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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息妄

  慈照送罷長荷等人回城後,自己就帶了侍女緋晨,去垂園辯機的房中去探視。

  慈照剛走到垂園的門廊上,隻見照料辯機的幾個人,包括自己的貼身侍女月舍及小童明兒都在外麵嬉笑玩耍。

  慈照忙驚問月舍這是何故,並又對她說道:“他一個如此病重體虛的人,假如真有事情之時,而眼前均無一人可以使喚的,這如何使得?”

  月舍忙笑道:“姑娘,是辯機師父讓我們出來的。除讓我們為他在那書架上找一卷古書來看外,便讓我們出來了,他還說凡事自己來。”

  慈照聽罷,不覺暗想道:“終不改這種苦行僧的脾性兒。”

  想罷,慈照便將緋晨也留在園子中與月舍他們玩耍,自己則獨自一人來到垂園的內房中。

  慈照一進門來,隻見這裏重簾高卷,雲窗洞然。

  見辯機雖然是麵色蒼白,體質虛弱,但他人仍端靠坐在床榻上,正全神貫注地看一卷墨家的論集。

  慈照看罷,不免含笑對辯機道:“現在成華兄的病狀不過稍見好轉,便又用功了,何必要總是勞神如此?”

  辯機一抬頭,看見慈照進來,就說對她說道:“慈照妹妹來了,我現正有一件事想與你相商,因我這一場病,倒徒費了許多光陰……”

  辯機話未了,慈照笑歎道:“前後來這裏養病不過才五六日,加上在寺中病的那幾日,統共不過十日罷,不該如此心急的。”

  說罷,慈照歎息道:“成華兄這回染病,定是因探視我而起。”

  聽慈照說罷,辯機則默默地說道:“其實來探視你之前,我寺裏便已經有好些人也病了,在我們那寺裏,就連正常的法事都難以進行了。更有甚者,本寺還有道友因染病而亡。那個時節的我,全身也正有些不自安。”

  慈照聽辯機如此說罷,更是悔歎地說道:“倘若是如此,則更不該要讓你在大冷的天入城來探望我,這豈不是讓你原本的病體上雪上加霜?以致釀成今日這番大病,這統是我的不是了。”

  辯機沉默半日,才道:“慈照妹妹無須自責,人非金石,難免無病。”

  慈照問辯機道:“方才成華兄說有事與我商量?”

  辯機道:“是,明日我即準備回寺裏去了。”

  慈照聽辯機說罷,忙驚歎說道:“這如何使得!莫說眼前你如此虛弱得不能行走。即便能行走,也無法照料自己。再說你這次患了如此的重疾,自然應當安心靜養一個時期為好。”

  辯機正欲答言,月舍進來,對慈照稟道:“姑娘,王老醫生來了,說是來為辯機師父複診的。”

  慈照一麵對月舍說道:“快請進來罷。”一麵笑對辯機說道:“虧得有這位神醫相救,成華兄方得脫此一劫。即便不為了謝恩,你都該見見這位身懷絕技,心腸慈如菩薩的老人。”

  兄妹二人正說話間,隻見一個雙鬢斑白、身骨朗健的、年約七十開外的老人率一個手提藥箱青年徒弟進門來。

  慈照見王醫生來,忙上前來,稱謝道:“虧了老先生的救治,才使得病篤的家兄得以痊愈。慈照兄妹二人感戴之極,無以為謝,今日何必又勞老先生親來?”

  王老醫生笑道:“姑娘不必客氣,你兄長能脫此大厄,全仗他人年輕,造化大。豈不知俗語說,醫生是治得了病,救不得命的。我今天因出城為一位老友看病,終不放心這裏,故又順道來為你兄長複診。”

  說罷,王老醫生回頭看著辯機說道:“年輕人,今日如何了?你此番大病,虧了令妹在這裏悉心照料。”

  慈照笑道:“終還是醫藥高明之故。”

  王老醫生笑搖手道:“醫藥固為重要,然而姑娘的殷勤服侍及精心調攝也至為關要。”

  辯機忙對王老醫生致謝道:“真是多謝。老先生精湛的醫術,令小僧感佩不已。”

