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前,我讀了一位傑出畫家寫的幾篇詩作,作品新穎獨到而不流於俗套。這樣論主題怎樣,總是能給人以教誨。作品中融入的情感要比其中蘊含的思想更有自己的思想,相信自己心靈深處真實的東西同樣適用於大家——這即是天賦。你信念一經說出,便會成為普遍的道理;因為內心最深處的東西,會在適當的時候外在的東西——世界末日的號角會將我們帶回到思維的初始刹那。每個人都熟悉聲,我們完全可以將摩西、柏拉圖,以及彌爾頓最大的優點歸結為他們對書本和,他們不是人雲亦雲,而是言己心聲。人應當學會去發現,去關注自己心靈深處微光,而不是詩人、聖賢天空中的絢麗虹彩。然而,人常常在不經意間忽略了自僅僅就因為那些思想是自己的。在天才們的每一部作品中,我們總會發現一些我想法:再次相會,它們顯得疏遠而又威嚴。那些偉大的藝術作品對我們的教益僅們讓我們認識到:眾口一詞,與我們意見相左時,要以愉悅的心態堅持我們自發不動搖。否則,明天就會有個新麵孔,高明而又有見地地準確說出我們長久以來,而自己的見解卻要從他人那裏獲取,定會使我們羞愧難當。
每個人在求知的過程中,都會經曆這樣一個時期,堅信這樣一個道理:嫉妒是無知的表現,模仿無異於自殺;人必須能屈能伸,這才是命運;盡管廣闊的宇宙不乏善舉,但不通過辛勤勞作,不去在自己的土地上耕耘,香噴噴的玉米粒決不會自動送上門來。自然界中,蘊藏在一個人身上的力量是全新的,除了本人,誰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麽,而且,不經過嚐試,甚至他本人也弄不清自己有什麽本事。一張麵孔、一個人物、一件事實會在他的腦海裏留下深刻印象,而在別人那裏卻什麽也不會留下。雕刻在記憶中的東西定是蘊含著預先設定的和諧。置於亮光下的眼睛才有可能察覺那縷光線。我們隻是不能充分地表達自己的思想,而且常常對自己提出的聖理哲言羞於開口。其實,我們自己的觀點完全合理,完全切實中肯,我們應當一字不差地直抒胸臆,不過,上帝可不願意讓懦夫來表述自己的意旨。一個人若能竭盡所能,全心投入,就能獲得寬慰和愉悅,否則,他將永無寧日,無法從拯救中獲得拯救。最終,他的天才會棄他而去,他會失去靈感的眷顧,失去創造力,失去希望。
相信自我:因為每一顆心靈都能與真理產生共鳴。那就接受神聖的造物主為你安排的位置,接受這個時代下的社會,接受世事的因果相連吧。偉大的人物向來如此,他們一反根植於心中的絕對盲從,開誠布公地向同時代的天才吐露自己孩童般的天真,依靠自己的雙手全力去充當領頭者。我們同屬凡人,應當以高尚的思想境界來接受這同樣玄奧的命運;而不應是躲在安全角落裏的小孩或病夫,不應是革命到來之際望風而逃的懦夫。我們要做領袖,要做救世主,要做仁愛之士,遵循上帝的意旨,在混沌與黑暗中勇往直前。
關於這些,大自然給予我們的美好啟示就體現在兒童、嬰兒甚至畜生身上!我們用算術可以計算出違背自己意旨的力量和手段,而那種分裂而又叛逆的心理,那種對情感的懷疑在他們身上卻決無半點痕跡。他們的心智是完整的,他們的眼神尚未被馴服,我們直視他們,反而自己多了些倉皇失措。幼兒不屈從於任何人:所有人都得順著他,所以一個嬰兒常能讓四五個大人陪著他咿咿呀呀,圍著他轉。於是上帝也賦予青少年和成年人淘氣和魅力,使他們寬厚仁慈、受人仰慕,他們的要求不會被擱置一旁,而條件是必須自立。不要因為年輕人不會跟你我交談就以為他們弱不禁風。聽!隔壁房間裏的他,聲音清晰而洪亮。看來他懂得如何去與同齡人交流。忸怩也好,冒失也好,他總歸懂得什麽時候不再需要我們這些長者。
小孩子們從不為吃飯問題發愁,貴族老爺們不屑於以言行去勸慰別人,他們所表現出的其事才是人性當中健康的心態。客廳裏的孩子就像劇院裏樓下正廳後座的那位觀眾,他無拘無束,無需操心,從自己的角落去觀賞眼前形形色色的人物和事件,以孩子般迅速而簡潔的方式,根據表演者的優點長處為他們做出審定和評判:好的、差的、有趣的、無聊的、能言善辯的以及招人討厭的。他從不考慮後果,不計得失,所以他能做出獨立而真實的裁定。你得去討好他,他才不會來討好你呢。但是成年人早已被自己的意識緊緊地禁錮起來了。一旦有什麽出色的言行舉動,他便會成為千人萬人關注的對象,有人表示同情,有人表示憎惡,而此時此刻大家的情感必定會左右他的表現。根本沒有那忘川之水來改變這種局麵。啊,他還能重返過去那種不偏不倚的狀態中嗎?能夠擺脫這種種承諾的人,或者即便曾受此約束,還能再次回歸真摯自然、不偏不倚、不加威逼利誘的單純境界的人,一定會博得敬畏。他會發表對各種時事的看法,這些看法決非一己之見,而是客觀必要,他的話語尖銳刺耳,令人聞之生畏。
這些是我們遁世獨處時聽到的聲音,可是一旦我們回歸塵世,這些聲音便日漸微弱、悄無聲息了。社會中充斥著針對每一個成員陽剛之氣的陰謀詭計。它就像是一家股份公司,當中的每一個成員為了確保每個股東都有飯吃,都必須答應交出自己的自由和勞作。這當中最需要具備的美德就是順從。而自立卻是順從所深惡痛絕的東西。因此說社會鍾愛的不是現實和創新者,而是虛名和陋俗。
