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人性中自私的一麵就像一股寒風,使這個世界不寒而栗,但整個人類大家庭還是沐浴在像純淨的以太元素一樣溫馨的愛當中。多少人同我們在屋簷下不期而遇,雖然幾乎未曾啟齒交談,但我們尊敬他們,他們也尊敬我們。又有多少人在街道上與我們謀麵,多少人和我們一起坐在教堂裏,雖然沒說一句話,但我們卻很樂意和他們在一起。試著去解讀這些漂流的目光所講的語言,你就會懂得他們的內心。
人類此種情感的放縱,結果就是一種發自內心的快樂。在詩篇中,或是在普通言語裏,我們對他人懷有仁愛,表示滿意,此種情感常被比作火的本質作用;而在我們的內心世界裏,微妙的情感火花,迅猛無比,甚至比火還要迅猛,還要活躍,還要叫人歡欣鼓舞。從高層次的熱烈愛情,到低層次的普通友善,正是這些情感的存在,使得我們的生活變得這樣甜美。
隨著我們情感的增進,我們的智力和活力也在提高。學者坐下來寫作時,多年的冥思苦想也未必能提供給他某種好的想法或是某種令人滿意的表達;其實,這時就應該給朋友寫封信——瞬間的功夫,一係列高雅的思想伴著考究的措辭,便會從四麵八方一起自己送上門來。想一想在某一戶守德、自尊的人家裏,一個生人的到訪所引起的那種不安吧。某個受人引薦的陌生人要來拜訪,消息一經宣布,一種介於快樂與痛苦之間的不安情緒便占據了每個家庭成員的心。他的來訪幾乎給準備歡迎他的這家人帶來了憂愁。整個房間都要清掃,所有的東西各歸其位,舊衣換成新裝,可能的話,還得張羅一桌飯菜。一個受人引薦的客人,別人告訴我們的隻有好話,我們聽到的也都是他的長處和新鮮事。在我們眼中,他代表著博愛。他成了我們理想中的一個人物。我們對他進行想象,加以美化,而後不禁要問自己這樣一個問題:與這樣的一個人交談、相處,怎樣才算得體呢?為此我們便惴惴不安。也正是這樣的考慮使得我們同他的交談更加投機。與平時相比,我們的談吐更顯出色,思維更為敏銳,記憶力更加牢固,使我們少言寡語的惡魔也外出度假了。我們可以就一係列真誠、高雅、豐富的話題進行長談,這些話題都是來自那最為久遠、最為秘密的經曆,即便是我們的一些親朋好友坐在一旁,也會著實會被我們非凡的談話功力嚇一跳。然而,談話一旦闖入了這位客人自己的偏袒、臆斷和缺點的話,這場談話就算完了。到此為止,他能夠從我們這裏聽到的最早的事、最近的事、最好的事通通都聽過了。他不再算個生人了。粗俗、無知、誤解,成了司空見慣的事兒。那麽,他若再次來訪,仍然可以享受整潔的房屋、嶄新的衣裝、豐盛的飯菜——然而,那種緊張的心情、那種心靈的交流都已不複存在了。
感情的迸發為我重新營造了一個青春的世界,世上還有什麽能比這更讓我高興呢?兩人以同樣的思想、同樣的情感真真切切地邂逅,有什麽能比這更美好呢?富有天資、真心實意的人靠近這顆跳動的心時,他的步伐和形體多麽優雅!我們放縱自己情感的一刹那,整個世界也變得異常了:沒有了冬天,沒有了黑夜;所有的不幸和疲憊都煙消雲散了——甚至所有的職責;除了所愛之人生機盎然的身形,沒有什麽可以填補這無盡的永恒。每一個靈魂都可以放心,在宇宙的某個地方,它終會與故友重逢,這樣,即便孤身一人,它也會心滿意足、興高采烈一千年。