  這時,流邸仆從送茶過來。

  慈照一麵親自為王老先生奉過茶來,一麵也在一旁含笑說道:“我家老祖父常說:‘為人一生,不為良相,便該為良醫’。可見能成為良醫,是一件何等了得之事,非天資聰明,心地仁慈,讀萬卷書者,是不可以行此等濟世之術的。況且老先生家世代為醫,無此淵源深厚的家風,如何能有如此高明的醫術?可歎我身為一介女子,否則,就當拜老先生為師的。”

  王老醫生在聽罷慈照這一番話後,大笑道:“過譽了,且不敢當。姑娘太看高我們這行了,又何曾見過這世上比比皆是濫用藥餌為刀的殺人庸醫。”

  說罷,王老醫生又一麵為辯機右手診脈,一麵問慈照道:“姑娘的兄長是幾時出家的?”

  慈照默然半晌,才傷心地說道:“自幼便入佛門修行了。”

  說罷,慈照又對王老醫生說道:“如果說到這裏,倒讓我有件疑惑己久的事情,想要向老先生請教。”

  王老醫生一麵換上辯機的左手號脈,一麵笑對慈照道:“姑娘不妨講來。”

  慈照便將其父母病狀大概地對王老先生說了一番,然後又歎息道:“父母雙亡,才使得家兄入了空門去修行學道。別的事也罷了,為什麽家父大人平素這麽一個康健之人,不為我們留下隻言片語,竟然會瞬間而亡?為什麽不及半年,家母也隨之而去?這真令人感到生死之隔,原本就是薄如蟬翼的。家父究竟是患上何種樣的病症,會如此凶險?讓人百般難解的。”

  王老醫生聽罷慈照的話,沉思片刻,才點頭道:“姑娘言之有理。隻因當時未睹令尊大人的病狀,不好妄下斷言。但依貧醫看來,恐怕是令尊大人患有心肺失調的重症。心主血,假設心之有礙,氣血便不能全身周行。血不行全身,則自然會導致失神氣絕,倘若醫治不及時,便會瞬間而逝,這真可謂是絕症之中的絕症了。這種絕症,多見於過於勞頓或上了些年紀的人。至於令母大人?則可能是因為令尊大人猝然而逝,令其情誌過於憂傷悲絕,以致寢不安席、食不遑味而傷及肝脾,肝脾一傷,則五穀不化,氣血大虧,終致……”

  王老醫生話語未落,隻見辯機兄妹二人的神情,已是十分地淒楚黯然,他便忙轉過話題來,微笑對慈照說道:“據脈象看來,現所幸喜姑娘的兄長已無大礙了,隻要再調養一些時日,便好了。”

  說罷,王老醫生提筆開了一張補養氣血的方子出來,又叮囑了辯機切勿再受風寒及安心調養等語,便告辭出來。

  慈照忙親自送王老醫生他們師徒二人出門去。

  慈照一回房來,隻見辯機正望著王老醫生的方子默默出神。

  慈照便將案上那一張藥方取在手裏,笑道:“成華兄,你無論如何也要將老先生的這幾劑方藥服完,方可以提回寺一事。”

  說罷,慈照回頭叫了聲:“舍兒。”話音未落,隻見院外幾個侍女都進來了,垂手聽吩咐。

  慈照將方才王老醫生開的那道方子遞給月舍道:“快交給管家嬤嬤,叫她速讓人到城裏最好的藥堂取藥回來。”

  月舍答應了,剛欲出門。

  慈照又道:“如果他們將藥一旦取了回來,即來告訴我一聲,我要親眼看著她們煎藥,方放心得下。”

  月舍應了,忙去了。

  這時,又有一個侍女過來對慈照稟道:“姑娘,管家嬤嬤說辯機師父的新米粥己熬好,現在請姑娘示下,在何處用餐為好?”

  慈照笑對辯機道:“就在此處罷。”說罷,又吩咐那侍女道:“叫他們廚裏多送幾道清淡可口,且滋養氣血的佐粥小菜上來。”

  那侍女聽慈照說罷,忙應了去了。

  見狀,辯機若有所思,默然無語。

  其實,眼前所發生的諸種事情,對自幼長在貴族之家的慈照而言,不過是尋常之舉罷了;但對於自幼生活於簡素佛門的辯機而言,終有些太過奢華之感,令他心神難安。

  趁流邸仆從張羅之際,辯機對慈照道:“慈照妹妹,我有一事想說。”

  慈照笑對辯機道:“莫非成華兄急欲歸寺之念,還沒有打消麽?”

