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勉學第八

【原文】自古明王聖帝,猶須勤學,況凡庶乎!此事遍於經史,吾亦不能鄭重,聊舉近世切要,以啟寤汝耳。士大夫子弟,數歲已上,莫不被教,多者或至禮、傳,少者不失詩、論。及至冠婚,體性稍定;因此天機,倍須訓誘。有誌尚者,遂能磨礪,以就素業;無履立者,自茲墮慢,便為凡人。人生在世,會當有業:農民則計量耕稼,商賈則討論貨賄,工巧則致精器用,伎藝則沉思法術,武夫則慣習弓馬,文士則講議經書。多見士大夫恥涉農商,羞務工伎,射則不能穿劄,筆則才記姓名,飽食醉酒,忽忽無事,以此銷日,以此終年。或因家世餘緒,得一階半級,便自為足,全忘修學;及有吉凶大事,議論得失,蒙然張口,如坐雲霧;公私宴集,談古賦詩,塞默低頭,欠伸而已。有識旁觀,代其入地。何惜數年勤學,長受一生愧辱哉!

【譯文】自古以來的聖明帝王,尚且需要勤奮學習,何況普通老百姓呢!這類事在經籍史書中隨處可見,我也不想過多舉例,姑且舉幾個近世緊要的事說說,借以啟發你們的覺悟。士大夫家的子弟,長到幾歲以後,沒有不受教育的,學得多的,有的學了《禮經》、《春秋三傳》;學得少的,也不會少於《詩經》、《論語》。等到他們二十歲行冠禮或結婚以後體質逐漸成型,應根據他們的天生靈性,加倍對他們進行教育和誘導。他們中那些誌氣高尚的,就能經受磨煉,成就清素的儒家事業;那些沒有毅力的,從此惰懶下去,就成了平庸的人。人生在世,都應當有一定的職業:農民要劃算怎樣耕田種地,商販要商討買賣生財之道,能工巧匠要精心製作器具,藝人要深入研習技藝,武士要騎馬射箭,文人要講論儒家經典。我常常見到不少士大夫恥於從事農商,又羞於研習手工技藝,射箭連鎧甲也射不穿,動筆僅僅能寫出自己的名字,他們整天酒足飯飽,恍恍惚惚,無所事事,以此消磨時光,以此了結一生。有的人靠著祖上的蔭庇,得到了一官半職,便自我滿足,完全忘記了學習修業,以至碰上吉凶大事,與人議論得失時,就懵懵懂懂,張口結舌,如墮雲霧之中。在各種公私宴會上,大家談古論今,吟詩作賦,他卻像被塞住了嘴一樣,低頭不能吭聲,隻好打打嗬欠,伸伸懶腰罷了。那些有見識的旁觀者,都為他羞得恨不能鑽到地下去。這些人為什麽舍不得勤學幾年,而寧願長受一生的愧辱呢!

【原文】梁朝全盛之時,貴遊子弟,多無學術,至於諺雲:"上車不落則著作,體中何如則秘書。"無不熏衣剃麵,傅粉施朱,駕長簷車,跟高齒屐,坐棋子方褥,憑斑絲隱囊,列器玩於左右,從容出入,望若神仙。明經求第,則顧人答策;三九公宴,則假手賦詩。當爾之時,亦快士也。及離亂之後,朝市遷革,銓衡選舉,非複曩者之親;當路秉權,不見昔時之黨。求諸身而無所得,施之世而無所用。被褐而喪珠,失皮而露質,兀若枯木,泊若窮流,鹿獨戎馬之間,轉死溝壑之際。當爾之時,誠駑材也。有學藝者,觸地而安。自荒亂已來,諸見俘虜。雖百世小人,知讀論語、孝經者,尚為人師;雖千載冠冕,不曉書記者,莫不耕田養馬。以此觀之,安可不自勉耶?若能常保數百卷書,千載終不為小人也。

【譯文】梁朝極盛時期,無官職的貴家子弟,多無學問,以至諺語說:"隻要登車不跌跤,便可當著作郎;隻能寫'身體怎樣'的人,便可當秘書。"這些貴族子弟沒有一個不以香料熏衣,修剃臉麵,塗脂抹粉;他們乘著長簷車,穿著高齒屐,坐在有方格圖案的絲綢坐褥上,倚著雜色絲織靠枕,身邊擺著各種古玩,不慌不忙地進進出出,看上去仿佛神仙一樣。到參加明經科考試以求取功名的時候,他們就雇人頂替自己回答策問;在三公九卿出席的宴會上,他們就請別人替自己吟詩作賦。這種時候,他們也算非常快意之士。及至動亂之後,改朝換代,選人用人的,不是往日的親朋;當政掌權的,不再見過去的同夥。此時,這些貴族子弟想靠自己去求得一官半職,卻無能為力,想在社會上發揮作用,又身無長技。他們隻能身穿粗布衣服,丟掉自己的品格,剝下華麗的外表,露出無能的本質,呆頭呆腦像枯槁的木頭,有氣無力像快要幹涸的水流,在兵荒馬亂之中顛沛流離,最後拋屍於荒溝野壑之中。這種時候,這些貴族子弟的的確確成了蠢材。而有學識、有技藝的人,則到處可以安身。自從兵亂以來,我見過不少俘虜。即使世代是下等人,隻要懂得《孝經》、《論語》,還可以給別人當老師;即使是年代久遠的世家大族,隻要不會動筆作文,沒有一個不去耕田養馬。由此看來,人們怎能不自勵自勉、努力學習呢?如果能夠經常保有幾百卷書籍研讀,就是再過一千年也不會成為下等人。

【原文】夫明六經之指,涉百家之書,縱不能增益德行,敦厲風俗,猶為一藝,得以自資。父兄不可常依,鄉國不可常保,一旦流離,無人庇蔭,當自求諸身耳。諺曰:"積財千萬,不如薄伎在身。"伎之易習而可貴者,無過讀書也。世人不問愚智,皆欲識人之多,見事之廣,而不肯讀書,是猶求飽而懶營饌,欲暖而惰裁衣也。夫讀書之人,自羲、農巳來,宇宙之下,凡識幾人,凡見幾事,生民之成敗好惡,固不足論,天地所不能藏,鬼神所不能隱也。

【譯文】通曉六經旨意、涉獵百家著述的人,即使不能增強道德修養,砥礪世風習俗,仍算有一藝之材,可借此自謀生計。父親兄長不能長期依賴,家鄉邦國不能常保無虞,一旦流離失所,沒有人庇護周濟時,就得靠自己了。俗話說:"積蓄千萬財產,不如身有薄技。"技藝容易學習而又可貴的,莫過於讀書了。世人不管愚蠢的還是聰明的,都希望認識的人多,見識的事廣,卻不肯讀書,這就好像想飽餐卻懶得做飯,想身暖卻懶得裁衣一樣。大凡讀書人,從伏羲、神農的時代以來,在這世界上,熟悉過多少人,見識過多少事,對一般人的成敗好惡,他們看得很清楚,這不用細說了,即使天地的事也不能在他們眼中隱藏,即使鬼神的事也不能在他們眼前躲避。