今天早上一覺醒來時,我的心中充滿了對朋友由衷的感激,無論新交還是故知。難道我不應當將上帝稱作至美嗎?他每天賦予我很多,就是在向我展示他的至美。我斥逐社交,擁護獨處,然而,我卻不至於如此不領情,對不時從我門口經過的智者、可愛之人、高尚之人視而不見。那些傾聽我、理解我的人,就是屬於我的一筆永恒的財產。大自然不會那麽吝嗇,它一定會賜給我幾次這樣的快樂。這樣一來,我們就能紡出屬於自己的社交線條,編織新的關係網;而且,由於許多思想接二連三地自我印證,我們逐漸地將會置身於一個自己創造的新世界中,而不再是某個傳統星球上的陌生人和朝聖者。我未曾尋覓,朋友們就來到了我的身邊,是上帝將他們賜給了我。依照最古老的權利,憑借神聖美德與自身的共鳴,我找到了他們,或者應該說,並非我自己,而是我和他們身上的神明嘲弄並拆除了我們身上那些厚厚的壁壘,諸如個性、關係、年齡、性別、環境,對這些他曾一貫默許,現在卻要將這種種差異統一起來。我感激那些內心充滿摯愛的人,是他們為了我,賦予這個世界嶄新而又高尚的深度,豐富了我所有思想的意義。這些人就是先驅詩祖的新詩——永不停息的詩篇——聖歌、頌詩、史詩,都是依然流動不息的詩歌,阿波羅和繆斯仍然在吟唱。這些人,或者其中的一部分,還會與我再次離別嗎?我不清楚,不過我也不會為此擔驚受怕;因為我與他們的交往非常單純,正是此種單純的共鳴將我們聯係在了一起,而且,我天生善於交際,同樣的共鳴會在和這些人一樣高尚的人身上施展活力,無論我身在何處。
就這一點而言,我承認天性的脆弱。在情感中“榨取誤用之酒的甜毒”,在我看來是近乎危險的做法。在我看來,一個新結識的人就是一件大事,讓我難以入眠。我一向迷戀那些帶給我美好時光的人們,可這種快樂在一天之內就會中止,而沒有任何結果。它既沒有孕育出新的思想,也未能改變我的行動。朋友取得了成就,我必定會感到驕傲,就好像這些是屬於自己的——這也是他美德中的品質。他受到表揚時,我的心也暖融融的,就好像情人聽到別人在讚美自己的未婚妻。我們往往會高估自己朋友的良心:他比我善良,性情比我和藹,受到的誘惑也比我少。凡是屬於他的——他的名字,他的外表,他的衣著以及他的書籍和工具——都會被理想化。同樣,我們自己的思想從他們口中講出來,也會顯得更為新穎、更為博大。
樣,十分美好,卻讓人難以置信。情人注視著自己的姑娘,卻不完全清楚她並非自己崇拜的真正對象;友誼的黃金時刻中,一絲一毫的猜忌和不信任都會使我們驚訝。我們將美德賦予自己心目中的英雄,讓他光彩照人,並將他的形體視為神聖的棲息之所,加以崇拜。嚴格地說,靈魂不會像尊重自己那樣去尊重人們。從嚴格的科學意義上講,所有的人都處在同一種無限疏遠的狀態下。難道我們擔心挖掘那天國神廟虛幻的根基會冷卻自己的愛?難道我們不如自己眼中的事物那樣真實?如果一樣,我就不必擔心認識它們的本質。盡管認識它還需要更加敏銳的器官,它們的本質卻絲毫不比外表遜色。為了做花冠和彩飾,盡管我們將植物的莖剪短,但在科學眼中,它的根並不難看。在這些愜意的奇思怪想中,我不得不冒險說出一個赤裸裸的事實,盡管這一事實可能會像出現在盛宴上的一具埃及骷髏,令人掃興。人若是盲目固守自己的思想就容易自命不凡。他隻意識到一次次的成功,卻意識不到這是他一次次具體的失敗所換來的。任何優勢、任何權力、任何金錢或勢力都不是他的對手。我別無選擇,隻能依靠自己的貧困,而不是你的財富。我無法使你的意識等同於我。隻有恒星才能光彩炫目,行星發出的光微弱暗淡,如月光一般。我聽到了你讚美對方的言語,你說隻有他才能令人傾慕,他的性情久經考驗,可是,就算他一身榮華富貴,我還是不會喜歡他,除非終有一天他和我一樣窮困潦倒。噢,朋友,我無法否認,“表象”的陰影也將你囊括在它那色彩斑駁的無限之中了——與他人相比而言,你也成了影子。