要做真正的好漢就決不能做循規蹈矩的順從者。想得到流芳百世的榮耀就不能止步於表麵的善舉,而一定要深入探究,看它是否確實如此。再神聖的東西說到底也比不上你剛正不阿的頭腦。將自己解脫出來,回歸自我,你定會贏得世人的認可。我記得自己很小的時候,有一位良友總是用那些陳舊的教會學說來糾纏我,我曾這樣不假思索地應對他的一個問題:要是我能完全依靠自我來生存,那些神聖的傳統習俗又與我何幹呢?對此我的朋友說——“可這些生命的原動力或許是來自於魔鬼,而非上帝。”我回答道:“在我看來未必如此;不過,倘若我是魔鬼之子,就讓我靠魔鬼來生活好了。”在我眼中,除了我本性的法則外沒有什麽法則是神聖的。所謂好與壞不過是外在的虛名而已,並且會隨時相互轉化;符合我意誌的才是唯一正確的,違背我意誌的就是絕對錯誤的。麵對所有的反對我依然能堅持自我,仿佛除了自己世間的一切都是徒有虛名、曇花一現而已。一想到我們那麽輕而易舉地便為虛名薄利所左右,屈從於空洞的社會和僵死的製度,就讓人羞愧難當。善於談吐的體麵人比起真理來更能左右和擺布我們。我們應當昂首挺胸、充滿活力地做人,千方百計地直言不諱。假使惡毒和虛榮披上了慈善的外衣,還會不會從我們眼前通過呢?假如一位憤怒而又執拗的人承擔了此項恢弘的廢奴事業,並且帶著來自巴巴多斯的最新消息來找我,我又有什麽理由不對他說,“去心疼你的孩子吧,去心疼為你伐木頭的人;要和善謙讓,要有風度;決沒有必要借對遠在千裏之外的黑人表現出無限仁愛,來掩蓋自己冷酷無情的野心。施愛於遠方無異於記恨於家人。”這樣的致詞當然會顯得粗俗無理,然而真理要比個人的情感更可貴。你的善舉必須要有界限——否則就算不得什麽善舉。我的天才向我發出召喚,這時,我便會對父母、妻子、兄弟避而不見,並且在門楣上寫上“想入非非”。我還是盼著結果能比想入非非要好些,可是我們不可能去花整天的時間對此做出解釋。為什麽我會追求個人獨處,為什麽會排斥與他人為伴,別指望我會對這些加以說明。其次,也不要像眼下的那些善人那樣,要求我來改變所有窮人的處境。難道那些窮人屬於我嗎?聽我說,你們這些愚蠢的慈善家,我吝惜自己的每一塊錢,每一毛錢,每一分錢,不會將錢交給那些與我不相幹的人,也不會交給我與他們不相幹的人。可是有一類人,出於種種精神上的共鳴,我願為他們不惜一切代價,必要時甚至赴湯蹈火;但是我不會去捐助那些名目繁多而又時髦的慈善事業和那些愚人學校的教育,不會毫無目的地去建造那些宗教會所,不去施舍那些酒鬼,也不會去參與那些數以千萬計的救濟團體——當然,我不得不心懷愧疚地承認有時我也曾被迫或主動地拿出錢來,但那樣的捐助算不得什麽善舉,以後,我會拿出男子漢的勇氣來加以拒絕。
通常認為,美德實屬例外之舉,而非規範之行,人與美德相輔相成。人之善舉,譬如,見義勇為、樂善好施,與未能參加日常遊行表演而繳納罰金作為抵償沒什麽兩樣。他們辛勤勞作就等於為自己在世間的存在懺悔或贖罪——正如無法自理的病人和精神病患者需要支付高額的住院費一樣。他們的美德實為苦行贖罪。我不想贖罪,隻想生活。我是為生活而生活,絕不是為了某種輝煌。我更為期許的是一種低調的生活,因為這樣才平淡而真實,我不願去追求光彩與動蕩。我期許生活健康而甜美,不必去忍受饑餓與病痛。我尋求一個人作為人存在的首要依據,不願拋開這一點而單獨討論他的行為。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否擁有這樣一些所謂的美行在我看來並不重要。我不能答應自己本該享有的權利卻被當作特權而須付出代價。盡管我資質淺薄,可畢竟還是真實的自我,無需任何間接的證明來贏得對自我或朋友的信心。
我做的事情必須要與自己相關,而不是別人認為我應該做的。無論是在現實生活中還是在思想生活中,堅持這一準則同樣艱難,它是區分偉大與渺小的根本標準。之所以難堅持,是因為總會有一些人認為他們對你的職責更為明了,甚至超過了你自己。置身於塵世中,附和世人的觀點很容易;離群獨處之時,按照自己的意誌生活也不難;而偉人卻是身處喧囂還能完全保留自己獨居時的自立精神的那些人。
之所以要摒棄你眼中的那些陳規陋習,是因為它們會分散你的精力,浪費你的時間,模糊你的人格。要是你去維護一座僵死的教堂,去為一個行將枯朽的聖經社會賣命,跟著一大群人去投票支持或者反對政府,像低級管家那樣去擺弄桌子——在所有這些麵具的遮掩下,很難讓人真切地認清你是什麽樣的人。當然,不少精力也在從你正常有序的生活中溜掉。但是,去幹屬於你自己的工作,我就會了解你。去幹屬於自己的工作,就能樹立自己。人必須明白:一味的順從無異於捉迷藏的遊戲。隻要我弄清了你的派別,我就能預料你的論調。我曾聽說一位牧師把自己教會的一項規章製度宣布為自己的布道題目,但他決不可能講出什麽新鮮自然的字眼兒來,而且盡管他對該項製度的存在依據誇誇其談,他也決不會去照章辦事,對此我還能不清楚嗎?他肯定隻從一個方麵——教會所允許的方麵去看問題,不是作為獨立的個人,而是作為教區的牧師。他隻不過是一個受聘檢察官,法庭上的言談舉止不過是裝腔作勢罷了。其實,大多數人都是用這樣或那樣的手帕蒙蔽了自己的眼睛,將自己束縛在某種通行的觀念上麵。此種順從不僅使得人們在幾件事情上弄虛作假、編造謊言,而且在所有的事情上都華而不實。他們的每一條真理實在算不得什麽真理。他們說二,事實卻不是二,四又不是四。這樣一來,他們的每句話都讓人懊惱,我們也知道該從哪裏著手去糾正他們的言行。與此同時,我們的本性也在蠢蠢欲動,為我們穿上我們所追隨的黨派的囚服。我們開始擁有同一張麵孔,同一種身材,逐漸學會了那種極其溫順而又愚蠢的表情。某個特別的經曆會使人感到難為情,這種感覺同樣地體現在一般的往事當中,我的意思是指“讚揚他人時虛偽的麵孔”,就是與人相處時討論一個我們並不感興趣的話題,雖然感到很不自在,卻要強裝笑臉。臉部肌肉並非自發地運動,而是受到某種低俗、霸道力量的驅使,完全違背個人心意,沿著臉部輪廓拉緊。
不墨守陳規,世人便會對你橫加指責以示不滿。因此,人必須學會看臉色行事。無論是大街上還是在朋友家的客廳裏,旁人都會對你冷眼相看。倘若此種反感是出於鄙視或抵,或許你本人也有同感,你完全可以麵帶沮喪回家了事;其實,眾人的怒相正如他們的笑一樣並沒有什麽深刻的原因,而是像刮風一樣,像報紙的導向一樣,時起時落,沒有什麽據。然而,公憤要比議院和學府的不滿更可怕。意誌堅強、熟諳世事的人可以輕鬆地化解過良好教育的階級心中的怒氣。他們的怒氣溫文爾雅、小心翼翼,這是因為他們膽小怕,本身就很脆弱。然而,倘若他們的柔弱憤怒再加上眾人的憤慨,倘若那些無知、貧窮的也被煽動起來,倘若那些身處社會底層愚昧、野蠻的勢力也開始咆哮、嗥叫,那就需要寬的做法,需要宗教介入,以仁慈的姿態視之為無足輕重的小事。