【原文】有客難主人曰:"吾見強弩長戟,誅罪安民,以取公侯者有矣;文義習吏,匡時富國,以取卿相者有矣;學備古今,才兼文武,身無祿位,妻子饑寒者,不可勝數,安足貴學乎?"主人對曰:"夫命之窮達,猶金玉木石也;修以學藝,猶磨瑩雕刻也。金玉之磨瑩,自美其礦璞,木石之段塊,自醜其雕刻;安可言木石之雕刻,乃勝金玉之礦璞哉?不得以有學之貧賤,比於無學之富貴也。且負甲為兵,咋筆為吏,身死名滅者如牛毛,角立傑出者如芝草;握素披黃,吟道詠德,苦辛無益者如日蝕,逸樂名利者如秋荼,豈得同年而語矣。且又聞之:生而知之者上,學而知之者次。所以學者,欲其多知明達耳。必有天才,拔群出類,為將則暗與孫武、吳起同術,執政則懸得管仲、子產之教,雖未讀書,吾亦謂之學矣。今子即不能然,不師古之蹤跡,猶蒙被而臥耳。

【譯文】有客人問我說:"手持強弓長戟,誅滅罪人,安撫百姓,以此取公侯祿位的人,我看是有的;闡釋禮儀,研習吏道,匡正時尚,使國家富足,以此博取卿相職位的人,我看是有的;而學問貫通古今,才能兼備文武,卻身無俸祿官職,妻子兒女挨餓受凍的人,卻數也數不清。這麽看來,何必看重學習呢?"我回答他說:"一個人的命運是窮困還是顯達,就好比金、玉與木、石;研習學問和技藝,就好比琢磨金、玉,雕刻木、石。經過琢磨的金、玉,比礦石、璞玉更美,一段一塊的木、石,比經過雕刻的醜陋。怎麽可以說經過雕刻的木、石,就勝過未經琢磨的礦石、璞玉呢?所以,不能以有學問的貧賤人,去與無學問的富貴人相比。況且,披起鎧甲當兵的人,和口含筆管充任小吏的人,身死名滅的,多如牛毛,卓然挺立的,少如靈芝;勤奮攻讀,修養品性,含辛茹苦的人,像日食那樣少見,而閑適安樂、追名逐利的人,卻像秋荼那樣繁多,二者怎能同日而語呢?況且我又聽說:生下來就明白事理的是上等人,通過學習才明白事理的是次一等的人。人之所以要學習,是想增多知識,通達道理。如果說有天才存在的話,那就是出類拔萃的人,他們如做將領,便暗中具備了與孫武、吳起相同的軍事謀略;若作執政者,先天就獲得了管仲、子產那樣的政治教養,雖然他們沒有讀過書,我也認為他們是有學問的人。現在你卻不能做到這一點,不去師法古人的所作所為,就像蒙著被子睡大覺,什麽也看不見了。"

【原文】人見鄰裏親戚有佳快者,使子弟慕而學之,不知使學古人,何其蔽也哉?世人但見跨馬被甲,長槊強弓,便雲我能為將;不知明乎天道,辯乎地利,比量逆順,鑒達興亡之妙也。但知承上接下,積財聚穀,便雲我能為相;不知敬鬼事神,移風易俗,調節陰陽,薦舉賢聖之至也。但知私財不入,公事夙辦,便雲我能治民;不知誠己刑物,執轡如組,反風滅火,化鴟為鳳之術也。但知抱令守律,早刑晚舍,便雲我能平獄;不知同轅觀罪,分劍追財,假言而奸露,不問而情得之察也。爰及農商工賈,廝役奴隸,釣魚屠肉,飯牛牧羊,皆有先達,可為師表,博學求之,無不利於事也。

【譯文】人們看見鄰居、親戚中有出人頭地的人物,便讓子弟仰慕他們,向他們學習,卻不懂得應讓子弟向古人學習,這是多麽蔽塞無知啊。世人隻知道跨駿馬,披鎧甲,手持長矛強弓,就說我也能當將軍,卻不知道作為一個將領,要了解天時的陰晴寒暑,分辯地理的險易遠近,比較權衡戰爭中的逆境與順境,審察曆史上興盛衰亡的種種奧妙。世人隻知道善於上下左右應酬,積財儲糧,就說我也能當宰相,卻不知道作為一個宰相,要懂得敬重鬼神,移風易俗,調節自然變化,薦賢舉能等根本大事。世人隻知道不謀私財,公事及早辦理,就說我也能管理好百姓,卻不知道管理百姓,要誠懇待人,為人楷模,有善駕車馬,止風滅火,化鴟為鳳的本領。世人隻知道依照法令條律,及時判刑,及時赦免,就說我也能秉公辦案,卻不知道有同轅觀罪、分劍追財、用假言誘使詐偽者暴露、不用審問而案情自明的洞察力。至於農夫、商賈、工匠、僮仆、奴隸、漁民、屠夫、喂牛的、放羊的人中,都有賢德的前輩,可以作為學習的榜樣,廣泛地向這些人學習,沒有對事業無好處的。

【原文】夫所以讀書學問,本欲開心明目,利於行耳。未知養親者,欲其觀古人之先意承顏,怡聲下氣,不憚劬勞,以致甘嫩,惕然慚懼,起而行之也;未知事君者,欲其觀古人之守職無侵,見危授命,不忘誠諫,以利社稷,惻然自念,思欲效之也;素驕奢者,欲其觀古人之恭儉節用,卑以自牧,禮為教本,敬者身基,瞿然自失,斂容抑誌也;素鄙吝者,欲其觀古人之貴義輕財,少私寡欲,忌盈惡滿,賙窮恤匱,赧然悔恥,積而能散也;素暴悍者,欲其觀古人之小心黜己,齒弊舌存,含垢藏疾,尊賢容眾,苶然沮喪,若不勝衣也;素怯懦者,欲其觀古人之達生委命,強毅正直,立言必信,求福不回,勃然奮厲,不可恐懾也:曆茲以往,百行皆然。縱不能淳,去泰去甚。學之所知,施無不達。世人讀書者,但能言之,不能行之,忠孝無聞,仁義不足;加以斷一條訟,不必得其理;宰千戶縣,不必理其民;問其造屋,不必知楣橫而梲豎也;問其為田,不必知稷早而黍遲也;吟嘯談謔,諷詠辭賦,事既優閑,材增迂誕,軍國經綸,略無施用:故為武人俗吏所共嗤詆,良由是乎!

