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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

【原文】夫文章者,原出五經:詔命策檄,生於《書》者也;序述論議,生於《易》者也;歌詠賦頌,生於《詩》者也;祭祀哀誄,生於《禮》者也;書奏箴銘,生於《春秋》者也。朝廷憲章,軍旅誓誥,敷顯仁義,發明功德,牧民建國,施用多途。至於陶冶性靈,從容諷諫,入其滋味,亦樂事也。行有餘力,則可習之。然而自古文人,多陷輕薄:屈原露才揚己,顯暴君過;宋玉體貌容冶,見遇俳優;東方曼倩,滑稽不雅;司馬長卿,竊貲無操;王褒過章《僮約》;揚雄德敗《美新》;李陵降辱夷虜;劉歆反覆莽世;傅毅黨附權門;班固盜竊父史;趙元叔抗竦過度;馮敬通浮華擯壓;馬季長佞媚獲誚;蔡伯喈同惡受誅;吳質詆忤鄉裏;曹植悖慢犯法;杜篤乞假無厭;路粹隘狹已甚;陳琳實號粗疏;繁欽性無檢格;劉楨屈強輸作;王粲率躁見嫌;孔融、禰衡,誕傲致殞;楊修、丁廙,煽動取斃;阮籍無禮敗俗;嵇康淩物凶終;傅玄忿鬥免官;孫楚矜誇淩上;陸機犯順履險;潘嶽幹沒取危;顏延年負氣摧黜;謝靈運空疏亂紀;王元長凶賊自詒;謝玄暉侮慢見及。凡此諸人,皆其翹秀者,不能悉記,大較如此。至於帝王,抑或未免。自昔天子而有才華者,唯漢武、魏太祖、文帝、明帝、宋孝武帝,皆負世議,非懿德之君也。自子遊、子夏、荀況、孟軻、枚乘、賈誼、蘇武、張衡、左思之儔,有盛名而免過患者,時複聞之,但其損敗居多耳。每嚐思之,原其所積,文章之體,標舉興會,發引性靈,使人矜伐,故忽於持操,果於進取。今世文士,此患彌切,一事愜當,一句清巧,神厲九霄,誌淩千載,自吟自賞,不覺更有傍人。加以砂礫所傷,慘於矛戟,諷刺之禍,速乎風塵,深宜防慮,以保元吉。

【譯文】文章,來源於《五經》:詔、命、策、檄,產生於《尚書》;序、述、論、議,產生於《周易》;歌、詠、賦、頌,產生於《詩經》;祭、祀、哀、誄,產生於《禮經》;書、奏、箴、銘,產生於《春秋》。朝廷中的典章法製,軍隊裏的誓辭誥文,傳布和發揚仁義,闡發和彰明功德,統治人民,建設國家,文章的用途多種多樣。至於以文章陶冶情操,或婉言勸勉他人,進入特別的美感,也是一件樂事。在遵奉忠孝仁義尚有過剩精力的情況下,也可以學寫文章。但是自古以來的文人,大多陷於輕薄:屈原顯露才華,宣揚自己,揭露國君的過失;宋玉相貌豔麗,被當作俳優對待;東方朔言行滑稽,缺乏雅致;司馬相如攫取卓王孫的錢財,不講節操;王褒私入寡婦之門,在《僮約》中自我暴露;揚雄在《劇秦美新》中歌頌王莽,損害自己的品德;李陵向外族投降受辱;劉歆在王莽的新朝反覆無常;傅毅依附權貴;班固剽竊父親的《史記後傳》;趙元叔過分倨傲;馮敬通秉性浮華遭壓抑;馬季長諂媚權貴遭譏諷;蔡伯喈與惡人同受懲罰;吳質橫行鄉裏;曹植傲慢犯法;杜篤向人索求,不知滿足;路粹心胸過分狹隘;陳琳確實粗枝大葉;繁欽不知檢點約束;劉楨性格倔強,被罰做苦工;王粲輕率急躁,遭人嫌棄;孔融、禰衡放誕倨傲,招致殺身之禍;楊修、丁廙鼓動曹操立曹植為太子,反而自取滅亡;阮籍蔑視禮教,傷風敗俗;嵇康盛氣淩人,不得善終;傅玄負氣爭鬥,被免官職;孫楚恃才自負,冒犯上司;陸機違反正道,自走絕路;潘嶽唯利是圖,遭到傷害;顏延年意氣用事,致遭廢黜;謝靈運空虛粗疏,擾亂朝紀;王元長凶惡殘忍,自取惡果;謝朓輕忽傲慢,遭到陷害。以上這些,都是出類拔萃的文人,我不能全都記載下來,大致如此吧。至於帝王,有時也難幸免。過去有才華的天子,隻有漢武帝、魏太祖、魏文帝、魏明帝、宋孝武帝等數人,但他們都遭到世人的議論,並不是具有美德的君主。子遊、子夏、荀況、孟軻、枚乘、賈誼、蘇武、張衡、左思等人,有盛名而又能避免過失的,不時也可以聽到,但他們中遭到禍患的人還是占多數。我常常思考這個問題,推究其中所蘊含的道理,文章的本質,是揭示興味、抒發感情的,因而容易使人恃才自誇,忽視節操,急於追逐名利。當代的文人,這個缺點更加突出,若是一個典故用得妥當,一句詩文寫得新奇,就神采飛揚,直到九霄,心氣高傲,雄視千載,獨自吟誦,獨自歎賞,不覺世上還有旁人。尤其是言辭所造成的傷害,比矛、戟等更加慘酷,諷剌帶來的災禍,比狂風閃電還迅速。你們應該特別防備,以保大福。

