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暗而寂然的密林裏,忽然有了光。
一簇接一簇的金黃色輝芒自各個角落燃亮,隨即齊齊激射於樹叢間,無聲裂離出成倍分體,獰笑著,旋轉著,在空氣中曳出道道死亡劃痕。
短距離的突襲下,幾百名長袍男子直如寒風中紛落的枯葉般自半空中相繼墜落。無數支挾裹著熊**氣的白羽利箭無情地洞穿過人體,“撲撲”連串的入肉聲響混雜著大蓬爆起的血花,在這片濃厚的暗色中奏出了一曲森冷的吞噬樂章。
黑紅色的血液已濺滿了林中空地,原本斑斕的袍身色澤變得更加淒豔莫名。撒迦注視著周遭地麵上具具蠕動抽搐的軀體,隱約間覺得,他們就像是冬眠時被掘出的蛇,在冰天雪地裏蘇醒,而後於絕望的木僵中等待著泯滅時刻的來臨。
殺戮,在短暫的沸騰後歸於平靜。
百餘名手執長弓的摩利亞軍人從四處悄然湧出,動作靈捷如豹。他們中大多為低階軍士,殘破皮甲上抹有偽裝用的條紋漆痕,有些人所攜的弓身之上,絞著的竟然是粗陋不堪的牛筋藤索。
“你們是......”一名體格單薄的上士越眾行出,審視著撒迦那身沒有任何軍銜的黑色戰甲,神情疑惑。
撒迦走到不遠處,將周身各處還殘留著點點電係元素藍芒的女法師扶起,後者正在低促的喘息著,左手所戴的兩枚魔晶戒指已經炸成了碎片。正是這對能夠防禦部分自然係魔法的赤血晶石,在最後一刻救了她的命。
“皇家軍團。”撒迦掠了一眼滿地的屍身,皺眉道:“巴帝那邊,已經開始有所動作了?”
暮色之中,先前那名上士隱隱看清了卡娜前胸所繡的軍徽,神色微變,道:“長官,你們來塞基城做什麽?”
“援軍應戰。”
上士沉默了半晌,遲疑著道:“長官,這片林子是我們準將大人布下的最後一道防線,依我看,隻怕是現在的前沿已經......”
撒迦冷冷打斷了他:“這些法師,是不是第一批突破到這裏的敵人?”
“是的。”那上士望著幾百具逐漸僵硬的軀體,忽咬牙跪倒,一語不發地大力叩頭。
卡娜無力地扶著撒迦臂膀,輕聲問道:“你這是做什麽?”
“參將大人曾經嚴令過任何人不得擅離防線一步,我們不敢違抗......求求您帶人去前沿救他!我知道,皇家軍團是摩利亞最強大精銳的力量!”
幾乎是同時,他身後百餘名士兵齊齊跪下,蒼涼而悲憤的氣氛似是帶著整片密林內的空間都驟然緊縮了一下!
“長官,隻要能救回我們大人,軍費一定會早日集齊的!城裏的那些貴族老爺家都有錢,不行的話,用搶的也會湊出需要的數目來!我以人頭擔保,絕對不會出差錯!”那上士語無倫次地低吼著,額頭早就在堅硬的地麵上撞得紅腫一片。
“軍費?”撒迦微怔。
那上士不再言語,隻是淚流滿臉地叩首不已。
一團熾烈的魔法彈驟然自卡娜手中騰起,直衝上天,於高空中爆裂開來。
“雖然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麽,但我想守好這片防線,才是你們現在應該做的事情。至於別的,皇家軍團會負責去處理。”亮如白晝的魔法輝芒下,撒迦轉身行向密林深處,頭也不回地冷笑道:“如果你還是個男人,那就應該學會不再哭泣。”
透過密密層疊的樹冠間隙,清晰可見遠端塞基城的上空亦爆出了一朵同樣的魔法彈。那名上士怔怔地轉過頭來,望著樹叢間行遠的兩個身影,忽胡亂擦拭了一把自己的臉龐,隨即,他緊握了他的弓!
由這片橫跨幾裏之遙的密林直出,眼前赫然可見一道丘陵間深臥的狹隘穀地。遠遠望去,穀地兩側人影憧現,寒芒紛閃,直如星羅棋布般分散於陵體之間,竟是不下數千之眾!
撒迦略略掃視了一眼那些配備著強弓勁弩的摩利亞軍人,於疾掠中逐漸減緩了速度,回首道:“我覺得你應該呆在林子裏,而不是跟我去前沿。”
低空飛行的卡娜聞言一怔,毫無血色的臉孔上露出不解神色:“為什麽?”
