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16日拂曉,剛當俘虜不久的國民黨天津警備司令陳長捷,在解放軍戰士的押送下,乘車來到了通縣五裏橋。在張宅一間大屋裏,他見到了鄧寶珊和周北峰。這是解放軍平津前線司令部的一次精心安排,目的在於讓傅方代表盡快簽署和平協議。對於鄧、周來說,這真是富於戲劇性的一幕!
一見麵,陳長捷就指著鄧、周大聲吼道:“你們這些家夥,躲在這裏,以和談為名,吃飽了飯磨牙玩,就是不簽字!讓我陳某人和13萬弟兄們當犧牲品,作為你們討價還價的資本。呸!我們完了,看你們還找誰墊背!”
陳長捷的到來,使鄧、周感到很意外。麵對陳的怒斥,他倆感到很委屈,有口難辯,難道他們就不想快點簽字嗎?
但是,他們能夠理解陳長捷的心情和失態,知道他在天津挨了打,失了麵子,見到自己的人泄泄氣是難免的。
周北峰好言相勸:“你別著急,有話慢慢說,先坐下休息休息。”說著給陳長捷遞上了一杯熱茶。
陳長捷瞪了一眼周北峰,用顫抖的雙手接過了茶杯,喝了兩口,才緩慢地坐在椅子上。沉默了一會兒,鄧寶珊望著陳長捷說:“你有話可以心平氣和地談談,我們也好轉告傅總司令。你的家室有什麽事情要辦?你不好向解放軍提,我們也可以替你說說。”
陳長捷的情緒穩定了下來。要說談談,他還真有些心裏話想說,也隻有現在可以做到無所顧忌。再說,他剛剛吃了敗仗,教訓體會都是帶著血腥味的,對人最有說服力。
同是一個陳長捷,幾天前還發誓要與天津共存亡,表示“武器是軍人的第二生命,放下武器是軍人的恥辱”,現在卻完全變了另一種口氣,他所說的許多話都是鄧寶珊、周北峰不曾想過也無法體會到的。
陳長捷說:現在大局已定,為蔣介石的不義戰爭作垂死掙紮,不趕快覺悟,不起義反正,即便逃到天邊也是死路一條。天津的事實就是這樣。
人家共軍的戰略戰術,實在是高明,變化莫測。毛澤東指揮戰爭正確適當,達到了使國軍完全聽從他的調遣。沈陽攻克後立即派東北共軍入關,使蔣介石、傅總司令措手不及,既不能調動華北軍隊援救徐蚌,也不能按計劃擴軍。接著,先圍張家口,把傅的注意力引向西線,讓35軍增援;再圍新保安,傅又上當派出基本部隊,結果送了更多的本錢,北平、天津也陷入重圍。傅總司令多次讓參謀長告訴我:‘堅決守住就有辦法’。這猶如在陷落死坑裏討價還價!
共黨的情報工作簡直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使他們對天津城防的設計、運用和兵力部署都了如指掌,得以恰當選定主攻方向,一舉打破城防體係。相反,我們的情報工作卻一團糟,多如牛毛的情報機關和人員全是吃幹飯的。東北共軍幾十萬人經長城入關,傅作義毫無所知;他們進抵寶坻、唐山和在津塘間轉兵,我也未察覺;天津被圍了,尚摸不清有多少共軍,挨到重打後依然不明真實情況。
“守軍的士氣普遍低落,不願再戰,而共軍官兵英勇頑強,很有戰鬥力。天津城防陣地的暗堡和一些支撐點工事不是被他們的炮火所摧毀,就是三五成群的戰士摸爬到跟前,一組繼一組,一人繼一人,用炸藥包、爆破筒、手榴彈進行爆破,有的還與碉堡一起炸毀,真是不怕死。如果我們的官兵也有這種精神,也許還能堅持……”
陳長捷低下頭,陷入了沉思。
鄧寶珊、周北峰等人都在認真地聽著,沒有插話,沒有議論,隻有思考。聽了陳長捷的這番話語,他們會有些什麽感想,可以說是不言而喻的。
當日下午,雙方代表繼續會談。沒有人再提及陳長捷一事,好像五裏橋從來沒有來過這個被俘國民黨軍中將司令。但是,會談氣氛更加融洽了,代表態度更加誠懇了。
林彪首先發言,他說:“毛澤東主席今晨來電說,他得知鄧先生出城來談判,很高興,並致歡迎之意。鄧先生8日電示榆林方麵派人去見他的事,他已知道了,也表示歡迎。”
鄧寶珊聽了林彪轉達毛澤東對他致意的話,非常高興,激動地說:“願為保全文化古都,盡我全部力量,不辜負毛先生的厚望。”
雙方代表就和平解決北平問題達成一致意見後,聶榮臻談了解決綏遠問題的初步設想。他說:“綏遠的問題,我黨中央指示緩緩再談。如果北平的和平解放能順利完成,使中國數百年的文化古都及文物古跡能夠完整地回到人民懷抱中,綏遠問題就好談了。毛主席說要用一種更加緩和的方式,我們叫它為‘綏遠方式’。”
