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們說原始社會婦女追逐捕獵善於奔跑的動物已預示了後代女子跳躍、投擲、騎射的出現,婦女攀藤上樹采集野果的高空作業已孕育著後代女子的秋千和竿伎活動,而以天地、祖先或其他自然物為崇拜對象的祈祥祭祀的巫術、歌舞活動也包含了後代女子體育的種種因素,是絕不誇張的。
自從曆史車輪進入階級社會,曆代統治者都實行了一種文化上的愚民政策和體力上的弱民政策,而女性地位在“文明進化史”中的失落,又在很大程度上限製了女性的主體意識水平和智能體質的發展。但這並不意味著對女性文化生活權利的普遍褫奪和對婦女智能體質和鍛煉的廣泛抑製。事實上,不同時代、不同階層、不同社區的婦女者有適合於自身的某種體育活動形式,曆代婦女出於生存發展的某種實際目的也都自覺或不自覺(主動或被動)地進行一定的體質智能鍛煉。需要注意的是,其中許多活動最初總是帶著濃厚的風俗色彩,是民間俗文化的一個生氣勃勃的部分,後來逐漸在全社會婦女生活中產生影響,而具有了跨越時代、階層、社區的滲透力,曆久而不衰,成為幾千年中國婦女全幅生活史和人格精神的一個側麵。因而,如果說本章的論述較多涉筆的是貴族婦女的話,我們相信,這些活動並非是孤立的現象,它有著過去時代的風俗活動的影響和深厚的民間活動的基礎,從這裏可以窺見更廣泛的婦女群體參與文化創造的足跡。
“蕩秋千”是最早流行於北方少數民族的“山戎之戲”,齊桓公北伐山戎後將這一活動傳入中原。因其動作輕捷矯健,騰挪生趣,並且“植木為架,上係兩繩,下拴橫板,人立於板上”(《事物紀原》),因地製宜,隨處可以進行,甚得士庶階層尤其是婦女的歡迎,很快推廣開來,至漢武帝時,已成為後宮佳麗的經常性遊戲。
南朝蕩秋千的風俗見諸宗懍《荊楚歲時記》:立春之日,“為秋千之戲,懸長繩於高木,士女盉服,坐立其上推引之。”自唐以後,蕩秋千成為寒食清明的一項節令活動。唐代以去冬至一百五日為寒食正日,規定禁火冷食三日,待清明鑽榆柳之木改新火後方可生煙。冷食之事,人多不堪,婦女尤甚,因而在此期間激蕩秋千不惟應俗嬉遊,也起到了排解滯鬱的作用。唐人寒食詩往往將“杏花香麥粥,柳絮伴秋千”(《柳中庸《寒食戲贈》)這冷餐食物與熱烈的遊戲聯係起來吟詠是有道理的。
唐代秋千之戲無論在地緣還是規模上都是空前的。杜甫《清明二首》(之二)雲:“十年蹴鞠將雛遠,萬裏秋千風俗同。”韋莊《丙辰年鄜州遇寒食城外醉吟五首》(之一)雲:“滿街楊柳綠煙絲,畫出清明二月天。好是隔簾花樹動,女郎撩亂送秋千。”在春花爛漫時,妍姿綽約的女子們在綠楊深處,豔服黛妝隨秋千時起時落,如新鶯出穀,似乳燕歸巢,神采奕奕,意態可人。民間婦女們還常常以蕩秋千逞強爭勝,王建《秋千詞》有極為生動的描述:
長長絲繩紫複碧,嫋嫋橫枝高百尺。
少年兒女重秋千,盤巾結帶分兩邊。
身輕裙薄易生力,雙手向空如鳥翼。
下來立定重係衣,複畏斜風高不得。
傍人送上那足貴,終賭鳴璫鬥自起。
回回若與高樹齊,頭上寶釵從墮地。
眼前爭勝難為休,足踏平地看始愁。
一群少女簇擁到一棵高達百尺的大樹下,係好絲繩,分列兩隊,進行比賽,看誰能蕩得最高。一般說來,身輕裙薄者比較靈便,而體重衣冗者則自然比較呆滯,但誰也不肯服輸。在比賽過程中也有人違反規定,靠別人助力送上高處,那是絕不作數的。靠自己的靈巧,如鳥飛空,與高樹相平,盡管寶釵墮地,下來也有些後怕,但總是值得驕傲的!這裏雖然仍是女兒情態,卻也不乏須眉氣度。