【譯文】人讀書求學,本來是為了開發心智,提高認識力,有利於行動。對那些不知道奉養父母的人,就要讓他看看古人如何體察父母心意,按父母的顏色辦事;如何輕言細語、和顏悅色地與父母談話;如何不怕勞苦,為父母辦來香甜軟嫩的食品;使他們感到畏懼慚愧,起而行孝親之道。對那些不知道侍奉國君的人,就要讓他們看看古人如何篤守職責,而不侵淩犯上;如何在危急關頭,不惜犧牲性命;如何不忘忠心進諫的職責,以利於國家;使他們痛心疾首地反省自己,進而想去效法古人。對那些驕橫奢侈的人,就要讓他們看看古人如何恭謹儉樸,節約費用;如何謙卑自守,如何以禮讓為教化的根本,以恭敬為立身的基礎;使他們震驚變色,自感若有所失,從而收斂傲慢的態度,抑製那驕奢的心意。對那些平時淺薄吝嗇的人,就要讓他們看看古人如何重義輕財,少私寡欲,忌諱過分地貪財;如何周濟窮人,體恤貧民;使他們臉紅耳赤,懊悔羞恥,從而既能積財又能散財。對那些平時暴虐凶悍的人,就要讓他們看看古人如何小心恭謹,約束自己,懂得齒亡舌存的道理;如何寬仁大度,尊重賢士,容納眾人;使他們垂頭喪氣,好像連衣服也穿不動一樣。對那些平時膽小懦弱的人,就要讓他們看看古人如何看透人生,聽天由命;如何剛強堅毅,正直不阿;如何信守諾言,祈求福運,而又不違祖道;使他們能奮發振作,無所畏懼。由此類推,各方麵的品行都可采取以上方式來培養,即使不能使風氣淳正,也可去掉那些過分的不良行為。從學習中所獲取的知識,沒有哪裏不可運用。然而世上的讀書人,隻知空談,不能行動。他們忠孝談不上,仁義也欠缺;加上他們審斷一樁官司,不一定了解了其中道理;主管一個千戶小縣,不一定管理得好百姓;問他們怎樣造房子,不一定知道楣是橫的而梲是豎的;問他們怎樣種田,不一定知道高粱下種的季節早而黍子下種的季節晚;他們整天吟詠長嘯,談笑戲謔,寫詩作賦,悠閑自在,隻增加一些迂闊荒誕的技能,對治軍治國則毫無辦法。所以他們被武官俗吏共同嗤笑辱罵,確實是有原因的。

【原文】夫學者,所以求益耳。見人讀數十卷書,便自高大,淩忽長者,輕慢同列;人疾之如讎敵,惡之如鴟梟。如此以學自損,不如無學也。

古之學者為己,以補不足也;今之學者為人,但能說之也。古之學者為人,行道以利世也;今之學者為己,修身以求進也。夫學者猶種樹也,春玩其華,秋登其實;講論文章,春華也,修身利行,秋實也。

【譯文】學者是為了求得進步。我看見有些人讀了幾十卷書,就自高自大,冒犯長者,輕慢同輩。大家仇視他就像對待仇敵一樣,厭惡他就像對待鴟梟一樣。像這樣因學了點東西反給自己招來損害,還不如不學習古人求學是為了充實自己,以彌補自身的不足;現代人求學是為了向別人炫耀,隻能誇誇其談。古人求學是為別人,即奉行儒家之道,而有利於世;現代人求學是為自己,即修身養性以求仕進。求學就像種樹一樣,春天觀賞它的花朵,秋天摘取它的果實;講論文章,這就好比觀賞春花;修身利行,這就好比摘取秋果。

【原文】人生小幼,精神專利,長成已後,思慮散逸,固須早教,勿失機也。吾七歲時,誦《靈光殿賦》,至於今日,十年一理,猶不遺忘;二十之外,所誦經書,一月廢置,便至荒蕪矣。然人有坎壈,失於盛年,猶當晚學,不可自棄。孔子雲:"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魏武、袁遺,老而彌篤,此皆少學而至老不倦也。曾子七十乃學,名聞天下;荀卿五十,始來遊學,猶為碩儒;公孫弘四十餘,方讀春秋,以此遂登丞相;朱雲亦四十,始學易、論語;皇甫謐二十,始受孝經、論語:皆終成大儒,此並早迷而晚寤也。世人婚冠未學,便稱遲暮,因循麵牆,亦為愚耳。幼而學者,如日出之光,老而學者,如秉燭夜行,猶賢乎瞑目而無見者也。

【譯文】人在幼小的時候,精神專注敏銳;長大成人以後,思想容易分散。因此,對孩子確實須及早教育,不可坐失良機。我七歲的時候,背誦《靈光殿賦》,直到今天,隔十年溫習一次,仍然不會遺忘。二十歲以後,所背誦的經書,擱置一個月不溫習,便到了荒疏的地步。然而,人生如有坎坷,年輕時失去了求學的機會,還應當在晚年學習,不可自暴自棄。孔子說:"五十歲時學習《易經》,就可以沒有大的過錯了。"魏武帝和袁遺,越老學習興趣越濃厚,這都是年輕時勤奮學習直到老年也不厭倦的例子。曾子十七歲時才開始學習,卻名聞天下。荀卿五十歲才到齊國遊學,仍然成了大學者。公孫弘四十多歲才開始讀《春秋》,靠這些學問登上了相位。朱雲也是四十歲才開始學習《易經》、《論語》的,皇甫謐二十歲才開始學習《孝經》、《論語》,他們最後都成了大學者。這些都是早年迷惑而晚年覺悟的例子。世人到成年還未開始學習,就說晚了,拖拖拉拉過日子,好像麵對著牆壁,一無所見,也夠愚蠢的了。從小就開始學習的人,就好像太陽初升時的光芒;到老來才開始學習的人,就好像手持蠟燭在夜間行走,但比那閉著眼睛什麽也看不見的人強。

【原文】學之興廢,隨世輕重。漢時賢俊,皆以一經弘聖人之道,上明天時,下該人事,用此致卿相者多矣。末俗已來不複爾,空守章句,但誦師言,施之世務,殆無一可。故士大夫子弟,皆以博涉為貴,不肯專儒。梁朝皇孫以下,總丱之年,必先入學,觀其誌尚,出身已後,便從文史,略無卒業者。冠冕為此者,則有何胤、劉瓛、明山賓、周舍、朱異、周弘正、賀琛、賀革、蕭子政、劉絛等,兼通文史,不徒講說也。洛陽亦聞崔浩、張偉、劉芳,鄴下又見邢子才:此四儒者,雖好經術,亦以才博擅名。如此諸賢,故為上品,以外率多田野閑人,音辭鄙陋,風操蚩拙,相與專固,無所堪能,問一言輒酬數百,責其指歸,或無要會。鄴下諺雲:"博士買驢,書券三紙,未有驢字。"使汝以此為師,令人氣塞。孔子曰:"學也祿在其中矣。"今勤無益之事,恐非業也。夫聖人之書,所以設教,但明練經文,粗通注義,常使言行有得,亦足為人;何必"仲尼居"即須兩紙疏義,燕寢講堂,亦複何在?以此得勝,寧有益乎?光陰可惜,譬諸逝水。當博覽機要,以濟功業;必能兼美,吾無間焉。

