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後不久,玄度、辯機就行到一山凹處。
辯機忽然聽見天間雷聲大作。他抬頭一看,隻見山風狂起,墨雲驟掩,雨滴飛濺。
見狀,辯機就忙對玄度道:“師兄,你看不久就會有大雨來了,我們快些到那邊山岩下避雨罷。”
辯機話語未落,大雨已傾盆而下。
不想玄度這時聽了辯機的話不走,反而望天淚流,然後在原地盤腿坐下來,一任狂風吹襲,大雨澆注。
辯機看見玄度麵上混合著雨水與淚水,喃喃合掌念道:“內空、外空、內外空、空空、大空、第一義空、有為空、無為空、畢竟空、無始空、散空、性空、自相空、諸法空、不可得空、無法空、有法空、……。”
辯機也在一旁端坐下來,默默地陪伴著玄度沉痛傷懷,不知道如何慰藉他剛才所遭遇那一家人家破人亡慘劇後悲哀難言的心。
不久,風雨休止,萬物歸寧。
辯機、玄度這二人就到附近山中一所村莊歇息片刻,烘幹了濕衣後,又繼續走路。
這一日,正在日色將暮,他們剛穿越了一座山色幽邃險峻的高山之時,玄度他們忽看見一個小童神色倉皇,踉踉蹌蹌地倒撲在他們麵前,連說道:“師父快救人!二位師父快快救救我家公子。”
說罷,這個小童已是淚流滿麵。
玄度、辯機忙上前問原由。然後,他們這時候就不敢再有絲毫的遲疑,便忙隨這小童去一個山崖下救人去了。
原來,這個小童的少主人姓宗,名頂塵,字一塵。這宗頂塵出身長安的豪門巨族,年齡約二十一二左右。此人因他祖輩為官,故自幼便看透了官場世道的黑暗;加之因他生性豁達不拘,淡泊功名,一生寄情遣興於山水。這一日,他因欣賞此山的景致,不慎失足摔下岩去。宗頂塵身旁相隨的,名喚浦南鴻的小童忙設法找了去。
隻是這宗頂塵腿、腰都被摔成重傷,他人一時又疼痛得暈厥過去了,這讓浦南鴻這一個小童,倒急得無法可使。
眼見四周漸漸昏瞑幽暗,遠山中不時有虎吼狼嗥之聲傳來。
浦南鴻聽了,又驚又怕,又見四周是石障屏立,林木森森,不覺驚慌失措,更不敢離開宗頂塵去叫人,隻好守著他痛哭不止。
也不知過了多久,這宗頂塵醒轉過來,看見驚惶的南鴻道:“哭什麽?我便死在這裏,也是不冤枉的。”
南鴻哭道:“公子,我想出去求人來救公子,又怕我走了,你一個人怎麽辦?”
宗頂塵回頭一看,隻覺周圍人煙皆無,不覺輕歎一口氣道:“上天難道真要絕我?”
說罷,宗頂塵深歎一口氣道:“事到如今,我也無法可想。現在天已近黑了,你不要輕舉妄動,免得又失足迷路,為虎狼所駭。南鴻,明日天一亮,你便自去罷,先顧了自己要緊。”
南鴻聽了宗頂塵如此一說,便放聲痛哭道:“我怎能丟棄了公子自去?便是死,也要與公子死在一起的。再說,我的命也是公子給的,公子不活了,南鴻為什麽還要一個人活著?”
原來這小童浦南鴻是一個南人,自幼父母雙亡,被人遺棄。後來,宗頂塵在遊曆南方山水時,見他身世十分可憐,將他帶回,就讓自府收養了這個孤苦的小孤兒。
宗頂塵聽浦南鴻這番話,見他年齡尚不滿八歲,便在這裏論及生死,不覺心情十分沉痛。
一時,天已大黑了,空山靜寂,萬籟蕭蕭。
宗頂塵仰麵看著天際的明月疏星,飛霞流雲,喃喃地歎道:“也罷!生寄也,死歸也。”
想罷,宗頂塵便不再哀傷,靜心等待死期來臨。不知不覺一陣劇痛又襲來,他人又痛得暈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恍惚中,宗頂塵仿佛聽見有人在耳旁呼喚。
宗頂塵努力睜目一看,隻見南鴻焦慮滿麵,又見兩個青年僧人神情甚是關切地站立在他前麵。
這時,宗頂塵隻覺身上又一陣陣的劇痛襲來,便又人事不省。
事過了一天以後,宗頂塵睜開雙目,隻見南鴻喜極而泣,對他說道:“謝天謝地!公子你終於算醒過來了。”
宗頂塵回首一看,隻見自己躺一草庵中,其內惟有木床、木墩與燈盞而已。看這裏倒像是一間山民打獵臨時的居住之所。
宗頂塵想罷,便一問身旁南鴻道:“我怎會到了這裏?”
