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中寂寥的蓮花,陰霾中四度開謝。人生會有多少個四年?任時光似水一去不返。紅牆碧瓦外的天空,是不可知的世界。
愛妃,你的金牌還可以用嗎?朱祁鎮看到我梳妝匣裏黯淡的金牌,眼前一亮。我說,臣妾想隻要太後還在,便還有用。我知道朱祁鎮與太後早已疏遠,幾年來母子未有相見。朱祁鎮一直在念經佛中打發時光,茹素吃齋讓他一直健康。隻是麵對朱祁鈺惡意地派人送來的生羊肉,卻常常要吐白沫昏過去。
我帶著重要的使命出了東華門,武清侯石亨的府上我唯一的一次涉足,石亨原與於謙情同兄弟,聽太後說是因為於謙揭發他私造假錢,差點要了他的命,兩人才反目成仇。我欽佩於大人的正直,為天下蒼生可以拋卻兄弟情義。
武清侯,這是太上皇的手諭,望你好自思量。我將朱祁鎮親手寫的密令交予石亨。透過帷帽上垂下的麵紗,我看到他若有所思詭異的神情。他雖是武將出身,卻是太工於心計的人,犯下私鑄銅錢的滔天大罪竟會被赦免,就是摸準了朱祁鈺的心思,提議廢立太子。
娘娘,太上皇的意思臣知道,太上皇待臣恩重如山,臣自有安排。石亨將密令藏入袖中,親自送我出門。我揮手說,武清侯請留步。他眼中閃過一抹狡黠的光。
金錢與權力像無邊的網,輕易就可以把世人深陷其中。清者自清,濁者自濁。
所以,男人們的事情,我不懂。
朱祁鈺登基已經五年了,大明的元氣得以恢複。天下升平,一切安好。無人不知這是實施新政的成果。隻是幕後的功臣,默默無聞。
於是朱祁鈺登基五周年的慶典上,於謙出現了,酒席上慷慨陳詞,心無城府的訴說天下大計。朱祁鈺道貌岸然的派人來請太後和太上皇。來使沒得到任何回複。太後沉屙在身,年不過半百已老態龍鍾。
陽光並不明媚的日子,我獨自煢煢孑立在院中,我祈禱,祈禱朱祁鎮幾年來的忍辱負重可以得償所願。
娘娘,老臣看您來了。我驚喜的看到:於謙蒼老穩健的麵容,微笑。
於大人別來無恙。我欣慰於他的健朗。
老臣很好,隻是太上皇和娘娘受苦了。
受苦的是太上皇,妾身薄命,哪裏還是什麽娘娘?
太上皇臥薪嚐膽,茹苦勵誌,老臣深知對不起太上皇。娘娘一片忠貞之心,天地日月可鑒,老臣罪孽深重。
於謙蒼老的臉低沉,悲哀兩個字看得分明。
不,於大人,你沒有罪,你沒有做任何對不起太上皇,對不起朝廷的事。你是為了大明江山,為了天下蒼生。
我的語音,淒楚。於謙禁不住,老淚縱橫。
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孟夫子的真諦影響於謙的一生,深刻入骨。作為君王,卻為何不能理解?自古以來為君者總把自己放在第一位。開國太祖皇帝朱元璋,對孟夫子恨到牙根癢。
皇上,您就安心睡罷,曹公公說了,事情進展順利。朱祁鎮如常的倒在我的胸口,我輕擁著他,用甜蜜軟糯的語言安慰他。我知道,朱祁鎮已聯絡了石亨、徐埕等朝臣,宮中的實施者則是曹吉祥。我在屏風後聽到曹吉祥回稟,朱祁鈺的心肝寶貝朱見濟,不日將會命赴黃泉。
如果一件計劃的成功必須以一個鮮活的幼小的生命為代價,那麽這世界的冷酷陰暗可想而知。我清楚朱見濟是無辜的,可是為了朱祁鎮,也為了朱見深,他必須死,而且死得不明不白。除了我們這邊的人,沒有人會知道。
於是朱見濟平靜的睡去,再也不曾醒來。
太醫說,太子已經無救了,請皇上節哀。朱祁鈺當即抽出佩劍,要了太醫的命,太醫院的人無一幸免。禦膳房也成了朱祁鈺的出氣之地,殺了個雞犬不留。
南宮內外重重封鎖,加高的牆重圍陰森。我說,皇上,朱祁鈺還未放鬆戒備。朱祁鎮冷笑,禁宮算得什麽?集眾人之力,還怕推不倒?我想離開冷宮的日子不遠了,我會回到從前那種在等待中幸福的生活。朱祁鎮也會,做得到臥薪嚐膽,便能夠勵精圖治。
有時候我握了煙蘿的手說,朱見濟是無辜的,不該這麽早便夭折。煙蘿說,是朱祁鈺自作孽,趁亂篡位,活該!這叫父債子償。然後她說,娘娘,不必多想,我們很快就會離開這個鬼地方。我唱個家鄉的小曲給你聽罷。她用熟悉而婉轉的吳音唱:橫塘岸,歲月殘。斯人已去煙波遠。天上人間。蓮開蓮謝又一年。梅外柳邊,不問思緒萬千,攜手長亭意綿綿,相見爭如不見。回首相看碧水青山,槳聲燈影裏,何處是江南?