  辯機道:“且請妹妹立即遣開這些人去,凡事都由我自己來料理。粗茶淡飯就足矣,無須為我特製;而且,過午我是不食的。我在這裏靜養一二日,便回寺去了。否則,在這裏勞累了妹妹與眾人,令我如何當得起?”

  慈照聽了,笑對辯機道:“成華兄,你又何必如此地清苦?現你人又非住在你那寺院中,諸事可以將就,且隨鄉入俗罷。況且你現在大病未愈,正該調養和有人精心服侍才好的。”

  慈照見辯機沉默無一言,忙笑道:“誰讓成華兄是出家人來著?一切隨你。留小童小明兒在這裏總可以罷?倘若有事,眼前總得一個人可使喚的。”

  辯機這才點頭。

  不久,慈照告辭出來,她一麵走,一麵想:“成華兄為什麽要這般苛求自己?可見入了道途,殊為不易,處處要身體力行。假如僅僅是為了斷煩惱,而入得那空門去,焉能誌堅如此?”

  此後這一二日,辯機或閉門參省,或端坐默經,或在小童明兒的攙扶下,勉強掙紮自己下床走幾步,他決心待體力稍稍恢複,便自力返回會昌寺去。

  長荷從流邸這裏回到城中後,便就將辯機的病情好轉及慈照請她出城看花之語詳細地對高陽講了。

  說罷,長荷忙又催促高陽趕快出城賞春去。

  高陽聽罷長荷的話,正合心意,歡欣不已,口上又不好說什麽。隻是對長荷笑道:“你這幾日照料病人已是十分辛勞,我豈能忍心你再隨我來回奔跑?”

  長荷忙笑道:“公主,我真的不勞累的。如果公主出去,瞧見城外那一路上的花紅柳綠,一定會心生歡喜的,強勝悶在這府中多少、多少倍哩。”

  高陽聽了,笑對長荷道:“如何得了?這個人!隨人家在府外麵才住了不過幾日罷,這心便就有些難收住了。”

  說完,高陽沉吟半日,方才幽幽地說道:“我且隨你出城去,看花還在其次,倒真該去看看慈照妹妹他們如何了。”

  說罷最後一句,不知為何,高陽的臉一紅。

  長荷忙笑對高陽道:“要去,就請公主快些兒動身罷。慈照姑娘說了,這梨花是齊開、又齊散的。到時,那梨花如果散了,便讓人有些兒掃興了。”

  高陽笑道:“何至如此匆忙?如果沒有風雨相催,這花期,定是可從從容容持續十日的。”

  因碰巧太宗出外巡幸,房家父子也隨行。故高陽就留文夫人守府,過了一日,自己便率大小家人十數名出城奔流邸而來。

  一路上,眾人隻見城外春色芳菲,風和日麗。心情之明快,自是不用說的。

  反倒獨是高陽因心中默默有所思,她的車駕越接近自己封地上的那一座別宅流邸,她的心,反而越怯。

  慈照在房中看書,忽聽月舍來報道:“姑娘,高陽公主來了。”

  一聽高陽來了,慈照擱下書卷,忙率眾人親自到大門外去迎去。一到大門,她見高陽的侍女、隨從己站了一地。

  流邸兩個侍女忙上前,將車上幔簾一掀,隻見長荷扶了高陽下車。

  慈照忙迎上去,笑道:“若不是因為這裏好花爛漫,又怎肯有勞合浦姐親來?”

  高陽也笑盈盈地說道:“果然是城外春色賽過城中,我便這般身不由己地被春光牽來了。”

  慈照也笑道:“是了!正因每年這郊外的好春色賽過城中,踏青者,才會不請而自來。”

  長荷笑道:“大概現在長安城內的人,己傾城而出了罷?”