另一個使我們感到恐懼並讓我們缺乏自信的因素就是:我們總在遵循始終如一的原則,即遵從我們過去的言行方式,因為我們過去的行為是別人眼中判定我們為人處事的唯一數據,而且我們從不願意帶給他們失望。可是,我們又為什麽要長頭腦呢?為什麽要拖著腐朽的記憶前行,難道就為了避免在哪些方麵與我們先前在某個公共場合發表的言論自相矛盾嗎?就算自相矛盾,又有什麽大不了呢?智慧的一項規則似乎告訴我們:決不能單單依賴記憶,而應當把過去帶進現實,讓成千上萬雙眼睛來做出評判,並且永遠生活在新的一天中。在形而上學中,我們拒絕將上帝人格化:然而,人們以虔誠的行動,全心全意地來信奉上帝時,卻賦予他形形色色的外表。就像約瑟夫將衣裳丟在娼妓的手裏那樣,還是丟掉那些道理逃跑吧。
盲目地追求始終如一就是沒頭腦的表現,讓人討厭,而這卻為小政客、名不見經傳的哲學家以及牧師們所推崇。墨守陳規能讓一個了不起的人一事無成。那還不如去專注於自己牆上的影子。此時此刻想到什麽,就直言不諱吧,明天再將明天的想法講出來,哪怕是跟今天所言自相矛盾。——“哈,那你肯定會遭人誤解。”——這麽說來,遭人誤解真有那麽可怕嗎?畢達格拉斯曾遭人誤解,蘇格拉底、耶穌、路德、哥白尼、伽利略以及牛頓,凡是至誠至聖的血肉之軀都曾被人誤解過。想流芳百世就難免遭人誤解。
我認為,沒有誰可以違背自己的天性。意誌的迸發源於自身的存在法則,就像安第斯山與喜馬拉雅山雖然高低起伏,但相對地球的球麵來說卻顯得微不足道一樣。我們怎麽去衡量、揣測一個人都無關緊要,因為人的個性就像一首藏頭詩或亞曆山大體詩節;——不管將它順著讀,倒著讀,還是斜著讀,拚出來的詞都一樣。上帝賜給我們這種令人愉悅的田園生活,讓我們表示悔悟,讓我們將我們每天的想法忠實地記錄下來,既不瞻前,也不顧後。毫無疑問,盡管我沒有期許也沒有發現,這種生活卻是完整而和諧的。我的書本應當散發著鬆柏的清香,回響著昆蟲的嗡鳴。窗前的燕子應當用它銜來的線頭、柴草為我築巢搭窩。人過留名。個性最能體現人的意誌。人們總以為外部行為會展示出自己的美德或惡行,殊不知美德與惡行本身每時每刻都在散發著氣息。
人的行為千差萬別,但每一種行為都實實在在,並且它們之間總是存在一種統一的關係。因為同一個意誌所產生的行為無論有多大差別,必將是和諧統一的。在一定的距離、一定的認識高度下,行為的多樣性便從我們眼前消失了,而一種趨勢卻能始終將它們統一起來。再好的船隻百裏之內的航線也是曲曲折折的“之”字形,可要從更遠的地方看,這條曲線就趨向於筆直了。實實在在的行為不僅說明自身,而且能對一個人其他的真實行為做出解釋。墨守陳規什麽也說明不了。獨立行動吧,獨立的行為才能為現在的自己來辯護。偉大需要訴諸於未來。要是我能確信我今天的所作所為是正確的,我就不去理會他人的冷眼,這說明我先前的正確行為就在為現在的我辯護。不管將來如何,現在一定要正身立行。不要總在乎表麵現象,你就能永遠正身立行。人格的力量是不斷積累的。我們所有過去的善舉定會使今天的我們受益。議會中、戰場上英雄們的威嚴讓人浮想聯翩,可那些又來自何處呢?因為他們們清楚曾經擁有的光輝歲月和輝煌戰績。正是這些輝煌將整束的光輝投射在闊步前進的行者身上,仿佛一群看得見的天使在護佑著他。正是這種東西,使得查塔姆伯爵聲如洪鍾,使得華盛頓總統舉止高貴,使得整個美洲進入亞當斯的眼簾。榮譽之所以令我們肅然起敬,是因為它並非曇花一現,它與過去的美行密不可分。我們今天推崇榮譽,因為它不屬於今天。我們熱愛榮譽,向榮譽致以敬意,因為它並不是捕捉我們熱愛與敬仰的陷阱,而是自生,是自立,因而它具有古老而純潔的血統,即便是體現在年輕人的身上,也是如此。
我希望今天我們最後一次聽到“一味順從”和“墨守陳規”這些字眼,把它們公之於眾,從此以後讓它們為人所不齒吧。讓我們聽到的不再是開飯的鑼聲,而是斯巴達橫笛吹出的美妙旋律。讓我們不再點頭哈腰,賠禮道歉。某個大人物要來我家裏吃飯,我無意去討好他,倒是希望他想方設法來討好我。我主張仁愛,不僅懇切而且真誠。讓我們坦然麵對並譴責當今時代圓滑平庸、盲目自滿的風尚,麵對習俗、貿易和政務擺出這樣一個事實,一個在各個時代堪稱最終結論的事實:哪裏有人勞作,哪裏就有偉大而又可靠的思想家和活動家在發揮作用;真實存在的人不屬於任何時空,而是萬事萬物的核心。他走到哪裏,自然就在哪裏存在。他會對你,對所有人,對一切事物,加以衡量。通常,社會中的每一個人都能讓我們聯想到某件事或某個人。性格和現實無法使我們聯想到任何其他東西,它們隻是天地萬物中的一員。人必須自立,才能使得周圍的環境顯得無足輕重。一個真實存在的人就是一項事業、一個國家、一個時代,需要無限的時間、空間和人員來完成自己的藍圖——而其身後的子孫後代便是這一藍圖的追隨者。愷撒誕生了,隨後的數百年中便有了羅馬帝國。基督誕生了,又有千千萬萬的人來依附於他的天才,並賦予他天下人的美德和潛能。一項製度就是某個人延長的影子,譬如,隱修者安東尼與修道院製度,路德與宗教改革,福克斯與教友會,衛斯理與衛理公會,克拉克森與廢奴運動,以及被彌爾頓譽為“羅馬之巔”的西庇阿都莫過於此。曆史輕而易舉便將自己融入了一些堅定而嚴肅的人物的傳記中。
那麽,就讓我們來認識自我的價值,腳踏實地地做人。在屬於自己的世界中,不要像孤兒院裏的孩子,像個私生子或好事者那樣偷偷摸摸、鬼鬼祟祟、躲躲閃閃。然而,普通人卻找不到自身的價值,他們發現自己的價值甚至不抵造塔或雕刻大理石神像所花費的功夫,即便站在它們麵前他們也會自慚形穢。在他眼中,一座宮殿、一尊塑像、一本價格昂貴的書都具有一種令人敬畏的異樣神氣,更像裝點一新的車馬仆從在說,“敢問閣下尊稱?”然而,事實上這些東西統統歸他所有,吸引他的注意,聽任他的差遣。這幅畫在等待我做出評判:不是它向我發號施令,而是由我決定它是否值得稱讚。有這樣一則寓言廣為人知,說的是一個酒鬼,爛醉如泥躺在街上,被人抬進公爵府中,梳洗打扮後安頓在公爵的床上。等他醒來以後,眾人以公爵之禮相待,極盡奉承,並且鄭重地告訴他,他曾一度神誌不清。這則寓言之所以流傳甚廣,是因為它生動地體現了人的生存狀態,即,塵世中,人們就像一個個酒鬼,不時地會清醒過來恢複理智,發現自己原本確是一個君子。
