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母係氏族社會中“其民聚生群處,知母而不知父”(《呂氏春秋·恃君覽》),因而隻有女子才能傳宗接代,族團的事務由女性主持,財產也由女性掌管。在這一傳統下,一母所生的子女無論父親是誰都沒有必要去關心。他們和母親住在一起,也跟著母親姓。今天的“姓”字仍從“女”從“生”,留下了遠古的痕跡。《國語》中的《周語》和《晉語》記載的上古天帝賜姓的名稱,主要是姒姓、薑姓、媯姓和姬姓。從另外一些文獻資料看,上古的姓還有姚、嬴,妘,姺、媒等,旁皆從女,這些姓都是母係氏族社會中共同血緣族團的稱號。
隨著農業文明的出現,男子在氏族公社中的經濟地位逐步上升。財富的不斷積累,使他們產生了關心管理權和支配權的興趣。當他們由部分參與擴大到全麵管理,並贏得了個體婚製上對女性獨立占有的勝利時,爭取子女的所有權,使子女和全社會都認同父親的地位就是最為重要的了。這本來是一項嚴肅的使命,可是當時水平極低的智商給男子一種直覺,母親之所以對子女有巨大的凝聚力,是由於子女經過了母體孕育、由母體出生、再由母親哺乳這痛苦而親密的過程。要改變子女對母親的感情聯係,建立並鞏固父係的歸屬承傳關係,就必須改變這一過程。於是,一幕裝扮“產翁”的鬧劇出現了。
所謂裝扮產翁,就是母親生孩子,父親模仿生育行為坐月子。母親分娩以後活動如常,而由父親坐床臥褥,儼然他剛剛生出了孩子似的。這是一場世界性的男權與女權之爭的鬧劇。國外學術文獻中稱之為“庫瓦德”(Couvade)。南美亞馬遜河和俄利諾河流域的印第安人,在大多數部落中正處於母係製度開始向父係過渡的階段。在妻子生孩子以後,丈夫要躺在床上裝做產婦的樣子,享受好長時間的“護理”和“照顧”。亞馬遜河西北的威陀陀部落,婦女臨產的時候要退到山林裏,孩子一生下來就抱回家交給丈夫,她第二天即到田間作業,僅在晚上才回來喂奶,丈夫卻要在吊床上休息一個多星期或更長時間,一本正經地遵守某些食物的禁忌,享受產婦的種種待遇。法國和西班牙交界處的巴斯克人當妻子要生產的時候,丈夫就躺在床上,蓋了被,開始呻吟喊叫。親戚和鄰居到來,紛紛向他道喜,恭賀他“生產”順利。
這種產翁風俗曾在我國古代的不少地區流行過。周去非《嶺外代答》卷一〇引房千裏《異物誌》說:“僚婦生子即出,夫憊臥,如乳婦,不謹其妻則病,謹乃無苦。”《太平廣記》卷四八三《僚婦》條引《南楚新聞》也說:“南方有僚婦,生子便起,其夫臥床褥,飲食皆如乳婦,稍不衛護,其孕婦疾皆生焉。其妻亦無所苦,炊爨樵蘇自若。”又說:“越俗,其妻或誕子,經三日便澡身於溪河,返,俱糜以餉婿,婿擁衾抱雛,坐於寢榻,稱為‘產翁’。”李宗昉《黔記》卷四介紹郎慈苗“其俗更異,產生必夫守房,不逾門戶,彌月乃出;產婦則出入耕作,措飲食以供夫及乳兒外,日無暇晷。”雍正《順寧府誌》卷九也記載傣族此風:“生三日,貴者浴於家,賤者浴於河,婦人以子授夫,己乃執爨、上街、力耕、理事至誌,非疾篤不敢少休。”元代意大利人馬可·波羅遊曆中國時在金齒州(今雲南西雙版納)也曾見到過產翁習俗,詳細地載入他那著名的《馬可·波羅遊記》第一一九章中。
十分可惜,在我國諸多文獻記載中都未透露出產翁風俗起始於何時的消息。然而屈原《天問》中“伯禹愎鯀,夫何以變化”的質疑頗費思量,也很值得注意。“伯禹愎鯀”經聞一多先生精辟地校正為“伯鯀腹禹”。問題隨之而來了:鯀為禹之父,古籍記載沒有疑義,那麽禹怎麽會由鯀腹而生呢?《山海經·海內經》郭璞注引《歸藏·啟筮》說:“鯀死三歲不腐,剖之以吳刀,化為黃龍。”而《路史·後記》注十二引作“鯀殛死,三歲不腐,剖之以吳刀,是用出禹”。聞一多先生從神話學的角度認為,這兩條材料一曰“化龍”、一曰“出禹”,可知龍即禹。鯀被傳說為魚鱉之屬,龍與魚鱉同為卵生水族動物,龜鱉既有卵化功能,故可剖坼而生禹(龍)(見《天問疏證》)。這一說法更增添了禹身上具有的神奇色彩,但尚未注意到神話背後的現實內容。
其實,“伯鯀腹禹”正是產翁習俗的反映。在希臘神話中,宙斯在墨提斯懷孕的時候把她一口吞下,後來讓火神赫雯斯特用銅斧劈開他的頭顱生出了智慧女神雅典娜。這則神話明顯地具有新舊觀念陵替時產翁習俗的背景,“伯鯀腹禹”與之有相仿之處。“剖之以吳刀”可以視作夏族產翁習俗中的一種巫術儀式,男子身上沒有產門,就得以神的名義象征性地開出一個來,以表示嬰兒產自父體。澳大利亞和新幾內亞一些古風猶存的民族,直到本世紀四十年代,為了盡力在戰爭和生產中排斥女性,還實行男性割禮儀式,即從肛門到男根割開一英寸,甚至幾乎是全長的一道傷口,讓血流出來,稱為“男人的月經”。隻要傷口沒有愈合,女性在月經期內的一切禁忌和規矩,被割的男性也一一遵循(田納西《曆史中的性》第三十四頁)。由此看來,在產翁習俗形成之初,親剖肌膚,在淋漓的鮮血中體驗產嬰的痛苦,創造一個逼真的產育的氛圍是完全可能的。中國許多曆史文獻提供的母係氏族社會瓦解之初男權女權之爭的圖景似乎顯得太平靜了,平靜得使人難以置信。而“伯鯀腹禹”、“剖之以吳刀”的謎底使我們隱約看到在那場主從顛倒的鬥爭中,男性是付出了“血的代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