與民間婦女相比,宮中女子的蕩秋千活動顯得更加訓練有素,向有“半仙之戲”的雅稱。晚唐詩人高無際曾借漢喻唐,描寫宮中女子的秋千表演:“態嬋娟而上躋,乍龍伸而蠖屈。將欲上而複低,擢纖手以星曳,騰弱質而雲齊。一去一來,鬥舞空之花蝶;雙上雙下,亂晴野之虹盋。徑如風,捷如電,倏忽顧盼,萬人皆見。香裾盌以牽空,珠汗集而光麵。時進時退,以遊以遨。”(《秋千賦》)動作複雜多變,情態格外迷人。宋代秋千仍是寒食清明期間婦女的一項重要娛樂活動。歐陽修《越溪春》詞雲:“三月十三寒食日,春色遍天涯。起溪閬苑繁華地,傍禁垣,珠翠煙霞。紅粉牆頭,秋千影裏,臨人家。”王禹偁《清明》詩亦雲:“稚子就花拈蛺蝶,人家依樹係秋千。”此類描述在宋人筆下俯拾皆是。但寒食清明隻是一個高潮而已,實際上,宋代秋千遊戲的風俗大致如唐代以前,時至初春便蕩旋開來了。《東京夢華錄》卷七記載,元宵收燈,“紅妝按樂於寶榭層樓,白麵行歌近畫橋流水,舉目則秋千巧笑。”《武林紀事》卷三所載淳熙某年初春孝宗禦筆定奪太學生《風入鬆》詞中亦有“綠楊影裏秋千,東風十裏麗人天”的句子。春風乍起,催發著一切美的情愫,三兩女郎打起秋千,一如投入了春的懷抱。嚴仁《蝶戀花·春情》詞曰:“院靜日長花氣暖,一簇嬌紅,得見春深淺。風送生香來近遠,笑聲隻在秋千畔。”這笑聲,天真、靈慧、極富感染力,多少須眉男兒被牽動情懷,“牆裏秋千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裏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蘇軾《蝶戀花》)惱,撩撥也。這裏正映照出女子蕩旋秋千的美麗的姿態、情趣和魅力。然而亦有狂浪公子借此調笑以宣泄情欲的。如《夢溪筆談》卷二五載:“潘閬,字逍遙,鹹平間有詩名,嚐為詩曰:‘散拽禪師來蹴鞠,亂拖遊女上秋千’,此其自序之實也。”
明清兩代蕩秋千活動稍趨式微,但在清明時節仍不失為一項調劑身心、消除閨愁的遊戲。王圻所編《三才圖會》中就有栩栩如生的婦女蕩秋千圖。《金瓶梅》中也有生動的婦女蕩秋千的細節:“論說燈節已過,又早清明將至,吳月娘在花園中紮了一架秋千,率眾姊妹遊戲。先由月娘與孟玉樓打了一回,下來李瓶兒與潘金蓮打,然後玉簫和惠蓮兩個打秋千。這惠蓮手挽絲繩,身子站得直屢屢的,腳踩定下邊畫板,也不用人推送。那秋千飛起在半天雲裏,然後忽地飛將下來,端的好像飛仙一般,甚可人愛”。顯然丫頭出身的惠蓮比起幾個西門妻妾來膽大藝高多了。
清代秋千活動出現了明顯的南衰北興的格局。《帝京歲時紀勝》說,每於新正元旦至十六日,“秦樓楚館遍笙歌,寶馬香車遊士女……白塔寺打秋千者,不一而足”,清代各地方誌也多有清明時節北方城鄉女子在庭院豎秋千架蕩漾嬉戲的記載。但南方貴族婦女清明也有以秋千為樂的。蘇州女子張絢宵(兵部尚書畢沅妾)《踏青詞》雲:“平原芳草乍芊眠,巷陌人家例禁煙。一陣風來聞笑語,綠楊樓處有秋千。”
在少數民族地區,秋千也是極其普及的一項娛樂活動。在蒙古語、維吾爾語、哈薩克語及撒拉語中,“秋千”一語意為“花朵”,可稱謂花枝招展的婦女,可見當地婦女對秋千活動的喜愛和蕩秋千時美麗的風采。《番社采風圖考》也記載過南方少數民族的婦女開展秋千活動的情景:“緲綿氏之戲,即秋千也……每風和景明,招邀同伴,椎髻盤花,靚妝麗服,以銀錢、珊珠貫肩背,條脫纏腕,累累相比,歡呼遊戲。”在雲南少數民族地區,除了常見的蕩秋之外,還有紡車秋、磨秋等多種形式。
總之,從古到今,秋千畫板上總是深深烙印著婦女的妍姿倩影。在諸多女子參與的娛樂活動中,秋千之戲最富於積極主動的自娛色彩和廣泛的地緣適應性,因而受到各民族婦女的歡迎,具有深厚的民間活動的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