【譯文】學習風氣的興盛或衰敗,是隨著社會對學習的輕視或重視而變化的。漢代的賢士俊才,都由精通一部經書而弘揚聖人之道,上能說明自然界的變化,下能洞悉人事,憑著這種特長而得到卿相職位的人可多了。漢末風氣改變以後,就不再是這樣了,讀書人都空守章句之學,隻知背誦老師講過的現成話,而把書本知識用於社會事務,大概沒有一個能行的。所以,後來士大夫的子弟都以廣泛涉獵為貴,不肯專攻儒學。梁朝從皇孫以下,在童年時就一定先讓他們入學讀書,觀察他們的誌向愛好,步入仕途後,就參預文官的事務,大約沒有一個人把學業堅持到底。當官後還能堅持學業的,隻有何胤、劉瓛、明山賓、周舍、朱異、周弘正、賀琛、賀革、蕭子政、劉縚等人,這些人兼通文學和史學,不隻是口頭講講而已。在洛陽城,聽說有崔浩、張偉、劉芳等三人,鄴下還有邢子才:這四位儒者,雖然都喜好經術,但也以才識廣博而著名。以上諸位賢士,都是人才中的上品,除此之外,就大多是些村夫閑人,他們言語粗俗淺薄,風度笨拙愚昧,互相之間固執已見,什麽事也幹不了,問他一句,他就會答出幾百句,若問他話中的主旨,卻沒有一點要領。鄴下有諺語說:"博士買驢,契約寫了三大張,還沒有寫出個'驢'字。"如果你以這種人為師,真令人喪氣。也子說:"學習,你的俸祿就在其中了。"現在人們忙於一些毫無益處的事情,恐怕不是正當的事業吧。聖人的書,是用來教育人的,隻要熟讀經文,粗通注釋和含義,經常使自己的言行符合準則,也足以在世上為人了。何必對"仲尼居"三字用兩張紙去疏解呢?把"居"解作閑居之處也好,或把"居"解作講習之所也好,又都在什麽地方呢?在這種問題上爭個輸贏,難道會有什麽好處嗎?光陰最可珍惜,就像流水般一去不複返。我們應當廣泛閱讀書中那些精要的學說,以求對自己的事業有所裨益;如果能把博覽與專精結合起來,我就再無什麽可議論的了。

【原文】俗間儒士,不涉群書,經緯之外,義疏而已。吾初入鄴,與博陵崔文彥交遊,嚐說《王粲集》中難鄭玄《尚書》事。崔轉為諸儒道之,始將發口,懸見排蹙,雲:"文集隻有詩賦銘誄,豈當論經書事乎?且先儒之中,未聞有王粲也。"崔笑而退,竟不以粲集示之。魏收之在議曹,與諸博士議宗廟事,引據漢書,博士笑曰:"未聞《漢書》得證經術。"收便忿怒,都不複言,取《韋玄成傳》,擲之而起。博士一夜共披尋之,達明,乃來謝曰:"不謂玄成如此學也。"

【譯文】世間的讀書人,不涉獵群書,隻在經書和緯書之外,學學解釋這些經典的注疏而已。我初到鄴城時,與博陵崔文彥交遊,曾談起《王粲集》中有責難鄭玄《尚書注》的事,崔文彥轉而給幾位讀書人談起此事,剛一開口,就被無所依據地指責,他們說:"文集中隻有詩、賦、銘、誄等,難道會有論及經書的事嗎?況且在先儒中,沒聽說有王粲這個人啊。"崔文彥笑了笑,便告退了,終於未把《王粲集》給他們看。魏收在議曹任上時,與博士們議及有關宗廟之事,引《漢書》作為根據,博士們嘲笑說:"我們沒有聽說過《漢書》可以證驗經學。"魏收很生氣,一句話也不再說,把《漢書》中的《韋玄成傳》扔給他們,就起身走了。博士們花了一個晚上的時間共同翻檢此書,尋找有關內容,天亮時才來道歉說:"想不到韋玄成還有這等學問啊。"

【原文】夫老、莊之書,蓋全真養性,不肯以物累己也。故藏名柱史,終蹈流沙;匿跡漆園,卒辭楚相,此任縱之徒耳。何晏、王弼,祖述玄宗,遞相誇尚,景附草靡,皆以農、黃之化,在乎己身,周、孔之業,棄之度外。而平叔以黨曹爽見誅,觸死權之網也;輔嗣以多笑人被疾,陷好勝之阱也;山巨源以蓄積取譏,背多藏厚亡之文也;夏侯玄以才望被戮,無支離擁腫之鑒也;荀奉倩喪妻,神傷而卒,非鼓缶之情也;王夷甫悼子,悲不自勝,異東門之達也;嵇叔夜排俗取禍,豈和光同塵之流也;郭子玄以傾動專勢,寧後身外己之風也;阮嗣宗沈酒荒迷,乖畏途相誡之譬也;謝幼輿贓賄黜削,違棄其餘魚之旨也:彼諸人者,並其領袖,玄宗所歸。其餘桎梏塵滓之中,顛仆名利之下者,豈可備言乎!直取其清談雅論,剖玄析微,賓主往複,娛心悅耳,非濟世成俗之要也。洎於梁世,茲風複闡,莊、老、周易,總謂三玄。武皇、簡文,躬自講論。周弘正奉讚大猷,化行都邑,學徒千餘,實為盛美。元帝在江、荊間,複所愛習,召置學生,親為教授,廢寢忘食,以夜繼朝,至乃倦劇愁憤,輒以講自釋。吾時頗預末筵,親承音旨,性既頑魯,亦所不好雲。

