一口,芸娘麽,芸娘自然是好的,是的,芸娘自然是好的……
這樣接連重複著講了兩三遍,三白竟然找不著接下去的話講,既不能舉例說明芸娘究竟好在哪裏,又並不想著要把這話換一種方式來講,這幾乎讓三白自己也感到了驚訝──自己怎麽會對芸娘產生這樣的感覺呢,這可是從來都沒有過的事情嗬!三白忽然覺得真的是很煩惱了,簡直是煩惱死了,要知道,今天三白正是因了突然生出的不知名狀的煩惱,才繞過了倉米巷,拐到朋友家來的嗬,但是如果要說三白是對著芸娘有什麽不滿的話,那確實又是與事實不相吻合的,三白明白,芸娘正是因為舍不得離開滄浪亭,才那樣發發脾氣,使點小性子的,但是,既然注定了要搬,那麽也就隻能下了決心在姑蘇城裏仔細去找。其實三白的心裏又是懷著怎樣的熱望,希望著能夠盡快找到與那滄浪亭畔的住址有些相似的房子,然後與芸娘一同搬進去嗬!
但是今天早上三白說要到倉米巷來,芸娘又為什麽要那樣呢,要知道,三白不論是去倉米巷還是大井巷,可都是為了去找房子,三白與芸娘的房子嗬,難道芸娘倒是不懂這些的嗎?還說什麽狐狸!想到狐狸,三白突然就有些生起氣來。這些天來,一隻狐狸莫名其妙地擠到了三白與芸娘的中間,就象一片陰雲。三白倒是更願意芸娘象以前那樣,生了氣便捏緊小拳頭,狠命地捶他幾下,或者躲在房間裏嗚嗚地哭,然後三白再假裝負荊請罪地進去勸。芸娘若是使點小妖術或是脾氣急起來,也會哇哇哇地講上一通,譬如說,柳腰一擺,點了三白的鼻子:再去找個小老婆吧!當然,那輕輕一點,是如同風過柳絮般的,有著曉風吹過時的暖意與麻酥。再譬如說,嬉皮笑臉地指了院子裏正澆花的小紅:怎麽樣,怎麽樣,不錯吧。但是這些三白都是心中有數的,三白把它們看作夫妻間的調笑、磨合,甚至於必不可少的情愛的潤滑。但是狐狸就不同了。一講到狐狸,那就說明在三白與芸娘之間已經發生了一些講不清楚的事情。狐狸就是講不清楚的事物的代表。至少在於三白看來是這樣的。那麽,再換一個角度來講,也就是說,三白與芸娘的關係,在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
王醫生見三白皺了眉頭,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就打著哈哈,說道:三白呐,人生在世嘛,總是免不了會有些煩惱事。還不就是房子嘛,依我看,滄浪亭好固然是好的,但那一帶地勢低,蘇州這地方又多雨,雨季的時候,哎喲,苦不堪言,苦不堪言呐!我看嗬,早早的搬出來也好,也好嗬。
王醫生邊說邊讓家人端上飯菜,招待著三白吃午飯,三白謝了幾句,又說要趕著去倉米巷看房子,剛才隻不過是順道過來看看老朋友的。正站起來要走,又給胖胖的王醫生死拉著坐下:不吃飯怎麽行!到了吃飯時間就是要吃飯。到了吃飯時間,天大的事情也要放下,不吃飯怎麽行。王醫生嘴裏嘰哩咕嚕的說了一大串:要養生,要養生呐,蘇州人是最講究養生的。所以蘇州人才活得滋潤嗬。三白啊,不管發生什麽事情,吃飯終究是頭等大事。蘇州人的老話可是有道理的!再說,還不就是換個房子嘛,小事一樁,小事一樁嗬!三白,吃了飯再走,就這樣講定了,吃了飯再走。
給他這樣一講,三白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仿佛再不留在胖胖的王醫生家裏吃飯,自己便成了個惡俗的、毫不懂得養生之道的粗人,並且還有著與滋潤平柔的蘇州格格不入的嫌疑。這樣一想,三白便在飯桌前坐了下來,這時,飯菜已經陸續拿上,三白一看,都是些吳中地帶的家常菜,鮮嫩得很,看上去,清新可喜,綠是綠白是白,嬌黃綺紅,竟有著吳中人家無可言傳的宛轉韻致,單單下酒的小碟子,就有花生米、發芽豆、拌芹菜、蘿卜絲、豆腐幹、醬螺螄等好多種。王醫生一起興起,說家眷倒是能唱很好的吳歌。說著就把年輕漂亮的王太太叫了出來,王太太倒很大方,與三白招呼過,就站在當院,鶯鶯燕燕地唱了起來,隻聽她唱道:
悶來時,到園中尋花兒戴。
猛抬頭,見茉莉花在兩邊排,
將手兒采一朵花兒來戴。
花兒采到手,
花心還未開。
早知道你無心也,
花!我也畢竟不來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