最後,林彪、羅榮桓、聶榮臻和鄧寶珊、周北峰分別在《北平和平解放的初步協議》上簽了字。同時,雙方商定:次日由鄧寶珊和刁可成、王煥文偕同平津前線司令部參謀處長蘇靜、隊列科長王朝綱一塊進城;周北峰暫留五裏橋,以便聯係。
晚飯後,林彪、羅榮桓、聶榮臻一起來到鄧寶珊下榻的小四合院,與傅方代表握手告別。林彪說:“從全國形勢看,死守北平是不可能的事了。但為了保全古都及市民生命財產安全,我們甚望和平解放北平,惟不可能再拖延時間。限本月21日首先開出1個軍兵力到城郊地區,然後再陸續開出。為了指揮傅部軍隊出城行動,可在德勝門外設雙方參加的指揮所。此後,我方再派軍政負責人入城。”
鄧寶珊說:“林將軍所談幾點,我看完全可以照辦。”
林彪從大衣口袋裏掏出一封信遞給鄧寶珊說:“請鄧先生將這封信轉交給傅將軍。”鄧寶珊拿著信說:“有句古訓為‘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我想,一個人如果不懷千歲憂,總有一天會遭到後人的恥笑甚至責罵的。我也這樣勸過傅先生。傅先生以及我本人,還有諸位先生,總有一天要黃土覆麵的。在我們化成了灰後,後人寫這段曆史時總會是公正的。”
是的,曆史永遠不會忘記為北平和平解放而做出過貢獻的人們。通縣五裏橋談判作為平津戰場上國共雙方代表的一次成功合作和最後一次正式接觸被載入史冊,功不可沒。
1月17日,旭日東升,陽光普照大地,積雪開始融化。空氣是這樣的清爽,使人胸脯裏感到分外舒暢。
約9時許,鄧寶珊偕蘇靜等人乘坐一輛吉普車駛出五裏橋,踏上了回北平城的道路……
爆炸案轟動京城,何思源命懸一線
1949年1月18日淩晨3時,北平城裏一片寂靜,四處都是黑洞洞的。
突然,八麵槽的錫拉胡同12號一座民宅接連傳出兩聲炸彈爆炸的轟響。緊接著,便是硝煙驟起,磚石橫飛,屋頂塌落,東西破碎,痛苦的嘶叫……一切都幾乎發生在同一瞬間。
黑夜的寂靜被打破了。
這是前北平市長何思源的住宅。錫拉胡同的人被震醒了,八麵槽的人被驚醒了,人們從四麵八方趕來搶救、看望受傷的市長及其家人。
一家六口,一死五傷。何思源的小女兒何魯美是一個中學生,當場斃命。他的妻子何宜人(原籍法國)受傷最重,經協和醫院急救,從頭部取出炸彈片四塊,神經受傷,始終未痊愈。他本人被送到東交民巷北平醫院輸血搶救,但傷勢不重,主要是因為沒有被彈片擊中,大部分是磚瓦木石塌下砸傷的。他的大女兒何魯麗和兩個兒子均被炸傷或砸傷,也被送到醫院救治。當時,他和兩個兒子睡在外間屋,裏間屋頂先發生爆炸,他們趕緊起來撲向裏屋去救人,剛起身走了幾步,外間屋頂也發生爆炸。兩顆定時炸彈爆炸時間不一,何思源才幸免遇害。
當天,北平各大報紙都在頭版刊登出前市長家發生爆炸的消息,全城嘩然,南京國民黨中央社報道說:這是“共軍攻城,打擊和平使者”。不明真相的人,以各自不同的心情在竊竊私語,做著種種猜測。
到底這起爆炸案是誰幹的?為什麽想暗害何思源?為什麽又偏偏選在1月18日天亮之前呢?要想弄清這些問題,還得從何思源當市長說起。
何思源是山東人,北大畢業,留學英、德、法等國。1927年回國,次年出任國民黨山東省政府教育廳廳長。1943年升任山東省主席,堅持敵後抗日鬥爭。1946年11月,他由國民黨山東省政府主席調任北平市市長。到北平不久,就發生了轟動全國的“沈崇事件”,即12月24日北京大學女生沈崇在東單廣場附近被兩個美國兵強奸。消息傳開後,各大專院校憤怒了,先是罷課,後是上街舉行反美遊行示威。國民黨軍警、軍統、中統人員在警備司令、軍統頭目陳繼承的指揮下,紛紛出動,強行阻撓。這些人白天在街上打罵學生,夜裏進校搜查宿舍,隨意抓人,把整個北平城鬧得風聲鶴唳,人人自危!12所大學派代表去找陳繼承,陳不見。各校學生集結在新華門國民黨北平行轅門外靜坐,強烈要求釋放被捕同學。
麵對師生們的責問和請求,何思源與一些學生代表乘車來到外交部街警備司令部。陳繼承說,他不知道有打罵、逮捕學生的事發生。何說:“身為負責北平治安警備的司令,竟說不知道,誰能相信?”