於謙在那一夜間來到了南宮。朱祁鎮的態度很冷淡:於愛卿,深夜至此有何貴幹?於謙跪拜行禮,臣有愧於太上皇。今皇上因太子夭亡,痛傷不止,臥病在床。臣乞太上皇拋卻舊怨,出山重掌朝政,以保我大明朝綱正存。
你沒有發燒罷,於愛卿?朱祁鎮輕撫於謙皺紋深陷的額,朕在這高牆深院之中,如囚籠之鳥,每日裏除了念經禮佛,還能做些什麽?皇上他愛立誰就立誰,與朕何幹?
太上皇錯了。於謙深陷的眼窩淚水充盈,臣這也是無奈之舉,皇上心有重恙,絕非醫藥之力所能挽救。現已生命垂危。一旦崩逝,除了太上皇您,還有誰能夠坐朝理政?
你現在才想起來呀,於愛卿。朱祁鎮的語音陰陽怪氣。當初你是怎麽在朝堂上羞辱朕的?說朕會淪為乞丐。朕在塞外被俘的時候,你又是如何自作主張讓朱祁鈺登基的?如今朱祁鈺已遭天譴,朝中無人,你倒厚起臉皮來求朕。虧你還說得出口,早幹什麽去了?
於謙低首,一言不發,淚水如珠灑落,碎成千片萬片,悄無聲息。
於大人,於——大——人。我喃喃低語,從屏風後窺視。
奴才恭賀太上皇萬千之喜。公鴨似的聲音,曹吉祥鬼影般溜了進來。時辰已到,壁已鑿開。石大人徐大人正在外麵等著接應呢。
快快伺候朕沐浴更衣。朱祁鎮臉上的笑意蕩漾開來,像暗夜裏綻放的花。
朱祁鈺,就算你明日不死,朕也要親手取你的性命。
我看到朱祁鎮手中的七星寶刀,寒光中閃爍殺機。
外麵寒風呼嘯,孤月殘照。明天,會否還是一個豔陽天?
奴才給娘娘道喜了。曹吉祥諂媚的笑,手捧聖旨走向我。
不知本宮喜從何來?我傲視無睹。在這種奸媚小人麵前,我才使用那個無所謂的自稱。
皇上重新登位,娘娘自然也飛黃騰達。曹吉祥展開聖旨宣讀。我終於熬出了頭。朱祁鎮命我移居萬春宮,賜封我為貴妃。
我從南宮帶走的,隻有一樣東西。我苦命的孩兒的靈位:愛兒朱見瀾之位。
萬春宮,我所久違的奢華富麗。12名彩衣宮女,列隊歡迎她們的新主子。
煙蘿隨在我的身後,昂首闊步。
娘娘,奴婢該死,隻求您一件事。一個很悲切的女子的聲音。我感到耳熟,細看處,朱祁鈺的正宮,汪皇後。
娘娘不可如此。我拉起她的手,攙扶起來。她淚流滿麵,娘娘,求求您,救救皇上罷。皇上已是垂死之人,臨終隻想再見娘娘一麵。
皇上?哪個皇上,皇上今天才複位,怎麽會‘垂死’?說這話可是要殺頭的。煙蘿的話語夠尖刻。
奴婢該死,是奴夫朱祁鈺。求娘娘發發慈悲,救奴夫一命罷。奴婢今後願做牛做馬服侍娘娘。
移駕乾清宮。我毫不猶豫的說。
娘娘,您不可以這麽菩薩心腸。煙蘿訝異了。
我坐回到鑾輿中,旁邊侍立的曹吉祥也不知所措,隻得吩咐:起——轎。
我想,朱祁鈺不可以這麽孤獨的離去,他的登基畢竟拯救了大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