  慈照笑道:“瞧著罷,過了幾日,這滿城的人,又該為牡丹、薔薇而狂了。”

  說完,幾人緩步登了台階,走進流邸大門來。

  高陽一麵走,一麵含笑問慈照道:“你兄長他人己安泰無事了麽?”

  慈照笑道:“托合浦姐姐之福,已無大礙了。這次我兄長大病,使得我幾乎是方寸大亂,更何況照料病人?這幾日如果沒有得長荷相助,不知會亂成什麽樣兒了,幸虧了合浦姐派她來助我。”

  高陽笑道:“我說讓長荷來助你一臂之力,原是不錯的。實告訴你罷,過去我也曾是這麽大病過幾場的,每一次都均虧有了長荷的精心照料,方化危為安。見過我既往生病是什麽樣子的,故想必她便對此番如何照料你兄長的病,也就心中有數了。”

  慈照笑道:“虧蒼天神明及合浦姐等眾人加佑,我兄長終算無事了。待過一二日,當出來麵謝的。”

  高陽聽罷,惟含笑不語。

  高陽、慈照二人回房,高陽洗漱換裝完畢。

  慈照見侍女月舍與緋晨各端了一個描金鏤花銀托盤上來,一內裝兩套扣銀白玉茶器,一個則盛有幾式精巧點心果子。

  慈照便笑對高陽道:“今兒天氣寒熱適宜,假如合浦姐不嫌路上勞頓,便命她們將茶點端到梨花樹下去,我們邊飲茶,邊賞梨花如何?樹下較屋中,不是更寬闊爽快一些麽?”

  高陽對長荷及慈照笑道:“使得,這一次就是特地為賞這梨花而來,正該先去看它,才是正經。”

  慈照忙吩咐從人張羅去了。不大的功夫,便過來幾個侍女來請高陽她們過去。

  高陽,慈照二人便隨她們來了。

  一近這幾株巨樹梨花,便先聞香氣彌空,繼而就見那滿樹的梨花花蕊,猶如綴在空中的千萬隻飛蝶舞鶴。

  高陽、慈照見這幾株梨花如此繁盛香潔,不覺點頭稱讚。

  一時,二人不先入座品茶點,卻走向這些香氣幽馥,花繁枝茂的梨花樹。

  慈照先令侍女緋晨將一支下垂的瑩白梨花攬在眼前,她與高陽又細細鑒賞了一番。

  高陽看罷,笑對慈照說道:“看眼前的梨花如此之繁盛,但到頭來,大部分都為空花,能結實者終無幾。”

  慈照笑點頭道:“正是。”

  高陽望見空中滿天的梨花,神情悠悠地笑歎道:“無論如何,梨花終為我在這個世間最為喜愛的一種花了。因為,這梨花在開時,它的千花萬蕊,猶如漫天的雪煙一般,鋪天蓋地而來,令人是驚喜異常。墮時,又紛紛入土為淨,了無蹤跡,不知香魂歸於何處?令人遐思不絕。此花的開落之態,真是各具其美。堪以‘開時雪如花,謝時花似雪’十字來形容它了。”

  長荷也在一旁笑道:“也是的,不像一些花兒殘敗了,還久掛枝頭,似有戀戀不舍之意。令看花人目不忍睹,反為之歎息不已,全然不記得它當時的俏麗容顏了。”

  慈照笑道:“合浦姐與長荷此一說,誠可為梨花的知音。這些雅素的梨花真真堪稱兼有數美了。這裏就讓我細數一二給你們聽:其色勝雪,潔也。幽氣襲人,馨也。飄落無聲,靜也。委地即淨,空也。”

  高陽聽了,望著滿眼的這如玉如雪的梨花,笑對慈照道:“你我簡直就是在為這梨花兒傳神寫照呢。”

  慈照聽高陽說罷,又笑歎道:“不知今夜可有月?觀賞梨花這種素白顏色的花,莫過在月下了,否則,缺月色相映,終嫌賞梨花的意趣不足。”

  月舍在一旁,笑道:“姑娘,今兒大概就是初十罷,要想看那滿月,隻怕是不能夠了。”

  慈照笑歎道:“隻怕待到有明月相照時,這些皎潔無塵的梨花,又屢遭風雨日月的摧殘,早已是香消玉殞了。可見世上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