你不是“真理”,不是“公正”,也不是“存在”——你並非我的靈魂,而隻是對它的模仿,是它的畫像。你剛剛來到我的身邊,卻已經抓起帽子和外套準備離我而去。心靈中接納朋友不像樹木長出樹葉那樣,新芽一經萌發,舊葉便很快脫落了。自然的法則就是永恒的交替。每一個讓人震撼的狀態都會加速其對立麵的到來。靈魂用朋友將自己包圍,這樣一來,它便可以達到一種更加崇高的自我認識或是獨處的狀態;它獨處一段時間後,會使得它的社會交往達到嶄新的高度。在我們人際交往的曆史進程當中,這種方式會逐漸自我顯露。情感的本能重新給了我們和朋友交往的希望,同時,複歸的孤獨感又把我們從這場追尋中拽了回去。因此,每個人的一生都是在不斷地追尋友誼之中度過,倘若他能把自己的真情實感記錄下來,他或許會寫下這樣的一封信,交給每一個他所喜歡的新對象。
親愛的朋友:
如果我對你有把握,相信你的能力,相信你我的性情合得來,我就不會再去計較同你交往的那些細枝末節了。我並不很聰明,我的性情很容易掌握,我敬仰你的天才;在我眼中,你的天才至今依然是高深莫測;然而,你對我是否完全理解,我不敢妄加推測,因此,你對我不過是一種甜美的折磨。永遠屬於你的,或從不屬於你的
永遠屬於你的,或從不屬於你的
然而,這些不安的快樂和甜美的痛苦隻是出於好奇,生活可不能這樣。不能一味縱容它們。這就像是編織蛛網,而不是織布。我們的友誼匆匆忙忙,結論簡短而又可憐。那時是因為,我們隻是用美酒和夢幻而非人心來編織友誼,它們的質地不如人心那麽堅固結實。友誼的法則是嚴厲的、永恒的,與自然法律和道德法則同屬於一張網。可是,我們已經瞄準了瞬間即逝的蠅頭小利,就隻為了品嚐一下那種意外的甜頭。我們采摘上帝果園裏成熟最慢的果實,多少個春夏秋冬才造就了它的成熟。我們不是出於神聖的動機來尋覓朋友,而是帶著一種邪惡的占有欲,要把他據為己有,結果隻能是徒勞無益。我們渾身上下都以種種微妙的敵對武裝了起來,從相遇的那一刻開始,它們就在發揮作用,硬是把美好的詩篇變成平淡的散文。幾乎所有的人與別人交往時都會輕看自己。所有的交往都必定是一種妥協,更為糟糕的是,他們相互靠近對方之際,各自天性當中美麗花朵的精華與芬芳便在片刻間消失了。現實的交際永遠都讓人失望,對於德才兼備的人們也不例外。一番真知灼見的較量之後,正值友誼和思想的繁榮時刻,我們頃刻間備受折磨,屢遭挫折的打擊,承受突如其來的、莫名其妙的冷漠,以及智力和活力的錯亂。我們的器官好像都不聽使喚了,雙方隻有通過獨處才能得到解脫。
我應當公平對待每一種交往。倘若我對一個朋友不公平,那麽無論我有多少個朋友,無論我能在和每個人的交往中得到怎樣的滿足,這些都會失去意義。倘若我在一場比賽當中力不從心,中途退縮,那麽從剩餘的比賽中獲得的任何樂趣都會變得庸俗懦弱。到那時,我若將別的朋友當作避難之所的話,我會無法原諒自己。
勇敢的戰士威名遠揚,
百次凱旋一朝慘敗,
功名冊上從此銷聲匿跡空悲傷,
一世勇敢作戰,捷報連連被忘懷。
如此,焦躁不安受到嚴厲痛斥。害羞與冷漠倒成了堅固的保護殼,脆弱的組織躲在裏麵避免了過早的成熟。倘若任何高尚的心靈尚未成熟到能認識並占有它時,它便已經認識了自己,這真算得上一種損失。尊重“naturlangsamkeit(自然緩慢的進程)”吧,這一進程用一百萬年的時間將紅寶石變得堅硬,而且不遺餘力地發揮著作用,此間,阿爾卑斯山和安第山就像雨後彩虹一樣時隱時現。魯莽可以換來天堂,可我們生命中優秀的精神卻得不到它。愛是上帝的本質,它不代表輕浮,而是代表著人類的全部價值。我們的關心當中,不要具有這種幼稚的浮華,而應體現出最為樸素的價值;讓我們以大膽的信任靠近自己的朋友,相信他的真心,相信寬闊的友誼根基決不會動搖。
