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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論美

  植物生長螺旋式上升的趨勢同樣在影響著我們的教育。有些東西我們最想知道,而書本中對它們的探討卻總是滯後。我們總在炫耀自己的科學,而它距離自己所疏忽的對象卻是那麽遙遠!我們的植物學都是些名稱,沒有實質:詩人和小說家們常談及芸香及其療效;而某個植物學家對自己領域內那些莠草的功效又了解多少呢?地質學家敲開地層,就能夠對其構造做出一一判斷:但他是否清楚將房子建在這些地層中的人會受到什麽樣的影響呢?他清楚居住在花崗岩石舍中的人們會受到什麽樣的影響嗎?住在泥灰岩以及沉積岩之上的居民又如何呢?

  倘若某位鳥類學家能夠告訴我們,聚集在大樹上召開秋季會議的鳥兒們在說些什麽的話,我們便會以一種全新的感覺去接近他。缺少了與鳥兒的共鳴,他的記錄便成了一本枯燥的詞典。其成果不過是隻死鳥。鳥兒的價值不僅僅在於其質量大小,而且在於它與大自然的關係;你向我展示的皮毛和骨架已不再是一隻蒼鷺,而是一堆骨灰,或是其身體所化作的氣體,就像但丁或是華盛頓。生物學家以為自己已經取得了長足的進步,而正是這段進步卻使他偏離了正軌。小孩在觀察海灘上的貝殼或是草地上的花朵時,叫不上它們的名字,但是比起那些以精通專有名稱為榮的人來說,小孩的眼光更加公正。我們對占星術頗有興趣,因為它將人與宇宙係統緊密地聯係在一起。他並非孤立無援的乞丐,因為有遙遠的星辰感知他的存在,他也能感知到星辰的存在。無論其中的騙子和商人如何草率,如何虛偽,其中的暗示卻是真實而神聖的,靈魂展示了自己千絲萬縷的聯係,氣候、世紀、遙不可及以及近在咫尺的萬物都是其傳記的一部分。化學喜歡討論碎片,它並不去建設。煉金術尋求將一種元素轉化為另一種元素,尋求如何延續生命,尋求如何擁有力量——這算得上正道。我們所有的科學都缺乏人性的一麵。房客要比房子更重要。我們將許多的歲月揮霍在昆蟲、雄蕊和芽孢上,卻沒有定論,而一旦人的力量被合理地展示出來,便會與大自然一道前進,來揭示自然界中所有的秘密。對我們而言,人類的心靈遠遠勝過顯微鏡下的觀察,大到無法用天文學家的龐大數據來加以衡量。

  我們就是這麽輕浮,這麽多疑。人們常以為自己微不足道:其實一個人就如同一道霹靂。一切自然的力量都會從他的機體傾瀉而出:他便是洪水之源,便是烈火之根;他能感受到兩極的存在,就像他能感受到自己的滴滴鮮血一樣——它們都是他個性的延伸。他的職責要通過他自身的尺度來衡量,一個正直而完美的人就能夠感受到哥白尼的宇宙中心。奇怪的是,我們信仰的深度僅僅等於我們生存的深度。我們認為英雄們隻會以表麵的行為來讓我們欣賞,而不可能對我們施加更大的影響。有思想深度的人相信奇跡,並且期待奇跡的發生,他相信魔法,相信雄辯的演說家能夠化解他的敵手;他相信邪惡的目光會變得暗淡,心靈的祈福可以治愈創傷;他相信愛情可以激發天才,可以克服一切逆境。源自高尚心靈源源不斷的神秘魔力能激發出恢弘的事件。然而,我們對功利性的事物評價極低,諸如謹慎的丈夫、聽話的兒子、選舉人、公民,還反對任何喜好幻想的性格;或許隻考慮他的金錢價值——他的智慧,他的情感,作為一種匯票,毫不費力便能兌換成漂亮的宅子、名畫、音樂和美酒。