【原文】學問有利鈍,文章有巧拙。鈍學累功,不妨精熟;拙文研思,終歸蚩鄙。但成學士,自足為人。必乏天才,勿強操筆。吾見世人,至無才思,自謂清華,流布醜拙,亦以眾矣,江南號為詅癡符。近在並州,有一士族,好為可笑詩賦,誂撇邢、魏諸公,眾共嘲弄,虛相讚說,便擊牛釃酒,招延聲譽。其妻,明鑒婦人也,泣而諫之。此人歎曰:"才華不為妻子所容,何況行路!"至死不覺。自見之謂明,此誠難也。

【譯文】做學問有敏捷與遲鈍的分別,寫文章有精巧與拙劣的分別,做學問遲鈍的人,肯不斷努力,不會妨礙他達到精通熟練;文章寫得拙劣的人,盡管鑽研思考,終會歸於粗野鄙陋。隻要能成為有學之士,也足以在世上為人了。如果確實缺乏寫作天才,就不要勉強握筆作文。我看見世上某些人,極無才思,卻說自己的文章清新華美,讓醜陋拙劣的東西到處流傳,這種人也太多了,江南一帶稱他們為"詅癡符"。最近並州有一位士族,喜歡寫一些可笑的詩賦,向邢邵、魏收諸人挑逗,大家嘲弄這位士族,假意稱讚他,他就殺牛釃酒,宴請客人,以招延聲譽。他的妻子是一位明白事理的婦人,哭著勸阻他。他歎息說:"我的才華不被妻子所容,何況陌生路人呢!"他至死也沒有覺悟。自己能了解自己,才算得上聰明,做到這點,確實不容易啊。

【原文】學為文章,先謀親友,得其評裁,知可施行,然後出手;慎勿師心自任,取笑旁人也。自古執筆為文者,何可勝言。然至於宏麗精華,不過數十篇耳。但使不失體裁,辭意可觀,便稱才士;要須動俗蓋世,亦俟河之清乎!

【譯文】學習寫文章,應該找親友征求意見,求得他們的批評裁斷,知道可以在別人麵前公開了,然後才脫稿。千萬不要固執已見,自以為是,免得被人恥笑。自古以來執筆寫文章的人,多得說不完,但能達到宏偉精美的,不過幾十篇而已。隻要文章不脫離它應有的結構規範,辭意可觀,就可稱為才士了;一定要使自己的文章驚動眾人,超越當世,怕要等到黃河變清才有可能吧!

