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進入了農業文明的私有製社會後,就形成了男女地位的嚴重落差。“乾坤貴賤”、“陽倡陰和”奠定了理論基礎,“三從”之說則進一步確定了倫理框架。《儀禮》、《禮記》及《孔子家語》都反複強調“婦人有三從之義,無專用之道。故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這一規範最初隻是作為一種家庭結構形式用來維護封建宗法製度,但一旦與極其惡劣的物質生態環境相結合,形成的主從關係自然深化為意識深層的尊卑觀念。對不能作為家族傳人不能承擔家庭生活重負的女性來說,從一出生起,就麵臨著一個生存權利的問題。“產男則相賀,產女則殺之”自古而然,竟然還有一個堂而皇之的理由:“慮其後便,計長利也”(《韓非子·六反》)。宋明時期仍是:“世人生女,往往多至淹沒”(鄭太和《鄭氏規範》),其狀慘不忍睹:“女嬰初生,輒以冷水浸殺之,其父母不忍,率閉目背麵,以手按之水盆中,咿嚶良久乃死”(蘇軾《與鄭州書》)。此風直至近代不衰,林紓《閩中新樂府·水無情》真切地描寫過這一情景:“孰道水無情,有情偏浸出胎嬰。女兒原是賠錢貨……臍上胞水血尚殷,眼前咫尺鬼門關。阿爺心計憂鹽米,苦無家業貽兄弟,再費錢財製嫁衣,諸男娶婦當何時?阿娘別有皺眉事,乳汁朝朝苦累伊。床上縫鞋襪,鏡上梳頭發,還要將來再費錢,何如下手此時先?一條銀燭酸風烈,一盆清水澄心潔。此水何曾是洗兒,七分白沫三分血。”
顯然,在女性生存權利問題上緊緊連接著傳統觀念與現實生計的雙重影響。天地?皐,相蕩交感,男女構精,萬物化生,一切生命既然孕育誕生,理當存在下去,走向自己的明天。而自悠悠往古,多少女嬰在“得女他時翻是累,今生何事更如人”(江湜《五月二十日生一女》)的世俗的懊惱中被扼殺於“搖籃”,這是女性與生俱來的悲哀。那麽,對於那些能夠生存下來的女子,這陌生的世界將怎樣迎接她,未來的生活又將怎樣規範她呢?
先秦貴族婦女在妊娠以後三個月就要出居別宮進行胎教。所謂胎教即以禮自節,感化胎兒。其具體要求是:寢不側,坐不邊,立不跛,不食邪味,不履左道(邪道),割不正不食,席不正不坐,目不視惡色,耳不聽靡聲,口不出傲言,手不執邪器,夜則誦經書,朝則講禮樂(鄭氏《女孝經·胎教章》)。人們認為,隻有嚴格堅持胎教,所生子女才能“形容端正,才德過人”。孕婦在生產的當月便移居到正寢之室後側的專門房間候產,丈夫每天差人詢問一兩次,如孕婦陣痛有臨產跡象則親自前往詢問,但妻子卻不能親自出來與丈夫見麵,隻能由一侍姆代答。生產以後,丈夫每日委托人慰問兩次,自己仍不可直入產房。如果所生為男嬰,便在房門左側“設弧”,所生為女,則在房門右側“設?”。
生男為什麽要設弧呢?弧即弓矢。《禮記·月令》雲,仲春之月“玄鳥至,至之日,以大牢祠於高?天子親往,後妃帥九嬪禦。乃禮天子所禦,帶以弓?授以弓矢於高禖之前”。鄭玄認為舉行這一儀式是為了求子,“帶以弓?授以弓矢,求男子之祥也”,這一說法是完全正確的。《呂氏春秋·仲春》說:“弓韜也,示服猛得男祥也”,此亦可佐證。在崇尚武力的時代,戰鬥的武器是男子的生命,折射著男子的英雄豪強的色彩,所以生男設弧作為門標。不僅如此,男嬰在出生後的三天(三朝)還必須卜求一個英雄男子背著他遍射天地四方,象征兒子成人後將以天才和強力參與社會的競爭。鄭玄以“事人之佩巾”為注與“事武之弧”截然區分開來,說明女子的天賦使命就是侍人。在三朝女嬰絕無負射的榮耀,《禮記·內則》稱:“三日始負子,男射女否。”後世誕生禮儀更加隆重,三朝“洗三贈果”、“落臍灸囪”,七日“一臘”,滿月“洗兒會”,百日“百?”,來歲生日“周?”(參見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卷五《育子》),簡直不勝繁複,但這些一般都是為生育男嬰而設的,除了一些貴族家庭生女三日也會集親友為其浴湯洗身以求驅災避瘟外,其他儀式都與女子無涉,惟“設?”風俗長期流傳。遼寧滿族地區凡生育,必循古禮,門外標幟,生男在門左邊懸掛小弓和箭,生女孩則懸掛一根紅布條在門右邊。華北地區略有改變,如河北萬全縣,嬰兒誕生後用穀草一枝,標於屋外,生男孩在上麵係弓箭,生女孩在上麵係針線。山西定襄縣一帶流行“掛紅字”。婦女坐月子時,將帶根的秀穀用紅布紮結成一束掛在門口。生男孩在“紅”字上佩以弓箭和大蒜,生女孩隻佩以大蒜。總之,佩弓箭以寄托厚望,表示鴻喜,生女孩隻配用象征女紅的一些標誌而已。
另外,先秦產嬰還有弄璋弄瓦的風俗。《詩經·小雅·斯幹》說:
乃生男子,載寢之床,
載衣之裳,載弄之璋。
其泣喤喤,朱芾斯皇,
室家君王。
乃生女子,載寢之地,載衣之裼,載弄之瓦。無非無儀,惟酒食是議,無父母之詒罹。
周代住室並不設床,地上鋪席,人寢於席上。生女孩子毫無歡意,就讓她睡在地鋪上,但生養男孩則特別重視,特地擱一張床讓他高臥。相比較而言,女孩子“臥之床下,明其卑弱,主下人也”(班昭《女誡》第一章)。同時在男嬰的洪亮的啼哭聲中,人們好像感到了未來家庭統治者的威儀,要讓他玩耍玉製的禮器,祝福他早日至成大業。而女子注定一生隻需要講究做飯、奉酒、紡織等家務瑣事,所以給她玩耍一個陶製的紡錘(瓦),但願她長成以後能謹守婦道,不要讓父母牽腸掛肚。在女子呱呱墜地的時候,悲劇的序幕已經拉開。周代以後,隨著生活習俗的改變,男嬰女嬰已無寢床寢地的區別,但上下尊卑觀念卻成為一種文化因子在社會生活各個方麵彌散。弄璋弄瓦儀式演化為後代的嬰兒周歲的“拈周試?”(俗稱“抓周”),於中堂羅列錦席,將金銀七寶、文房書籍、道釋經卷等一切應用物件放在上麵,任男兒抓拈,以卜命運,女兒惟拈刀尺癅縷參《顏氏家訓·風操》),男兒在未來有多種選擇,而女子的命運生來已定,無須作任何卜測和努力,前麵永遠是那條狹長而昏暗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