  科學的動機就是使人在大自然中全方位地拓展自我,直至他能夠抬手摸到星辰,雙眼看穿地球,雙耳聽得懂飛禽走獸的語言,感受到風的氣息;而且,依靠他的心靈感應,達到與天地的交流。然而,我們的科學還並非如此。這些個地質學、化學,以及天文學似乎能使我們睿智,其實卻是將我們帶回到原地。發明隻對發明家有用,對其他人的助益卻令人懷疑。科學的公式就像你口袋裏筆記本中的紙片一樣,隻對其所有者有價值。科學,無論是英格蘭還是美國,都愛惜真理論,堅決反對假借愛情或是道德目的的名義。這種非人道的做法也因此而遭到了報應。科學造就出的是怎樣的一些人呢?那個男孩對此不感興趣。他說,我可不想變成我老師那樣的人。標本收藏者榨幹了其所有植物標本的水分,但自己也喪失了體重和心緒。他將所有的蛇和蜥蜴裝進了自己的藥瓶,而科學也如法炮製,將他也禁錮在一個瓶子中。我們依賴大夫,這本身就是自我絕望的表現。某個牧師患了支氣管炎,這似乎表明他在精神上也不怎麽健康。麥克裏迪曾認為這種症狀的根源在於他們講話時的假聲。一天,一位名叫蒂索的印度王子正在森林裏騎馬,忽然他看到一群麋鹿在嬉戲。“瞧,”他說道,“它們多幸福呀!為什麽僧侶們住得好,吃得香,卻不能也那樣自娛自樂呢?”回到家中,他將這一想法告訴了國王。第二天,國王授予他君權,並告訴他說,“王子,你來管理帝國七日:七日後,我將會處死你。”第七天結束了,國王問道,“你因何變得如此憔悴?”他答道,“因為恐懼死亡。”君王接著說:“孩子,好好做人,要賢明。你總在心裏想,七天後我要處死你,於是就不再想著娛樂。廟裏的僧侶們整日思考死亡的問題,他們又怎能去想著消遣呢?”然而,雖然科學家、醫生或是牧師都不是他們自己事業的犧牲品,別人卻不一定這樣。磨坊主、律師和商人全身心地將自己投入到瑣事中,卻並沒有從中變得更加強大。我們在人們身上苛求先知先覺、宏偉目標、寬仁心靈,以及處事得體,所有這些他們又是否擁有呢?還是他們隻對石磨、商品和詭辯有所反應呢?

  沒有任何東西能比人更能引起我們的興趣,而在人身上,令我們感興趣的隻有他的優越性;盡管我們明白自然界中存在完美的法則,而在我們看來,它隻有借助與人之間的聯係,或是在人的頭腦中紮根,才能將自己的魅力體現出來。一百多年前,在溫克爾曼誕生之際,伴隨著科學的貧瘠、分散和滯後分析,興起了一股研究美的熱潮;其中的某些火花或許還能在其他方麵燃起大火。關於人的知識,關於行為方式的知識,團體的力量以及我們對個人影響力的敏感方興未艾。這些科學中的事實,我們不用書本就能學習,因為老師和學習的素材我們唾手可得。

  批評的習慣根深蒂固,這就使得我們在這條路上的大多數知識都屬於病理學的範疇。大街上擁擠的人群所表現出的墮落行為,遠不及天使或是救世主:然而他們都是透明性的體現。每一種生靈都會為自己建房搭屋;從外在的房屋我們便能敏銳地推算出房子主人的情況。不過,大自然也在不遺餘力地向我們暗示恩惠與善舉。孩子們可愛的麵孔,在校女生的美,“十六歲的不經世事”,出身好、有教養的少爺那種傲慢的神氣,青少年意氣風發時期的神態舉止,再加上一生相伴的摯友身上蘊含的無數力量——我們明白這些東西都曾使我們驚心動魄、魂不守舍,都曾激勵過我們,帶給我們啟示,並開闊了我們的天地。

  美是智慧樂於借助探究世界的一種方式。一切特權都是美的特權,因為美的形式多樣;如,普通的自然之美,人的容貌形體之美、舉止行為之美、智慧之美,秩序之美,道德之,以及心靈之美。