何思源等又來到中南海北平行轅主任李宗仁處,沒找到李宗仁。李的參謀長王鴻韶打電話叫來了陳繼承,陳依然推說不知道。何思源很生氣,激動地說:“北平有行轅、戰區長官部,有警備司令部,還有我這個無權無用的市長,竟然出了這種事!學生不散是個市政問題,我這就去告訴在新華門靜坐請願的學生,讓他們回校去,今晚一定放人,如不放人,明天請看我的辭職書!”
何思源的話果然奏效,請願的學生紛紛散去,八個被捕的學生當晚也釋放了。
由於何思源在處理學生罷課遊行以及軍地關係、人民生活等問題上,明顯地沒有按照蔣介石及其心腹陳繼承的意圖行事,經常發生矛盾,他開始受到排擠,甚至暗算。1948年4月,他在景山東街就遭到國民黨特務的槍擊,幸而沒有中彈。6月,蔣介石下令撤了他的市長職務。
蔣介石本想以此結束這場麻煩。但是,他可以任意撤換一個市長,卻無法改變一個人的思想和追求。
何思源心中的憤懣又多積了一分。同時,他慶幸自己終於擺脫了束縛,沒有在絕路上繼續走下去。
7月1日,何思源向新任市長劉瑤章交出官印後,移居錫拉胡同12號。
這時,出任國民黨“華北剿總”總司令一職不久的傅作義,特地派人把何思源叫到城外總部,向他表示此事與自己無關。
何思源說:“從到北平那天起,我就知道這個市長幹不長。不是我幹不長,而是蔣家的天下不會長了。我雖當了20個月市長,但問心無愧。”
7月5日下午,北平發生了震驚全國的國民黨軍警開槍打死打傷東北流亡學生44人的慘案。這一事件是由市參議會暗中串通陳繼承的87軍和一些軍統人員一手製造的,傅作義一直蒙在鼓裏。事件發生後,各地群眾和反蔣人士因不明真相都紛紛譴責問罪於傅作義。作為總司令他不得不出來收拾殘局,既花錢又賠罪,而真正的元凶陳繼承卻安然無事,一走了之。
一個堂堂的總司令竟然不知道所屬部隊將要采取的重要行動!傅作義異常惱火,他找來了何思源。
“這叫什麽事?他們欺人太甚!”傅作義說,“我是個軍人,不懂政治,後方鬧得這樣糟,前方的仗怎麽會打好?”
何思源很直率地說:“傅先生,你看蔣先生的統治腐爛到了何等地步!光天化日之下,陳繼承他們竟敢背著你調兵屠殺無辜的青年學生。”
傅作義無奈地搖搖頭,帶著惋惜的口氣說:“你早離職了幾天,不然你可以幫我的忙。”何思源說:“傅先生是奮發有為、勵精圖治的。但是,你畢竟是枝葉,所依附的根已經腐爛了。所以,你無論如何努力,也無法生長、開花和結果。局勢變化太大,不如乘此機會脫離腐根。”
傅作義沒有說話。
何思源繼續說:“抗日期間,我在山東鄉下打遊擊,對全局情況不甚了解。到了北平,我接觸到的事情多了,看的也透了,感覺到跟蔣先生走下去是絕路。以前已經走了絕路,這條路我不能再走下去了。”
“七五”慘案發生後,何思源擔心國民黨特務會暗害他,便跑到青島躲了起來。直到11月上旬聽說傅作義由南京開完軍事會議回來,他才從青島回到北平。
傅作義見到何思源就說:“軍事真糟!”
