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而幽深的回廊裏,就隻有英紮布的步履聲在低沉回蕩著,偶爾傳出的劍鞘震響清越至極地夾雜其中,宛如在合奏著一支鏗鏘有力的軍樂。
盡管時值正午,但長廊內的光線依然沉暗。透過懸窗的層層幕簾,橘紅色的日芒微弱地揮灑而下,四周牆壁上古色古香的壁畫隱約凸現著棱角,直若煙波中沐浴的女子般朦朧幽美,不可方物。
身披鎧甲,手執長槍大斧的鬥士青銅雕像,一尊尊佇立在長廊的兩邊,像是在護衛著這片沉寂如水的所在。在它們臂膀之上,俱是鐫刻著一枚古老的雄鷹圖騰,勾喙利爪,形貌獰惡至極。
長廊的盡頭,便是摩利亞暗黨大營的統領辦公室。穆法薩曆來對身邊的裝飾陳設有著幾近苛刻的要求,在皇家軍團的三個分部中,當屬他的工作處所最為奢華考究。
自格瑞恩特身亡,麥迪布爾遠遊他鄉之後,這位暗黨大統領便身兼數職,赫然成了整個軍團的獨權人物。樹大招風的道理,在官場上摸爬滾打了幾十年的穆法薩自然比誰都清楚。就在不久前的一次皇家晚宴上,他的卸任要求卻被摩利亞皇微笑著拒絕。
作為安撫,普羅裏迪斯親自差軍部調來數名精幹的高級軍官,以輔助皇家軍團日常事務。但穆法薩的壓力似乎正是因此,而逐漸變得更為難以承受了起來。
他沒有想到皇帝調任的人選中,會有摩利亞的長公主——玫琳。
不知是出於什麽原因,自帝國廣場一戰之後,玫琳便主動要求入軍部就職。待到幾番不算繁複的手續辦完,她已與當年的普羅裏迪斯一般,成為了一名軍機參謀。
穆法薩無法理解摩利亞皇為何對愛女的離奇抉擇不加阻止,卻十分清楚如今的情勢意味著什麽——普羅裏迪斯已無意讓女兒重蹈他的覆轍,毫無險阻的捷徑,才是唯一等待著玫琳去跨越的東西。
入伍的時間雖短,但軍情工作獨有的機密性,似乎已讓玫琳產生了極大興趣。調任的軍令下達後不久,她就徑直前來掌控著全摩利亞軍中機要的暗黨分部報到。少尉軍銜在皇家軍團這個特殊機構中根本就算不了什麽,而玫琳的另一層身份,卻讓它成為了足以無視的小小障礙。
穆法薩是個睿智的人,睿智且低調。身邊的幾個高級副官,都被他不動聲色地逐一調去輔佐玫琳。就像是引領著一個蹣跚學步的孩子,如何讓她走得更穩,學得更快,無疑成了這段時間以來暗黨首領最為關注的事情。
玫琳的表現,則讓包括摩利亞皇在內的所有人都感到了詫異。以前那個驕傲且任性的女孩兒,仿佛是在一夜之間變得判若兩人。她以近乎於固執的專注學習著需要領悟的一切,幾名軍銜最少也是中校一級的副官在悉心引導的同時,俱是暗自心驚不已。長公主的接受能力猶如一塊落入水中的海綿,以貪婪來形容,也絲毫不為過。
沒有人知道是什麽在影響著玫琳的心態,但如今的暗黨軍官們卻已然意識到,能夠叱吒軍中的,並不隻有男人。
統領辦公室的門嚴實閉合著,兩名精悍的警衛正筆直挺立在門前,年輕的臉龐上刻滿了冷酷的漠然。見到身著皇家製服的英紮布遠遠行來,左側的一人緩慢抬手,做了個止步的手勢。在經過仔細搜身後,英紮布交出佩劍,發力推開麵前厚重的大門。