南鴻忙說道:“公子摔下崖去,人事不省。腿骨等好多地方又摔傷了,動彈不得。小仆急得無法,隻得爬出山去求救,幸而遇見兩個出家的佛門師父從這附近路過,我就請他們一起來到這裏。大家拚了全力,才將公子從那又滑、又險的地方抬救了出來。”
宗頂塵忙問道:“現在他們在哪裏?”
南鴻答道:“他們見公子傷勢這般沉重,不肯舍公子獨去。先是找了一名醫生為公子療傷,今天,他們又下山去求近村的裏長,要找一輛車馬送公子回城去了。”
宗頂塵聽了,點頭不語,半晌才道:“看來,我命不該亡於此地。”
天近大黑了,待宗頂塵醒轉來,舉目一看,隻見眼前站著兩個青年僧人,一個氣質清粹,舉止溫文。一個身形中等,笑答可掬。
宗頂塵忙對這兩個青年僧人致謝道:“似這等救命恩情,竟是無以為謝了。”
隻見那笑容可掬者忙說道:“休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樣的套話,以心問心,就是我們遭遇這樣的困境,你也自會出手相助,故請千萬不用言謝。”
宗頂塵也對辯機和玄度笑答道:“不用言謝,我竟也無話可說了。隻是等到我的體內傷口痊愈了以後,再容我來你們寺院裏回訪二位。”
玄度、辯機聽了點頭。
見宗頂塵主仆二人被山裏鄉人的車馬平安護送走了,他們才繼續上路。
辯機、玄度他們二人一路走來,看見自己快入長安城中了,心內很是歡喜,不由地加快步伐。
辯機、玄度他們走了不久,忽見雷雨又自天而降,二人又不能繼續走路,就隻好到離路邊不遠的一間依水而建的茶店稍作歇息。
這家茶店,雖然地處城郊,但卻很是蔭涼寬敞,物器素潔,其內蘆簾、燈籠、吊鈴與茶幡等物,隨風雨而搖搖曳曳,頗具情趣。
玄度、辯機他們二人方靠窗落座不久。
這時,隻見這間茶店的主人走到他們二人麵前道:“我知道你們佛門這些出家人多是些有學問見識的人。在這方圓百裏,很快便要舉行一場了不得的社祭,煩請二位能幫我們寫幾幅吉祥的對聯兒罷。”
玄度看見因雨大他們一時又不能繼續趕路,再說佛徒一向又是以“利樂有情,方便為門”為旨,他便對店主人一麵指著辯機,一麵笑道:“可以,隻是我這位師弟更善書法,就請他來寫罷。”
說罷,玄度就幫辯機拿了他的鬥笠、包裹等物在手,站在一旁。
店主人忙遞來紙筆,辯機幾番推辭不過,隻好揮毫寫了起來。
圍觀的眾人,見辯機的一筆書法寫得是如此地雋永優美,加上見他人眉目神采又是生得如此地清逸沉靜,不免喝彩起來。
一些在茶店躲雨或飲茶者,也紛紛央請辯機替他們寫幾幅字聯起來。
正在此時,玄度發現有一個身材瘦長,身著淡黃葛布衫,頭纏烏紗頭巾,手握把搖鈴,鈴把兒上係一長方招牌紙兒,上書四個大字“妙算天機”的算卦道人叫他過一邊說話。
玄度便走了過來。
玄度隻聽那個算卦的道人問他道:“請問這位小法師,你們是從哪家寺院來的?”
玄度道:“我們是長安大總持寺的,請問施主有何貴幹?”
這道人笑道:“貧道我並無事的,隻是想問你,方才和你在一起的那一位,是你師弟麽?”
玄度見這道人問得非常蹊蹺,就勉強說道:“是,他正是小僧的師弟。”
這個道人接著又問玄度道:“我這裏倒可以替他測一回字,算上一卦。”
玄度聽這道人說罷,忙溫和地婉拒道:“且請施主自去罷,我們是釋家的弟子,隻信因緣,不信這些天命之說的。”
這道人仍不罷休,又言說道:“我興致不好時,別人想讓我占一卦,我還未必願意呢。我這裏隻是自願替你那位師弟占一卦。”
這道人見玄度不語,又對他追問道:“小法師,我真的是看你們多時了,我這裏倒真想為你這位師弟占一卦,並不取分文的。你師弟他叫什麽名字?”