  古人認為神仙或惡魔在每個凡人出生之際便會占據他的軀體,駕馭他;他們認為這些神仙或是惡魔有時被視為火焰,其中的一部分融入了被駕馭者的軀體內——對於惡人,是落在其頭上;對於好人,則會與他的血肉融為一體。他們認為,同樣的神仙或惡魔在其寄居的軀體死亡之際,便會進入一個新生的嬰兒體內,他們將這假設為觀船行而後知舵手的道理。我們隱隱約約也確認了同樣的事實,隻不過是以我們自己的方式為之命名罷了。我們說,一個人有權在自己的鼎盛時刻來接受他人的評價。我們就是在以此種方式來衡量自己的朋友。我們清楚,他們偶有愚蠢的時候,卻並不在意,而是等待那些靈氣的再次出現,它們必定會再現,而且光鮮怡人。另一方麵,每個人都認識那些為惡魔所驅使的人,盡管他們能力十足,卻決不會以其行事自由的氣質給我們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們也同樣清楚這一點,並且在窺視,看你是否能發覺他們悲慘的命運。我們總在幻想,自己能否念出解除魔法的咒語,將他們解脫出來,待烏雲散盡後,就能看到那個駕馭他們的小精靈,趕走它,他們便能重獲自由。解決的辦法似乎從來就不是那麽遙遠,思想已經為舉起必然這座大山而邁出了第一步。思想就是一隻被禁錮起來的氣球,它能劈開這個詛咒,某些物體擁有的美便是那友好的火焰,它能幫助思想繼續膨脹,使詛咒的囚徒了解到自由和力量正等待著他。

  美的問題讓我們拋開表麵,來思考事物的根本。歌德說過,“美的事物是神秘自然法則的外顯,若不是此種表現,我們便永遠不可能發現美的存在。”正是此種深層的本能作用,造就了所有對藝術品——常常流於膚淺和荒謬——的興奮感,這種感覺引導著大隊虛榮的旅行者每年去光顧意大利、希臘和埃及。每個人都珍惜自己在美之科學中的每一次收獲,勝過自己的財產。對於實用至上的世界裏最講求實用的人來說,若是僅僅向他提供商品,他依然無法滿足。然而,在他目睹美的那一刻,生命便有了更高的價值。

  們將美歸於簡單的事物,歸於絕不拖遝,歸於恰如其分地達到目的,歸於與萬事萬物的聯係,歸於許多極端的平衡。它是一種最為永久,而且最為高尚的特性。我們常說,愛情是盲目的,連愛神丘比特也被描繪成雙眼蒙布的樣子。盲目——不錯,因為他看不到自己不喜歡的事物;然而,宇宙間目光最為犀利的獵手依然是愛,因為它能找到自己所覓,而且僅此而已;神話作家告訴我們,鍛造之神武爾坎被描繪成一個跛子,愛神丘比特被描繪成一個瞎子,是想讓人們留意這樣一個事實,即,前者其實四肢健全,而後者其實雙眼犀利。實際神話中,愛是一個長生不老的孩子,美神即是他的向導。美是稚嫩心靈的舵手,沒有比這一說大自然的各種形態和色彩除了能帶給我們感官上的愉悅之外,還有一項全新的迷人之處,那就是為自然界增添美的東西,那絕不是表麵的裝飾,而是更加健全、更加出色的外在標誌。鳥獸外形與人類形體的優雅造就出某些結構的傑作:或者說,美不過是我們自身擁有的感召力。植物學中有這樣一條規則,各種植物當中,相同的功效遵循相同的外形。這條規則有著更廣的適用範圍,適用於植物,適用於麵包,任何纖維體或是有機體的構建中,越是能真正符合目的的行為就越美。