這一話題的魅力讓人無法抗拒,因此,我暫且不去描述那些次要的社交效益,而來談談那種精選的、神聖的關係,因為那是一種絕對的東西,甚至使得愛的語言都變得可疑,變得平庸。但此種關係卻純潔得多,沒有什麽能比它更神聖。
對待友誼,我不想精雕細琢,隻想快刀斬亂麻。如果友誼是真誠的,它們就不是玻璃絲,也不是霜花,而是據我們所知世上最堅固的東西。經過多年的體驗,直到現在,我們對自然界能了解多少?對我們自身又了解多少呢?對於解決自己命運的問題,人類還沒有邁出一步。全世界的人都站出來譴責謬誤。然而,從與自己兄弟靈魂的聯盟中,我汲取了快樂與祥和,它們甜美、真誠,就像果仁本身,而所有的天性和思想就是硬皮和外殼。房子為自己能替朋友遮風擋雨而感到榮幸!它也完全可以被建成喜慶的涼亭或拱門,僅僅款待他一天。如果他明白了那種莊嚴的關係,並且遵守它的規則,它就更應感到榮幸!主動提出締結那種盟約的人,就能像一個奧林匹亞神那樣,去參加盛大的賽事,那裏,世間的元老都是選手。他提出參加的賽事當中,“時間”、“貧困”、“危險”都列在名冊上。隻有他天性中的真誠足以保護自己嬌嫩的美,使其免於遭受這一切所帶來的疲勞和淚水,此時,他是唯一的勝者。命運的賜福時有時無,然而,比賽中所有的速度都取決於人內在的高尚及對瑣事淡然視之的態度。友誼是由兩種元素構成,每一種都是至尊,讓我難分高下,沒有理由先點哪一個的名。其中之一便是“真誠”。朋友就是我可以坦誠相對的人。在他麵前,我可以暢言心聲。我終於走到這樣的一個人麵前,他是那樣真誠,那樣平等,我大可以丟掉諸如偽裝、禮貌和深思熟慮等貼身的衣服——這些都是人們從不願脫掉的東西——以最為樸素的方式全心全意地與他相處,就好像一個化學原子和另一個化學原子相遇那樣。真誠是一件奢侈品,就像王冠和權威一樣,隻屬於高級別的人,隻有他們才獲準講真話,因為除此之外,沒有什麽更值得他們去追求或遵守的了。獨處的人才是真誠的人。一旦有第二者的介入,虛偽就開始萌芽。我們要麽恭維,要麽饒舌,要麽娛樂,要麽忙於事務,以此種種方式來躲避或抵擋同伴的到來。我們將自己的思想重重疊疊遮掩起來,不向他透漏。我認識這樣的一個人,他出於某種宗教的狂熱,丟掉了所有的虛飾,省去了所有的恭維和客套,每遇到一個人,便以其深刻的洞察力和美言對著此人的良心說話。起初,他遭到拒絕,人人都以為他瘋了。可是他堅持不懈,其實他不由自主,這樣的情況持續的時間一久,他便得到了回報,即,每一個熟人都和他建立了一種真誠的關係。誰都不會想著跟他說假話了,也沒有誰再用市井或閱讀室的閑談去敷衍他了。其實,每個人都會受到諸多真誠的驅使,也會有類似的坦白直率,同時,他也展示出自己對自然的熱愛、自己的詩情畫意,及自己悟出的真理。然而,在我們大多數人眼中,社會交往向我們顯示的並非它的臉龐和眼睛,而是它的側身和後背。在一個虛偽的年代裏,企圖與人們維持一種真誠的關係就等於精神失常,不是嗎?我們很少能挺起腰板走路。碰到的每一個人幾乎都在要求以禮相待——要求加以遷就;他擁有某些名譽,某種才幹,頭腦中有某些不容置疑的有關宗教和慈善的奇思怪想,而正是這些糟蹋了跟他的所有談話。其實,朋友應當是心智健全的人,他不會去考驗我的真誠,而隻是考驗我本人。我的朋友對我盛情款待,卻不向我提出任何的要求。因此,從本質上講,朋友就是一個矛盾統一體。我獨立存在,確信能以證明自己存在的證據證實自然的存在,盡管在自然當中我視而不見,此刻卻發現了我與它的相似之處,此種相似體現在高度、品種和新奇性方麵,並以一種外來的形式重現出來;這樣說來,朋友完全可以被看做大自然的傑作。
