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曆代封建製度的大廈是以宗法觀念為精神支柱的,其核心是維護君主家長製。為切實鞏固社會的宗法秩序,漢儒具體地提出了“三綱”的基本原則。在“三綱”中,“君為臣綱”是道德指向的最高歸屬,“父為子綱”是廣泛的社會基礎,而在“父綱”的龐大的社會網絡上,羅結著千千萬萬個家庭單位,要使父係血統之網牢不可破,還必須以“夫為妻綱”來做保證。因此,在封建倫常體係中,這一主從分明的夫妻關係總是被看成“人倫之首”而突出強調。
夫為妻綱,最基本的涵義就是妻子與丈夫共同生活時處處順從丈夫。古人曾設想過所謂“妻者,齊也”的夫婦關係,而這一設想早已在“婦人,伏於人也”的現實麵前被證明是對原始社會女權遺澤的心儀向往。在夫妻關係上,《禮儀》以一係列規約早已構成了冷鐵般的“夫綱”;“男女有別而後夫妻有義”,“夫義婦聽”,“男帥女,女從男”。就是說,夫妻之間應該保持與生俱來的差別,並從而保持相互行為合宜的規範。如果丈夫依據一定的道德規範來行事了,妻子就應當聽從,最終形成男帥女從,男主女次的穩定的家庭關係。
承認了這種家庭關係,也就承認了丈夫高高在上的威儀。從丈夫的角度說,要有家長的精神麵貌,要善於馭婦,以保持這種定於一尊的威儀。“夫不禦婦則威儀廢缺”(《女誡·夫婦第二》)。社會輿論對於那種不能馭婦乃至懼內者是不予同情的。《朝野僉載》卷四記載了這樣一件事:唐貞觀中,桂陽令阮嵩妻閻氏極妒。嵩在廳會客飲,召女奴歌,閻披發跣足袒臂,拔刀至席,諸客驚散。嵩伏床下,女奴狼狽而奔。刺史崔邈為嵩作考語雲:“婦強夫弱,內剛外柔。一妻不能禁止,百姓如何整肅?妻既禮教不修,夫又精神何在?考下。省符解見任。”因在妻室麵前夫綱不振,毫無威儀,不但考課得了“下等”,而且被貶官,這表明了社會對“夫之精神”的極度重視。
從妻子的角度說,要維護丈夫的威儀,事夫如臣事君,安於居下,“為下不亂”(唐鄭氏《女孝經》),關鍵的時候要勇於代夫頂罪,代夫係獄,直至代夫而死。平時則時時處處以“和”、“敬”自律。清人沈惠玉《和敬自箴詞》雲:
冀妻如賓,孟光舉案。
夫豈矯情,癮惰斯遠。
啼眉折腰,邦國之妖。
彼昏罔知,反以用驕。
幽閑貞靜,曰配君子。
載色載笑,若佐之史。
敬而能和,穆如清風。
修身準此,維以令終。
“冀妻如賓”語出《左傳·僖公三十三年》:“臼季使過冀,見冀缺耨,其妻癰之。敬,相待如賓。”是說春秋時,冀缺耨草,他妻子給他送飯,很恭敬,彼此像賓客一樣相待。其後曆代都以此作為夫妻關係的最高境界。
如果撇開夫妻關係到底是“爾汝無間”好,還是“相敬如賓”好,這類帶有現代情愛色彩的論題的話,應該說,“相敬如賓”在滿足夫妻要求得到尊重的心理方麵,在調節家庭關係方麵是具有一定的道德意義的。但這種“尊重”應當是相互的,“心理滿足”應當是雙向效應。然而,封建的夫妻之禮本就高標著身份的疆界,“夫綱”意識的強化又必然使這種夫妻雙方應有的道德成為對妻子單方麵的要求,而使丈夫享有受敬的權利,妻子隻有表敬的義務。