【原文】不屈二姓,夷、齊之節也;何事非君,伊、箕之義也。自春秋已來,家有奔亡,國有吞滅,君臣固無常分矣;然而君子之交,絕無惡聲,一旦屈膝而事人,豈以存亡而改慮?陳孔璋居袁裁書,則呼操為豺狼;在魏製檄,則目紹為蛇虺。在時君所命,不得自專,然亦文人之巨患也,當務從容消息之。

【譯文】不屈身於兩個王朝,是伯夷、叔齊的氣節;可以侍奉任何君主,是伊尹、箕子的道理。自春秋以來,士大夫家族奔竄流亡,邦國也時常被吞並滅亡,國君與臣子本來就沒有固定的名分。然而君子之間的交情,即使斷絕也不會相互攻擊辱罵,一旦屈膝侍奉別人,怎能因對方的存亡而改變初衷呢?陳孔璋為袁紹撰文,稱曹操為豺狼;魏國草檄,就視袁紹為毒蛇。因為這是受當時君主之命,自己不能做主。但這也是文人的大缺憾,你們應該認真斟酌。

【原文】或問揚雄曰:"吾子少而好賦?"雄曰:"然。童子雕蟲篆刻,壯夫不為也。"餘竊非之曰:虞舜歌《南風》之詩,周公作《鴟鴞》之詠,吉甫、史克雅、頌之美者,未聞皆在幼年累德也。孔子曰:"不學《詩》,無以言。""自衛返魯,樂正,雅、頌各得其所。"大明孝道,引《詩》證之。揚雄安敢忽之也?若論"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但知變之而已,又未知雄自為壯夫何如也?著《劇秦美新》,妄投於閣,周章怖懾,不達天命,童子之為耳。桓譚以勝老子,葛洪以方仲尼,使人歎息。此人直以曉算術,解陰陽,故著《太玄經》,數子為所惑耳;其遺言餘行,孫卿、屈原之不及,安敢望大聖之清塵?且《太玄》今竟何用乎?不啻覆醬瓿而已。

【譯文】有人問揚雄說:"您年輕時喜歡作賦嗎?"揚雄說:"是的。作賦好比兒童學寫蟲書和刻符,成年人是不會幹的。"我私下反駁他說:"虞舜吟唱《南風》詩,周公寫《鴟鴞》詩,尹吉甫、史克寫了《雅》、《頌》中的一些美好篇章,沒聽說過他們在幼年時代因此損傷了品行。孔子說:"不學《詩》,就不善辭令。"又說:"我從衛國返回魯國後,把《詩》的樂曲進行訂正,使《雅》樂和《頌》樂都各得其所。"孔子為了弘揚孝道,就引用《詩》中的詩句來驗證。揚雄怎麽敢忽視這些事實呢?如果說到"詩人的賦華麗而規範,辭人的賦華麗而過分"這句話,隻不過表明揚雄懂得辨別二者的區別而已,卻不知道他作為成年人怎樣去選擇?揚雄寫了《劇秦美新》,卻糊糊塗塗從天祿閣上往下跳,驚慌恐懼,不能通達天命,這才是孩童的行為啊。桓譚認為揚雄超過了老子,葛洪拿揚雄與孔子相提並論,這實在讓人歎息。揚雄隻不過通曉算術,懂得陰陽學,所以寫了《太玄經》,那幾個人就被他迷惑了。他的遺言餘行,連荀況、屈原都趕不上,哪裏敢望大聖人的項背呢?況且,《太玄經》在今天究竟有什麽用處呢?不過用來蓋醬瓿罷了。

【原文】齊世有席毗者,清幹之士,官至行台尚書,嗤鄙文學,嘲劉逖雲:"君輩辭藻,譬若榮華,須臾之玩,非宏才也;豈比吾徒千丈鬆樹,常有風霜,不可凋悴矣!"劉應之曰:"既有寒木,又發春華,何如也?"席笑曰:"可哉!"