  對希臘、哥特式藝術、古代以及拉菲爾前派畫作的研究帶給我們的啟示,其價值勝過所有的研究——這就是說,所有美必須是有機的組成,外在的虛飾不過是一種扭曲。正是骨骼的健美才會體現出麵如桃紅的可愛臉龐:機體的健康才能使得雙目炯炯有神。正是骨骼大小、骨骼結合的協調造就了高雅的外表和舉止。貓和鹿不可能沒有優雅的行動和坐臥姿態。舞蹈大師也不可能教體形難看的人走出優美的舞步。花朵的色彩源自其根莖,海貝的光澤與生俱來。所以,我們對建築物的鑒賞,不會去在乎油漆,不會去在乎其建造方法,不必去展示木頭原有的紋理:反對任何無益於支撐作用的壁柱和圓柱,而讚成真實地表現房屋真正的支柱。每個必要的、係統的行為都能帶給觀者愉悅。牽馬喝水、農夫播種、田間翻曬幹草的勞作、木匠造船、鐵匠打鐵,或者任何有用的勞作,所有這些,在智者眼中都是和諧得體的。然而,如果隻是做秀,就會顯得庸俗。航行在大海上的船隻多美呀!而劇場裏的船呢——或是喬治四世為增添弗吉尼亞海域的景致而停放在那裏的船,再加上一小時一便士雇來的人在那裏著裝守立——那步伐整齊走向戰鬥的一隊士兵,與節日遊行當中行進的獨立方陣相比是多麽不同呀!一場彩旗飛揚的閱兵式正在進行當中,我看到一個孩子在一堵牆下抓起一隻鏽跡斑斑的平底鍋,把它挑在一根棍子上,讓它旋轉,讓它表演出各種優雅、罕見的曲線,這種令人歎為觀止的美,便會將人們的注意力從悉心裝點的隊伍那裏轉移過來。

  神話作家還有這樣一段文字記述。希臘神話中,維納斯出生在海水的泡沫裏。任何刻板呆滯、束手束腳的東西都不會引起我們的興趣,而隻有與生命一道流淌,隻有正在超越,或是努力超越的東西才會引起我們的興趣。宮殿或廟宇之所以能帶給眼睛愉悅,是因為它們向石塊傳達了一種規則與秩序,於是石塊開口了,用幾何圖形傳達思想,這種表達顯得細致而莊重。美就是過渡的瞬間,仿佛一種形式正打算變成其他形式。任何呆滯、堆砌,或是突出一個特征——譬如,長鼻子、尖下巴、駝背之類——都是流動之美的反麵,所以都是畸形的。盡管任何新形式的對稱都算得上美,倘若形式可以活動,我們便會去尋求更加出眾的對稱。將平衡打破,促使眼睛渴望恢複對稱,並且渴望目睹重新獲得對稱的步驟。這便是流水、海浪、飛鳥和走獸的魅力所在。舞蹈的理論亦是如此,即,在變化中不斷去恢複失去的平衡,不是通過突然、生硬的動作,而是靠平緩和靈活。許多經驗豐富的人曾向我談起品味的問題,他們說,時尚遵循著某種漸進的規律,而決非主觀臆斷。新模式總是舊模式在某種方向上前進一步的結果;有素養的眼睛就能對新的時尚有所準備,並做出預測。這一事實揭示了我們自己的模式常常犯錯誤和引起反感的原因。在音樂中,一個不和諧的音符被奏響,便有必要用一兩個和諧音符加以調節以適應聽覺:許多實驗理論基礎紮實,本來注定會成功,但卻失敗了,原因就是過於倉促魯莽。我想,那位巴黎的女帽商根據自己的繡房來裝點生活,她定會知道如何讓人類的眼睛接受布魯姆女裝,並通過調節顏色層次從而戰勝潘楚。我並沒有必要說出同一條規律的適用範圍有多廣及人們希望它能發揮多大的作用。倘若能夠遵守這條規律,那麽那些進步黨派所宣稱的一切,盡管有些苛刻,也一定會毫不費力地被加以認可。這樣一來,很容易就能想象出這樣一些情景:隻要逐步去實現,婦女在現實世界中就能理所當然地去演說、選舉、辯論、立法,或是趕車。一切循環運動所擁有的美,都屬於這種流動;就如同水體的循環,血液的循環,行星的周期性運動,植物年複一年的生長,大自然的作用與反作用一樣。而且,倘若我們能夠始終貫穿同一規律的話,我們思想中不斷上進的追求,就是永恒的表現。