《自箴》中所提到的“舉案齊眉”便是例證。《後漢書·梁鴻傳》載:梁鴻,字伯鸞,隱居避患,“適吳,依大家皋伯通,廡下為賃舂,每歸,妻(孟光)為具食,不敢於鴻前仰視,舉案常齊眉”。“不敢於鴻前仰視”一語道出尊卑,活脫畫出了為妻者摧眉折腰、自甘賤弱的形象。這一典型在大大滿足了後代丈夫們的自尊心理,故爾津津樂道,千載不厭。如李紳《趨翰苑遭誣構四十六韻》雲:“俯首安羸業,齊眉慰病夫”;韓奕《齊天樂·壽內》雲:“白頭尚待舉眉案,相敬未忘賓禮”;黃庭堅《樂壽縣君呂氏挽詞》雲:剪髻賓筵盛,齊眉婦禮閑;趙翼《蔡節婦詩》雲:“舉案風情三歲了,避人涕淚九原知。”千百年來,都是妻子俯首行齊眉之“賓禮”來慰藉、溫熨丈夫,而極鮮見丈夫同樣施禮於妻子。“舉案齊眉”作為一種“婦禮”實際上是對男性中心地位的膜拜。然而,問題是舉案奉食隻是事夫責任的一小部分,擱在妻子那瘦弱的肩上的負荷是十分沉重的,《女論語》雲:
夫若外出,須記途程。
黃昏未返,瞻望思尋。
停燈溫飯,等候敲門。
莫學懶婦,先自安身。
夫若有病,終日勞心。
多方問藥,遍處求神。
百般治療,顧得長生。
莫學蠢婦,全不憂心。
夫若發怒,不可生嗔。
退身相讓,忍氣吞聲。
莫學潑婦,鬥鬧頻頻。
粗絲細葛,熨帖縫紉。
莫教寒凍,冷損夫身。
家常飯茶,供侍殷勤。
莫教饑渴,瘦瘠辛苦。
作為妻子,不但要付出體力竭力服侍好丈夫的衣、食、住、行各個方麵,保證丈夫的身體健康,同時還要付出心力,先丈夫之憂而憂,後丈夫之樂而樂。如果丈夫動怒了,必須忍辱相讓,不可生氣,更不可爭吵頂撞。做到了所有這些,才稱得上“順婦”,否則便會落得“懶婦”、“蠢婦”、“潑婦”之類的惡名。當然當丈夫有明顯的“惡事”時,妻子也有責任“勸誡諄諄”,妻子能勸諫丈夫以及丈夫能接受妻子的忠告棄過從善都被稱為“深明大義”。但是,任何出於善意的諫正都隻能在無損於丈夫威儀的前提下溫悅恭敬地進行。如果丈夫不予理睬,也隻能任其自然,“莫學蠢婦,惹禍及身”(《女論語》)。
不過,既為夫妻就難免親昵,而過於纏綿繾綣,諧歡之情將會衝決禮義的繩檢。為了保持丈夫的威儀,為了保證“夫綱”永固不潰,封建禮教要求丈夫時時注意整肅自己的行為,使妻子常生敬畏之心,即使在私室之中,也不得過於隨便,要適度而止。《女誡》對此有一段察世之談:“房室周旋,遂生媟黷。媟黷既生,語言過矣。語言既過,縱姿必作。縱資既作,則侮夫之心生矣。此由於不知止足者也。”如果閨房之中媟狎慢戲,舉止輕狂,就會由言語上的不莊重發展為妻子欺侮丈夫,反賓為主了。因此無論如何為夫為妻都必須一本正經,“謹守夫妻,情欲之感不介於容儀,宴昵之私不形於動靜”(《昏後翼)》。不然,一旦風流多情,生出花邊新聞,是要受到輿論譴責的。《漢書·張敞傳》所載的張敞為婦畫眉之事,實在是相愛伉儷的一件閨房私事,竟被朝廷官員作為違禮之舉上奏漢宣帝,受到追問。幸虧漢宣帝平時很欣賞這個京兆尹的才能,方能未加苛責。《世說新語·惑溺篇》中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