悄然間,他的心跳急促起來。
撲麵而來的,是清雅宛如寒梅綻放的淡淡幽香。明亮的燈光似水般卷湧過來,溫柔地將英紮布攏入懷中,為他驅散身上殘留的春寒。作為一名暗黨中的高層人物,老到的經驗,敏銳的頭腦,以及堅如鐵石的意誌,都仿似烙印一樣深刻於他的身心。此刻,眩暈的感覺卻一如既往地洶湧襲來,將這位中年軍官瞬間吞沒。
穆法薩的辦公桌後,一身戎裝的玫琳正翻閱著幾份文件。略為低垂的俏顏上,兩排長長的睫毛剪影垂映出了令人窒息的柔弧。滿頭火紅色的長發,已被她在腦後紮起了清爽的馬尾,直顯得雙頰如玉,膚似膩瓷。那截衣領掩隱下的欣長頸項,精致而優雅,宛若一個不切實際的夢幻。象征著力量與榮耀的黑色軍服,在她身上已完全成為了美麗的附屬品,更無一絲一毫的突兀礙眼之處。
未見過這位長公主以前,英紮布也曾認為軍中的女子不過是花瓶般的擺設,其中的大部分,甚至連被稱作“花瓶”的資格也無。而如今,與許多暗黨中人一樣,他內心中對玫琳已然拜服,再也沒有起過半分輕視之意。
穆法薩早就不再處理暗黨中的任何事務,全權接手的玫琳由初始時的生澀,到漸入佳境,最終演變成遊刃有餘,整個過程甚至還不到一個月。
除了從副官們身上學到的東西之外,她似乎是在憑借著直覺做事,事實證明,那是極其敏銳且有效的。
“那個人,有消息了麽?”玫琳低回的語聲將英紮布從恍惚間喚醒。
後者怔了怔,方才省起些什麽,本能地並腿立正:“報告長官,自從出了斯坦穆地界以後,我們的人就一直跟得很辛苦。最新收到的情報,是他們已經到了大陸東端的肯撒國,但很快就離開了那裏,應該是出海去了。”
長公主的軍銜遠要比英紮布低得多,但在她逐步掌控暗黨的今天,稱謂上的統一,已成了高級軍官們心照不宣的默契。
“什麽叫應該?”玫琳微蹩黛眉,緩緩仰起頭來,“不能夠確定的事情,下次請先查實,你應該知道我做事的風格。”
英紮布漲紅了臉,在美得咄咄逼人的長公主麵前,他的榮譽感總是格外強烈:“殿下......不,長官,這次肯撒國內參與行動的皇家軍情人員總共有三十四人,都是掩藏極深的老手。可就在到達目標所在港口的第二個晚上,他們沒能剩下半個活口。”
玫琳並沒有表現出過多的訝異,淡淡地道:“他始終都是頭野獸,如果在察覺後還沒有任何舉動,反倒不像他了。”
“等我們的第二批人趕到,已經沒有了目標的蹤跡。據附近的船主說,他們包了一條貨船出海,走得很匆忙。至於目的地,沒人知道。”英紮布恭謹地垂下頭顱。
玫琳澄澈的眼波隱約黯淡了下來,略為思忖了片刻,她柔和地問:“如果換了你,會去哪裏?”
英紮布斟酌著答道:“一個教會找不到的地方。畢竟,侍神者才是他們最可怕的敵人。”
“我也是這樣想......”玫琳微不可聞地歎息,揮手道:“辛苦你了,下去休息罷。”
英紮布挺胸行禮,卻遲遲未動腳步:“長官,有件事情,我不知道您聽說了沒有。”
“什麽?”