友誼的另一種元素是溫柔。我們通過各種方式和人們建立關係,如血緣、自尊、恐懼、希望、金錢、欲望、仇恨、敬仰,每一種環境、每一種標誌或是每一件小事,但是我們很難相信,這麽多的特點會存在於另一個人身上,他會用愛將我們吸引到他的身邊。若是一個人夠幸運,我們夠單純,難道我們就會主動給予他溫柔嗎?一個人成了我鍾愛的對象之際,我就已經達到了幸福的目標。在書本中,我根本無法找到直接觸及這一問題核心的文字。然而,又的確有這麽一段文字,使我不得不將它記下來。作者這樣說道——“我怯懦而又勉強地將自己奉獻給那些人,這樣我便成了他們的,我對誰最忠心,奉獻給誰的就最少。”我希望友誼應當長有雙腳,不光要有眼睛和口才。因為它必須先在地上站穩腳跟,然後才能躍過月亮。我希望在它完全成為天使之前,先做個普通人。我們斥責普通人,因為他使得愛成了一種商品。它就是一種禮物交換、貸款互換,它就是良好的鄰裏關係,它可以照看病人,它可以抬著靈柩出殯,卻對這種關係的微妙和高尚之處視而不見。然而,雖然我們在小販身上找不到上帝,但另一方麵,如果詩人紡線過於精細,沒能用公正、守時、忠實和憐憫這些市井美德來打造他的浪漫故事,我們還是不能原諒他。我討厭濫用友誼之名來表示與時髦、俗氣相聯係的東西。我更欣賞農夫、小販之間的交情,勝過那種排場、體麵的親善,後者常常乘車過市,花天酒地,通過這些淺薄的招搖來慶祝他們的邂逅。友誼的目標就是一種最為嚴格、最為樸素、能夠參與的交往活動,比我們所經曆的一切活動更為嚴格。友誼旨在通過各種交往和生死進程尋求支持和安心。它不僅能適應寧靜的日子、精美的禮物和鄉間的漫步,也能適應坎坷路途和粗茶淡飯,適應意外、貧窮和迫害。它常與睿智的妙語為友,也和宗教的迷醉為伴。對於彼此的日常需要和人生職責,我們要賦予其尊嚴,並且以勇氣、智慧和團結來裝點它。它永遠不能循規蹈矩,落入俗套,而應該保持警惕,富於創新,給單調乏味的苦差以韻律和理性。
可以說,友誼要求的種種天性,不僅罕有而且代價昂貴,每一種都久經磨煉,相互協調,而且彼此適應(一位詩人說過,即便是在那種特殊的情況下,愛情也會要求雙方完全相配),而這樣的滿意很少能夠保證。某個精通心理學的人這樣說過,友誼超出了兩人的範圍便不可能存在完美。我的措辭不是十分嚴格,或許是因為我不像別人那樣,經曆過那樣高尚的友誼。因此,我的想象更多地滿足於由高尚的男女組成的圈子,他們以各種方式聯係在一起,互相之間存在著一種高尚的理解。然而,我發現這種一對一的規則對於交談過於武斷,因為交談是友誼的實踐和結果。將優秀的東西攪在一起,與好壞相混同樣糟糕。你若和兩個人分別交談,那每次的談話都會令人愉快,使人受益,可若是你們三人湊在一起,你就別想聽到一句新的肺腑之言。兩個人交談,一個人傾聽是可以的,而三個人卻絕不可能進行那種最為真摯、推心置腹的交談。因為即便是在良友相伴的情況下,兩人隔著桌子進行的談話也絕不可能像他們私下裏的交談那樣。融洽的交往中,個人的自我就會融入那個群體的靈魂之中,這個群體的靈魂與在場各位的意識一樣地寬泛。朋友之間的偏愛,兄弟姊妹、夫妻之間的愛戀,在這裏都不中用,沒有這些感情摻雜進去反而更好些。這時,隻有立足於群體共同思想而不可憐巴巴局限於自我意識的人才可以講話。理性要求實施的此項規定破壞了高尚談話的高度自由,這樣的交談要求兩個靈魂絕對相互融合。