  神話作家們的另一篇文字記述,同樣是出於這一目的——美要依靠勇氣。美取決於需要。美的線條出自於精確的節約。修建蜂房的角度正好能使其使用最少的蜂臘達到最大的強度;鳥兒身上的骨頭和羽莖能以最輕的重量給予翅膀最大的力量。米開朗琪羅說過,“這是對冗餘的清洗。”自然的構造中沒有多餘的顆粒。每一種新穎的色彩或形態中,對植物的利用都有其迫不得已的原因:我們的藝術通過巧妙的設計來節約材料,通過去掉牆上任何可以省去的冗餘部分以達到美,並盡其全力來創造圓柱的詩意。在寫作中,簡潔是力度的首要秘訣,而且,一般而言,以最樸實的方式來說明最偉大的道理,這才是高度修養的體現。

  真實是首要而且永恒的。Rien de beau que le vrai(美即真實)。在所有的構想中,藝術就是要突出對象,而在對突出的對象做出選擇之前,有一種藝術便已經存在了。精美的藝術決非偶然性的東西,而是源自於創造此藝術的民族具有的本能。

  美是一種恒久的品質。在一棟我所熟悉的宅子裏,我留意到在壁櫥與壁爐台上有一塊鯨油,少說也有二十年光景了,就隻因為塗抹者將它塗成了一隻兔子的形狀;而且,我覺得它或許會繼續留在上麵,絲毫不變地再保留一個世紀。讓某個藝術家在一封信的背麵草草寫上幾行,要麽勾勒幾個人,那麽這張紙片就被從危險當中拯救出來,收入藝術家的代表作選輯,裝上畫框,受人觀賞。那麽,根據那幾行文字所表現出的美,它將會被保存幾百年。彭斯寫下幾首詩作,將它們寄到報社,整個人類便能照看著它們,讓它們永遠都不會消失。

  笛聲要比牛車聲傳播得更遠,同樣的道理,你會看到美麗的外形能激發人們的想象,並且被無休止地模仿、再模仿下去。羅馬梵蒂岡宮的繪畫館中到底有多少阿波羅神像、維納斯像、塞姬像、沃威克花瓶、巴台農神殿以及維斯塔神殿的複製品呢?在所有人看來,這些都是觸動人心的作品。我們的城市當中,醜陋的建築物會立刻被拆除,而且決不複建,然而,漂亮的建築物卻會被模仿而加以改進,於是,所有的石匠和木匠都會去模仿和保留那些美好的東西,而醜陋的東西便消失殆盡了。

  藝術領域內的精巧設計,或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都是美的身影和先驅,這種美在人的身上臻於完美。每個人都是它的熱愛者。無論它走哪裏,都能創造出歡樂與喜悅,對於它一切都有可能的。它在女人身上達到了完美。穆罕默德的信徒說:“上帝將三分之二的美都賦予了夏娃。”漂亮女人就是一位經驗豐富的詩人,能夠馴服她粗野的配偶,能將溫柔、希望以及雄辯撒播在每一個她所接觸的人身上。既然一定程度的從容是必要的,美必須要求某些條件的支持,然而,我們往往推崇它的責備與傲慢。大自然希望女人應當對男人有吸引力,可是,她常常巧妙地將一絲譏諷融入自己的麵孔,仿佛在說:“不錯,我願意吸引他們,不過那些男人,至少要比我現在所見到的稍好一些。”15世紀的法國備忘錄中對保琳娜·德·維吉耶這個名字大加讚美,說她是一位品德高尚的才女,說她迷人的外表令她同時代的人們熱情如火,她的家鄉土倫城的市民得到地方政府的支持,要求她每周至少在陽台上公開露麵兩次,於是,她每次露麵,人群的擁擠便會危及到人的生命。上個世紀英格蘭康寧姊妹的名聲也不亞於此,她倆中的伊麗莎白嫁給了漢密爾頓公爵;瑪麗亞則嫁給了考文垂伯爵。沃爾博爾談道,“漢密爾頓公爵夫人星期五出現在庭院之際,匯集的人群擁擠不堪,就連客廳裏的貴族們也登上椅子,爬上桌子,隻為一睹她的芳容。民眾守在自己家門口,就想看著他們登上馬車。得知他們要去戲院,還有人早早便趕到了那裏占位子。”他在另外的地方還提到,“人們成群結隊去看漢密爾頓公爵夫人,有七百人還在約克郡的一家小旅店內外整夜守候,就為第二天早晨看著她踏上自己的馬車。”