【譯文】老子、莊子的書,講的是如何保持本性、修養品性,不以外物來拖累自己。所以老子甘任柱下史,埋名隱姓,最後隱遁於沙漠之中;莊子隱居漆園為小吏,最後拒絕擔任楚相,這兩人都是任性放縱之徒。後來有何晏、王弼,師法玄學,一個接一個地誇誇其談,如影子依附形體、草木順風倒伏一樣,都以為奉行神農、黃帝的教化,就在於自己,而把周公、孔子的事業置之度外。然而,何晏因為黨附曹爽而被殺,這是觸到了貪戀權勢的羅網上了;王弼因多次譏笑別人,而招來怨恨,這是掉進了爭強好勝的陷阱裏了;山濤因為貪吝積斂而遭到議論,這是違背了聚斂越多喪失越大的古訓;夏侯玄因有才能聲望而遭到殺害,這是沒有借鑒支離疏以疾病全生的作法;荀粲在喪妻之後,因哀傷而至喪命,這不是莊子在喪妻之後敲缶而歌的超脫情懷了;王衍因悼念兒子而悲不自勝,和東門那個麵對喪子之痛所抱的達觀態度不同了;嵇康因排斥俗流而招致殺身之禍,他難道是"和其光,同其塵"一類的人嗎?郭象傾慕權力,仗勢專權,他難道有"後身外已"的風度嗎?阮籍縱酒迷亂,不合於"畏途相誡"的譬喻;謝鯤因貪汙而丟官,這是違背了不貪多餘財物的宗旨:以上這些人,及他們的精神領袖,都要歸於玄學之宗——老莊哲學。其他的人,像那些在塵世汙穢中身套名韁利鎖,在名利場中摔爬滾打之輩,怎可一一細說呢?隻有玄學中的清談雅論,剖析玄妙細微之處,賓主在玄談中相互問答,可以娛心悅耳,但這些並不是拯救社會、形成良好的風氣的急要之事。到了梁朝,這種玄談的風氣又流行起來,當時,《莊子》、《老子》、《周易》被總稱為"三玄"。武帝和簡文帝都親自講論。周弘正向君主講述以玄學治國的大道理,其風氣流行到大小城鎮,各地學徒達到一千多人,實在興盛極了。後來元帝在江陵、荊州的時候,也十分愛好並熟悉此道,他召來一些學生,親為他們講授,廢寢忘食,夜以繼日,以至他在極度疲倦、憂愁煩悶的時候,也靠講授玄學來自我排解。我當時也在末位就座,親耳聆聽元帝的教誨,但我資質頑鈍愚魯,也對玄學缺乏興趣。

【原文】齊孝昭帝侍婁太後疾,容色憔悴,服膳減損。徐之才為灸兩穴,帝握拳代痛,爪入掌心,血流滿手。後既痊愈,帝尋疾崩,遺詔恨不見山陵之事。其天性至孝如彼,不識忌諱如此,良由無學所為。若見古人之譏欲母早死而悲哭之,則不發此言也。孝為百行之首,猶須學以修飾之,況餘事乎!

【譯文】北齊的孝昭帝護理病中的婁太後,臉色憔悴,飯量減少。徐之才為太後針灸兩個穴位,孝昭帝握住自己的手,為母代痛,指甲嵌入掌心,以致血流滿手。太後的病痊愈之後,孝昭帝因積勞成疾,不久去世了,臨終留下遺詔說:他遺憾的是不能夠為婁太後操辦後事。他的天性如此孝順,卻不懂得忌諱又到如此地步,確實是由不學習造成的。他如果知道古人諷刺那些盼望母親早死而痛哭的人,就不會在遺詔中說出那樣的話了。孝在各種善行中是第一位的,還須要通過學習去培養完善,何況其他的事呢!

【原文】梁元帝嚐為吾說:"昔在會稽,年始十二,便已好學。時又患疥,手不得拳,膝不得屈。閑齋張葛幃避蠅獨坐,銀甌貯山陰甜酒,時複進之,以自寬痛。率意自讀史書,一日二十卷,既未師受,或不識一字,或不解一語,要自重之,不知厭倦。"帝子之尊,童稚之逸,尚能如此,況其庶士,冀以自達者哉?

【譯文】梁元帝曾經對我說:"我從前在會稽的時候,才十二歲,就已喜歡學習了。當時,我身患疥瘡,手不能握拳,膝不能彎曲。我在閑齋中掛上葛布帷帳,避開蒼蠅獨坐,銀盆內裝著山陰的甜酒,不時喝上幾口,以減輕自己的疼痛。我隨意讀一些史書,一天讀二十卷,沒有老師傳授,有時不認識某字,有時不理解某句,這就須要自己重複去讀,反複理解,從不感到厭倦。"元帝以帝王之子的尊貴身份,在孩童閑適之時,尚且能夠如此用功學習,何況那些出身普通卻希望通過學習以求仕途顯達的人呢?

【原文】古人勤學,有握錐投斧,照雪聚螢,鋤則帶經,牧則編簡,亦為勤篤。梁世彭城劉綺,交州刺史勃之孫,早孤家貧,燈燭難辦,常買荻尺寸折之,然明夜讀。孝元初出會稽,精選寮寀,綺以才華,為國常侍兼記室,殊蒙禮遇,終於金紫光祿。義陽朱詹,世居江陵,後出揚都,好學,家貧無資,累日不爨,乃時吞紙以實腹。寒無氈被,抱犬而臥。犬亦饑虛,起行盜食,呼之不至,哀聲動鄰,猶不廢業,卒成學士,官至鎮南錄事參軍,為孝元所禮。此乃不可為之事,亦是勤學之一人。東莞臧逢世,年二十餘,欲讀班固《漢書》,苦假借不久,乃就姊夫劉緩乞丐客刺書翰紙末,手寫一本,軍府服其誌尚,卒以漢書聞。

【譯文】古代的勤學者,有用錐子刺大腿以防止瞌睡的蘇秦;有投斧於高樹、下決心求學的文黨;有映雪勤讀的孫康;有收聚螢火蟲以照明的車武子;漢代的兒寬耕種時也不忘帶上經書;路溫舒在放羊時編蒲草為簡,用來寫字:他們都能勤奮刻苦。梁代彭城的劉綺,是交州刺史劉勃的孫子,從小死了父親,家境貧寒,難以置辦燈燭,常買回荻草,按一定尺寸折斷,點燃照明夜讀。梁無帝任會稽太守時,精心選拔官吏,劉綺以他的才華當上了太子府中的國常侍兼記室,很受尊重,最後官至金紫光祿大夫。義陽的朱詹,世世代代住在江陵,後來到了建業,十分勤學,家貧無錢,竟連續幾天不能生火煮飯,他就經常吞食廢紙充饑。天冷沒有被蓋,就抱著狗取暖睡覺。狗也十分饑餓,跑到外麵去偷吃東西,朱詹呼喚也不見狗歸家,悲哀的呼聲驚動了鄰裏。然而他仍不荒廢學業,終於成為學士,官至鎮南錄事參軍,為元帝所尊重。朱詹所做的,是一般人所不能做到的。這也是一個勤學的典型。東莞人臧逢世,二十多歲時想讀班固的《漢書》,但苦於借來的書不能長久閱讀,就向姐夫劉緩要來名片、書劄的邊幅紙頭,手抄一本。軍府中的人都佩服他的誌氣,後來他終於以精通《漢書》出了名。

