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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十一章

1

我又去了"陽光E都",去了那裏最偏僻的機區。我有點愛那個地方,散發一點破沙發的黴氣、膩味,屏幕上積著薄薄的灰塵。陰暗的地方,看不清我真實的臉色;陰暗的地方,我可以秘密完成任務,一鳴驚人。我移動光標,睜大眼睛,到各個網站搜索可以投資生產我的新發明的廠家。我給它們發郵件,等待回音。

在這些等待的時光裏,春天真的來了。並且迅速走到了末尾。時間太快,來不及細看樹木變綠的過程,隻看到綠的現象。所有該在春天開的花,都開過了,紅的就是紅的,白的就是白的,黑的就是黑的,紫色的卻不一定是紫的,往往在接近花蕊的地方,有一點白,或者一點紅。人們的衣服開始變少了,皮膚不再那麽幹燥。性急女人已經穿了裙子,在街上先逛一圈。

我則和季節不同,她新,我舊,她滋潤,我幹枯。所以我要說,網絡真害人。我的眼睛總是剛剛脫離屏幕,就準備馬上投向屏幕,世上正在發生的一切,在我的身邊,卻仿佛在玻璃的那邊。它們像美女,在屏幕的那邊。像金錢,在手掌的外麵,無法通過敲擊鍵盤實現。到後來我懷疑自己有點精神恍惚。

由於長時間的使用電腦,我的眼睛不太習慣看外麵這時而陰沉時而明麗變化多端的世界。準確地說,我雙眼刺痛,眼前總是晃著屏幕的亮光。用李小藍的話說就是,全是血絲,像兔子眼。我的視力可能就是那時候急劇下降的,可當時我沒工夫考慮視力這種問題,我隻是擔心我眼睛外觀看起來是否已經完全走樣。我一天比一天更擔心。這隻是因為,楊繁曾說過,她喜歡我的眼睛,曾經清澈修長。那麽楊繁不可能喜歡一雙兔子眼睛,雖然有好事的人把兔眼比作紅寶石,可是一雙再好看的兔子眼睛,也不能安在人臉上。

暗黃的臉龐,紅色的眼珠,發白幹裂的嘴唇,跟我爸有得一拚。我像一個女孩那樣憎惡起自己的麵容來。一般而言,女人再漂亮,也會認為自己不夠漂亮,男人再醜,也會認為自己長得中等,可我當時真的認為自己實在太醜了,在楊繁麵前,我會抬不起頭來,在楊曉麵前,我也會抬不起頭來,隻有李小藍我還可以正常地對她發言,至於出門我不得不出可是我十分不好意思出。

2

這個過程難以複述。總之我找了很多公司,寫了若幹郵件,但是沒看到有誰回信。後來我也登上西安一些公司的大門,他們普遍認為,我的東西不可能有市場,不可能給他們帶來收益。倒是可以考慮往什麽發明雜誌投投稿,賺點稿費,專利還是別妄想了。也就是說,賺大錢絕對是異想天開。

我差不多為這奔走了一個月。1999年的時候,上網還很貴,在西安這樣消費低廉的地方一小時也要四塊。我跑到母校的食堂,把那堆菜票換成鈔票,一分撕做兩截用,竟然還是飛速用完了。他媽的真快。那一陣我簡直想回到原始時代,野果子很多,可以隨便采,隻要吃飽,就沒有煩惱。當然更不用交水電費了,長江黃河,尼羅河兩岸,兩河流域,水都很多,人卻很少,沒有人為了水費發愁。

一天,我終於覺得自己不那麽年輕了,偏執感迅速消退,跟年齡變大的速度相當。我燒了點開水,泡了包麵。吃完。我爬到床上,雙手遮住肚臍。我慢慢接近了天黑。月出後,光線發生變化,我側身朝裏。那天晚上我睡得前所未有的香,因為睡之前我就已經決定少想或不想那些八竿子打不著的東西,先把伸手可及的覺睡好、飯吃好、眼睛治好再說。