【譯文】齊朝有位叫席毗的人,是位清明幹練的士人,官至行台尚書。他譏笑和鄙視文學,嘲諷劉逖說:"你們的辭藻,好比朝菌,供片刻觀賞,不是大材料,哪能比得上我輩這樣的千丈鬆樹,盡管常有風霜侵襲,也不會凋零憔悴!"劉逖回答他說:"既是耐寒的樹木,又能開放春花,怎麽樣呢?"席毗笑著說:"那當然可以了!"

【原文】凡為文章,猶人乘騏驥,雖有逸氣,當以銜勒製之,勿使流亂軌躅,放意填坑岸也。

【譯文】大凡寫文章,好比騎著騏驥,即使馬有超群的氣質,也應當讓它口銜鐵勒來控製它,不要使它亂跑越軌,隨意行動,以致陷入溝坑中。

【原文】文章當以理致為心腎,氣調為筋骨,事義為皮膚,華麗為冠冕。今世相承,趨末棄本,率多浮豔。辭與理競,辭勝而理伏;事與才爭,事繁而才損。放逸者流宕而忘歸,穿鑿者補綴而不足。時俗如此,安能獨違?但務去泰去甚耳。必有盛才重譽,改革體裁者,實吾所希。

【譯文】文章應當以義理情致心腎,以氣韻才調為筋骨,以事實典故為皮膚,以華辭麗句為冠帽。今人繼承前人,趨向枝節,放棄根本,所寫文章大多浮淺華豔,文辭與義理相比較時,文辭強而義理弱;內容與才華爭高低時,內容繁雜而才華虧損。放縱者的文章,隨意散漫,忘卻了旨歸;雕琢者的文章,材料如補丁加補丁,而文采不足,時俗是這樣的,人們怎能獨獨避免呢?隻是必須除去過分的華豔罷了。如果有人既有大才能、大名聲,又改革文章體製,這實在是我所希望的。

【原文】古人之文,宏材逸氣,體度風格,去今實遠;但緝綴疏樸,未為密致耳。今世音律諧靡,章句偶對,諱避精詳,賢於往昔多矣。宜以古之製裁為本,今之辭調為末,並須兩存,不可偏棄也。

【譯文】古人的文章,有重大的題材,有超群的氣勢,它的體勢和風格,距今天的文章實在相距甚遠;隻是詞章簡略質樸,不夠嚴密細致。現在,文章的音韻格律和諧華麗,篇章語句配偶對稱,避諱精確詳盡,比過去強多了。應當以古人的體製剪裁為根本,以今人的文辭音調為末梢,求得兩者並存,不可偏廢。

【原文】吾家世文章,甚為典正,不從流俗;梁孝元在蕃邸時,撰《西府新文》,訖無一篇見錄者,亦以不偶於世,無鄭、衛之音故也。有詩賦銘誄書表啟疏二十卷,吾兄弟始在草土,並未得編次,便遭火蕩盡,竟不傳於世。銜酷茹恨,徹於心髓!操行見於《梁史·文士傳》及孝元《懷舊誌》。

【譯文】先父的文章,十分典雅純正,不隨意跟從社會上流行的風氣。梁孝元帝為湘東王時,編成《西府新文》,先父的文章竟沒有一篇被收錄,這也是因為他的文章不合世人的口味,沒有鄭、衛之音的緣故。他有詩、賦、銘、誄、書、表、啟、疏共二十卷,我們幾兄弟正在守喪,都沒有來得及編輯整理,就碰上火災被燒光了,終於不能流傳於世。我懷此悲苦遺憾,痛徹心肺骨髓!先父的節操品行,見於《梁史·文士傳》及孝元帝的《懷舊誌》。

【原文】沈隱侯曰:"文章當從三易:易見事,一也;易識字,二也;易讀誦,三也。"邢子才常曰:"沈侯文章,用事不使人覺,若胸臆語也。"深以此服之。祖孝征亦嚐謂吾曰:"沈詩雲:'崖傾護石髓。'此豈似用事耶?"