讀書即是行乞,即是諂媚。曆史長河中,我們的想象欺騙了我們。王國與貴族,權力與莊園,比起平民老百姓中的約翰和愛德華以及他們平凡的日常工作來說,要更加堂皇;然而,這兩類人生命中的內容卻是相同的,生命的總量也是相同的。可人們為什麽對阿爾弗雷德、斯坎德貝以及古斯塔夫等敬仰備至呢?就算他們品德高尚,難道他們完美無瑕嗎?今天,一個人的功過得失取決於他的個人行為,正如過去那些聲名顯赫的公眾人物要借助追隨者的腳步一樣。一旦平民百姓立身行事有了自己獨到的見解,榮譽的光環便會從王侯身上轉移到君子的頭上。
王侯們向來舉世矚目,成了世人的楷模。他們教導世人要相互尊重,人們卻不得不忍受那些王公、貴族和領主們按照自己的意誌,推翻世人衡量事物的標準,製定自己的標準,為所欲為。以榮譽而非錢財來進行獎勵,以個人意誌來代替法律。以此隱秘手段來模糊人們對於他們應當享有的權利以及個人享有權利的意識。
一旦我們能探究到自信的來龍去脈,所有原始行為所產生的魅力便會迎刃而解。誰是“受信賴者”?那種一切事物普遍依賴的原始“自我”又是什麽呢?那些不存在視差、缺乏可探測性元素、科學難以探究的恒星,其本質是什麽呢?是什麽力量能使它們將美麗的光束投入那些有點兒獨立但又趨於瑣碎和不盡完美的行為中呢?這樣的疑問將我們帶回到同一個本源的問題:即天才的本質、美德的本質或是生命的本質,我們稱之為“自發行為”或“本能”。此種初級智慧我們稱之為“直覺”,隨後所受的教育被統稱為“教誨”。除此以外,不明白這樣一個事實,我們的分析就將無法進行下去,即,一切事物都有著共同的本源。因為,生存感是在不知不覺中悄無聲息地在個人身上產生的,它與萬事萬物、與宇宙、與光、與時間、與人沒有什麽差別,而是與它們合為一體,顯然,生命、生存感與它們同源而生。我們起初與萬事萬物共同生存,隨後才逐漸將它們視為自然界的張張麵孔,而忘記了我們共同的起源,那就是行為和思想的源泉,賦予人呼吸智慧的器官,這一點我們應當虔誠地加以認可。我們置身於無邊的智慧當中,接受真理,為之效力。我們識別正義、識別真理之時,不應采取任何行動,而應當為它們的光輝讓道。我們若究其來源,探究其主人,所有的哲學問題便無從下手了。我們隻能去確認正義與真理是否存在。每個人都能區分自己思想上的自主行為和感知上的無意識行為,並且明白絕對的信仰應當歸因於那些無意識的行為。他或許會表達不當,但對其中的道理卻十分明了,就像白天與黑夜一樣,無可爭議。我的刻意行為和求知行為總是飄忽不定——毫無根據的幻想以及微弱的個人情感駕馭著我的好奇心和動機。缺乏思想的人在表述自己的感覺和闡述自己的思想時常會自相矛盾,原因是他們無法區分感知與觀念。他們以為是自己在選擇觀察這個或那個事物,然而感知決非異想天開,而是必然存在。倘若我發現一種特性,我的孩子隨後便能發現,接下來的日子裏,所有的人都會發現——當然,有可能碰巧在我之前沒有人曾發現它。依照我的感知,這個發現就像太陽的存在一樣毋庸置疑。
凡人與神靈之間的關係十分單純,意欲尋求外來幫助實為一種褻瀆。上帝開口時,他傳達的不單是一件事,而是所有的一切;他的聲音會響徹整個世界;由現實的思維中創造出光明、自然、時間和人類,以及新的時代、新的一切。純樸的心靈擁有了神聖的智慧之際,古老的東西便會煙消雲散——宗教、師父、經文以及廟宇將土崩瓦解;純樸的心靈存在於現在,並將過去與未來融入此時此刻。與之相關的萬事萬物都變得神聖——而且彼此之間不相上下。萬事萬物的核心通過其各自的動機便可以得到揭示。普遍奇跡發生時,個別的、無足輕重的奇跡就會消逝。因此,若有人聲稱自己了解關於上帝的情況,談及上帝,讓你去接受另一個世界,另一個國度中某個古老民族的陳詞濫調,千萬別相信他。作為完整的存在方式來講,橡子難道勝過橡樹嗎?成熟是體現在父母身上多一點兒,還是體現在孩子身上多一點兒呢?那麽,為什麽會產生這種對過去的崇拜呢?久遠的年代會敵視健全的心智和心靈的權威。時間、空間隻不過是眼睛創造的心理色彩,而心靈則是光芒;心靈存在的地方便存在光明;心靈消逝的地方便是黑暗;倘若曆史隻是關於我們現在與未來供人娛樂的寓言故事,它便是一種魯莽的做法,一種傷人的舉動。
人們已經變得膽小怕事、唯唯諾諾,而不再是堂堂正正;他們沒有膽量說出諸如“我認為”、“我就是”的話語,而隻會一味引述聖賢。麵對青草的葉片和盛開的玫瑰他們不禁感到慚愧。我窗前的玫瑰不會去仰慕從前盛開的玫瑰或是比它們更加鮮豔的同伴,它們為己而生,此時此刻它們與上帝同在。對它們而言,不存在時間,隻存在玫瑰;它們存在的每一刻都盡善盡美。葉蕾綻放之際,其整個生命已經在發揮作用;盛開的花朵中生命的痕跡未見其多,光禿禿的根上生命的痕跡亦未見其少。生命的本性得到了滿足,生命中的每一刻同時也滿足了大自然。然而,人類卻總在拖延,總在回憶;他們並非生活在現在,而總是回首往事,惋惜過去的歲月,要麽,便是對身邊的財富置之不理,踮起腳尖來展望未來。他們隻有超越時間,與大自然來分享現在的每一刻,否則,便不會享有幸福與安康。這一點應該是不言而喻的。然而,瞧那些堅強的智者,他們其是沒有膽量傾聽上帝本人的教誨的,除非他們講出諸如此類的話:我不明白大衛,或是耶利米,或是保羅說了些什麽。我們不應總是抱定幾篇經文,幾個人物。就像孩子一樣,死記硬背祖母和老師教給我們的話。隨著年紀的增長,再碰巧發現一些有才華、有個性的人,於是就又去學習這些人的箴言——令人痛苦的是,我們要一字不差地背誦他們的原話,隨後便開始讚成這些人話語中蘊含的觀點,加以理解後才願意丟開那些原話;因為,此時他們已經能夠隨時隨處恰當運用這些言語了。我們若能真實地生活,便能去真切地觀察。正如強者永遠堅強,弱者總是懦弱。我們擁有了新知,就應該欣然丟棄那些封存的寶貴記憶,就像丟棄垃圾一樣。誰能與上帝同在,誰便能擁有如潺潺溪流、如娑娑穀田一樣美妙的聲音。