玄度因為擺不脫這個道人的纏問,無奈隻得隨手指了一指自己手中辯機的鬥笠。
誰知這道人看罷這個鬥笠內裏寫有“辯機”這二字後,立即蹙眉,對玄度說道:“辯機?這個辯字,不是‘辨別真假’的這個辨,竟是雙重‘辛’字中夾一個言字這個‘辯’。以貧道看來,如果是這個‘辯’字就尤其不好。以後,隻怕他就是真的是有冤有苦,永遠也難言難辯了哩。‘機’這個字,以貧道看來,也還是不大甚好,隻怕此人的命運以後會太過駁雜。”
玄度聽這道人說話的腔調,全然是一副老走江湖的模樣,而且現在聽見他所說這些話,就好像完全不顧及他人如何感受,似乎隻顧在那裏一味地炫耀他自己那點算卦術的奇巧。
一時,玄度心中就有一種說不出來的不快。故他也不答言,隻是沉默不語。
誰知這個道人全然不顧玄度態度冷淡,還是在那裏喋喋不休。
玄度一是看辯機為人寫字尚未完畢,二是看見天空還在飄落大雨,一時又無可躲之處,他也隻好聽這個道人自言自語地嘮叨。
隻聽這道人言道:“我看你這位師弟有一表好人材,外表生得真是清華絕俗,內如蘊珠玉。揮毫灑墨的這一番態度,倒有如人家口中傳說那些前朝大名鼎鼎的少年名士!隻是……”
玄度不待這個道人話說完,忙微哂道:“算命的人!都莫不盡揀一些好聽的話說來。”
這道人聽了,麵上立即帶了一些慍色,忙對玄度說道:“你且讓人家將話說完罷!不要將人看差了,你道我真是那等‘巧言令色’之輩?我們這些占卦人之言,固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的。如果能將這些話聽得入耳絲毫,倒還也有‘防患於未然’之效,不可統統斥為迷信與妄言。這好比那等有經驗的醫家,他自能從患家的麵相與氣色上,診得出其五髒六腑中何處有疾患來。風水師之言,也是相同的道理兒,他們在俯察山川地理後,得出此處地基險要不固,不宜建造室屋之理一般,否則,就要有屋室坍塌之險一樣。換言之,你這位小法師自幼定也讀過四書五經罷?那一部《周易》,是不是一部絕好而又奇妙之書?它說不定就是我們那些最會占卦的先人寫的。”
玄度見這道人麵上有忿忿之氣,便不想與他分辯,忙道:“算小僧我口出妄言,得罪施主了。”
這道人半晌,又點頭地自言自語道:“隻可歎呀,你這位師弟恐怕是一位運奇好,命卻奇薄之人。隻怕他此生是有得善始,而無得善終了呢。”
玄度聽罷此話,不免有些莫名地發惱道:“此話則更是沒有什麽依據!小僧這裏倒要請教你這位施主,如何便見得人家是運奇好,而命奇薄之人?又如何見得人家不得善始善終?”
這道人見玄度這般地質問他,忙笑道:“不得‘善始善終’這樣的歹話,還是不聽為好。”
玄度聽罷此話,就越發覺得此人荒唐可笑,便笑道:“施主方才還說,自己並非是那等‘巧言令色’之輩,現在為什麽有了歹話,反倒不直言了?”
這道人這時才一笑,道:“我隻是拭探你,你隻是千萬要將我這番話記牢了,待日後應驗了,才曉得貧道我料事如神,算卦這行也不算白做的。”
玄度聽罷,便很不耐煩聽他這番自吹自擂的話,便忙道:“知道了。”
這道人這才說道:“前者是你這位師弟的一生不止天資卓絕,且總得大貴人相助,後者隻怕今後他有一段塵劫未了,身後會是十分地凶險。”
聽這道人言罷,玄度不禁搖頭了,隻對這個道人說了一聲:“小僧有事,這裏告辭了。”
說完,玄度急忙抽身去了一旁。
這道人也是不煩不惱,望著窗外紛紛揚揚的大雨,搖鈴吟唱道:“棲綠野,走四海,細判今生與未來。雖說萬事皆由天安排,小民心下須明白,好防勞命又損財!”
這占卦道人見周圍的士女都不理他,仍在那裏圍著辯機,一心兒專注地看他揮墨寫字,他自己也就冒大雨自去了。
辯機忙畢,見玄度正坐在那茶店的一角,捧著一碗茶,默默地望著窗外,神情古怪,若有所思。
聽見辯機叫他,玄度這才從夢中醒來,自嘲道:“這次我們出來遊學這一遭兒,真可謂是這世間何等樣光怪陸離的事情都被我們遇見了。今日,我方對‘山中才一日,世上幾千年’這句俗語兒,有了感同身受之感。”
辯機笑道:“師兄,緣何你要出這種感慨?”
玄度笑而不答,隻道:“不提也罷了!我們去罷,免得師父他們掛念。”
店家及這裏眾人忙對他們二人感謝不迭,不提。
辯機與玄度風塵風塵仆仆地回到大總持寺後,卻聽說現在正有急事要找他二人。
正是:京洛多風塵,素衣化為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