隻有兩人單獨相處時,才能達到一種更為單純的交往。然而,哪兩個人能談得來取決於兩人之間的共鳴。互不相幹的人不會給彼此帶來什麽樂趣,也決不會揣測彼此的潛能。我們有時會說某個人非常善於交際,好像這就是此人身上一筆恒久的財富。交流隻是一種暫時的關係——僅此而已。一個人號稱有思想、有口才,但即便如此,他也會在自己的表兄或伯父麵前無言以對。他們責怪他的沉默,就如同責怪陰影裏的日晷無足輕重一樣。在陽光下,日晷能夠標明時間。但跟能夠欣賞自己思想的人在一起,他就又重新找回了自己的話匣子。
友誼要求的是一種介於相似與相異之間的折中,此種中庸之道常會使人感到不悅,隻因其中一方強權相壓,另一方隻是隨聲附和。我寧可孤身一人直到世界末日,也不願我的朋友憑一句話或是一個眼神超越他真實的憐憫。對抗和依從會帶給我同樣的障礙。讓他時時刻刻永遠保持自我吧。我擁有他的存在,我從這當中獲得的唯一樂趣就是他身上擁有我所沒有的東西,而這也屬於我。我期待他能大膽地深入我們的談話,或者至少大膽地說出反對意見,我不喜歡他軟語妥協。寧可做朋友身邊的蕁麻,也別做他的應聲蟲。高尚的友誼要求的條件之一就是自立的能力。高級的職務要求的是偉大而卓越的才能。在兩者合二為一之前,必定先有兩個獨立的個體存在。人們會認識到是隱藏在種種差異之下的共性將他們連在一起,不過在此之前,讓友誼成為兩種宏大而可怕天性之間的結合吧,哪怕雙方相互敵視,相互恐這樣的一些人才是值得擁有友誼的人;寬宏大量的人;永遠將高尚與善良視為法理的人;不急於幹涉自己命運的人。不要讓他幹涉此事。讓鑽石自己去決定它的生長期吧,也別指望加速真理的誕生。友誼需要以宗教的方式來對待。我們經常說選擇朋友,可事實上朋友是自行選擇的。敬重就是其中一個大的方麵。對待你的朋友就像對待一個景觀吧。當然他有你所不具備的優點,如果你非要把他摟在懷裏,你就無法仰慕那些優點。所以,站在一邊,給那些優點一些空間,讓它們升華、發展吧。你願意做你朋友的紐扣的朋友,還是他思想的朋友呢?對一顆高尚的心靈來說,在很多方麵,朋友永遠是個陌生人,這樣他才會從最神聖的地方向你靠近。讓幼稚的孩子把朋友看做自己的私人財產吧,讓他們去貪圖一種暫時的、擾亂一切的快樂,而不是其最高貴的益處。
我們還是用一段長的見習期來贏得加入這一行會的資格吧。我們為什麽要侵犯那些高尚、美麗的靈魂,將他們褻瀆呢?為什麽要魯莽行事,執意和你的朋友建立私人關係呢?為什麽非要去他們家裏,或者認識他的母親、弟弟和姐妹呢?為什麽他也必須拜訪你的家人呢?難道這些東西都是我們做朋友的物質基礎或是先決條件嗎?別做這種無謂的糾纏了。讓他對於我就如同一種精神。我想從他那裏得到的是一個啟示,一種思想,一份真摯,一瞥目光,而不是新聞或者肉湯。我可以從低級的夥伴那裏獲得諸如此類的滿足:談論政治,閑聊,或是什麽小方便。我與朋友的交往難道不應該像自然本身那樣嗎?那麽富有詩意,那麽完美無瑕,那麽包羅萬象,又是那麽高尚。與飄在天邊的那片雲或是那叢攔住溪流的、起伏的綠草相比,難道我應該覺得我們的友誼不夠聖潔嗎?我們可不能褻瀆了友誼,而要讓它升華到那個標準。他的眼睛是多麽高貴,多麽無所畏懼,他的風度舉止傲視群雄,多麽美麗,別擔心這些會減少,因為它們隻會增加,會增強。崇拜他的種種長處,希望他不要把這些長處丟掉哪怕一點兒,而是把它們如家珍似的如數珍藏。