“巴帝王國的希爾德大帝,剛剛來到了帝都。”
“這沒什麽好奇怪的,國內的形勢遲早會逼著他低頭,向摩利亞請求援助隻不過是時間的問題。”褪盡稚氣的成熟感,使得玫琳的麵容看上去除了冷豔之外,還多了些難以言喻的東西,“我隻是在為巴帝國王的臉皮厚度感到驚訝,希望父皇不要給他任何機會。”
英紮布吞吞吐吐了半晌,鼓足勇氣道:“弟兄們都在擔心,希爾德會不會也來上一次政治聯姻的把戲。”
玫琳淡然微笑:“這不可能,父皇永遠要比巴帝人高明上一萬倍。”
英紮布如釋重負地抬起視線,卻正好迎上兩道冰雪般清冷的目光,心頭登時大跳:“那......那屬下告退了。”
玫琳注意到軍官眸子裏瞬間掠過的癡迷神色,俏臉上怒意一閃而逝,冷冷道:“有些事我認為沒有讓父皇知道的必要,你要是敢在大統領那邊妄言邀功,那也由得你。”
她的語氣平淡得不起半絲波瀾,但其內隱藏的刻薄之意,卻讓英紮布立時遍體生寒:“長官,就算是殺了我,也絕不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
“那就好,下去吧,我有些累了。”玫琳平靜地揮手,道:“諾圖師團長就要退役了,暗黨裏適合這個位置的人很多。所以,你要努力。”
英紮布不敢多言,再次敬禮後默然行出辦公室,背後的重衫已被冷汗濕透。他不明白這個有著天使容顏的女孩兒何以會給自己帶來如此強烈的恐懼感,但這種刀刃上行走的感覺,卻一度讓他迷醉其中,難以自拔。
或許,傳說中為惡魔所誘惑的迷途者,也正是因為甘願沉淪,才會永生墮入焚燒著寂然黑炎的深淵煉獄,不破輪回的罷?
他恍惚地走著,隻是反反複複地回憶著適才的驚鴻一瞥,整個人狀若失魂落魄。
回廊中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了。寂寥之中,玫琳臉上似是有一層無形的麵具正緩緩剝落下來,柔弱的蒼白,逐漸掩蓋了頰邊原色。
在這一刻,孤獨就像是從冬眠中複蘇的蛇,凶狠而突兀地齧上了她的心。
“姐姐,就算是異教徒裏麵,也有好人的吧?”
“你想說什麽?”
“那些人都說撒迦哥哥是異端,可我從小就知道他是個最好最好的人。難道,教義裏所說的全部都是假的嗎?不然的話,萬惡的魔鬼又怎麽會來救我?我們為什麽從來沒見過他去主動傷害別人呢?”
“薇雪兒,你已經不再是小孩子了。這樣的話,下次連一個字也不許再提,尤其是在外人麵前。”
“姐姐,其實我知道,你早就沒有生撒迦哥哥的氣了。”
“胡說!他有什麽地方值得我生氣?!”
“他現在會在哪裏呢?天氣這樣冷,也不知道他有沒有暖和的衣服穿,夠不夠錢用呢?唉......”
玫琳回想起幾天前薇雪兒那聲柔腸百結的幽幽歎息,不知不覺間,已是怔怔出神。那個比狼還要粗野的小子,真的就這樣值得她去喜歡?
“總有一天,我會讓你跪在我腳下懺悔曾經做過的事情!”長公主恨恨地想著,用力咬住的下唇邊緩緩劃下了一道血痕。
或許是由於仇恨,此刻她的一雙眼眸,已亮得直若星辰。
希爾德大帝的來訪,的確是出乎了絕大多數人的意料。但普羅裏迪斯卻理所當然般隆重接待著異國的來客,包括,他的胞妹莎曼公主。
雄偉的皇宮大殿之中,兩位一國之君的麵談已經持續了很久,而率先捅破那層薄紙的,則是莎曼。
“皇兄,請發兵援助巴帝。如果您就這樣袖手下去,恐怕蠻牙人的下一個目標,會是摩利亞。”莎曼公主開門見山,嫵媚至極的容顏上帶著掩隱不去的憂色。
希爾德大帝怔住,他把莎曼攜來摩利亞的目的,本不在於此,而此刻後者的表現,卻讓他大吃了一驚。
高坐於王位上的普羅裏迪斯保持著優雅的笑容:“本來摩利亞的軍力儲備就不算充裕,和貴國一戰後,十三個軍團已經縮水成九個不到。所以你所說的援助,恐怕是有些困難。”
莎曼聽著他平靜而淡漠的語氣,眼圈迅速紅了起來:“皇兄,難道您忘了,小時候曾經說過要永遠保護我嗎?”