王安豐婦,常卿安豐。安豐曰:“婦人卿婿,於禮為不敬,後勿複爾。”婦曰:“親卿愛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誰當卿卿?”遂恒聽之。
王安豐即王戎,晉代“竹林七賢”之一,是魏晉越名教而任自然的社會思潮的推波助瀾者,素不以禮法為意,但仍將妻子與丈夫親昵歸入“於禮不敬”之舉,可見丈夫威儀之重要。倒是難得這位妻子通脫瀟灑得很,堅持認為夫妻間親親熱熱,風情洋溢是愛的表示,而以一片婉孌慧心保持住了這份愛的權利。
可惜在中國古代社會,敢於這樣“於禮為不敬”的婦女實屬罕見。“夫妻之禮”的禁錮,往往使婦女成為馴奴,喪失自我,人格殘缺。《戰國策·齊策》中那個鄒忌之妻,明明知道丈夫不如城北徐公貌美,卻逢迎丈夫虛榮心說:“君美甚,徐公何能及君也!”這是一種馴奴式的行為。而《金瓶梅》中的潘金蓮雖有膽毒死了賣炊餅的武大,但為了爭取到西門慶的歡寵,不惜用口來接他的小便,使他安享被窩之適。西門慶為了在妓女麵前顯淫威,狠狠打她,剪她的頭發去給妓女李桂姐墊鞋底,她向西門慶乞憐說:“饒著奴終日恁提心吊膽,陪著一千個小心,還投不著你的機會,隻拿鈍九、鈍鋸處我!”(第十二回)這又是一種馴奴式的行為。
再說那“竟是個男人萬不及一的”蛇蠍美人王熙鳳,她毒設相思局,作弄死了賈瑞;弄權鐵檻寺,為三千兩銀子,拆散了張金哥的婚姻,並逼得張金哥和她的未婚夫雙雙自殺,還有尤二姐、鮑二家的……真是雙手沾滿了鮮血。她在賈府勢焰衝天,用興兒的話說:“奶奶的心腹我們不敢惹;爺爺的心腹,奶奶敢惹。”但在封建宗法製麵前,她也不得不承認是一個在家庭中被“夫為妻綱”的禮教嚴格規定了的女人,一個處於從屬地位的妻子。她不能阻止丈夫公開娶妾,甚至丈夫和鮑二家的通奸,公然帶到她房裏來,並咒罵她早點死去,她雖然鬧得天翻地覆,鬧到賈母麵前,賈母也隻是輕描淡寫敷衍幾句:“什麽要緊的事!小孩子們年輕,饞嘴貓兒似的,哪裏保得住呢?從小兒人人都打這麽過。”事情後來也隻是以賈璉賠不是,說不該打她使風波暫時平息下去。最發噱的是,夫婦回到屋裏,鳳姐兒見無人,方說道:“我怎麽像個閻王,又像夜叉?那娼婦咒我死,你也幫著咒我。千日不好,也有一日好。可憐我熬得連個混帳女人也不及了。我還什麽臉過日子?”說著又哭了。賈璉道:“你還不足?你細想想,昨兒誰的不是多?”賈璉接著乘勢反過來責備王熙鳳,說她“爭足了光了,這會子還嘮叨”,說得她“無言以對”。盡管如此,封建文人士大夫猶嫌賈璉缺少丈夫氣,庚辰本在“誰的不是多”一語下批曰:“不敢自說沒不是,隻論多少,懦夫來者。”嘲笑賈璉過於懦弱,失去了大丈夫為所欲為的威儀。在這些文人士大夫心中,這個世界永遠是男人的世界,其中的每一個家庭都永遠是丈夫們不受侵犯的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