【譯文】沈約說:"文章應當遵從'三易'的原則:容易了解典故,這是第一點;容易認識文字,這是第二點;容易誦讀,這是第三點。"邢子才常說:"沈約的文章,用典讓人感覺不出來,好似發自內心的話。"因此深深佩服他。祖孝征也曾經對我說:"沈約有詩說:'崖傾護石髓',這難道像在用典嗎?"

【原文】邢子才、魏收俱有重名,時俗準的,以為師匠。邢賞服沈約而輕任昉,魏愛慕任昉而毀沈約,每於談宴,辭色以之。鄴下紛紜,各有朋黨。祖孝征嚐謂吾曰:"任、沈之是非,乃邢、魏之優劣也。"

【譯文】邢子才和魏收都名聲很大,當時人將他們作為榜樣,當成宗師。邢子才欣賞和佩服沈約而輕視任昉,魏收愛慕任昉而詆毀沈約,他們每次在宴會談論時,言辭激烈,爭辯得改變了臉色。鄴下人物眾多,各有朋黨。祖孝征曾對我說:"任昉和沈約的是非,實際上就是邢子才和魏收的優劣。"

【原文】《吳均集》有《破鏡賦》。昔者邑號"朝歌",顏淵不舍;裏名"勝母",曾子斂襟:蓋忌夫惡名之傷實也。破鏡乃凶逆之獸,事見漢書,為文幸避此名也。比世往往見有和人詩者,題雲"敬同",《孝經》雲:"資於事父以事君而敬同。"不可輕言也。梁世費旭詩雲:"不知是耶非。"殷澐詩雲:"颻揚雲母舟。"簡文曰:"旭既不識其父,澐又颻揚其母。"此雖悉古事,不可用也。世人或有文章引《詩》"伐鼓淵淵"者,宋書已有屢遊之誚;如此流比,幸須避之。北麵事親,別舅摛《渭陽》之詠;堂上養老,送兄賦桓山之悲,皆大失也。舉此一隅,觸塗宜慎。

【譯文】《吳均集》中有《破鏡賦》。古時候有座城邑名"朝歌",顏淵不在這裏停留;有個小村名"勝母",曾子到此趕緊整飭衣襟:他們大約是擔心這些不好的名稱損傷了事物的內涵。破鏡是一種凶惡的野獸,它的典故見於《漢書》,希望你們寫文章時避開這個名詞。近代常常看見有人和詩,題上"敬同"二字,《孝經》上說:"資於事父以事君而敬同。"這兩個字是不能隨便說的。梁朝費旭的詩說:"不知是耶非。"殷澐的詩說:"颻揚雲母舟。"簡文帝譏諷他們說:"費旭既不認識他的父親,殷澐又讓他的母親四處飄蕩。"這些雖然都是舊事,也不可以隨便亂用。有人在文章中引用"伐鼓淵淵"的詩句,《宋書》對這類不考慮反切的引語屢有譏諷。以此類推,希望他們一定要避免使用這類詞語。有人尚在侍奉母親,分別舅舅時卻吟唱《渭陽》詩;有人父親尚健在,送別兄長時卻引用"桓山之鳥"的典故,這些都是大大的失誤。舉出以上部分例子,你們就應該知道處處慎重了。

【原文】江南文製,欲人彈射,知有病累,隨即改之,陳王得之於丁廙也。山東風俗,不通擊難。吾初入鄴,遂嚐以此忤人,至今為悔;汝曹必無輕議也。

【譯文】江南人寫文章,要求別人指正,知道了毛病之所在,立刻改正,曹植從丁廙那裏感受到了這種好風氣。山東地區的風俗,不允許別人批評自己的文章。我剛到鄴城的時候,曾因此而觸犯了一些人,至今後悔。你們一定不要輕率地議論別人的文章。