到目前為止,關於這一主題的真諦仍未言明,或許根本無法言明,因為所言一切不過是對直覺遙遠的回憶。就我所知的最為便捷的方法而言,這一思想如下:幸福來臨之際,擁有自己生命之際,一切都非同尋常,請不要去分辨他人的腳步,不要去注視他人的麵孔,不要去留意任何姓名——那些途徑、思想或幸福必定是陌生的、全新的東西,它們排斥先例或經驗。你是取道於人,而非人雲亦雲。所有曾經存在的人現在都成了這一思想被遺忘了的代表。恐懼與希望共存於其下。即便希望之中亦有某種不盡如人意的地方。虛幻時刻不存在所謂感激,也不存在充分的歡樂。超越了激情的心靈才能察覺事物的共性和亙古不變的因果關係,感知獨立存在的真理與正義,通過確認天行有常來獲得自我安寧。廣闊的自然空間、大西洋、南太平洋——時光輪回,年複一年,世紀更迭——一切都無足輕重。我的所思所想曾經是我每一種生活狀態和處境的全部,現在依然如故,此即是所謂生死的基礎。
可貴的隻有生命,而並非逝去的歲月。力量在瞬間迸發,隨即便會悄然而逝;永遠存在從舊有狀態向新興狀態的過渡中,存在於海灣中澎湃的浪花上,存在於擲向目標的槍矢。有這樣一個為世人嫌惡的事實,即,心靈多變,因為這種變化在不斷地貶低過去,將富轉化為貧窮,將榮譽轉化為恥辱,將聖賢與惡棍混為一談,將耶穌與猶大一並拋開。那,為什麽還要喋喋不休地談自立呢?因為心靈若存在,力量就存在,它不是自信力而是原力。依賴於他人,這樣的話題拙劣而膚淺,可還是得談,因為它不僅存在而且在發揮作。我主宰自己,又有誰能比我更順從自己呢,盡管可以不費舉手之勞。必須借助情緒的牽我才能將其左右。我們在談及突出的美行時,常常以為它言過其實,卻看不到美行便是“至高無上”,看不到個人或者群體完全不適應並接納原則,並依照自然法則去征服、駕馭所有的城市、民族、君主、富人和詩人,隻因為他們不具備此種美行。
像其他話題一樣,在這個問題上,我們也迅速獲得了一個根本性的事實,即斷定一切事物都歸於萬能的上帝。自立精神是造物主的屬性,它構成了善舉的標準,並逐步滲入低級的生命形式身上。真實存在的萬事萬物都是借助自身所包含的此種美德。商務、農牧、狩獵、捕鯨、戰爭、雄辯以及個人影響不論輕重,無論是代表存在的美行還是虛假的行為,都可喚起我的敬仰。我看到自然界中同一條法則在為保護與發展發揮作用。其中,能力是衡量生存秩序的基本尺度。大自然決不允許無法自立的事物寄身於自己的王國當中。行星的生成與成熟、旋轉與軌道,狂風過後,彎曲的樹木再度挺立,每一種動植物的生命力,這一切無不在展示那些自給自足,而且自立自強的生靈。
如此,總括起來:我們不要再四處徘徊,而應當足不出戶,這樣便能與上帝同在。向亂闖進來的人、書籍、製度宣布一件簡單而又神聖的事實,讓他們驚懼;囑咐那些入侵者上帝在此,他們需脫去鞋子以示敬意;以我們的單純來對他們做出裁決,以對自我法則的順從向他們展示大自然的貧窮和屬於我們自己的財富以外的富足。
然而,我們眼下隻是凡夫俗子。人們不會對凡人表示敬畏,他們的天才並不會接受規勸,停留在家中與自己內心的海洋交流,而是踏出門戶,從他人的水罐裏討取一杯水。我們必須獨立行事。我喜歡禮拜儀式開始之前安靜的教堂,那勝過任何形式的布道。人們置身於屬於自己的禮拜座位中或是聖所中,顯得多麽疏遠、多麽冷靜、多麽高雅!那就讓我們永遠這樣坐著吧。為什麽我們要來承擔自己的朋友、妻子、父親以及兒子的過錯呢,難道就是因為他們圍坐在我們的壁爐旁,擁有據說和我們相同的血統嗎?所有人都與我血脈相同,我也與所有人血脈相同。並非因此我才去接納他們的無禮與愚蠢,我甚至不會為之而感到慚愧。但是,你的獨處決不應該機械死板,而必須應是精神上的獨處,即,一種升華。不時地,世人似乎會以一些異常瑣事來存心糾纏你。朋友、客人、孩子、疾病、恐懼、貧窮、慈善一道湧來,敲著你內室的門,說——“出來吧,和我們在一起吧。”此時你一定要保持自己本來的狀態,不要出來和他們糾纏。對於他人的騷擾,我隻需淡然置之。不經我允許,誰也別想靠近我。“愛我所愛,欲望過多反而會使我們喪失愛。”
倘若我們不能一蹴而就,擁有服從與信任的神聖情感,至少也應該抵製誘惑,進入戰爭狀態,喚醒神話中的雷神與主神,以撒克遜人的胸懷做到勇敢和堅定。這一點在和平的年代裏,敢於講出真理就能做到。製止他人的虛情假意,別再讓那些與我們交往的受蒙蔽者和蒙蔽他人者對我們心存幻想。告訴他們:噢!父親,噢!母親,噢!妻子,噢!兄弟,噢!朋友,迄今為止,我一直帶著假麵與你們生活在一起。從今往後,我要做真實的自我。我想讓你們明白,從今往後我不會遵從任何法則,除非它亙古不變。我不會去訂立契約,隻想盡力而為。盡我所能去贍養父母,養活家人,做忠於妻子的丈夫——但是我必須以一種前所未有的全新方式去維係這些關係。不訴諸於習俗,而是做真正的自我。再也不能為了你們而毀了自己,或是毀了你們。你們若能喜歡本色的我,那我們將皆大歡喜;如若做不到,我也能明白你們自有道理。我不會去掩飾自己的好惡,堅信深刻的事物當中蘊含著神聖。日月麵前,凡是令我歡欣鼓舞、心靈所示的事情我都會義無反顧地去做。倘若你高貴典雅,我會愛戴你;如若不是,我也不會以虛情假意去傷害你,也傷害我自己。倘若你誠實真摯,卻有悖於我的真理,那你不妨去尋求你自己的夥伴,而我也將找尋我的同道。我這樣做並非出於自私的心理,而是出於恭敬和真誠。無論我們在謊言中寄居了多久,你、我,以及所有他人的利益在真理當中同樣都能得到體現。難道這些道理今天聽起來會不堪入耳嗎?用不了多久,你便會喜歡上你我本性所設立的一切。我們若能追隨真理,真理最終會為我們指點迷津。——然而,果真如此,便會給你的朋友們帶來痛苦。不錯,可我也不能出賣自己的自由和能力來拯救他們的脆弱情感呀。此外,倘若將自己的眼光投向絕對真理的領域,人人都會擁有理智的時刻。那時,他們才會證明我是正確的,才會如此行事。
