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一段時日長安的一帶氣候是極其地反複無常,不是乍暖乍寒,就是乍風乍雨,以致城內外風邪肆虐,患者無數。
這個時節,城外新會昌寺也無法幸免這一場突如其來的疫病,眾多的人也染上了這陣風寒,能來法堂做功課的人,真也是寥寥無幾了。
一時,寺主高慧法師也無計可施,便與寺中幾個執事商議。最後,他們隻得叫大家歇息了,等待這一陣風邪病魔的侵擾過了再說。
會昌寺裏還有更嚴重的事件發生。一位三十來歲的道友,一名叫持智的青年法師,他還因為染上了這陣風邪,後來病症竟然轉重,不治而亡。會昌寺的僧眾想起持智素來忠厚的為人,卻不慎在壯年時便撒手人寰,這令他們是悲不自勝,痛悼不已。
等待忙完青年法師持智的喪葬之後,辯機也自覺是頭痛身乏,全身上下都得不安寧。
一日,忽聽陳府有人來會昌寺找辯機。他忙問有何事,來人說慈照病了,望他能速入城去探視一趟。
辯機聽罷,不覺心往下一沉,暗中不由得也多了幾分擔憂與焦慮。他就忙到寺主高慧處,去告了假,就隨來人入城去探望慈照去了。
誰想來人並不帶辯機去位於永寧坊的陳府,而是奔向另一座豪門宅院去了。
辯機隨來人到了城東的光福坊深處,隻見這裏幽坊小巷中,處處是朱門玉戶、畫棟雕梁的貴族王侯宅第。
也不知道何時到達的,辯機抬頭一看,隻見人車已入李府的大門內了。
一二名年齡較大的仆從先將辯機引進內院,又換了兩名一高一矮侍女把辯機導引往前去。
辯機剛走到長廊拐角,隻見迎麵一群侍女仆從簇擁一個身著朱色蓮華曳地文錦長裙,外罩銀貂鬥篷,頭帶黑色圓寬邊風帽的青年女子正朝他這邊走來。
見之,辯機不覺一怔,暗想道:“何等麵善!她不就是……”
辯機思猶未了,走至一個幽靜的小院前,從內出來一個侍女,笑對那高身材的侍女言道:“來得正巧,剛好姑娘才醒來。夫人請辯機師父入書房稍候片刻,一會兒便有人前來領師父去探望姑娘的。”
說罷,這個侍女便為辯機揭起簾子來。
辯機剛入內去,便聞得一縷非麝、又非蘭的馨香迎麵而來。
辯機抬眼一看,隻見此室是異常地潔淨,滿壁的圖書,牆角一座紫檀木架上掛了一盞精致的、青煙嫋嫋的鏤空銀香囊。近窗前有一張玲瓏的鏤花楠木案,上設筆硯紙墨及置一古缽,缽內的清水中,斜插有一二枝冰清玉潔的白桃花。案前隻一個楠木雕花的小圓座榻,上鋪繡花的青錦褥。
辯機暗思道:“外麵甚是嚴寒,這裏麵倒還溫馨如春的。不知是何人的書房?布置得如此雅潔。”
辯機想了一會,見這裏仍然無人來,便走至書架前,一一將書名仔細地瀏覽了一番,竟發現這裏有數冊世間少見的圖書與佛經,這令他很歡喜。
辯機剛欲伸手從書架上取來一書觀看,轉念一想,這是人家之地,自該慎微一些為好。
辯機一心隻顧注目的這些罕見的圖書,竟然未聽見身後衣裙窸窣聲響與足音款款而來。
不知過了多久,忽聽得一聲“他已經來了麽?”的問訊。
辯機急忙回身,隻見一個素服淡裝,溫文和善,儀態婉嫻的女子含笑走進來。
辯機隻覺此女子眼熟,心中一時又想不起來在何方見過的,正在他手足無措之際,那女子微笑道:“我是觀華表姊,你不認識我了麽?慈照妹妹偶染風寒,雖然幸無大礙了;但是,凡在病中之人,最是盼望得到自家的親人來探望以慰其心,故我隻好自作主張,麻煩你親自來這裏走上一遭兒了。”
辯機聽了觀華這一番話,這時才麵一紅,合掌致禮,暗自責怪自己不記人,明明上次去陳府看慈照時,也曾與這位觀華表姊有過一麵之緣的。
辯機見觀華言詞溫雅,態度懇切,這倒使他心中的拘束消散了許多,不覺微笑指書架上的《金光明經》道:“這是一種異常罕見的佛經版本,能否借覽?”