【原文】凡代人為文,皆作彼語,理宜然矣。至於哀傷凶禍之辭,不可輒代。蔡邕為胡金盈作《母靈表頌》曰:"悲母氏之不永,然委我而夙喪。"又為胡顥作其父銘曰:"葬我考議郎君。"《袁三公頌》曰:"猗歟我祖,出自有媯。"王粲為潘文則《思親詩》雲:"躬此勞悴,鞠予小人;庶我顯妣,克保遐年。"而並載乎邕、粲之集,此例甚眾。古人之所行,今世以為諱。陳思王《武帝誄》,遂深永蟄之思;潘嶽《悼亡賦》,乃愴手澤之遺:是方父於蟲,匹婦於考也。蔡邕《楊秉碑》雲:"統大麓之重。"潘尼《贈盧景宣詩》雲:"九五思飛龍。"孫楚《王驃騎誄》雲:"奄忽登遐。"陸機《父誄》雲:"億兆宅心,敦敘百揆。"《姊誄》雲:"俔天之和。"今為此言,則朝廷之罪人也。王粲《贈楊德祖詩》雲:"我君餞之,其樂泄泄。"不可妄施人子,況儲君乎?

【譯文】凡是為別人寫文章,都使用對方的語氣,道理上應該如此。至於涉及哀悼傷痛、死亡災禍一類的文章,不可隨便代筆。蔡邕替胡金盈寫的《母靈表頌》說"悲痛母親壽不長久,為何丟棄我們早逝?"又替胡顥寫他父親的墓誌銘說:"埋葬先父議郎君。"還有《袁三公頌》說:"我們德高望重的祖先,封於有媯。"王粲替潘文則寫的《思親詩》說:"您親自如此勞苦,撫育我輩兒女;希望我們的亡母,能夠保養長壽。"這些都刊載在蔡邕、王粲的文集中,例子很多。古人是這樣寫的,今天就被認為是犯諱了。曹植在《武帝誄》中用"永蟄"表示對父親的思念;潘嶽在《悼亡賦》中用"手澤"抒發看見亡妻遺物而引起的傷感;這是把父親比做昆蟲,把妻子等同於亡父。蔡邕的《楊秉碑》說:"總管天下的重大事務。"潘尼的《贈盧景宣詩》說:"皇位正盼有飛龍出現。"孫楚的《王驃騎誄》說:"迅速登遐。"陸機的《父誄》說:"百姓歸心,百官和睦。"《姊誄》說:"她像天女一樣。"如果在今天,誰寫這些話,就是朝廷的罪人了。王粲的《贈楊德祖詩》說:"我君設宴送別,悠閑快樂。"這種話是不可以胡亂用於一般人的孩子的,何況是太子呢?

【原文】挽歌辭者,或雲古者《虞殯》之歌,或雲出自田橫之客,皆為生者悼往告哀之意。陸平原多為死人自歎之言,詩格既無此例,又乖製作本意。

【譯文】挽歌辭,有人說是古代的《虞殯》歌,有人說出自田橫的門客,都是用來追悼死者、表達哀思的。陸機寫的《挽歌詩》大多是死者自歎之辭,詩的體例中既沒有這種例子,又違背了作詩的本意。

【原文】凡詩人之作,刺箴美頌,各有源流,未嚐混雜,善惡同篇也。陸機為《齊謳篇》,前敘山川物產風教之盛,後章忽鄙山川之情,殊失厥體。其為《吳趨行》,何不陳子光、夫差乎?《京洛行》,胡不述赧王、靈帝乎?

【譯文】大凡詩人的作品,諷諭的、規諫的、讚美的、頌揚的,各有各的源流,不曾混雜,以至善和惡同處一篇之中。陸機作《齊謳行》,前麵部分敘述山川、物產、風俗、教化的興盛,後麵部分突然抒發輕視山川的情感,大大背離了此詩的風格。他寫《吳趨行》,為什麽不陳述闔廬、夫差的事情呢?寫《京洛行》,為什麽不陳述周赧王、漢靈帝的事情呢?