  不過,我們為何要用阿戈斯的海倫、科琳娜、土倫城的保琳娜,或是漢密爾頓公爵夫人的盛名來自我安慰呢?我們都非常明了這種魔術,都能識破它。愚鈍的眼睛無論注視美麗的雙眼有多久,都不會受到傷害。女人與我們身邊美麗的大自然密切相關,癡情的青年將她們的外表與月亮星辰、森林大海,以及絢爛的夏天相融合。她們的言語相貌能醫治蹩腳的我們。我們能發覺,最為嚴謹的學者也會在思想上受到她們的影響。因為她們能夠美化他的心靈,教他如何將令人愉悅的方法應用於艱深難懂的研究中。我們與她們交談,並希望得到傾聽;我們擔心她們會感到疲倦,於是設法練就了一種表達的本領,這種本領已經從交談發展成為一種習慣的風格。

  美是一種常態,這一點就體現在大自然追求美的不懈努力中。按照帥氣的標準,米拉博的相貌就會顯得醜陋;我們每天都能見到一張張麵孔,樣板不錯,可是在鑄造時受到了損傷:這充分證明我們都有美的資格,倘若我們的祖先未曾違背過法則,我們原本都應當享有美麗——就像每一朵百合和玫瑰那樣。然而,我們的軀體並未使我們擁有美,而是以漫畫的方式來諷刺我們。如此一來,腿短,就限製我們,使我們隻能邁出小幅、忸怩的步子,這對短腿的主人來說,就是一種人身攻擊和羞辱;而腿長的人也是一樣,他永遠都處於劣勢,因為他要低下身軀,來迎合人類通常的標準。馬休爾嘲笑與他同時代的一位紳士,說他的相貌就像遊泳的人在水下的麵孔。薩阿迪曾這樣描述一位老師,說他“太難看,又執拗,看他一眼,欣喜若狂的正統人士也會心煩意亂。”一張張麵孔幾乎沒有一張至善至美,可它們卻是以雕刻形式,對上千種怪誕而又愚蠢的趣談的記錄。肖像畫家們常說,大多數麵孔和形體都是不規則、不對稱的;有一隻眼睛藍色,一隻眼睛灰色的;有歪鼻梁的;有一隻肩高,一隻肩低的;有頭發分布不均勻的,等等。無論從具體還是抽象來講,人就是由碎片、補丁拚湊而成的一件東西,就連這些東西也是從祖先那裏不分善惡、七拚八湊借來的,所以說,從一開始,人就是一件次品。

  希臘人認為,漂亮人的漂亮就是一種標誌,表明他受到了不朽諸神暗地裏的青睞:倘若一個女人擁有漂亮的身材,我們便能原諒她的自負,不論她是站立,行走,或是其身影留在牆上,還是坐在那裏讓畫家為她畫像,都是在將恩寵授予這個世界。然而——並不是美喚起了熱烈的激情。失去了恩典的美就像缺少了誘餌的魚鉤。不善於表達的美會使人厭倦。阿貝·梅納熱曾這樣談及勒·巴約伊總統,“除了坐在那裏讓人給他畫像,他什麽事情也幹不了。”有句希臘格言表明,愛情的力量並非表現在對美的追求上,而是體現在同樣的欲望也能在容貌不佳的人身上燃燒起來。某些上了年紀、脾氣暴躁的紳士若是碰巧曾體驗過某種厭煩,這種厭煩叫人無法忍受,卻是來自一些美人兒,或是他們曾目睹過無數的瓶花,或,這時,他們發覺情感上的一丁點兒失誤,便會扼殺你所有的美——這才同意,醜陋的秘密並非在於不合規矩,而在於毫無興趣。