當方便麵也找不到了的時候,我就等太陽出來很久把我全身烘熱了才起床。這是我節省能量的經驗。夏天快到了,房子裏總是很明亮。如果哪個地方躲著零錢,我會把它們翻出來,買一碗米線,河南紅油米線,一塊五就可以要一海碗,可以要麻辣,也可以要三鮮。以前我老是錯誤地想著這些錢可以上10分鍾或者20分鍾的網。

後來我真的沒錢了。我在街上走了整一圈,也沒有撿到一分。當夕陽即將西下,春末的大風刮開了頭。窗玻璃擊打著窗框。我把插銷插上,繼續考慮到哪裏去弄點錢去。這真他媽是個無聊又煩人的問題。可是如果不考慮它,就什麽問題都解決不了。我決定回家去。這麽久,我回去要點錢,一般人都可以理解,我想。

那麽車費從何而來。我計劃向房東借,提醒她要是我回了家,也就拿到了錢。拿到了錢,就可以交清拖欠的房租,區區五塊更不在話下。下樓,房東正在炸著蝦片,準備給她一家做那天的午飯。她端了一盤子,邀請我吃,我拿了一片,她還要我吃。我又拿了一塊。一連拿了三塊,她再給我也不要了。

"房東,能不能借五塊錢車費?我回家拿點錢。"我很老實地跟她說實話。

"是吧?"她在圍裙上蹭了蹭油乎乎的雙手,褲袋裏摸索了一陣,意外地沒有要求我解釋,"呀,沒有五塊的,拿十塊去吧。"

走在路上,我的肚子努力提醒我它的存在。在很久以前,它也曾這樣鬧過,長時間咕嚕咕嚕地響。這種響聲,我已經有一年多不見了。

一年以前,我曾經和陳未名,和許青羊一起,度過一段同吃同住的難忘歲月。我們三人經常睡在一起,談論著老師和手淫,國家及女人。我們把錢合在一起,有飯同吃,沒飯同餓。

陳未名甚至還和我同穿。有時他穿著我的褲子,有時我穿著他的褲子。他比我矮,我比他高。他穿我的褲子要卷上幾卷,幾分新新人類,我穿他的則無奈地露出腳踝,土得可以種麥子。

我們三個,總是每個月的頭一個星期就把一個月的生活費花個精光。我們吃最好的菜,有錢享受,沒錢遭罪受,我們習慣了這種生活。

許青羊身材最小,但是食量卻是最大,所以他總是仰麵問天:為什麽我從來都吃不飽?為什麽?

我們告訴他,沒有為什麽,沒有別的原因,隻是因為你的家夥太大了,所有的能量,都沉澱了。他不信,問我們是不是他太愛打籃球了,所以消耗大。我們說絕對不是,隻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你那命根子太大了。

我們沒錢吃飯的時候,想過很多辦法,首先是喝水充饑,其次是借,再次是自籌......那時我還沒有機會顯露我神偷的功夫,因為情況總會慢慢轉好。

當教室裏沒人褲兜裏沒錢的時候,三大巨頭湊到一起。富有神秘色彩。一般先是某一個人嬉皮笑臉地提議,吃飯去吧,然後三個人就哈哈大笑起來。外人看來,還以為誰說了個天大的笑話,其實他隻是輕飄飄地提醒大家吃飯。

"這次輪到你去借錢了。"有時他們這樣對我說。

"沒人好借了主要是。除了你們倆,我沒別的朋友了。"我會訴苦。讓他們相信,我不是不願意借,是我的朋友太少了,熟人也不多。他們開始會逼我,催促我,虛情假意恭維我有女生緣,完全可以借到飯錢。女生花錢是節約,而且幾乎從來不會拒絕人,但是我總不能老找那幾個人借錢,搞不好要被完全看扁。我拉不下臉麵,不願被看扁......他們了解事實的真相,往往就原諒了我。

"陳未名你去借吧,你那麽能混,錢都借不到?"陳未名油嘴滑舌,幽默風趣,是女生的寶物,也正是因為口齒伶俐而結識了很多混混,並最終加入了混混隊伍。但他也有理由:那些人能借錢嗎?他們自己都沒錢吃飯,還要靠敲詐別人......