【原文】自古宏才博學,用事誤者有矣;百家雜說,或有不同,書儻湮滅,後人不見,故未敢輕議之。今指知決紕繆者,略舉一兩端以為誡。《詩》雲:"有鷕雉鳴。"又曰:"雉鳴求其牡。"毛《傳》亦曰:"鷕,雌雉聲。"又雲:"雉之朝雊,尚求其雌。"鄭玄注《月令》亦雲:"雊,雄雉鳴。"潘嶽賦曰:"雉鷕鷕以朝雊。"是則混雜其雄雌矣。《詩》雲:"孔懷兄弟。"孔,甚也;懷,思也,言甚可思也。陸機《與長沙顧母書》,述從祖弟士璜死,乃言:"痛心拔腦,有如孔懷。"心既痛矣,即為甚思,何故方言有如也?觀其此意,當謂親兄弟為孔懷。《詩》雲:"父母孔邇。"而呼二親為孔邇,於義通乎?《異物誌》雲:"擁劍狀如蟹,但一螯偏大爾。"何遜詩雲:"躍魚如擁劍。"是不分魚蟹也。《漢書》:"禦史府中列柏樹,常有野鳥數千,棲宿其上,晨去暮來,號朝夕鳥。"而文士往往誤作烏鳶用之。《抱樸子》說項曼都詐稱得仙,自雲:"仙人以流霞一杯與我飲之,輒不饑渴。"而簡文詩雲:"霞流抱樸碗。"亦猶郭象以惠施之辨為莊周言也。《後漢書》:"囚司徒崔烈以鋃鐺鎖。"鋃鐺,大鎖也;世間多誤作金銀字。武烈太子亦是數千卷學士,嚐作詩雲:"銀鎖三公腳,刀撞仆射頭。"為俗所誤。

【譯文】自古以來,有宏才博學的人,錯用典故的事是有的;諸子百家的學說,內容各不相同,書籍如已湮滅,後人見不到,所以不敢隨便談論它們。現在且指出肯定是錯謬的事例,略舉一兩件,讓你們引以為戒。《詩經》說:"野雞鳴叫。"又說:"野雞叫著找求雄性。"《毛詩古訓傳》也說:"鷕,是雌雉的叫聲。"又說:"野雞早晨鳴叫,還在尋找雌性。"鄭玄注解《月令》也說:"鴝,雄雉的鳴叫聲。"潘嶽的賦卻說:"野雞鷕鷕地在早晨鳴叫。"這就混淆雌雄的區別了。《詩經》說:"孔懷兄弟。"孔:很;懷:思念。孔懷:十分想念。陸機《與長沙顧母書》,敘述從祖弟士璜之死,卻說:"痛心絞腦,好像孔懷一樣。"內心既然悲痛,就是十分思念,為什麽才說"好像"呢?看他這句話的意思,應該是說親兄弟是"孔懷"。《詩經》說:"父母很近。"把父母親稱為"孔邇",在意義上說得通嗎?《異物誌》說:"擁劍的形狀像螃蟹,但有一對螯偏大。"何遜的詩說:"魚跳躍得像擁劍。"這是沒有分辯魚和螃蟹的區別。《漢書》說:"禦史府中栽種許多柏樹,常常有幾千野鳥,棲宿在樹上,晨去暮來,被稱為'朝夕鳥。'"而文人們往往把它誤作"烏鳶"來使用。《抱樸子》說,項曼都詐稱遇見了仙人,自言:"仙人拿一杯流霞給我喝,我從不饑渴。"而梁簡文帝的詩說:"霞流是抱樸子的碗。"這也好像郭象把惠施的辯說當成莊周的話了。《後漢書》說:"用鋃鐺把司徒崔烈囚禁起來。"鋃鐺,是大鐵鎖鏈,世上大多把"鋃"子誤寫成金銀的"銀"字。武烈太子也是飽讀數千卷書的學者了,曾經做詩說:用銀鎖鎖住三公的腳,用刀撞擊仆射的頭。"這是被世俗的寫法誤導了。

【原文】文章地理,必須愜當。梁簡文《雁門太守行》乃雲:"鵝軍攻日逐,燕騎蕩康居,大宛歸善馬,小月送降書。"蕭子暉《隴頭水》雲:"天寒隴水急,散漫俱分瀉,北注徂黃龍,東流會白馬。"此亦明珠之纇,美玉之瑕,宜慎之。