【原文】齊有宦者內參田鵬鸞,本蠻人也。年十四五,初為閽寺,便知好學,懷袖握書,曉夕諷誦。所居卑末,使彼苦辛,時伺閑隙,周章詢請。每至文林館,氣喘汗流,問書之外,不暇他語。及睹古人節義之事,未嚐不感激沉吟久之。吾甚憐愛,倍加開獎。後被賞遇,賜名敬宣,位至侍中開府。後主之奔青州,遣其西出,參伺動靜,為周軍所獲。問齊主何在,紿雲:"已去,計當出境。"疑其不信,歐捶服之,每折一支,辭色愈厲,竟斷四體而卒。蠻夷童丱,猶能以學成忠,齊之將相,比敬宣之奴不若也。

【譯文】北齊有位太監叫田鵬鸞,本是少數民族。十四五歲,則當上守門太監,就知道好學,懷中袖中帶著書,早晚誦讀。他所處的地位十分低下,工作也很辛苦,但仍能經常利用空閑的時間,四處求教。他每次到文林館,氣喘汗流,除了詢問書中不懂的地方外,顧不得講其他的話。每當他從書中看到古人講氣節、重義氣的事,沒有不十分激動、沉思很久的。我很喜歡他,對他倍加開導勉勵。後來他得到皇帝的賞識和知遇,賜名為敬宣,職位到了侍中開府。北齊後主逃奔青州的時候,派敬宣去西邊觀察北周軍隊的動靜,被俘。周軍問他北齊君主在何處,他騙北周軍隊說:"走了!估計已出境了。"周軍不信他的話,毆打他,企圖使他屈服;他的四肢每被打斷一條,言辭神色就更加激烈,最後終於被打斷四肢而死。一位少數民族的少年,尚且能夠通過學習形成忠誠的節操,北齊的將相們,比敬宣這個奴仆都不如!

【原文】鄴平之後,見徙入關。思魯嚐謂吾曰:"朝無祿位,家無積財,當肆筋力,以申供養。每被課篤,勤勞經史,未知為子,可得安乎?"吾命之曰:"子當以養為心,父當以學為教。使汝棄學徇財,豐吾衣食,食之安得甘?衣之安得暖?若務先王之道,紹家世之業,藜羹縕褐,我自欲之。"

【譯文】鄴城被北周軍隊平定之後,北齊君主被流放到關內。思魯曾對我說:"我們在朝廷沒人當官,家裏也沒有積財,我應當盡力勞動,以盡供養之責。但常常被您督促檢查功課,致力於經史,我還不知道如何盡人子之道,這能安心學習嗎?"我教誨他說:"當兒子的應當把修養放在心上,當父親的應當以學業教育子女。如果讓你放棄學業去賺錢,使我豐衣足食,我吃東西怎麽會香甜?穿衣怎麽會感到溫暖?如果你致力於先王的儒家之道,繼承祖傳的事業,那麽,縱使喝野菜湯,穿麻布衣,我也心甘情願。"

【原文】《書》曰:"好問則裕。"《禮》雲:"獨學而無友,則孤陋而寡聞。"蓋須切磋相起明也。見有閉門讀書,師心自是,稠人廣坐,謬誤差失者多矣。《穀梁傳》稱公子友與莒挐相搏,左右呼曰"孟勞"。"孟勞"者,魯之寶刀名,亦見《廣雅》。近在齊時,有薑仲嶽謂:"'孟勞'者,公子左右,姓孟名勞,多力之人,為國所寶。"與吾苦諍。時清河郡守邢峙,當世碩儒,助吾證之,赧然而伏。又《三輔決錄》雲:"靈帝殿柱題曰:'堂堂乎張,京兆田郎。'"蓋引《論語》,偶以四言,目京兆人田鳳也。有一才士,乃言:"時張京兆及田郎二人,皆堂堂耳。"聞吾此說,初大驚駭,其後尋愧悔焉。江南有一權貴,讀誤本《蜀都賦》注,解"蹲鴟,芋也",乃為"羊"字;人饋羊肉,答書雲:"損惠蹲鴟。"舉朝驚駭,不解事義,久後尋跡,方知如此。元氏之世,在洛京時,有一才學重臣,新得《史記音》,而頗紕繆,誤反"顓頊"字,頊當為許錄反,錯作許緣反,遂謂朝士言:"從來謬音'專旭',當音'專翾'耳。"此人先有高名,翕然信行;期年之後,更有碩儒,苦相究討,方知誤焉。《漢書·王莽讚》雲:"紫色蛙聲,餘分閏位。"謂以偽亂真耳。昔吾嚐共人談書,言及王莽形狀,有一俊士,自許史學,名價甚高,乃雲:"王莽非直鴟目虎吻,亦紫色蛙聲。"又《禮樂誌》雲:"給太官挏馬酒。"李奇注:"以馬乳為酒也,揰挏乃成。"二字並從手。揰挏,此謂撞搗挺挏之,今為酪酒亦然。向學士又以為種桐時,太官釀馬酒乃熟。其孤陋遂至於此。泰山羊肅,亦稱學問,讀潘嶽賦:"周文弱枝之棗",為杖策之"杖";《世本》"容成造曆",以曆為碓磨之"磨"。

【譯文】《尚書》說:"喜歡提問,便知識充足。"《禮記》上說:"獨自學習而沒有朋友,就會學識淺陋,見聞不廣。"學習必須要共同切磋,互相啟發,這是很明白的。我見到閉門讀書,自以為是,在大庭廣眾之中,口出謬誤的人很多。《穀梁傳》敘述公子友與莒挐搏鬥,左右的人呼叫"孟勞"。孟勞是魯國寶刀的名稱,這個解釋也見於《廣雅》。我近來在齊國,有位叫薑仲嶽地說:"孟勞是公子友左右的人,姓孟,名勞,是位大力士,為魯國人所看重。"他和我苦苦爭辯。當時清河郡守邢峙也在座,他是當今的大儒,幫助我證實了孟勞的真實涵義,薑仲嶽才紅著臉認輸了。此外,《三輔決錄》說:"漢靈帝在宮殿柱子上題字:'堂堂乎張,京兆田郎。'"這是引用《論語》中的話,偶然以四言句式,來品評京兆人田鳳。有一位才士卻解釋成:"當時張京兆及田郎都相貌堂堂。"他聽了我的上述解釋,開始非常驚駭,後來又感到慚愧懊悔。江南有一位權貴,讀誤本《蜀都賦》的注解"蹲鴟,芋也"時,把"芋"字錯作"羊"字。有人饋贈他羊肉,他回信說:"實在有損您惠賜蹲鴟。"滿朝官員都感到驚駭,不了解他寫的是什麽意思,很久以後追尋事情的來龍去脈,才知道是這麽回事。北魏元氏時,在洛陽,有位有才有學而位居要職的大臣,新得了一本《史記音》,內中錯謬很多,如寫錯了"顓頊"一詞的反切,"頊"字應當為許錄反,卻錯為許緣反。這位大臣就對朝中官員們說:"過去一直把顓頊讀成'專旭',應該讀成'翾'。"這位大臣以前名氣很大,他的讀法,大家一致讚同並照辦。一年以後,又有大學者對這個詞的發音苦苦地研究探討,才知道那個大臣的錯誤。《漢書·王莽讚》說:"紫色蛙聲,餘分閏位。"是說王莽以假亂真。過去我曾經和別人一起談論書籍,談到王莽的模樣,有位頗有才氣的人,自誇通曉史學,聲名很高,卻說:"王莽不但長著貓頭鷹一樣的眼睛,老虎一樣的嘴,而且有著紫色的皮膚,青蛙的嗓音。還有,《禮樂誌》上說:"給太官挏馬酒。"李奇的注解是:"用馬乳熬成酒,要經過撞擊、攪動才能做成。""揰挏"二字的偏旁都從手。所謂揰挏,這裏是說把馬奶捶擊拌動,現在做酪也是用這種方法。從前有位學士又認為是種桐樹時太官釀造的馬酒才熟。他的學識淺陋到了這種地步!泰山的羊肅,也稱得上有學問的人,他讀潘嶽賦中"周文弱枝之棗"一句,把"枝"字讀作杖策的"杖"字;他讀《世本》中"容成造曆"一句,把"曆"字認作碓磨的"磨"字。