普通民眾覺得,你拒絕接受通行的標準即是抵觸所有的標準,即屬於道德律廢棄論。膽大妄為的縱欲之徒總是假哲學之名為自己的罪行鍍金。然而,意識之法則尚在。有兩種懺悔方式,我們必須借助其中一種來贖罪。你可通過直接的方式,或是反省的方式來澄清自己,從而履行自己分內的職責。考慮一下,你是否妥善協調了與父母、表親、鄰居、市鎮以及小貓小狗之間的關係,是否他們當中的每一個都可以來數落你。但是,我也可以忽略這種反省的方式,來自我赦免。我有對自己嚴格的要求和屬於自己的完美輪回方式。意識法則否認所謂的職責,我若能為它開罪,它便能幫我拋棄世俗的法規。倘若有人覺得此種法則太鬆懈,那就讓他花一天的時間來遵守它的戒律好了。
誠然,摒棄人類平庸的動機,敢於做一個領頭人,這的確需要非比尋常的勇氣。他應當有高尚的心靈、執著的誌向,以及犀利的眼光,如此才能堂堂正正地自立學說,自立社,自立法律,一個簡單的目標對他來說也會像必需品對於他人一樣堅定不渝!
倘若誰能夠思考一下這個所謂個性“社會”的方方麵麵,便能明白道德準則的必要性。假如人的筋肌、心髒全部被去除,我們就會變成膽小怯懦、灰心喪氣、飲泣吞聲的可憐蟲。我們恐懼真理,恐懼命運,恐懼死亡,甚至相互恐懼,所以,我們的時代不會產生出完美的偉人。我們需要能夠革新生活、革新社會的人,可是卻發現大多數人破落無助、無法自保,其雄心壯誌與其實力相去甚遠,隻能每天屈身行乞。我們操持家務無異於行乞,我們並未選擇自己的藝術、職業、婚姻以及宗教,而這一切社會早已替我們選好。我們都是紙上談兵的軍士,躲避命運的鏖戰,而事實上戰鬥才是力量的源泉。
我們的青年人第一次事業受挫,便會徹底灰心喪氣。哪個年輕商人生意沒做成,人們便會說他破產了。有如一所大學的優秀高才生,畢業一年後還沒能在紐約或者波士頓市區或是市郊謀得一份差使,那在他的朋友以及他本人看來,他灰心喪誌,抱怨餘生,也是理所應當的。又譬如,一個體格矯健的小夥子從新罕布什爾州或是佛蒙特州來,所有的職業他都一一試遍,他趕過牲口,種過莊稼,做過小販,辦過學校,當過牧師,辦過報紙,入過國會,買過地皮,等等諸如此類,接二連三。而且從來沒有過任何閃失,他自身的價值抵得上城中上百個庸人。他與時俱進,不會因為沒有“術業專攻”而感到慚愧,因為他沒有虛度此生,而是一生真真切切。他不止擁有一次機會,而是上百次。讓斯多葛學者來打開人們的聰明才智,告訴人們他們並非隨風搖擺的垂柳,而有能力也必須超凡脫俗;自信發揮作用,新的能力勢必產生;人於是成了天造的血肉之軀,生來即為了拯救天下;他應當以我們的憐憫之心為恥。他自主行事,從他將律法、書本、偶像、習俗丟棄於窗外的那一刻起,我們便不再憐憫他,而是加以感謝,加以敬仰——授業者應當再造他人生命的輝煌,使之名垂青史。
很顯然,更大規模的自主自立必須在各種領域、各類人際關係中掀起一場革命,包括他們的宗教、教育、追求、生活方式、社會交往、財產,以及理論觀點。
1.人們在做怎樣的祈禱啊!他們所謂的神職缺乏勇敢與剛強。祈禱者放眼域外,憑借某種外來的美德尋求某種外物補充,卻將自己迷失在自然與超自然、協調與奇跡無盡交錯的迷宮裏。祈望得到某種具體的東西——一種決非完美的東西——都屬邪惡之舉。祈禱是從至高的觀點出發對生命中的事實進行沉思,它是靈魂靜觀、歡呼時的內心獨白,是上帝宣布自己公德時的精神實質。然而,如若將祈禱作為達到一己私欲的手段,那就等於庸俗,無異於偷竊,即認為,本性與意識當中存在二重性和不統一性。隻有在人與上帝合而為一時,人才不會有所乞求。他隨即會在各種行為中發現祈禱的存在。農夫跪在田裏祈禱除去雜草,船夫跪在船上一邊劃槳一邊祈禱,這些祈禱盡管目的廉價,卻是回蕩在自然界中真切的禱告。弗萊契所作《邦杜卡》一劇中的卡拉塔奇在別人規勸他去探究奧達特神的心思時,他回答,“他的言外之意蘊含在我們的努力中;我們的勇士便是我們的真神。”
另一種虛假的禱告就是遺憾。不滿足就是缺乏自立精神的表現:即就是意誌薄弱。倘若難表示遺憾就能幫助受難者的話,那就去遺憾吧;如若並非如此,那就該做好分內工這就已經等於在對禍害進行補救。憐憫同樣屬於低級的行為。我們來到那些捶胸頓足者,不是去向他們傳授真理從而使之獲得心靈的康複,或是給他們以強烈的震撼,使他們重新恢複與自己理性的交流,而是坐下來,陪著他們一道號啕大哭。幸運的秘訣即是我們身旁的快樂。自助者始終能得到神與人的青睞。所有的大門都對他敞開:所有人都向他致意,所有的榮譽都會戴在他的頭上,所有的目光都熱切地注視著他。我們的愛會主動去尋求他,擁戴他,因為他並未這樣要求。我們心懷歉意,熱切地撫愛他,稱頌他,隻因為他堅持自我,並不在乎我們的非難。天神喜歡他,因為凡人憎恨他。“在不屈不撓的凡人眼中,”瑣羅亞斯德說,“享受庇佑的神不過稍縱即逝。”