  高陽笑道:“俗語常道,知足者長樂。如果你猶嫌意興未盡,今晚我來為主人,且陪你再賞它一回如何?通宵達旦也是可以的。”

  長荷在一旁也笑道:“隻怕現在夜裏兒風寒還重,使不得呢。”

  高陽笑道:“就移到對麵的聽雪閣去賞花罷。就算風雨無情,我們也是有情的,始終沒有辜負了它。”

  慈照則含笑道:“多謝了。”

  辯機因住在流邸大後院的垂園中養病,並不知道高陽己於今日赴此地了。再說,流邸占地闊大,院落重疊,多是各不相涉。

  辯機因見今日天色十分和暖,想到院中走幾步。他剛欲起來,隻覺得陣陣玄暈,身體沉重不堪。

  辯機這時不免想道:“《易》中有‘天行健,君子當自強不息’之說。我倘若不能慢慢起來走動,令自己早日恢複返回會昌寺去,更待何時?住在這裏僧俗皆非,且令慈照她們勞累及牽掛,又不得返城,終究不妥。”

  想畢,辯機又將自己身體支起來,掙紮下了床來。

  小童明兒聽見屋內有聲響,忙跑進來說道:“辯機師父,我來幫你。”

  辯機忙搖頭道:“我自己來。我自己多到外麵走一走,體力便能漸漸強健起來。”

  說罷,辯機便顫顫巍巍地掙紮著一步一步地挪了出來。

  這時,隻見這個庭院中,處處植有垂蔓之物。現在,垂柳、垂榆等新葉齊綻,滿樹如籠罩上了一層淡青色的翠煙;那些垂桃、垂櫻也如噴了丹霞一般,滿眼是一片的殷紅明麗。

  見狀,辯機不禁暗暗地歎息道:“流光如水!不想自己才病了數日,這蕭索的寒氣,竟已消逝得全無蹤影可尋了。”

  辯機一路走來,慢慢地欣賞眼前這些令人眼花繚亂的萬狀春機。

  不知不覺,辯機步至流邸的中院。隻見這裏回廊曲欄,院中有淺池、奇石、幽花、叢林的點綴,更顯得這層層深院極其幽靜雅潔,意境無窮。

  辯機轉出一小徑,行過一層庭院,剛至轉廊,突然聽得陣陣歡聲笑語傳來。抬頭遙見那裏是遍地的芳草,梨花如雪。

  辯機忽然又見到在幾樹古梨花樹下,插了一柄大紅傘,傘下鋪著一張大紅的氈毯,上置幾案、坐榻、茶具、點心盒等物。

  在那一片樹影花光中,有一群年輕的侍女正簇擁著兩個神采飛揚的麗人。

  辯機自然知道這二人為何人,暗驚道:“緣何高陽公主會來到這裏?大概是為了賞春出遊罷。”

  辯機不想打攪高陽、慈照她們賞花的雅興,不覺忙轉身而去。

  這時,偏是青瞳眼尖,她隱約地看見,從花影中緩緩走過來一個修長的身影來,又見他旋急掉頭而去,便忙用手輕搖了一下慈照,說道:

  “姑娘,辯機師父他……”

  慈照忙回頭,對著辯機背影道:“成華兄,請快些轉來罷,我有話與你講。”

  一時,辯機不知如何是好,真可謂進退維穀。半晌,才轉過身來,隻見高陽及慈照二人並立,正望著他微笑呢。

  高陽、慈照二人這時各自身著月白及棣棠色的春時輕盈衫袖,一個是神采清明,高華無雙,一個是天然婉麗,嫻靜淡雅。二人並立,猶如是天上的春神,翩翩降臨。

  辯機遂隻得走上前,對高陽心誠地致謝道:“因這次小僧養病,我們兄妹二人占擾貴邸了,真是不勝歉然。”

  高陽見辯機因這場大病而麵色蒼白,人也瘦削了許多,使得原本修長的體度,有弱不勝衣之感。一時,內心不免甚為其憂之,痛之。

  高陽聽見辯機的言辭雖然簡短,但甚為懇切合體,而自己一時竟也不知道說何語為好。

  半晌,高陽才道:“無須見外,當於此地安心養病才好。”