【原文】談說製文,援引古昔,必須眼學,勿信耳受。江南閭裏間,士大夫或不學問,羞為鄙樸,道聽塗說,強事飾辭:呼征質為周、鄭,謂霍亂為博陸,上荊州必稱陝西,下揚都言去海郡,言食則糊口,道錢則孔方,問移則楚丘,論婚則宴爾,及王則無不仲宣,語劉則無不公幹。凡有一二百件,傳相祖述,尋問莫知緣由,施安時複失所。莊生有"乘時鵲起"之說,故謝朓詩曰:"鵲起登吳台。"吾有一親表,作《七夕》詩雲:"今夜吳台鵲,亦共往填河。"《羅浮山記》雲:"望平地樹如薺。"故戴暠詩雲:"長安樹如薺。"又鄴下有一人《詠樹》詩雲:"遙望長安薺。"又嚐見謂矜誕為誇毗,呼高年為富有春秋,皆耳學之過也。

【譯文】談話寫文章,援引古代典物,必須親自去學書上的記載,而不要相信聽聞。江南鄉裏,有些士大夫不做學問,又羞於被視為鄙陋粗俗,就道聽途說,牽強附會,修飾言辭,以示高雅博學。比如,把"征質"說成"周、鄭",把霍亂叫做"博陸",上荊州一定要說去陝西,下揚都就說去海郡,談起吃飯說是"糊口",提到錢就稱為"孔方",問起遷徙的地方就說"楚丘",談論婚姻就說"宴爾",講到姓王的人無不代稱為"仲宣",談起姓劉的人無不呼作"公幹"。這樣的例子有一二百個,士大夫在流傳中互相學習。如果向他們尋根問底,誰也不知道這些說法的緣由,使用時常常不恰當。莊子有"來時鵲起"的說法,所以謝朓的詩就說:"鵲起登吳台"我有一位表親,作《七夕》詩說:"今夜吳台鵲,亦共往填河。"《羅浮山記》說:"望平地樹如薺。"故戴暠的詩就說:"長安樹如薺。"鄴下有個人的《詠樹》詩說:"遙望長安薺。"我還曾經見過有人把"矜誕"解釋為"誇毗",稱"高年"為"富有春秋",這些都是"耳學"的錯誤。

【原文】夫文字者,墳籍根本。世之學徒,多不曉字:讀五經者,是徐邈而非許慎;習賦誦者,信褚詮而忽呂忱;明史記者,專徐、鄒而廢篆籀;學漢書者,悅應、蘇而略蒼、雅。不知書音是其枝葉,小學乃其宗係。至見服虔、張揖音義則貴之,得《通俗》、《廣雅》而不屑。一手之中,向背如此,況異代各人乎?

【譯文】文字是書籍的根本。而世上求學者多不懂得學文字的重要:讀《五經》的人,都肯定徐邈而非難許慎;學習辭賦的人,信奉褚詮而忽略呂忱;明了《史記》的人,都精通徐野民、鄒誕生的著作,而廢棄了對篆籀文的鑽研;學習《漢書》的人,喜歡應劭、蘇林的注釋,而忽略《三蒼》、《爾雅》。他們不明白語音隻是文字的枝葉,而字義才是文字的根本。以至有人見了服虔、張揖對個別音義的解釋,就十分重視,而得到他們著的《通俗文》、《廣雅》,卻不屑一顧。對同出一人之手的著作,居然這樣厚此薄彼,保況對不同時代不同人的著作呢?

【原文】夫學者,貴能博聞也。郡國山川,官位姓族,衣服飲食,器皿製度,皆欲根尋,得其原本。至於文字,忽不經懷,己身姓名,或多乖舛,縱得不誤,亦未知所由。近世有人為子製名:兄弟皆山傍立字,而有名峙者;兄弟皆手傍立字,而有名機者;兄弟皆水傍立字,而有名凝者。名儒碩學,此例甚多。若有知吾鍾之不調,一何可笑。

【譯文】求學的人都以博聞為貴。他們對於郡國山川、官位姓族、衣服飲食、器皿製度,都要尋根問底,弄清它們的本原;但對於文字,卻忽視而漫不經心,甚至連自己的姓名,也往往出現謬誤,即使不出錯誤,也不知道它的由來。近世有些人為孩子起名字,兄弟幾個的名字都用"山"作偏旁,內中就有取名為"峙"的;兄弟幾個的名字都用"手"作偏旁,內中就有取名為"機"的;兄弟幾個的名字都用"水"作偏旁,內中就有取名為"凝"的。在那些知名的大學者中,這類例子很多。如果他們明白鍾音不協調這個典故,就會感到這是多麽可笑。

【原文】吾嚐從齊主幸並州,自井陘關入上艾縣,東數十裏,有獵閭村。後百官受馬糧,在晉陽東百餘裏亢仇城側。並不識二所本是何地,博求古今,皆未能曉。及檢《字林》、《韻集》,乃知獵閭是舊躐(足改穀)餘聚,亢仇舊是(穀曼)(穀九)亭,悉屬上艾。時太原王劭欲撰《鄉邑記注》,因此二名聞之,大喜。

吾初讀《莊子》"螝二首",《韓非子》曰:"蟲有螝者,一身兩口,爭食相齕,遂相殺也",茫然不識此字何音,逢人輒問,了無解者。案《爾雅》諸書,蠶蛹名螝,又非二首兩口貪害之物。後見《古今字詁》,此亦古之"虺"字,積年凝滯,豁然霧解。

嚐遊趙州,見柏人城北有一小水,土人亦不知名。後讀城西門徐整碑雲:"(水百)流東指。"眾皆不識。吾案《說文》,此字古"魄"字也,(水百),淺水貌。此水漢來本無名矣,直以淺貌目之,或當即以(水百)為名乎?