“現在的你,不需要我來保護了。”普羅裏迪斯絲毫不為所動。
莎曼的臉頰頓時煞白,嘴唇脆弱地哆嗦起來。希爾德大帝濃眉微軒,冷然道:“我想讓你明白一件事情,今天巴帝的態度,不是求援,而是合作。如果你認為奇力紮山脈也能夠同樣擋得住蠻牙人的主力部隊,那就大錯特錯了。他們的騎兵軍團裏,根本就沒有一匹馬。”
“哦?”普羅裏迪斯微現異色,緩緩地道:“我不明白,缺少了戰馬配備的騎兵軍團還有什麽值得存在的必要?”
“他們駕馭的都是些妖獸。”希爾德淩厲的目光中透露著強掩的倦意,長時間的激烈戰事已讓他身心俱疲,“或者說,那些蠻牙人自身根本就是妖獸的一個分支。你不必在我麵前演戲,摩利亞的軍情刺探能力,天底下不會有第二個國王比我更清楚。上次攻打塞基城的決定,除了我就隻有少數幾個軍中高層知悉,而摩利亞的防備,卻是從戰爭還沒開始就已經在陸續構築。這難道還不能說明問題嗎?”
普羅裏迪斯沉默許久,低沉地開口:“你又憑什麽認為蠻牙會有這樣大的胃口?”
“想要一舉打下巴帝,蠻牙人最值得發展的盟友無疑就是摩利亞。但很可惜,他們的統治者似乎並沒有這個意思。”希爾德冷笑,道:“敢於向巴帝發起戰爭的國家,大陸上加在一起不會超過三個。有魄力和信心獨吞的,似乎就連你們也做不到。這麽多年了,我始終把摩利亞看成是最大的敵人,沒想到,倒是走了眼。”
普羅裏迪斯笑了笑:“我需要知道,打退蠻牙人以後,摩利亞能夠得到些什麽?”
“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盟友,共同征服大陸的夥伴。”希爾德立時答道。
普羅裏迪斯遺憾地搖頭:“那一文不值。誠信這種東西,巴帝人是從未有過的。”
希爾德神色微變:“你想要的是?”
“有實質意義的酬勞,比如說,疆土。”普羅裏迪斯溫文爾雅地道。
“我說過,這僅僅是合作!”希爾德沉下臉,霍然起身,“如果你拒絕,在巴帝亡國之後,緊接著一定會是摩利亞!”
普羅裏迪斯靜靜地注視著他,語聲平淡:“在我活著的時候看到巴帝滅亡,倒也是一件不錯的事情。”
“你這個自大的瘋子!”希爾德悶聲咆哮,慢慢握緊了拳。
普羅裏迪斯英俊的臉龐上沒有半點表情:“瘋子往往要比正常人活得輕鬆一點,不是麽?”略頓了頓,他漠然抬手,道:“坐下來吧,我們有足夠的時間去商談好每一個細節。說實話,我一直在懷疑,站在這裏的是不是巴帝國王的替身。您近乎自殺的勇氣令人驚訝,在沒有取得任何進展的前提下,還是不要讓這一切都白費周折的好。”
希爾德久久地喘著粗氣,活像是頭鬥敗了的獅子。他那雙瞪視著普羅裏迪斯的環眼中,正清晰地倒映出了一抹笑容。但與此同時,他卻無法看見坐在旁側的莎曼公主,柔唇邊亦綻放出與摩利亞皇同樣森然的微笑。
這是真正的掠食者在齧合獠牙的時刻,所獨有的享受表情。
“該死的,難道就沒有一家酒館能讓我簡簡單單地放鬆一下?真是搞不懂,這個國家的人除了放羊究竟還會些什麽!”
積雪盡融的圖蘭卡大草原上,春天的氣息已經綻出了濃濃葉芽。騎著高頭大馬的麥基特裏克搖晃著手中幹癟的酒袋,馳行在一望無際的牧草叢間。盡管細雨過後的草原清新而又溫潤,可他還是覺得嗓子幹涸得像是著了火。
鼓脹的水囊就垂懸在馬背旁側,但這個樣貌粗豪的彪形大漢卻連看一眼的興趣也無。在有酒的時候,他是從來不會喝上哪怕半口水的。而現在,無數酒蟲正在腹內躥爬不休,那無從著力的搔癢感令他滿頭滿腦俱是邪火。
“滿大街都是醉醺醺的酒鬼,到處可以聽見嫖客和**的調笑聲,人們隻做他們認為該做的事情,對勞作毫無興趣。需要些什麽,就用最原始的殺戮手段獲取,隻要夠強,便能夠得到所有想要的,包括金錢和女人......”