  說罷,高陽自是擔心與辯機乍見,會窘不自勝,便忙回過頭,對長荷說道:“長荷,且由他們兄妹說話,我們去罷。”

  說完,高陽率眾人欲離去。

  慈照忙笑說道:“萬望合浦姐留步,莫要見外才好。”

  慈照話猶未了,高陽已含笑著離去了。

  慈照一直目送高陽她們去了半晌,才回頭對辯機微笑地一歎道:“成華兄,必定是你們這些出家人的態度過於莊嚴肅穆,你一來,竟將這裏的眾人,嚇得四散而去了。”

  辯機聽了,忙合掌道:“罪過,我是無意走來。”

  慈照看辯機將她的話當真的了,忙笑道:“我真是說來玩笑的,不要當真才好。合浦姐這裏的人很好的,莫不你當成自家兄長一般敬重,故請莫見外才好。”

  辯機聽了,一時沉默無語。

  慈照又道:“成華兄,今日裏身體又如何?”

  辯機道:“已見大好了,隻是全身乏力,這雙足,倒更像是借他人的,總是身不由己。”

  慈照笑道:“成華兄哪裏知道?但凡大病後,身體總是十分虛弱的,須得安心靜養十天半月,方能複元如初。雖然這春天已來了,但還是暖寒不定之時。成華兄大病初愈,體質最是虛弱的,宜在房中靜養,不該掙紮走出來,倘若不小心受風寒,再度犯病才是了不得。”

  辯機道:“正是有件事欲說的。方才聽小妹也對我講有話欲說,且請先講來。”

  慈照看著辯機,歎道:“我是說……”話未說完,她不覺眼圈一紅道:“轉眼即是清明了,亡父母離開我們多少年了,何曾前去憑吊過一回?竟然是枉生我們兄妹二人了。聽人說,東郊父母那邊的墓地,早已被荒草淹沒了。”

  辯機聽了,心中一痛,道:“言之有理,此乃是我平生未了的一件心事。等待時機適宜,我們就一同往前去祭祀,但一定要將時辰選在我們寺裏夏安居前後這一段時間方可。”

  慈照忙問道:“何謂夏安居?”

  辯機道:“往後的夏季三月,因雨水充沛,萬物萌生,我佛慈悲,為防我們修行人外出時,於無意中傷及無辜的草木蟲鳥。故按教規,雨期必須居於寺中,不得外出。如此一來,一不至於殺生破戒,二者又可潛心習經修行。”

  慈照又問道:“這夏安居是什麽時間開始?又是什麽時間才能終結呢?”

  辯機道:“是四月中旬至七月中下旬這段時日了,當然,各寺院也可以根據自寺的情形而定這夏安居的長短。”

  慈照笑道:“按成華兄所說,這夏安居時間竟達三四月之多,倒真是漫長!這九十多日皆不可外出麽?”

  辯機道:“是,為靜心修道,在這段時間非但不能外出,而且也絕不可會見親朋的。”

  慈照聽罷辯機這一番話語,自是暗歎佛寺的規定嚴謹,但又甚感欣慰,因他們兄妹終有一同拜祭父母墓塋之日。

  二人又說了幾句,慈照怕辯機在外久站勞累,忙催促他回房歇息。然後,二人便各自回房去了。

  這日晚間,辯機打坐參省完畢,想出門疏散一下筋骨。

  辯機剛欲一出門,心中不免猶豫了片刻,但轉又一想,此時已是接近深夜之際了,定是庭閑人靜,斷無人來。

  想畢,辯機自己便慢慢地出門來,一路上,但覺熏風拂麵,微月照徑,疏影映牆。流邸的那些巨大的層層宅院也沉浸在朦朧的月色中,顯得是一派的幽靜沉寂。

  不知不覺,辯機就步至一樓閣下,忽然聽見有人聲傳來。

  此時,正值夜闌人靜,淡月朦朧,聞此音,猶聞天人話語一般的清晰。

  辯機一細聽,這竟然是一二女子在那裏輕言軟語。

  辯機急欲從這樓下一穿而過,不想有一兩段話語,卻偏一字不落地進入了他的心中。

  隻聽見慈照長歎道:“合浦姐與我也算得上是身處極富貴之境了,尚且還感到在這個人世間上,還有許多不盡人意之處。反倒是我兄長他們這些為了求道,而入空門修行的人,雖然終日是褐衣疏食,以青燈黃卷為伴,他們倒自是萬事知足。如我的這個成華兄長,連他人在病中,還不忘時刻磨礪自己,真可謂稱得上是個十足的苦行僧了。”

