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球也稱“擊鞠”或“擊球”,這是一種騎在馬上持棍打球的運動,盛行於唐宋兩代。關於擊鞠的最早記錄,見於曹植《名都篇》(文中有“連騎擊鞠壤,巧捷惟萬端”句)。從持棍擊球這一形式看,這一運動與蹴鞠有著淵源關係,但漢魏之際“連騎擊鞠”作為一項體育活動顯然尚處在萌芽階段,遠未達到定型化的程度。其後幾個世紀的史籍記載闕如的事實甚至使我們懷疑,曹魏初年的“擊鞠”也許隻是蹴鞠之餘的偶然性的遊戲娛樂。
唐代為適應統一戰爭及征戍拓疆的需要,騎兵比南北朝有了長足的發展。而當大唐帝國達到“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的鼎盛時期,四鄰臣服膜拜,西域大宛歲獻名馬,這又激發了君臣朝野對養馬和馬術的濃厚興趣。隨著中外文化交流的暢通,波斯馬球傳入了中國,這種東西驅突,矢激電馳的運動對既好騎術又好戲球,早已存了一肚子娛情遣興念頭真不知道如何發揮好的唐人來說,當然是求之不得,一拍即合的了。這一運動很快因得到皇室諸侯的歡迎而風靡於上層社會。唐大明宮刻有“含光殿及球場”的石碑證明當時在建造宮殿時還修建了擊球場地。另外許多史料表明,唐代許多達官顯貴家中也都辟有馬球場,供自家娛樂,球場開闊寬敞,在修築時灑上些油,以防馬匹奔馳時塵土飛揚,可謂極盡奢侈豪華。
馬球在宮廷的普及和向家庭的延伸,使這一劇烈的男性化運動逐漸地走向了女性世界。李冗《獨異誌》卷下載:“王鍔為辛京杲下偏裨,杲時帥長沙,甚異之。一日擊球,驅逐即酣,鍔仰天嗬氣,高數丈,若白練上銜。杲謂妻曰:‘此極貴相’,遂以女弟配之。”和佳人嫁才子的故事相比較,這一佳人配球手的故事頗具有那風流獷放時代的皎皎光暈。
需要補充一筆的是,這個風流獷放的時代的熱浪早已將婦女由平地挾到了馬上。騎射活動在婦女中開展了起來,“新鷹初放兔猶肥,白日君王在內稀。薄幕千門臨欲鎖,紅妝飛騎向前歸。”(張籍《宮詞二首》之一)這是宮女們頻繁的射獵活動的一個剪影。唐代宮女的馬技也極精,其風驚詭譎的逐馳競射的颯爽英姿曾寫下過令素善馳獵的域外少數民族“心目愕眙,形神隕越,屈膝於天庭,稽首魏闕,荷臣子之忻”的閃光的一頁(李濯《內人馬伎賦》)。民間婦女也有比較普遍的騎射活動。有唐一代之所以能出現“跨馬擐甲”,親自上陣,縱橫決蕩地抵禦盤鞨兵鋒的李謹行婦人,“善騎射、精射擊”,組織平州城婦女奮起退擊契丹進攻的鄒保英妻奚氏,與民間婦女騎射之風有關。唐代婚禮中,新婦入門有乘跨馬鞍的風俗(《事物紀原》卷九),可見民間女子尚武愛騎。在女子騎射與女子蹴鞠得到充分發展的基礎下,一項新的女子運動——女子馬球的興起就是自然而然的了。當時有很多女子直接參加了馬球運動,今藏於故宮博物館的唐代打馬球紋青銅鏡鐫刻的四個姿態雄健的打球婦女形象和唐墓出土的側身俯擊的打球女俑都顯示了唐代婦女參加這項娛樂性運動的熱情和英邁豪宕的風貌。
但是,當女子馬球運動所具有的娛情和審美價值為男性發現並得到欣賞後,便無法逃脫為男性改造以滿足男性燕樂心理的命運,女子馬球運動力度的弱化勢在必然。首先出現的是驢上打球。天寶年間,隴右節度使左羽林軍將軍郭知運之子郭英眂平安祿山有功,得以繼嚴武之後充任劍南節度使,既至成都,“教女妓乘驢擊球,日無慮數十萬費,以資笑樂”(《新唐書·郭知運傳》)。中晚唐宮中打球雖未盡改乘驢,但早期那種雄放磊落的丈夫氣概已蕩然無存了。王建《宮詞》有雲:“新調白馬怕鞭聲,供奉騎來繞殿行。為報諸王侵早入,隔門催進打球名。”“對禦難爭第一籌,殿前不打背身球。內人唱好龜茲急,天子龍輿過玉樓。”詩中所描寫的是宮女為陪諸王擊鞠,故不敢急鞭拍馬,翻身逆擊,自逞豪氣,爭第一名,隻能小心翼翼地作優美的娛人之戲。後蜀花蕊夫人十分喜愛擊球,並且還“自教宮娥學打球”,但所教習的都是些“玉鞍初跨柳腰柔”(《宮詞》)的宮女,可以想象,最終培養出來的無非是纖弱婀娜的馬伎演員而已。