有著滿頭漂亮金發的芬德利笑嘻嘻地開口,過於尖銳的聲線讓他的話語聽起來像是女子在柔婉詠歎:“這樣的國家,才是你所向往的吧?”
麥基特裏克橫了眼身後策馬而行的同伴,仔細思忖了一番,卻大笑起來:“真要是那樣的話倒也不錯,至少我有信心在絕大多數的人手上搶到東西,這不正是我們在行的麽?”
芬德利輕撫著腰側斜插的刺劍,微微歎息:“無可救藥的家夥,如果這種地方存在的話,恐怕你早就已經死了。因為一個整天泡在酒缸裏的人,基本上和廢物沒多大區別。”
“你說什麽?”麥基特裏克的兩道眉毛漸漸擰起,絞成了可怕的“川”形。
芬德利掩口輕笑:“我果然沒說錯,看你還沒喝酒,就已經醉到連話都聽不清了。”
麥基特裏克的怒吼聲方自震起,即被一陣更為狂暴的風嘯所淹沒。初出雲層的豔陽之下,他反手自腰後抽出的闊斧反射著耀眼至極的寒光,那斧刃邊緣炸起的炎氣輝芒竟猶如光帶般直斬丈餘開外,平滑齊整,宛若實質。
“夠了。”
低回的女聲自前方響起,麥基特裏克的手腕頓時僵在空中,利斧激出的光刃末端離芬德利頭部隻有咫尺之遙,而後者自始至終就連眉毛也未曾動過半分,淡定的近乎於漠然。
“貝絲蒂娜,這王八蛋一路上老是在沒事找事!”麥基特裏克悶聲咆哮,狹長的炎氣刃體不斷地輕顫著,爆裂出“劈啪”微響,宛若一條急欲嗜血的光蟒,但那隻握住斧柄的大手,卻穩定得一如磐石。
十餘丈開外,一名單薄瘦削的女子緩緩撥轉了馬頭。她的麵容很平凡,平凡得幾乎毫無優點可言,如果說還有些什麽能讓人在照麵之後留下映象的,無疑,便是那雙眸子。
就像是烏鴉身上長出了孔雀的翎羽,這個姿色平庸至極的女子,卻有著一雙如繁星般璀璨澄徹的眼眸,目光流轉之間,似清泉潺流,透人心扉。
“賞金獵人算不上什麽了不起的職業,但如果你想要活得更久,最好在某些方麵能節製自己的欲望,無論是酒,還是女人。”直視著執斧的同伴,她冷冷地道。
麥基特裏克自甫一接觸她冰雪般冷冽的目光起,就已經低垂了頭,此時更是頹然收斧,不敢再多言半句。
這支三人組成的隊伍,便是在坎蘭大陸各國傭兵界都赫赫有名的羅刹獵人團。盡管賞金獵人與純粹靠殺戮過活的傭兵於本質上有著截然不同的區別,但在萬能的金錢麵前,往往很多事情都會被輕而易舉地改變。
譬如,立場。
斯坦穆北部一位貴族領主的突兀暴斃,成為了羅刹獵人團此次獲得委托的契機。幾近天文數字的酬勞,則讓他們徹底放下了頂級好手的傲慢與矜持。
支付這筆巨額傭金的雇主,是那老貴族的次子。令他感到物超所值的是,在羅刹獵人團到達斯坦穆的當天夜裏,他唯一的兄長便連同百餘名護衛悉數慘死在城堡中,滿門老小就連半個活口也未能留下。
完事後的獵人團並未即刻離開斯坦穆,而是在遼闊的圖蘭卡草原上駐留下來。吸引他們的,是出沒於這裏的火魈。等天氣再緩和一些,這些凶殘的中階妖獸就會大舉遷徙,去向終年酷寒的大陸北方。
在委托相對清冷的日子裏,賞金獵人以捕獵各種妖獸為生。獲取獸體內生成的各種晶核,是他們唯一的目的。這些閃爍著迷人光芒的小玩意要比鑽石更為耀眼,各種不同的屬性在魔飾市場上都有著與之相匹配的價格。一般來說,妖獸的等級越高,晶核所蘊含的天然魔力也就越精純,賣價也自然隨之上漲。