觀華聽罷,不覺莞爾一笑道:“且請先去看慈照小妹妹罷,再回頭借書不遲的。”
說罷,觀華便回首吩咐道:“珧清、青筠。且送辯機師父去探望姑娘罷。”
觀華話音未落,便立刻有兩個身著茜色衣的侍女應聲而入。
辯機即隨這二侍女去了。
也不知隨她們繞過多少曲廊,進過多少道門。忽聽得一聲:“到了。”
辯機抬頭一看,隻見一侍女忙掀起眼前的簾子來。
辯機一進得門來,便覺得一股淡淡的藥香迎麵撲來,又見室內四處繡簾重垂。慈照滿麵緋紅,病態懨懨地斜依在一架檀香木榻上。
慈照的榻前,也正立著兩個侍女,一個手中端著茶鍾,一個手裏端有盛藥壺的盤子,她們正侍奉慈照進湯藥。
這時,慈照抬頭一見,竟是辯機進來了,不覺眼眶陡然一熱,道:“是成華兄?快些兒進來罷。”
辯機進前來。
慈照見侍女們對辯機奉茶完畢,便對那兩個侍女吩咐道:“你們且去罷。”
那兩個侍女連忙道:“是,姑娘,有事請吩咐。”說罷,她們就靜悄悄地退了出去。
辯機看她們退下,便對慈照問候道:“妹妹現在身體如何了?”
慈照歎道:“病得雖然不太重,卻甚感孤獨與恐懼。忽然想到,我在這個世間上,竟還有成華兄這麽一個至親的親人在,心中便是深得安慰;便想著無論如何,也是要見上兄長的一麵才得心安的。不想這樣的心意,竟為觀華姐所知,她竟會背著叫你前來探視我。唐突了,如此寒冷的天氣,竟有勞兄來這裏探望我這一遭兒。”
辯機聽了,忙道:“我並不知道你染疾在身,倘若知道了,還不來探望,竟不如有我這個兄長為好。”
慈照在病中,聽見來自至親親人的溫言,甚覺安慰,不覺憂懼全消,展顏而笑。
這裏兄妹二人正些微述說幾句話時,忽聽的觀華的侍女珧清進來道:“高陽公主即來探望姑娘了。”
辯機聽“高陽公主”這四字,頗覺意外。忙起身,對慈照說道:“這裏容兄告辭了。”
慈照忙笑道:“公主與我、觀華姐情同姐妹。請成華兄無須見外才好。”
辯機隻覺進退兩難,動身乃急欲離去。
慈照微笑道:“兄長你乃是一個出家人,莫非也在乎俗家男女不相見的俗套兒麽?”
辯機忙說道:“不是,倒該早些兒趕回寺裏去。現在到底還是晝短夜長,隻怕城門會早關了。”
慈照仍然笑道:“時機難得,我們兄妹該麵謝高陽公主種種相助之恩。再說,成華兄又不是頭次見過這位公主,無需拘禮見外的。”
辯機一聽此話,甚覺困惑。
慈照見狀,笑道:“難道成華兄你忘了麽?聽觀華姐說過,去年七月公主遊會昌寺時,好像還是你導引她去看你寺裏那名畫及玉佛呢。”
還未待辯機領悟此話之意,隻聽得一陣佩環叮咚,舉目一看,隻見高陽已進得門來。
辯機抬眼一見,正是方才在院中所見那位高華的女子,其身跟了二三名侍女,一個手捧了一枝梅花,一個手中捧了一個漆朱色菊花的雙層攢盒,一個空著雙手。
高陽一進門,那空手的,身著梔色衣裳的侍女忙將高陽身上的銀貂長篷取了下來。
辯機一見,這位高陽公主正是去年夏日在會昌寺見到的那位清華玉質的女子,不免一驚。
高陽一進來,並不看辯機,隻是含笑對慈照道:“慈照妹妹今日如何了?”