【譯文】文章中涉及地理的,必須恰當。梁簡文帝的《雁門太守行》竟說:"鵝軍攻擊日逐王,燕騎掃蕩康居國,大宛送來善馬,小月送來降書。"肖子暉的《隴頭水》說:"天寒隴水湍急,都散漫地分瀉,北邊流注到黃龍,東邊與白馬渡相接。"這些也都是明珠中的毛病,美玉中的瑕庇,應該慎重對待。

【原文】王籍《入若耶溪》詩雲:"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江南以為文外斷絕,物無異議。簡文吟詠,不能忘之,孝元諷味,以為不可複得,至《懷舊誌》載於籍傳。範陽盧詢祖,鄴下才俊,乃言:"此不成語,何事於能?"魏收亦然其論。《詩》雲:"蕭蕭馬鳴,悠悠旆旌。"毛《傳》曰:"言不喧嘩也。"吾每歎此解有情致,籍詩生於此耳。

【譯文】王籍的《入若耶溪》詩說:"蟑的叫聲襯托得森林更加清靜,鳥的叫聲襯托得大山更加幽深。"江南文人認為這兩句詩已達到極點,沒有人持異議。梁簡文帝常常詠吟,不能忘記這兩句詩,梁孝元帝諷讀玩味,也認為再無人能寫得出來,以至他在《懷舊誌》中把這兩句詩記載在《王籍傳》中。範陽人盧詢祖,是鄴下的俊才,卻說:"這兩句不算詩,怎麽說他有才能呢?"魏收也同意他的評論。《詩經》說:"蕭蕭馬鳴,悠悠旆旌。"《毛詩故訓傳》說:"此詩意在安靜而不嘈雜。"我時常讚歎這個解釋有情致,王籍的詩句就是由此產生的。

【原文】蘭陵蕭愨,梁室上黃侯之子,工於篇什。嚐有《秋詩》雲:"芙蓉露下落,楊柳月中疏。"時人未之賞也。吾愛其蕭散,宛然在目。潁川荀仲舉、琅邪諸葛漢,亦以為爾。而盧思道之徒,雅所不愜。

【譯文】蘭陵人蕭愨,是梁朝上黃侯蕭曄的兒子。他曾有《秋詩》說:"芙蓉花在露水中落下,楊柳中的月光稀疏。"當時沒有人欣賞這兩句詩。我卻愛它清雅閑散,其情其景宛然如在眼前。潁川人荀仲舉、琅邪人諸葛漢也認為是這樣的。但盧思道一班人,對這兩句詩很不愜意。

【原文】何遜詩實為清巧,多形似之言;揚都論者,恨其每病苦辛,饒貧寒氣,不及劉孝綽之雍容也。雖然,劉甚忌之,平生誦何詩,常雲:"'蘧車響北闕',(心畫)(心畫)不道車。"又撰《詩苑》,止取何兩篇,時人譏其不廣。劉孝綽當時既有重名,無所與讓;唯服謝朓,常以謝詩置幾案間,動靜輒諷味。簡文愛陶淵明文,亦複如此。江南語曰:"梁有三何,子朗最多。"三何者,遜及思澄、子朗也。子朗信饒清巧。思澄遊廬山,每有佳篇,亦為冠絕。

【譯文】何遜的詩確實清雅奇巧,較多形象的語句;揚都的議論者恨他常有苦辛之病,多貧寒之氣,趕不上劉孝綽的溫文爾雅。雖然這樣,劉孝綽還很忌刻他,平時讀何遜的詩,常常說:"'蘧伯玉的車聲響徹北闕',這是一種乖離情理、沒有禮節的車子。"他又撰《詩苑》,其中隻選取何遜的兩首詩,當時人們都譏笑他取材不廣。劉孝綽既有大名聲,又不謙讓,隻佩服謝朓,常常把謝朓的詩放在幾案上,起居作息動輒誦讀玩味一番。梁簡文帝愛陶淵明的文章,也是這樣,江南人說:"梁朝有三個姓何的,子朗的詩最多。"三個姓何的,指何遜和何思澄、何子朗。子朗的詩確實清雅奇巧。何思澄遊廬山時,常有佳作問世,也是冠絕群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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