趙宋一代馬球運動之盛不減李唐,但女性化的傾向更加嚴重,除了在陸遊的南鄭前線詩中尚能見到一些縱恣馳逐的打球英姿外,擊鞠場上盡是一派羅紈黛麗般的綽約風情。據《東京夢華錄》卷七記載,北宋末年,每逢三月三寶津樓諸軍呈百戲,擊球為主要表演節目之一。先是“小打”,由男子著半紅半青的服裝各跨雕鞍花盦驢子進行。再是“大打”,由宮監玉帶紅靴,各跨小馬進行。“人人乘騎精熟,馳驟如神,雅態輕盈,妍姿綽約,人間但見其圖畫矣。”男子如是妖冶輕盈,宮女打球則更以曲盡含媚之情以贏得天子朝臣頷首嘉悅為能事了。試看宋徽宗的《宮詞》之四:
按馬攀鞍事打球,花袍束帶競風流。
盈盈巧學男兒拜,惟喜先贏第一籌。
這裏,從花袍束帶的裝飾到攀鞍拍馬及下馬大拜的舉止似乎都是在“學男兒”,但這等宮娥骨子裏沒半點唐代上升時期女子的陽剛氣質,偏要學個皮毛動作,就無異於搔弄姿態了。然而,在趙皇眼中,這種陽表陰裏,似剛實柔的搔弄卻是最風流,最得歡心的。宋哲宗時進士王珪,宋寧宗的楊皇後都曾有《宮詞》,表現宮女學習和表演擊球,與宋徽宗的《宮詞》聯係起來,正呈現出女子馬球運動走向衰微的完整的履轍。
其後各代,那些“白麵內官無一事”,隻能“隔花時聽打球聲”(元薩都剌《春詞》),無論何種姿態的“馬上打球婦”都已極其罕見,這與後代統治集團反對尚武之風甚至嚴禁私買馬匹有關。康熙朝,清王室統治日見鞏固,各種禁錮稍稍寬弛,女子擊球運動也出現了回光返照。康熙三十二年(1693)著名作家孔尚任與其他幾個文友在北京西郊白雲觀廟會上曾看到過男女對陣的馬球表演,有詩記雲:“誰家兒郎絕纖妙,馬上探丸花裏笑。翠袖妖嬈得得來,星眸偷擲輸年少。”唐代初始女子馬上擊球的那風回電激、樸質潑辣的形象這時已完全為紅巾翠袖、妖嬈優柔的豔態所代替。清中葉後,連這片依稀的“回光”也徹底消失,這時婦女們隻能把由來已久的對擊鞠的愛好與熱情一股腦兒傾注到觀賞之中去。彭蘊章(道光十五年進士)《幽州風土吟·女兒節》雲:“女兒節,女兒歸,耍青去,送青回。球場紛紛插楊柳。去看擊鞠牽裾走。紅杏單衫花滿頭,彩扇香囊不離手。誰家采艾裝絮衣,女兒嬌癡知不知?”端午歸寧的女兒們,一邊撒著嬌歡,一邊向插滿楊柳的馬球場奔去。
在這裏順便提及一下,唐代以降作為蹴鞠的變異形式出現的女子球戲還有拋球、步打等。
關於拋球,現存的文獻資料不多,四川曾出土有唐代拋球女俑,其形象為一少女跽坐,雙手捧球,正準備拋出。這種遊戲的形式可能是隔著一定的障礙(或無障礙),一女拋,眾女(或一女)接,以是否能高高地拋起和準確地接住來角勝負。唐代詩人李真言“曾夢至一宮殿,有數百妓拋球”(《全唐詩續補遺》卷二),這當是現實的反照,可以相信,唐代宮殿中拋球活動的規模是相當大的,“素女鳴珠佩,天人弄彩球”是一種極富諧趣的“宮中行樂”。這種活動簡便易行,民間女子也非常喜愛,溫庭筠《寒食節日寄楚望二首》(之二)雲:“彩素拂庭柯,輕球落鄰圃”;韋莊《寒食》雲:“清明寒食好,春園百卉開。彩繩拂花去,輕球度閣來。”從詩題看,民間女子拋球遊戲主要在寒食清明節期間進行。
步打是一種徒步持杖打球的娛樂活動,名曰步打,是與馬上擊球相區別,其形式類似現代的高爾夫球,也主要是在寒食清明期間進行。與拋球不同的是,唐代玩步打遊戲的一般隻限於後宮佳人,王建一首《宮詞》略述其狀:“殿前鋪設兩邊樓,寒食宮人步打球。一半走來爭跪拜,上棚先謝得頭籌。”據胡震亨《唐音癸簽》卷一四記載,唐代有《打球樂》(“打球”為“步打球”的簡稱)舞,“舞衣四色,窄袖羅襦,銀帶簇花,折上巾,順風腳,執球杖,貞觀初魏鄭公奉詔造。”這實際上是宮中女子步打形象的藝術再現。
步打之風至宋未衰,《宋史·禮誌》曾記其事。當時在北方遼、金,步打稱為捶丸。元代初年,一位寧誌老人撰成《丸經》一書,詳細地記載了步打球的場地、器具的規格以及活動方式。可以看出這時步打已從後宮節令性遊戲演變成正規的體育競賽項目。明代周履靖重刻《丸經》時在所作跋語中記述了通都大邑流行步打的情景,稱“好事者多尚捶丸”,明代婦女亦有此類“好事者”。明杜堇《仕女圖》中,描繪過樣一幅圖景:三個仕女各持杖全神貫注地驅擊一球,旁有兩仕女各執兩杖在注意觀看,大概等待著這場淘汰賽決出勝負後接著上場角逐,不遠處,一女子在樹下“作壁上觀”。這幅畫圖生動地表明,明代女子不但躋身於步打運動的隊伍,而且在活動中也實施一定的比賽規則,使這項娛樂活動具有了競技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