何思源完全明白傅作義這話的含義,總司令指的是目前的戰局對自己十分不利。他望著滿麵愁容的傅作義,急切地說:“傅先生,你為什麽還不跟中共那邊接頭?遲了不利啊!”
傅作義有許多想法,但顧慮重重。他吞吞吐吐地說:“如果與中共合作,我雖有幾十萬人,但用我個人的名義不行,用‘剿總’名義也不行,能不能在北平先組織一個‘華北某某委員會’,我任常委或副主任,專管軍事?”
停了一下,傅作義又說:“我想,李宗仁很可能代替蔣介石,美國也有可能出兵,那樣形勢也許會好些。你能否到南京去一趟,看看李宗仁還有什麽辦法。我在這邊也找些人談談。”
何思源和李宗仁的交情很深,稱得上是莫逆之交。李宗仁當選為副總統時,何在北平懷仁堂為李舉行酒會,並燃放鞭炮祝賀。由於蔣、李矛盾很大,蔣對何的舉動極為不滿。
何思源飛抵南京後,下榻在李宗仁住處。他倆幾乎每晚都交談到深夜,有時樂觀,有時傷感,但是更多的時候是一籌莫展。李宗仁多次感歎:“蔣總統把我看成小孩,想法子騙我。一會兒說他可以退職、休息、告假,一會兒說他可以把位子給我,一會兒又說讓位現在還不能,簡直是捉弄人嘛!”
在南京的兩個月裏,何思源通過明察暗訪,切身感受到南京政府內部勾心鬥角,和平運動有真有假、有實有虛,蔣介石還是想靠殺人來穩住天下。他進一步看到蔣家天下的分崩離析,更加堅定了他為爭取和平解放北平而奔走的決心。
這時,國民黨軍在淮海戰場上慘敗,平津戰事也很吃緊,隻剩下平、津、塘幾座孤城,不少軍政要人紛紛南逃。一些好心人都勸何思源不要北上,留下見機行事算了。然而,何思源決心已下,他說:“北平是我的家,北平人是我的老朋友,我要為古城做些事情。”
1949年1月9日,何思源秘密飛回北平。
何思源見到傅作義便談了他此次南京之行的感受,說:“李宗仁的嫡係部隊駐紮在蕪湖,南京仍在蔣介石的實力控製下。蔣介石暫時還不會下台,李宗仁也一時代理不了總統。現在南京四分五裂,已經管不了我們,你應該當機立斷,徹底‘換根’,不要搞南京那些政客、黨棍的那一套。”
傅作義沒有說話,隻是在認真聽。
何思源接著說:“我對目前三方麵的主張是這樣認識的:中共方麵提出的大多是政治問題、根本問題,例如如何不剝削人民、不壓迫不民。蔣介石提的盡是些中國人最討厭的槍炮子彈問題,還有美國出兵等問題。李宗仁所提的民主問題,實際是玩弄花樣,徒尚空談,例如取消戒嚴、特種法庭,停止特務活動,釋放民主人士和張學良等等。白崇禧向蔣提出‘和平解決’的主張,河南的張軫打電報要蔣立刻改弦更張,這些都是桂係催逼蔣介石下台的手段,都沒有觸及根本問題。”
傅作義仍在沉默,內心卻在湧動。
形勢的發展異常迅速。解放軍對北平的包圍圈在縮小,天津解放,毛澤東提出和談的八項條件,和平呼聲日益高漲,鄧寶珊出城與中共方麵接觸……
事到如今,傅作義已無可奈何。無論以和平方式也罷,或用武力方式也罷,北平總是要解放的,但是為了免遭破壞,還是實現和平解放為上。何思源的這種信念,驅使著他積極奔走,加緊催促傅作義走和談之路。
1月16日晚,何思源和北平市參議會議長許惠東去見傅作義。
何思源開門見山地說:“北平現在已完全處於孤立的地步,大多數官兵也不願再打下去了。北平的解放已成為大勢所趨,人心所向。你若下令強迫軍隊繼續作毫無出路的抵抗,那是很危險的,後果將不堪設想!”
傅作義隻是點頭,沒有吱聲。
何思源又說:“目前的問題是沒人敢出來說話,如果有人說話,和平的聲勢就會大不一樣。”
傅作義思索片刻問:“何先生看誰出來說話好呢?”
“我們來找傅先生談,就是想在這方麵做點工作,給你以民意方麵的支持。你現在很需要這種支持,有了這種支持,文章就好寫了,還帶有為民請願的成分。”何思源說。
傅作義說:“不過,北平的情況很複雜,你們要特別當心安全。”
何思源毅然表示:“不怕,為了文化古都和200萬人民,死有何懼!”
傅作義深受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