慈照笑道:“已是大好了,多謝想著。”
說罷,慈照又笑對高陽介紹道:“合浦姐,這就是在大總持寺出家修行的家兄。”說罷,又對辯機說道:“成華兄,這就是高陽公主。”
辯機朝高陽致禮,道:“高陽公主。”
高陽聽了,不覺麵泛桃花,目光明澈如水,仍然隻是含笑對慈照道:“原來,我與你這位在佛門修行的兄長並非是陌生人,我曾早已見過他一二次麵了。”
辯機聽罷,回味此語。憶起過往在會昌寺中,曾遇見這位高陽公主之事,現又在這裏遇見她,且見她又是觀華、慈照的閨中密友。不禁為機緣之巧合,而心中一凜。
觀華此時也含笑入進門來,見過高陽。
觀華含笑對慈照道:“我讓青筠送來你兄長想要的佛經過來,不知可是這一本?”
慈照並不知開頭觀華與辯機二人在書院的機關,看著青筠手中的包裹,忙笑問道:“這是什麽?”
觀華微微一笑,對慈照說道:“你這位兄長,整日在寺裏讀經書猶嫌不足,方才還在我的書房要借書,還是我先催促他,應該先來探望慈照妹妹才是。”
說罷,觀華又對辯機道:“既然客人想借我們的書,我豈能不借麽?”
辯機對觀華合一什致謝。
觀華又含笑對慈照,道:“我不過盡這裏地主之誼罷了。”
長荷笑對觀華道:“夫人府上是主雅客勤。”
慈照笑對高陽,道:“連我此番病了,還賴在此處不肯回家去的。”
觀華也笑對高陽,道:“公主且聽聽,慈照妹妹到此時尚分你我,虧了我們還是同一個祖父。”
高陽聽罷,默默無語。
對於高陽公主的突然來臨,使辯機從內心感到什麽叫泰然自若的頓失,自己呆在這裏,也猶如坐在針氈一般的不自在。
然後,辯機對觀華、高陽說了一句謝辭,又叮囑慈照安心養病,便告辭出來了。
觀華忙命人送了出來。
辯機剛走了幾步。忽見一那個身著梔色衣裳的侍女追上來,說道:“辯機師父,莫忘了將書帶上。”
說罷,長荷將一個包袱遞在辯機手中。
辯機謝過長荷,便快步離了這裏而去。
見長荷出去為辯機送書,慈照才笑對高陽與觀華道:“觀華姐,我曾經說過,我這位在佛門寺院中修行的兄長,真是一位言語極其寡少,中規中矩的人。今日兒一見,姐姐總該信然罷?”
觀華尚未答言。
高陽在旁默默出神,半日,才含笑道:“我看他就很好,舉止得當,不亢不卑。態度既無那些常見出家人的過分謹小慎微,又有一種隻有修行人才能擁有的沉潛莊嚴之氣,總不枉在……”
高陽話猶未了,自己轉念一想:“為何倒不自覺在慈照、觀華的麵前讚揚起他來了呢?”
高陽這時不覺臉一紅,忙又笑指雪妝手捧的那枝紅梅,對慈照笑問道:“這枝花如何?是我特令雪妝捧來送給妹妹病中觀看的。”
慈照將那枝殷紅的梅花端詳了半日,才笑歎道:“好精神的梅花!看了它,我的病,便也減輕了幾分了。多謝合浦姐這般心細周到。隻是現已是三月底了,按理說,梅花之期己過,這麽繁盛,又含奇香的梅花,究竟從何處得來?”