火魈雖然算不得什麽難以覓獲的罕有妖獸,但它體內沒有半分雜質的烈炎晶石,卻是主修火係法術的摩法師最為偏愛的消耗品。一枚成年火魈的晶石,在黑市上能夠賣到十個金幣甚至更多。
沒有人會嫌錢燒手,即使是剛剛賺了一大票的羅刹獵人團亦是如此。火魈在他們的眼裏,簡直就是一堆金燦燦的發光體,就連絲毫的威脅感也未能帶來。
驕傲來源於實力。
大陸上的大大小小的獵人團體數不勝數,少則數十人,自成一體;多達近千,儼然已有小型傭兵團的規模。各國難以緝捕的流亡重犯,大多為武技或魔法的修習者,身手強悍自是不在話下。倚多為勝的遊戲規則,似乎並未影響到羅刹獵人團成為同行中的翹楚。從十餘年前初建開始,它就始終保持著三人的名額,而未能完成的委托數量,為零。
優勝劣汰是賞金獵人必須麵對的悲哀命運,羅刹成員走馬燈似的換過很多批,略嫌陽剛不足,容貌俊俏的金發年輕人芬德利,是個入團兩年的劍士。擅使闊斧的麥基特裏克則加入不過數月。
他們之前的團員都已悉數去了一個地方——冥界。
貝絲蒂娜一手組建了羅刹,無數次的博殺對戰中,她從未受過半點傷害。強大的魔法異能是支撐著整個團體的有力基柱,同時,也讓曆屆的成員都或多或少地對她存有敬畏之心。
正如此刻的麥基特裏克已然收斂了一身的凶戾,策馬緩行在女團長後方,盡管對一旁神情似笑非笑的芬德利惱火萬分,卻終究如蔫雞般難以發作。
可能是季節變換的關係,在草原上覓尋的這幾天裏,他們就連火魈的影子也沒見到過。對於賞金獵人來說,時光與金錢兩者無疑等值,連續幾日的徒勞讓向來處事泰然的貝絲蒂娜都開始隱隱焦灼起來。
橫臥的丘陵地帶,很快被翻越而過。陵體後的範圍已是這方圓百裏內最後的希望,遠遠出現在三人視野中的牧民營帳,卻讓他們盡皆無聲歎息。
“沒力氣了,去討點水喝。”麥基特裏克自言自語的同時,悄然瞄了眼女團長。
“你的水袋好像一直都是滿著的。”芬德利輕笑著插言。
麥基特裏克惡狠狠地瞪向他,胸口急劇起伏不停,滿腹急欲噴發的怒火幾乎已經到達了忍耐的極限。
貝絲蒂娜略帶些無奈地注視著兩個從初次見麵起就水火不容的手下,擺手道:“別再吵了。我們去那邊看看,或許牧人能提供一些有價值的東西。”
隨著逐漸馳近這個不算太大的遊牧部落,賞金獵人們的神色隨之陰沉下來。噴薄欲爆的炎氣開始在兩名團員體內流轉,貝絲蒂娜勒韁的手掌邊緣,則詭異地覆上了一層銀白。
雲朵也似的羊群,散布在草地各處,悠閑進食;數十條大狗遊蕩在羊群邊緣,其中的幾隻警惕地豎起雙耳,向著疾馳而近的三人高聲吠叫;一張張鼓起的營帳隨風微微伏動著,暗黃色的帳體在陽光下透著幾分煦暖。
一切都顯得如此安詳而寧靜,但令賞金獵人們生出戒心的,卻是另一種不協調的異狀。
放眼所望,找不到半個人。
當健馬終於踏進營地內部時,偌大一塊焦埕吸引了獵人們的注意。圓形的灼痕外圍,赫然倒臥著數百具腐爛的獸屍,累累重疊,散發著一股撲鼻的惡臭。
麥基特裏克瞪大了雙眼,不知道是應該歡呼,還是苦笑。這些體形壯碩的死獸,正是他們在苦苦找尋的火魈。
同樣數量的晶核,在費了半天周折後盡皆被取出。渾身臭氣熏天的麥基特裏克無力地軟倒在地上,看著那堆暗淡無光的黝黑晶體,就連哭都已經哭不出來。