把他當作你的對手。讓他對於你永遠是個友好的敵人,他應該桀驁不馴,讓你肅然起敬,而不是僅僅給你行些小方便,因為那很快就會過時,被扔在一邊。貓眼石的光彩或鑽石的光芒,如果貼著你的眼睛時,你反而看不清楚。我給朋友寫封信,接著便能收到他的回信。這對你算不了什麽,卻能讓我滿足。這是一件精神禮物,值得他付出,也值得我接納。這份禮物沒有褻瀆任何一方。在這溫馨的字裏行間,心靈相信的是它自己,而不是舌頭,它在傾訴這樣的預言:有一種存在,它比曆史上記載的所有英雄品質更為神聖。
尊重友誼的神聖法則,就不至於因為你缺乏耐心,急於見到它的開放而損害了它完美的花朵。我們首先必須做到自我,而後才能有他我。這種滿足感至少可以體現在犯罪當中。按一句拉丁諺語所言——“Crimen quos inquinat, aequat(同謀之間不分彼此)”。對於我們仰慕和愛戴的人,我們開始是做不到這一點的。據我判斷,即便是冷靜的性格當中微不足道的瑕疵也能毀掉整個的友誼。在他們的對話中,每一方都應具有包容一切的心胸,否則,兩人之間決不存在久遠、和睦的友誼。
倘若有什麽能像友誼那樣偉大,那就讓我們盡己所能來獲取那宏偉的氣魄吧。讓我們保持緘默——這樣,或許會聽到眾神的低聲細語。不要去介入。是誰讓你去考慮自己應當向那些傑出的人物說些什麽,或是怎樣去說呢?無論這些說法多麽別出心裁,多麽高雅或是平淡無味。愚蠢與智慧有無數個層次,對你而言,說什麽都是無意義的。等待吧,你的心靈自會發話。等待吧,直到必要與永恒來製服你,直到白晝與黑夜利用你的雙唇。對美德唯一的獎勵就是美德,獲得朋友的唯一方式就是去做別人的朋友。走進一個人的家裏並不等於去接近他。倘若兩人並無共同之處,他的心瞬間就會離你而去,你甚至連他的眼睛都沒來得及看清楚。我們看到高貴之人與我們遙遙相望,他們排斥我們,我們為什麽還要送上門去呢?後來——再後來——我們發覺任何的安排,任何的引薦,任何的社會習俗或慣例都無益於我們所奢望建立的友誼——其實,隻有我們的天性上升到與他們同等的高度,然後,才有可能平等相待;倘若我們到那時依然無法與他們建立友誼,那就不用再去想他們,因為我們已經變成了他們。一言以蔽之,愛不過是一個人自身價值在他人身上的反映。人們有時會與他們的朋友互換姓名,就好像他們希望朋友也像自己一樣喜歡自己。
我們對友誼的方式要求越高,當然也就越難與血肉之軀建立友誼。我們便會在世間獨行。我們所奢望得到的朋友不過是夢幻和寓言罷了。然而,崇高的希望總是在鼓舞執著的心,在別處,在宇宙力量支配的其他地區,有人正在行動,正在忍受,正在冒險,他們喜歡我們,我們也喜歡他們。我們可以祝賀自己,因為幼稚、愚蠢、疏忽以及恥辱的時代早已在孤寂中度過了,於是,等我們成熟以後就會英雄相見。一定要以自己親眼所見為誡,不要與低級的人建立盟友關係,因為在他們那裏不存在友誼。缺乏耐心常常使我們陷入魯莽和愚蠢的盟友關係中,而此種友誼亦為上帝所不屑。堅持自己的路,盡管略有所失,卻也大有所獲。你應當展示自我,這樣就能使自己遠離那種虛假的友誼,同時將世間的元老攏在自己身旁——那些元勳在世上徘徊,很少見到他們一兩個同時出現,在他們麵前,世俗之人看起來不過是幽靈、幻影罷了。