  任何形體,無論多麽醜陋,隻要是閃耀著高尚的品質,我們都會喜歡。倘若號召力、雄辯、藝術或是創造集中在一個形體醜陋之人的身上的話,一切原本會讓人感到不悅的事情都會變得愜意,從而贏得更高的尊敬與讚歎。偉大的演說家或許顯得瘦弱憔悴,微不足道,可他卻智慧無窮。德雷斯主教談到德·布榮時說,“他具有一副公牛的麵孔,卻有著雄鷹一般敏銳的雙眼。”據說牛頓的朋友胡克“是英國最醜的人,卻是空許諾言最少的人。”“既然我長得太醜,”杜·蓋克蘭曾說,“我就應該大膽。”本·瓊生告訴我們,菲利浦·錫德尼爵士,這位人類的寵兒“貌不驚人,他的長臉具有高貴的血統,卻讓粉刺疙瘩給毀了。”那些像行星一樣主宰人類命運長達千萬年的統治者們,也不見得竹都英俊瀟灑。倘若一個人能將一個小小的城鎮治理成一個偉大的王國,能夠讓麵包便宜,能灌溉沙漠,能用運河將海洋連接起來,能治理河流,能贏得勝利,能引領人類的主張,能拓寬知識領域的話,他的鼻子是否與其脊椎相平行,是不是根本沒長鼻子;他的腿是否筆直,是不是截了肢,這些都無關緊要;他形體上的畸形將被視為一種裝飾,整體而言,反倒成了優點。這即是勝利的表現,它降低了美的級別,讓我們陶醉於一種完美、友善和醉人的力量當中,此種力量使得寵兒平淡,使得與他們共同生活的想法不攻自破。有些麵孔特別富於表達,思考能使其泛起紅暈,蕩起漣漪,這樣一來,我們很難看清那些麵部特征是什麽樣的。如果麵容上的迷人美麗喪失了它的力量,那是因為更為迷人的美麗已經出現;一種內在、持久的形式已經被揭示出來。還是如上所述,美要依靠勇氣。還是那句話,“世界因美而存在。”意大利的藝術家們在他們暴風驟雨的時代裏,在國王、公爵和普通民眾當中建立起了天才的專製,他們的生活證明了,任何時代裏的人們是如何忠於優於他們的頭腦和方法。倘若一個人能在自家的門前石柱上雕出一尊頭像,這尊頭像以它的美、它的溫厚和它那深奧的含義,將一大堆人整天吸引在自己周圍——倘若一個人能建造一間普通的農舍,以其對稱使得其他所有的宮殿都相形見絀;倘若他能利用大自然,使其全力為自己服務;倘若他不用耗費精力,而是充分利用幾何學知識,開發高山獲取水源,使得日月仿佛隻是自己莊園裏的裝飾,這一切都在美的合法領域。

  人類外表的光彩,盡管有時讓人驚歎,卻隻是青春鼎盛時期美的迸發,隻能延續數年或數月,一般都會很快消逝。然而我們依然鍾情於美,不過已經將興趣轉到了內在的優點上麵。這種美不僅在非凡而卓越的天才身上受人推崇,而且在芸芸眾生中亦是如此。

  但是,依舊應當留意它那至高的屬性。漂亮、高尚、豐富、優雅而又完美的事物隻有麵對想象時,才是如此,否則便不會這樣。這也是為什麽美不容易分析的原因。沒有誰能占有它,也沒有誰能駕馭它。普洛克勒斯說,它浮於光影之上。應當說,美不在外表,而在心中。一刹那,它便擺脫了占有,飛向天盡頭的某個東西。假如我伸手就能摸到北極星,難道這不是一種美嗎?大海很可愛,而我們沐浴其中,美便會舍棄近旁的海水而去。因為想象與感知無法同時獲得滿足。華茲華斯說的不錯,他提及“光決不會滯留在海洋或是陸地上,”意思是說,光其實源自觀者。威爾士的吟遊詩人告誡他的婦女同胞說,

  跟隨著卡德瓦隆,她們美麗半數消逝

  構成美麗事物的一個嶄新品質就是某種普遍的品德,要麽就是一種力量,能夠表明該事物與整個世界的關係,並將它從可悲的個性當中解脫出來。每一種自然的表現形式——如海洋、天空、彩虹、花朵、樂曲——都具有並非個體而是普遍的某種特征,這種特征能夠觸及自然之靈核心的恩典,因而就是美麗的。而且,我從挑選出來的男男女女身上發現,他們的外表、言語和舉止中,總是有某種並不屬於他們個人或家庭的東西,而是屬於一種人性化的、普遍的和精神的特征,我們就像鍾愛藍天一樣鍾愛它們。