  又聽見高陽說道:“倒千萬不要將你兄長這樣一些心中有道的人看差了,正因其心中有道,方能視富貴名利如草芥,煩惱藤葛自少。聖人雖身在陋巷,而且簞食瓢飲,但不改其樂,便是一理了。”

  又聽見高陽幽幽地長歎道:“我雖然與你的兄長見麵不過數次,也從未交談。但我觀他的外表,雖然是沉靜如止水,心中定懷有高韜的誌節。絕非是如那種傅粉紈絝之徒,也非是那等隻顧高談闊論,而終是一事無成之輩可比的。”說罷,她一頓,又默默道:“我終信特別如你兄長這樣一個如此刻苦修煉自身的人,今後也定然會有一番大作為的,你且隻管信我的話罷。”

  又聽見慈照笑道:“今日聽了合浦姐這一番慧論,連我這個身為妹妹的人,都對成華兄他們這樣的佛門修行人多解了幾分,增添了許多的敬意。假如天下那些為學道、求道,而持節苦修的人,也都能聽見了合浦姐的這番慧識,該是受到何等大的鼓舞。”

  辯機在這裏無意中聽罷高陽的這一番話後,不覺是又震驚,又慚愧。

  人生之事,本來就已是玄妙難測,更何況那等天然便神契的男女?彼此之間默默無言無語時,尚且還能心有靈犀一點通,況且是高陽這番發至肺腑之語,豈能不感人?

  辯機一邊往回走,一邊暗思道:“一個身處在極富貴境地中的閨閣女子,竟能有如此見地,倒真也算得上是難能可貴了。反之,自己尚未弄清自己的真麵目,便徒受人暗裏這樣的讚譽,倒令我愧赧。”

  回到房中,隻見這裏已是燈消室暗,外間的小童明兒,業己熟睡了。

  辯機也不點燈,一時,他人雖然是獨自端坐如磐石一般,心卻有如狂潮洶湧,意若野馬馳騁。

  因為四周靜謐太甚,辯機隻覺自己此刻的心跳、呼吸及外間明兒酣睡聲莫不清晰入耳,仿佛如有暴風驟雨般地轟擊在心間。他回思自己這十多年來的所經所曆,不禁感慨萬千。

  一時,辯機不禁把高陽的話語化為勵誌之力,且驚覺心底深處那一份原本就朦朦朧朧的心意,變得愈發接近真實。

  對此,辯機自覺自己不敢,也不能去細思細量,現在反而是有一股又震懼,又悲哀之情,先已占據了自己的全身心。

  半日,辯機才不免暗自問道:“她是何人?你是誰?道俗不止兩不相涉,而且你與她形同水火,相遇即亡。此理原本就很是清楚明白的,故悲自何處而來?可哀的,倒隻是你自己的心了,心動,則生萬象,假如它不動如山,任何恐怖與顛倒,則俱會自行消亡了。”

  想罷,辯機開始調息打坐。

  不久,辯機的心境漸漸地也歸於寂靜。

  辯機打坐完畢,抬眼一見,隻見一縷縷清淡的晨光已是斜透進窗戶了,室內的器具,也明晰可見。

  辯機從一張幾案上,取來一管筆,一張素箋,用筆蘸足墨,在素箋上揮毫寫了幾句。然後,他便趁流邸早值仆從開大門的時候,出去了。

  辯機出了流邸的大門外,見四處雖然是悄然無息,但早已是曉日瞳瞳,東風習習了。

  與昨日相比,辯機自覺身上已輕靈了許多。他大致辨別了一下東西南北的方向,便慢慢地朝會昌寺去了。

  正是:綿綿不絕,或成網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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