撒迦抬手指向前方:“你認為魔法師飛越那道深穀的可能性有多大?”
卡娜思忖了片刻,道:“究極馭風術或許能夠超出弓箭所能達到的射程高度,但相應的施術者,必須要具備大魔法師後期的實力。”
“樹林中被格殺的那批人,依我看沒幾個像樣子的法師。他們突進的目的可能是想要從背後撕開前沿防線,可惜的是,運氣似乎差了一些。”撒迦笑了笑,道:“回去吧,接下來通過魔法傳送陣逾越防線的敵軍,會越來越強大。如果能夠做到的話,活下去會是個不錯的選擇。”
卡娜凝注著他直縱而出的背影,眸子裏的寒冰漸漸融化:“你也要活下去,孩子......”
丘陵頂端的摩利亞士兵紛紛垂下了視線,望向穀地間那個高速飛掠的黑發年輕人。他身上所著的戰甲,赫然便是皇家軍團所獨有的黑色,手中斜執的長刀在已然覆灑的月芒下耀動著冷冽的寒光。
深穀旁側的坡度甚為陡峭,穀底布滿了大大小小的亂石,地勢崎嶇難行。撒迦以一種奇異的,難以描述的方式掠行其間,每每幾個起伏之後,他便會微伏身軀,繼而大力彈射而起,縱出數丈之遙,整個人似極了一頭冷月下奔跑的矯健黑豹。
大部分丘陵上的摩利亞士兵,都在默然祈禱,感謝神明的恩澤。戰爭,已在悄然間襲來,當目睹著第一波羽箭自敵方弓箭手陣列中射出時,有很多人都以為冥王即將飛臨塞基城的上空。
由於種種原因而難以得到補給的軍需,向來便是塞基守軍的死穴所在。自從兩個師團被抽調走以後,他們就連最後的一點倚仗也幾乎完全失去。
軍援,這強烈跳躍在每個士兵心中的念想,幾乎是隨著敵方來襲的號角聲響起而及時成為了現實。視線中那條縱躍如飛的身影,以及先前高空中相繼爆開的魔法輝芒,就已經足以證明一切。
在此之前,塞基守軍的編製裏根本就沒有法師部隊的存在。正如第五軍團那位出身高貴的軍團長所言——魔法師的強大固然勿庸置疑,但與之成反比的,卻是他們那薄弱的防禦力。真正的前沿陣地,還是需要依靠地麵部隊去固守的。
盡管這頗具諷刺意味的天才想法遭到了部分中高層軍官的反對,但最終還是得以執行。愛德希爾侯爵的話,在第五軍團向來就是法則。
隨著穀地出口愈近,一種悶雷般的震顫的聲浪也愈加清晰響亮起來。撒迦伏低了上身,將速度揮發到自身所能達到的極限,整個人宛如一支離弦的長箭般劃開氣流,遠遠望去竟似在臨空飛掠!
終於,在斬馬鋒刃的輕鳴中撒迦脫出了穀底的暗影,那奔湧的雷聲於刹那間轟然大放,回蕩在他的耳邊,隆隆不休。
出現在遠端的,是一道自夜色下橫戈數裏的巍然土堤。高達三丈有餘的堤身修築得極為堅固厚實,盡頭一直延伸到南北兩端怪石嶙峋的奇峻山體之下,赫然便是堵曠野中難以逾越的巨型堅牆。
如雷般跌宕滾湧的聲浪,來自於長堤上仿若蟻群湧動的摩利亞士兵。一捆捆白羽長箭在低吼聲中自堤腳傳上,無數張強弓開合顫響,那點點拋射而出的金黃色亮芒就像是空中繁星紛落,密密麻麻地在黑暗中拖曳出無數條熾烈軌跡,形成了一場龐然無朋的毀滅火雨。
戰場上的氣氛,無疑是緊張而狂熱的。並沒有人注意到直掠上堤頂的撒迦,高舉的粗糙鐵盾,手中的箭捆,滿地滑膩的鮮血,腳邊同袍仍然溫熱的屍體......這一切的一切,都將人,變成了野獸。想要生存,你就必須激發出每一分體能,去讓己方的這台殺戮機器運轉得更快一些。那高空中密集散落的敵軍齊射,那被箭羽劃得鮮血淋漓的手掌,那酸軟到似乎隨時便會斷折的手臂,都已經不再重要。
以殺戮遏止殺戮,才是每個摩利亞軍人心中恒古不變的生存法則。