它們像是被某種力量汲取了全部魔力,剩下的,隻是一些毫無價值可言的堅硬軀殼罷了。
“走罷,今天就離開斯坦穆。”仔細搜索過每張帳篷的貝絲蒂娜緩步行回。
麥基特裏克意外地發現,女團長的表情有些異樣。難以察覺的懼意被她刻意地掩藏在眸子深處,一如黑暗中的螢光般閃爍不定。
“貝絲蒂娜,你來看!”於外側遊弋警戒的芬德利遠遠喚道。
女團長與麥基特裏克無聲對視,一前一後向營地外行去。徑直穿過相隔甚遠的頂頂篷包,兩人來到了營地隔阻的彼端。目光所及,芬德利已然下馬,怔怔地站在原地,望著不遠處圍攏在一起的幾百頭綿羊出神。
“你該不會是以為羊的肚子裏有晶核吧?”麥基特裏克為終於抓住了反擊的機會而洋洋得意。
芬德利仿若未聞,隻是一動不動地僵在那裏,神情恍惚。貝絲蒂娜跨前一步,口唇方動間,整個人亦已完全愣住。
羊群在低低的食草聲中蠕動著,逐漸現出了其內隱掩的一個小小身影。
這是個看上起四、五歲大小的女孩,全身就隻圍著件布兜,裸露在外的手足上布滿了血漬汙痕。她的頭發是銀色的,柔柔披在身後,亮得耀眼。那嬌小的臉龐上雖然覆滿了塵垢,卻難掩清秀麵容,一雙紫色的眸子更是靈動剔透,赫然便是個極美的美人胚子。
麥基特裏克目瞪口呆地看著她身前倒臥的一具羊屍,再將視線掠向小女孩雙手及小口邊淋漓的血跡,沙啞地呻吟道:“這......這算是怎麽回事?”
“這不是我們應該去管的事情,走吧!”貝絲蒂娜的頰邊透著蒼白。
芬德利像是沒聽到女團長的低語,緩緩走到小女孩身邊,蹲下身,溫和地道:“你的家人呢?他們在哪裏?”
女孩吮吸著滿是血漿的手指,安靜地迎上他的目光,並未答話。
“芬德利,我們離開這裏。”貝絲蒂娜的語聲裏帶著如刀的淩厲,“我不想再說上第二次!”
“你也看到了,恐怕是這裏的人都已經被火魈吃光,就隻剩下了這個孩子。如果我沒見到,那是她的不幸。既然見了,就不能不管。”芬德利轉過頭,臉上呈現著少有的激動,“我們帶她一起走吧!這孩子不知道是怎樣才活到了今天,以後要是再來一頭火魈,她不可能還有這麽好的運氣!”
“我們是獵人,不是乳娘。”貝絲蒂娜冷然否決了他的提議。
芬德利霍然站起:“但同時我們還是個人!”
“貝絲蒂娜,這孩子也太可憐了一點,不如......”麥基特裏克注意到女團長的眉梢已漸漸豎起,立時明智地閉上了嘴巴。
“你們想一想,這羊是怎麽死的?那些火魈又是被誰殺的?為什麽所有的人都死了,偏偏就她能活了下來?”貝絲蒂娜低吼起來。
麥基特裏克忙著打圓場:“團長,你該不會在想所有的事情都是這孩子做的罷?這會不會也太誇張了點?”
貝絲蒂娜冷笑:“我不想爭論這種可能性是否存在。做出正確的判斷,是我必須去做到的事情,而接受命令,是你們的......”
“我叫做法偌雅,我不想待在這裏。”一個略顯滯塞的聲音脆生生地插了進來,“總是自個兒呆著,我會感到害怕。”
貝絲蒂娜怔然望去,視線中,那個小女孩正在對她綻開甜甜笑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