世中書翰,多稱"勿勿",相承如此,不知所由,或有妄言此"忽忽"之殘缺耳。案《說文》:"勿者,州裏所建之旗也,象其柄及三斿之形,所以趣民事。故忽遽者稱為'勿勿'。"

吾在益州,與數人同坐,初晴日晃,見地上小光,問左右:"此是何物?"有一蜀豎就視,答雲:"是豆逼耳。"相顧愕然,不知所謂。命取將來,乃小豆也。窮訪蜀士,呼粒為逼,時莫之解。吾雲:"《三蒼》、《說文》,此字白下為匕,皆訓粒,《通俗文》音方力反。"眾皆歡悟。

湣楚友婿竇如同從河州來,得一青鳥,馴養愛玩,舉俗呼之為鶡。吾曰:"鶡出上黨,數曾見之,色並黃黑,無駁雜也。故陳思王《鶡賦》雲:'揚玄黃之勁羽。'"試檢《說文》:"(介鳥)雀似鶡而青,出羌中。"《韻集》音介。此疑頓釋。

梁世有蔡朗者諱"純",既不涉學,遂呼蓴為露葵。麵牆之徒,遞相仿效。承聖中,遣一士大夫聘齊,齊主客郎李恕問梁使曰:"江南有露葵否?"答曰:"露葵是蓴,水鄉所出。卿今食者,綠葵菜耳。"李亦學問,但不測彼之深淺,乍聞無以核究。

思魯等姨夫彭城劉靈,嚐與吾坐,諸子侍焉。吾問儒行、敏行曰:"凡字與諮議名同音者,其數多少,能盡識乎?"答曰:"未之究也,請導示之。"吾曰:"凡如此例,不預研檢,忽見不識,誤以問人,反為無賴所欺,不容易也。"因為說之,得五十許字。諸劉歎曰:"不意乃爾!"若遂不知,亦為異事。

【譯文】我曾經跟從北齊的君主到並州去,從井陘關進入上艾縣,從那裏往東幾十裏,有一個獵閭村。後來百官接受馬糧都在晉陽以東百餘裏的亢仇城旁邊。大家都不知道上述兩處曆史上本是什麽地方。廣泛查閱古今書籍,都沒有弄明白。直到翻檢《字林》、《韻集》,才知道獵閭就是原來的躐(足改穀)餘聚,亢仇原來叫(穀曼)(穀九)亭,都屬上艾縣。當時太原的王劭想撰寫《鄉邑記注》,我把這兩個舊地名說給他聽,他非常高興。

我開始讀《莊子》"螝二首"時,發現《韓非子》說:"有一種叫螝的蟲,一個身體兩張口,為了爭奪食物而互相咬齕,導致互相殘殺。"我茫茫然不知道這個"螝"字讀什麽音,碰到人就問,卻沒有一人答得上。按:《爾雅》等書說,蠶蛹名螝,但不是有兩個頭、兩張口、貪吃有害的動物。後來見了《古今字詁》,才知道這也是古代的"虺"字,我多年來積滯在胸中的疑難,一下子像大霧一樣散開了。

我曾經遊宦趙州,看見柏人城北麵有一條小河,當地人也不知道它的名字。後來我讀了城西門徐整寫的碑文,上麵說:"(水百)流東指。"大家都不知道它的意思。我查閱了《說文》,這個"(水百)"字就是古"魄"字。(水百),水淺的樣子。這條河自漢代以來就沒有名字,人們隻把它當作一條淺河看待,或許就應當用這個"(水百)"字給他命名吧!

世上的書信,內中多有"匆匆"二字,曆來如此,互相傳寫,卻不知道它的根由,有人胡說這就是"忽忽"的缺筆省寫。按《說文》說:"勿,是鄉裏所樹立的旗幟。這個字像旗杆和旗幟末端三條飄帶的形狀,是用來催促民事的。所以就把匆忙急迫稱為'勿勿'。"

我在益州的時候,與幾個人在一起閑坐,天剛放晴,陽光明晃晃的,我見地上有些小的光亮點,問左右的人:"這是什麽東西?"有一個蜀地的童仆走近看了看,回答道:"是豆逼。"大家聽了驚訝地互相看著,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麽。我叫他拿過來,原來是小豆。我曾經一一詢問過蜀地的人士,都把"粒"叫做"逼",當時沒有誰能解釋清楚。我說:"《三蒼》、《說文》中,這個字就是'白'下加'匕',都解釋為'粒',《通俗文》注作方力反。"大家高興地領悟了。

湣楚的連襟竇如同從河州來,得到一隻青色的鳥,把它馴養起來,喜愛地玩賞,所有的人都習慣地稱這隻鳥為"鶡"。我說:鶡出產在上黨,我曾經多次見過,羽毛都是黃黑色的,沒有其他雜色。所以曹植的《鶡賦》說:"鶡舉起它那黃黑色的有力的翅膀。"我試著翻檢《說文》,上麵說:"(介鳥)雀像鶡而毛色是青的,出產的羌中。"《韻集》的注音為"介"。這個疑問頓時就消除了。

梁朝有位叫蔡朗的,忌諱"純"字,他不學習,把"蓴"叫做"露葵"。那些不學無術之徒,也就一個跟著一個仿效。承聖年間,朝廷派一位士大夫出使北齊,北齊的主客郎李恕問這位梁朝的使者說:"江南有露葵嗎?"使者回答說:"露葵就是蓴菜,那是水泊中所出產的,您今天吃的就是綠葵菜。"李恕也是有學問的人,但不了解對方學識的深淺,猛一聽他的回答,也無法核實追究。

思魯等人的姨夫袁城劉靈,曾經與我同坐閑談,他的幾個孩子在旁邊陪侍。我問儒行、敏行說:"凡與你們父親名字同音的字,它的數目共多少,你們都能認識嗎?"他們回答說:"沒有研究過這個問題,請您指導指示一下。"我說:"凡是像這一類的字,如果不預先研究翻檢,忽然發現自己不認識時,拿去問錯了人,反而會被無賴所欺騙,不能滿不在乎啊。"於是我就給他們解說這個問題,共說出了五十多個字。劉靈的幾個孩子感歎道:"想不到有這樣多!"如果他們竟然不了解這個問題,那也確實是怪事。

【原文】校訂書籍,亦何容易!自揚雄、劉向,方稱此職耳。觀天下書未遍,不得妄下雌黃。或彼以為非,此以為是;或本同末異;或兩文皆欠,不可偏信一隅也。

【譯文】考核訂正書籍,又談何容易!從揚雄、劉向開始,他們才與這個職務相稱。沒有看遍天下的書籍,就不能妄加竄改。有時那裏認為不對的地方,這裏卻認為是對的;有時主要內容是相同的,而枝葉上有所不同;有時兩種文本都有欠缺:不能偏信一個方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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