擔心我們的友誼過於精神化,仿佛這樣會失去真愛似的,此種憂慮實屬愚蠢。對於一些普遍觀念,無論我們依照自己的洞察力對其做出任何的修正,自然終將證明我們是正確的,就算在表麵上它好像奪走了我們的一些歡樂,但它會以更多的歡樂來補償我們。倘若我們願意,就去感受一下完全孤立的人吧。我們滿懷信心,覺得自己擁有一切。我們前往歐洲,或是追尋某些人物,或是閱讀某些書籍,本能地相信這些活動能夠將自己擁有的一切喚醒,同時自我展示。其實我們都一無所有。那些人物也像我們一樣;歐洲不過是死人身上破舊、褪色的腐衣;那些書籍不過他們的鬼魂。讓我們丟掉這種盲目崇拜,讓我們停止這種乞討生活。我們甚至應當作別摯友,公開反對他們說:“你們算什麽?放開我,因為我再也不想依賴你們了。”哈!老兄呀!我們今日的離別隻為來日在更高舞台上重逢,隻為彼此更多地歸屬對方,因為我們都已超越了自我,難道你看不出來嗎?一個朋友應當有兩幅麵孔:既能回首過去,也能展望未來。他就是我逝去年華的產兒,是我未來歲月的先知,也是我更為出色的朋友派來的信使。
我要以對待自己朋友的方式來處置我的書。我會將它們置於自己找得到的地方,卻不常去閱讀它們。我們必須以自己的方式來建立社交圈子,些許理由就可以對它加以接納或拒絕。我無法與自己的朋友進行過多的交談。倘若他很出色,他就能使我也十分出色,這樣一來,我就用不著屈尊交談。在這絕妙的日子裏,無數的預感在我麵前的天空中翱翔。此時,我應當致力於探究它們。無論我置身其中還是跳出圈外都能把握它們。唯一的擔心就是它們會藏進天空,我會失去它們,此時,它們不過是一道更加耀眼的白光。盡管我珍惜自己的朋友,卻依然無法與他們交流,無法探究他們的看法,以免失去自己的所有。放棄此種高尚的求索,放棄此種精神天文學,或是放棄對星辰的探究,轉而對你表示關懷和同情,這樣做的確能使我享有普通人的歡樂;然而,到那個時候,我很清楚自己就會一再懷念那強大卻已消失的眾神。不錯,隨後的一個星期,我會情緒低落,隻能拿一些不相幹的東西占據自己的頭腦;隨後,我又會惋惜你頭腦中白白浪費掉的學問,盼著你能再次回到我的身邊。可是,假如你果真到來,或許你隻是想以一些新的想法充實我的頭腦,注入的不是你本人而隻是你的榮耀,然而我還是像現在一樣不能與你交流。於是,我將這種瞬間的交流歸功於自己的朋友。從他們身上我所得到的並非他們所擁有的一切,而是他們本身。確切而言,他們打算給予我的正是他們所無法給予的東西,而這種東西卻從他們周身發散出來。然而,他們與我的友誼依然充滿著微妙與單純。相逢時我們仿佛素昧平生,離別時又仿佛從未分開。
最近以來,我覺得,倘使一方在努力地營造友誼,而另一方卻不作適當的響應,這似乎並非不可能,而結果卻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受益者並非知恩圖報,我又為何要以此種遺憾來折磨自己呢?陽光白白地灑向不知感激的寬廣宇宙,隻有一小部分落在行星表麵,而太陽卻從未因此而煩惱過。就請你用高尚的品格來教化那些粗俗而冷漠的同伴吧。倘若他不勝此道,就會馬上逃之夭夭;而你卻會因自己的光輝變得更加高尚,不再與鼠輩為伴,而是與天國眾神一道翱翔,一道享有榮光。得不到回報的愛常被視為一種恥辱。然而,高尚的心靈會發現真愛無法得到回報。因為真愛超越了低俗的對象,而在思考和忖度永恒的事物,當那粗劣而又牽強的麵具破碎之際,它並不感到傷悲,反倒覺得擺脫了不少的俗事,覺得更加確信自己的獨立了。可是,這樣的討論難免帶上一種背叛友誼的味道。友誼的本質是全麵的,是一種全麵的寬容,全麵的信任。它決不臆測,決不為缺點提供溫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