此時,長荷在一旁笑道:“說來也甚是巧。我們府中這樹梅花,被無意種在極靠後庭院北麵的高牆下,又被深隱於高木叢中,故而遲遲不得照陽氣。一日,我府上的花匠看見它時,已是花蕾密布了。再請長安有識者來一細看,才驚訝地發現它原來是一株人稱‘同心梅’的上品梅花,夏商周朝時,就有人喜好種此花了。花匠便忙將其他樹枝修整了一番,使這一古梅樹才得見天日。誰想這樹花兒竟不負人意,比其他的梅花開得還好,故而才有今日桃梅鬥豔之時。”
慈照聽長荷一席話,便笑道:“看來不惟需要伯樂之識良馬,良匠之識和氏璧,還須花匠識這樣一樹上品的梅花為好。否則,常人還以是雜樹一棵,要伐之為薪柴了。”
觀華笑點頭道:“這一個‘識’字看似簡單,卻極需要慧眼的。”
慈照笑道:“不過,以我想來,識馬、識玉與識花終還算是易事。能識人材,才是件至難之事。故聖人方有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是至樂之事一歎。”
觀華連笑道:“聖人之歎自是不必提,就依我們閨閣而言,從古至今,才不過有卓文君之識司馬相如一二例罷了。”
慈照笑道:“姐姐這麽說來,本朝閨閣中也有不弱之人。”
一直在旁默然無言的高陽,突然含笑問道:“是麽?她是誰?我怎麽不知道?”
慈照笑道:“合浦姐莫顧隻想遠古的事,隻是從朕下的左肱右股這眼前想去。”
慈照一說完,高陽沉思片刻,突然開悟,笑道:“怎可將幫父皇定天下的衛國公李靖大人的夫人張紅拂之事忘記了?”
說罷,高陽又連歎息道:“可歎去年她人已經仙逝了。”
觀華也歎道:“當真,這張夫人算得上有極是有慧心的人了。可惜從未與她謀麵一次,聽人說,她不止顏色生得異常美麗,且敢做敢為,乃是女中偉丈夫了。”
慈照笑道:“可惜不能親眼看到夫人本人一麵。”
觀華點頭。
高陽歎道:“先前若有心見她,我倒可以領你們去造訪她。隻可惜現在是人去樓空了。聽人說連衛國公李大人也搬出京城去了。”
這裏幾人才訴說了幾句,忽聽得天上“轟隆”的一聲驚響。
慈照、觀華與高陽三人不覺同時說道:“這如何了得!”
慈照道:“這是什麽聲響?莫非是春雷麽?”
長荷道:“可不是?到底是三月了。晚梅開罷,桃花汛也動了。”
觀華接著說道:“隻怕是從此是陰晴難料,乍曖還寒了。”
慈照與高陽聽罷,都不覺雙眉微微一蹙,若有所思。
觀華見狀,微笑道:“公主與慈照妹妹不用發愁的,俗語不是說‘下雨天留客’麽?即便是我這個主人不留你們,老天也為我留下你們了。慈照妹妹且也多安心休養一二日,再回府裏去也不遲。”
觀華話語一落,那雷聲複起,從窗前外,竟又一陣疏疏落落的雨聲傳來。
慈照望空微微一歎道:“這雨,就總不該在此時來的。”
這時,高陽走近窗前,憑窗凝眸馳神良久,方默默地對慈照說道:“莫非擔心你的兄長,他會在半途中遇雨?”
觀華聽了,笑對高陽、慈照二人道:“豈不聞素常有‘雷聲大,雨點小’的俗語兒?依我將這天間的雲像看來,這雨,一時半刻還下不來。這裏且讓我們默禱上天,待他返回寺裏後,這雨再下罷。”
慈照聽了觀華的話,這時才安心,舒眉一笑道:“多謝觀華姐。”
高陽聽了她二人的話,則默然無一語。
正是:心之性柔,亦複如是。第二十八章迷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