  想象力的功績在於它能夠展示每一種事物向其他事物的轉化過程。某些事實從來都沒有擺脫掉僵化的常識,突然之間卻成了埃留西斯人神秘儀式中的一員。我的皮靴、椅子和燭台是經過偽裝的仙女、流星和星座。大自然中的一切事實都是智慧的名詞,並且造就了不朽的語言及其語法。每一個字眼都具有雙重、三重,或是上百種的用法和含義。什麽!難道我的火爐和辣椒盒都隻有一個假底!漂亮的鞋盒呀,我大聲懇請你的寬恕!我並非意識到你原本是一隻珠寶盒。穀殼和灰塵開始閃爍出光澤,周身披上了不朽的外衣。而且能夠感受一項事實的代表特征或象征特性,就是感受快樂,因為此種快樂是任何純粹的事實或事件所無法給予的。伴著想象的節拍一齊顫動的那些日子,才是生命中最值得紀念的日子。

  詩人以美景、花園、寶石、彩虹、清晨的霞光以及夜晚的星辰誇張,來描繪他們的情人,這樣的做法很有道理,因為所有的美都體現出某種同一性。在我看來,但凡無法用來表述海洋與天空、白天與黑夜的東西在某種程度上就是不可取的,是錯誤的。每一種美的事物,都有某種無窮的、神聖的東西注入其中。同樣,那些輪廓勾勒出的線條,比如地平線上的山脈、音樂曲調或是浩瀚的空間,也被注入了那種東西。偏振展示了身體構造的秘密;心靈的法眼一打開,此時的一種顏色、一種外表,或是一種姿勢,彼時便統統變成了另一種,並且分外刺眼,仿佛某種更為隱秘的光線放射出來,更加深刻地揭示了事物構造的內在本質。

  我們並不清楚這些轉換的法則,搞不清為何某一種特征或姿勢能吸引人,為何某一個字眼或音節能令人陶醉,而事實我們卻很熟悉,即,眼睛的溫柔眷顧、高雅的舉止,或是詩歌中的語詞,都能為我們插上翅膀;仿佛神明靠近我們的那一刻,它挪開了阻擋的山脈,精心勾畫了一條更為真實的、隻有心靈才能懂得和擁有的界限。這即是美所蘊含的崇高力量。詩人這樣讚美它,“vis superba formae(這即是崇高的美)”——在這平靜、精確的輪廓下,便是那無窮和神聖的東西:將一切的智慧與力量,都融入到自己平靜天空裏的美。一切崇高的美當中都蘊含著某種道德因素,我發現古老的雕像就像馬克·安東尼一樣遵從倫理道德:這說明美總是與思想深度成一定的比例關係。粗俗與卑劣的本性無論如何加以粉飾,都好像肮髒的屠宰場;而高尚的品格給予青年光彩,也使長滿皺紋、白發蒼蒼的老人令人敬畏。熱烈追求真理的我們不應選擇,隻應遵從,那位與我們分享此種道德情感的女人——在我們眼中,她的頭發定會表現出莊嚴。如此,就有了一座不斷攀升的文化階梯:從一塊閃光的寶石或是一塊紅斑帶給眼睛的第一種愉悅感開始,到自然美景的輪廓與細節,到人的容貌形體特征,到思維的標誌與象征,以及行為舉止的特征,一直到不可名狀的神秘智慧。無論從何處出發,我們的腳步總是指向那裏:這即是一個升華的過程,起先是從裝束完備的駿馬身上獲得喜悅,隨後認識了牛頓,得知我們生活的星球不過是從更大的一棵樹上落下來的、個頭更大的蘋果罷了;一直到後來,認識了柏拉圖,明白了地球和宇宙不過是一種包容一切的統一體早期的雛形——而這一點隻是通往心靈聖殿樓梯上的第一個台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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