祈禱是人意誌當中的弊病,同樣的道理,人們的宗教信條是心智上的病態。這些東西告訴那些癡傻的上帝選民,“假如上帝不同我們講話,我們恐怕會死去的。請你,請任何人,來同我們交談,我們會言聽計從。”無論在哪裏,我都無法與我兄弟心中的上帝會麵,因為他已將聖殿的大門關閉,隻不過是在重複他的兄弟,或者他兄弟的兄弟心中上帝的寓言。每個推陳出新的頭腦就是一個新的層次體係。倘若是一個異常活躍、能力非凡的頭腦,譬如像洛克、拉瓦錫、赫頓、邊沁,或是傅立葉的頭腦,就會將自己的層次體係強加於他人,瞧呀,這不又是一個嶄新的係統!他的驕滿自得與其思想深度,及其觸及並帶給學子的事物之數量都恰如其分。然而,這些更主要地體現於教會以及教義當中,因為教會與教義同樣也是某個睿智的頭腦依照基本的職責思想,依照人與上帝的關係所建立的層次體係。卡爾文教、貴格教,以及斯韋登博格派教義皆屬於此。學子們樂於以新術語為中心來討論一切,就像剛學習了植物學的姑娘一樣,眼中從此便有了嶄新的泥土與四季。一定時期內,他們會發覺通過研究大師們的思想,自己的智慧在不斷增加。而在所有紊亂的頭腦中,此種層次體係則會被偶像化,作為一種目的而非一種迅速耗盡的手段。這樣一來,此種體係的邊際在他們眼中與天邊遙遠的宇宙邊際融為一體。天空中的日月星辰在他們看來就掛在大師們構建的蒼穹中。他們無法想象你們這些異己怎麽有權利——怎麽有能力明白這些;“你們肯定是通過某種手段從我們這裏盜取了光明。”然而,他們並沒有察覺,毫無規則、無法駕馭的光明能破門入戶,甚至闖入他們自己的門戶。就讓他們去嘰嘰喳喳片刻,然後將其據為己有吧。倘若他們誠信有德,他們嶄新、整潔的棚屋立馬會顯得狹窄,顯得低矮,將會破裂、傾斜、腐爛以至消逝,而永恒的光明則散發著青春的歡樂氣息,綻放出萬道霞光,猶如創世之初的第一個清晨,普照整個宇宙。
2.缺乏自我文化意識,使得所有受過教育的美國人迷信遊曆,崇拜意大利、英格蘭以及埃及的文化。而那些使得英格蘭、意大利以及希臘在想象中受人敬仰的人們卻如同一根地軸,固守著自己的家園,吸引更多的來者。自信的時刻,我們覺得職責就是自己的家園。心靈不做訪客,智者固守家園。任何情況下,即便是出於需要、出於職責,要求他離開家園,或是客走異鄉的話,他也依然滯留家中,並且以自己的麵容讓人們認識到他是在傳播智慧與美德,儼然一位君主走訪城市,拜會他人,而絕非一個好事之徒或仆從。
我並非不講道理,反對出於藝術、出於研究、出於慈善目的而進行的環球旅行,如是說,人首先應當持家;而不要滿懷期望,為找尋更加美好的事物駐足異邦。為消遣和獵奇而旅行的人脫離了自我,即便年紀輕輕,置身於古舊之物當中,也會變得蒼老。在底比斯、帕爾米拉,他的意誌與頭腦都會像那古老的城市一樣陳舊、坍塌。他等於將廢墟帶到了廢墟。
旅行是傻瓜的天堂。起初,我們的旅程使我們發現了那些地方的冷漠。在家中,我夢想自己能置身於那不勒斯,置身於羅馬,為那裏的美而陶醉,忘卻所有的憂傷。於是我打點行裝,惜別友人,啟程海上,而終於在那不勒斯醒過來時,身旁嚴峻的現實卻令人無可奈何,黯然神傷的自己依然如故,於是唯有逃離這一切。我追尋梵蒂岡和那些聖殿,佯裝為所見所想而陶醉,其實並非如此。無論我走到哪裏,巨大的失望總伴隨著我。
3.熱衷於旅行其實是某種弊病深刻影響人們整個思想行為的一種征兆。思想漂泊不定,是因為我們的教育製度在滋生浮躁。盡管我們的身體被迫留在家中,而思想卻在四處遊蕩。我們模仿;但除了模仿漂泊的思想還能模仿什麽呢?我們的房屋是按照國外的風格所修建的,我們的擱板是用國外的飾品裝點的;我們的見解、我們的愛好、我們的能力一無是處,隻有去追尋“過去”和“遙遠”。心靈在藝術繁榮的地方創造了藝術,藝術家在自己的頭腦中尋求模型。這就等於是將自己的思想運用在要做的事情上,運用在要觀察的周圍環境上。可為什麽我們要照搬陶立克式或是哥特式的風格呢?美好、便利而又恢宏的思想,及其優雅的表現方式距離我們以及任何人都是同樣的。倘若美國的藝術家能懷著希望與愛心,精心考察要做的每一件事,考慮一下氣候、土壤、晝長、人們的需要,以及政府的製度和存在形式的話,他便能建造一座人人都覺得適合自己的大廈,就連情趣也能得到滿足。
堅持自我,切勿模仿。終身修行蓄積起來的力量可以幫助你每一刻都能展示出自己的天才;然而,你若沿襲他人的才智,那隻會暫時地、部分地占有它。每個人的長處唯有造物主才能教給他,除非他展示自己的長處,否則沒有誰能弄懂那是什麽。莎士比亞的授業恩師何在?又是哪位大師造就了富蘭克林、華盛頓、培根以及牛頓呢?每個偉人都是獨一無二的。西庇阿的西庇阿主義正是常人所無法模仿的。研究莎士比亞絕不可能造就一個莎士比亞。做好自己分內的事情,切勿奢望過多,切勿魯莽行事。此刻,這樣一句箴言,無畏而恢宏,有如菲迪亞斯的巨鑿、埃及人的泥鏟、摩西或但丁的手筆,然而卻絕非雷同。心靈不可能豐富、雄辯到以千種說法屈尊來重述己行;但是,你要是能聆聽元老們所言,就肯定能以同一種方式向他們做出答複,因為耳朵和舌頭是屬性相同的兩種器官。安身於你生命中質樸而又高尚的地界,隨心所欲,你便能再造“前世”。
4.我們的宗教、教育、藝術都在放眼國外,社會風尚同樣如此。人人都借社會進步之名粉飾自己,卻無一人有所進步。
社會根本沒有前進。其倒退與進步同樣迅速。它在不斷地曆經變革:野蠻社會、文明社會、基督教社會、富足社會、科技社會;而此種變革並非改良。因為有所得,必有所失。社會習得新的技藝,卻喪失了原有的本能。穿著考究、能讀能寫、勤於思考的美國人與赤身露體的新西蘭土人存在多麽鮮明的對照呀!前者的衣兜裏揣著懷表、鉛筆和鈔票,而後者的財產僅限於棍棒、長矛、草席和一間不分男女老少幾十人同寢的草棚。然而,對比一下這兩種人的健康狀況你就會發現,白種人已經喪失了自己原始的體力。倘若旅行者所言屬實,用一柄巨斧在哪個野蠻人身上砍上一斧,一兩天的功夫,肌肉便會合攏,傷口便會愈合,仿佛先前那一斧是砍在柔軟的鬆脂上,而同樣的一斧定會將一個白種人送進墳墓。
文明人製造了馬車,卻失去了對雙腳的利用。他依靠拐杖支撐自己,卻嚴重缺乏肌肉的輔佐。他擁有一塊精美的日內瓦手表,卻失去了靠太陽判別時間的本領。有了一份格林尼治的航海天文曆,需要什麽信息,肯定都可以查到。但是,走在大街上的人不認識天上的星星,不懂得觀察夏至日或冬至日,也不懂得春分日或秋分日。整個年曆清清楚楚,在他的頭腦中卻沒有標記。他的筆記簿損壞了他的記憶;圖書館使得他的智慧負載過重;保險公司使得發生意外的次數激增。或許可以提出這樣的問題:便利的機械是否也算一種阻礙;追求高雅是否使我們喪失了某種幹勁;基督教是否讓我們身陷於教條和形式當中而喪失了某種野性的活力。因為每一個斯多葛都是斯多葛信徒,而在基督教的王國裏,基督徒又身在何方呢?