自堤頂直望下去,眼前赫然是一片拒馬的海洋。絞滿了精鐵蒺藜的巨型木紮無邊無際地排列在曠野上,宛如人工植起的荊棘叢林。幾千具身著輕甲的步兵屍體雜亂無章地橫臥其間,僵直地凝固著千奇百怪的姿勢,絕大多數的軀體都被射得像個刺蝟。
摩利亞弓箭手所身處的,是一條半人深的戰壕。這粗陋的掩體並不足以令他們完全避過敵方箭襲,在每次起身拋射的時候,總是會有一名同袍伸臂以闊盾相護,無一例外。
這看似簡單的攻防方式,卻在此時此處牢牢占據了至關重要的先機。極遠方蜿蜒遊至的數條光蛇就隻能在幾裏外的開闊地帶集結匯聚,絲毫不得寸近。雖然被迫加入這場弓箭手之間的對戰遊戲令人惱火,但試圖強攻的其他軍種早就已經嚐到了苦頭,其中也包括了部分高階法師。
無論是從炎氣的凝聚穿透力,還是以拋射準頭而言,摩利亞弓箭手都要高出對方不止一籌。敵軍弓箭部隊盡管配備著全身精甲,並在豎盾拚成的堅壁後連番齊射,但還是在如割麥一樣仆倒下去,淒厲的慘呼聲此起彼伏,平添了幾分黑暗中的血腥氣息。
沿著戰壕,撒迦緩緩行向土堤中段所在,偶爾間會揮動手腕,格檔下尖嘯襲至的箭矢。斬馬在他的手裏,輕盈得有如一支羽毛。
不遠處,幾個高級軍官正在衛兵的環侍下遠眺著敵軍已然矗起的大營,低聲商議著些什麽。撒迦凝視著其中一人,悄然加快了步伐。
無意間,那名參將軍銜的中年人偏首望向這邊,恰逢一波齊射箭矢耀起漫天輝芒,他清清楚楚地看見了正在靠近的黑發年輕人以及那柄六尺長刀,英挺而成熟的麵容上神色驟然大變!
“好久不見了,馬蒂斯叔叔。”撒迦就連半眼也不瞥向圍攏過來的衛兵,唇角邊綻出笑意,但一雙眸子卻冷若寒冰。
中年參將木立許久,在其他軍官的詫異眼神中劇烈地哆嗦著嘴唇,邁步上前。他抬起手,似乎是想要撫摸撒迦的臉龐,可最終還是無力地垂下了手臂:“撒迦......”心情激蕩之下,他就隻是哽咽著喚了一聲,兩行清淚就已垂落下來。
空中隱隱有利嘯聲傳來,衛兵們紛紛撲上,想要以盾牌護住參將,卻盡皆被無聲橫掠的斬馬刀身掃飛出去。
漫天射落的箭雨之下,撒迦右臂連揮,兩人周遭的空間裏頓時布滿了森冷的刀光,每一支襲來的箭矢均寸寸折裂,“撲撲”落滿了一地。
馬蒂斯直直地注視著撒迦,仿佛是想把他刻進骨子裏:“這些年以來,你......還好麽?”
撒迦平淡地道:“還行,你看起來好像過得不錯。”
“我一直都在盼著和你重逢的時刻,總算是天見可憐,終於活著等到了這天。”馬蒂斯漸漸平靜下來,從腰側抽出佩劍,反轉劍柄遞出:“你是來拿我這條命的罷?”
“錯了,我沒有這個打算。”撒迦斷然搖頭,道:“邊雲所有的人裏麵,除了父親,我最了解的人就是你。再加上威卡大叔死在戈壁裏的那一次,我記得所有發生的事情,包括你說過的每句話。如果沒猜錯的話,當時你想發動‘戰神死契’護著我衝出妖獸群,可是卻被威卡大叔搶了先。一個連死都不怕的人,又怎麽會以那樣卑劣的方式背叛邊雲?這點我相當好奇。”
馬蒂斯沉默下來,揮手示意四周軍官離開:“你想知道些什麽?”
“背叛的理由,隻有這個。把你從絞刑架上放下來的時候,我就已經很想問你。可惜普羅裏迪斯就在旁邊,所以我不得不選擇沉默。”撒迦輕描淡寫地道:“那時我雖然是個孩子,但並不傻。”
馬蒂斯久久凝視著他,正想要說話時,忽聽得旁邊有人在低呼:“魔法師!天哪,成千上萬!”
“或許,有些事情我們可以先緩一緩。”
撒迦望著遠端敵軍陣營間高高騰上半空的無數身影,淡然提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