道德標準上的偏差並不比高度或體積上的偏差大。現在的人並不比從前的人偉大,時代之初與時代之末的偉人略有相同。因此,十九世紀的科學、藝術、宗教、哲學無法用來培養出比兩千三四百年前,普魯塔克筆下的主人公更加偉大的人物。人類並未與時俱進。福西翁、蘇格拉底、阿那克薩格拉、迪奧真尼斯都是些偉大的人物,但他們卻未留下任何宗族。即便有人的確屬於那些宗族,也不會將自己歸於宗師名下,而是獨樹一幟,建立新的學派。每個時期的藝術品和發明不過是這一時期的裝束,並不能振奮民心。改良的機械造成的危害抵消了其所帶來的益處。哈德森和白令乘著漁船創造了輝煌業績,他們的輝煌使得窮盡科學技術、裝備精良的巴利和富蘭克林艦隊驚歎不已。伽利略僅憑一隻看戲用的小型望遠鏡,卻發現了一係列史無前例、壯觀無比的天體現象。哥倫布乘著一條無甲板的小船發現了新大陸。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一批工具和機械被淘汰而不複使用,這些東西,曾在幾年或是幾百年之前備受讚譽,被加以引進,眼前這樣的情形真是讓人迷惑不解。偉大的天才亦是普通凡人。我們將戰爭藝術的改進歸於科學的功績,而拿破侖卻是憑借露營作戰征服了整個歐洲,其中有赤手空拳的勇猛,也有背水一戰的信念。拉斯·卡斯說,這位皇帝認為建立一支完美的軍隊是不現實的,“若非終止了武器、彈藥、糧秣、車輛的輸送,後來,士兵們也不會去模仿羅馬人的做法,領取糧食補給,用手磨磨麵,自己來烘烤麵包了。”
社會猶如海浪,浪濤滾滾前進,海水卻止步不前。海浪中的同一顆粒不會由波浪脊,其一致性僅僅是表麵現象而已。一些人今天締造了國家,翌年卻中途隕落,曆於是也隨之而消逝。
所以,對財產的依賴,包括對保護財產的政府的依賴,都是自立精神必要性的體現。長期以來,人們已將視線從自己身上移開,轉而關注外物。於是他們開始將宗教、學術、政府機構視為財產的保護人,他們反對對這些機構的攻擊,因為在他們看來,這就是對財產的攻擊。他們衡量相互尊重的標準不是看一個人是什麽,而是看這個人有什麽。然而,有教養的人出於對自己天性的重新尊重,以自己的財產為恥。他尤其憎惡自己所擁有的東西,倘若它們隻是意外收獲——是通過繼承、饋贈或是違法方式所得,他就會覺得這些並非為己所有,並不屬於自己,也沒有根植於此處,而僅僅是放在那裏,隻是因為尚未有革命或是強盜將其拿走。但是,人的生存取決於獲取必要的東西,他們所需要的是一種活生生的財產,這種財產不會聽命於君主、暴民、革命、火災、風暴或是破產,而是永遠自我延續,與他共呼吸、同命運。“你的命運在尋找你,”阿裏·哈理發說,“所以停止對它的追尋吧。”我們過分依賴於外在的東西導致我們盲目推崇數量。政黨們的會議越開越多;集會的次數越來越多,伴著每一次呼聲震天的宣布:來自埃塞克斯的代表!來自新罕布什爾州的民主黨代表!緬因州的輝格黨代表!上千雙目光在注視,上千隻臂膀在揮舞,年輕的愛國者越發感到自己比從前更加強大。同樣,改革家們也召集會議,大量的投票,大量的裁定。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朋友們!難道這樣做,上帝便會屈駕進駐你的心靈,與你同在嗎?其實恰恰相反。隻有人們放棄所有外援,獨立自主,我們才能看到他終將堅強,終將成功。每招募一個新手到自己旗下,他就會變得更加懦弱。難道一個人還不如一座城鎮嗎?不有求於他人,在永無休止的變動之中,你唯一的牢固支柱必定會立刻出現,支撐你身邊的一切。懂得力量與生俱來的人,懂得自己之所以懦弱是因為求助於外物的人,在認識到這一點後,就會毫不猶豫地去依靠自己的思想,不斷地糾正己行,挺身而立,駕馭自己的身體,創造奇跡。恰如用雙腳站立的人要比以頭倒立的人更穩健一樣。
那麽,就去充分利用所有謂之“命運”的東西吧。大多數人與之賭博,贏得一切或是盡失所有,這都取決於那旋轉的命運之輪。然而,一定要丟下這些不正當所得,同上帝的法官——“因、果”去交涉。按照上帝的旨意去勞作,去收獲,你已經鎖住了“機緣”之輪,從此以後,不必再為她的旋轉而擔驚受怕。政治上的成功、收益的增加、病愈康複、久別朋友的歸來,或是別的什麽樂事,都能讓你精神振奮,於是你會覺得美好的未來就近在咫尺。決不要有這樣的想法,因為除了你自己,除了必勝的原則,沒有什麽能帶給你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