那就隻有許青羊了,嘿嘿。雖然我們說好輪流借錢,可是最後完成任務,救了我們的,往往是許青羊一個。他這時總是紅著臉,毒毒地點點頭,好,好,這個光榮任務當場落到了我的肩上。

我曾經說過,許青羊很喜歡說"當場"這個詞。他告訴我們,討論到最後,總是當場決定派他出馬,而他當場就餓了。等借到錢的時候,食堂的學生已經快要走光了,我們三個聯手穿過禮堂(食堂大廳就是禮堂),隻看見所有窗口的阿姨紛紛向我們揮手呐喊,而我們六目相交,心領神會,當場就朝袁師母那裏走去。打上六兩米飯,打上三個小炒。太好吃了,來不及走出禮堂,我們已經當場把食物消滅。

看到許青羊當場就去借錢,我總是很高興。他有很多籃球朋友。那些人雖然個子很高,但是都很喜歡、佩服他,願意把錢借到他手裏。

有時,誰也沒借到錢,我們就餓一頓,這沒什麽,誰沒有餓過。有時會餓兩頓。我神思會有點恍惚,走路不太穩當。我不知道他們是什麽感覺,因為這時候我們往往不說一句話。餓三頓的機會很少。除非我們打賭絕食,不然總會想出別的法子。麵子、尊嚴會被暫時拋開。沒有人會看著自己餓死的。

有一次,已經餓了兩頓了。還是叫許青羊去弄錢。他爭辯了一番,去是去了,可是沒有像往常那樣當場借了錢回來。我和陳趴在桌子上,一動不動,安靜地等他。拿眼看著那半開的木門。外麵正對著盛開的泡桐粉白和淺紫的花,風一吹就落下一朵兩朵來。泡桐花可以做哨子,吹出很好聽的聲音,像一個小的嗩呐,但是不可以吃。大部分花都不可以吃。

我們等了他很久,他都不見回來。後來我穿過長長的走廊,到走廊盡頭的龍頭下去喝水。龍頭下有人在洗飯缸子,池子裏倒了很多剩飯剩菜,把下水道堵塞了。樓下的花壇邊,一群初中生在玩"鬥雞"。花壇裏開著一些月季,還有一些不知道名字的花草。遠處升起一根濃煙,可能是小楊樹林那邊的農民在燒草木灰。廁所裏傳來"你從哪裏來,我的朋友"的歌聲......這是許青羊最愛唱的歌了。我走進去,他正唱著"好像一隻蝴蝶,飛進我的窗口",站在尿槽的旁邊,孤零零地撒尿。

(那次,他的尿道、他的腰開始劇烈疼痛,他隻好唱歌。他決定要去做一次全麵檢查。照了片之後,醫生說有尿結石,要吃藥,或者激光碎石頭亦可,錢多點。他就決定吃藥了。買藥的錢,使他很為難。為了他康複,李小鵬做了一件錯事:粘了一個紙箱子,一個班級一個班級地募捐。錢雖然得到了很多,可是卻使許青羊的笑容暗淡下去,很長一段時間籃球場也不見他的身影。他不願意靠別人的幫助,他願意借錢,不想要人情的施舍。他漸漸和人很少說話。李小鵬以為是為了他好,但這是他所犯的不可饒恕的錯誤之一。)

我說,你還沒去借,操,我去借算了。你問誰借去?女生啊。劉枝寒又?不她還有誰?

我已經向劉枝寒借過不知道多少次了。每次開口,她都毫不猶豫地解囊相助,身上沒有,還坐車回去拿。我感激她,卻不想以此作為屢次騷擾的借口。她對每個人都那樣好,尤其對男生,但是我不想一而再再而三地利用她的好心。

劉枝寒不在教室。我下樓去找她,搖晃著走不大穩當的身子。肚子裏水灌得太多,蕩來蕩去,很難受......像個沒裝滿的熱水袋,疲軟,而且好像有點漏。我想了想她可能經過的地方,我想,她現在應該吃完飯了吧,她應該在食堂到宿舍的路上。碰碰運氣吧。路上的人吃完了飯,都迎麵而來。逆人流而走,我不能走得特別快。

劉枝寒真的站在她們宿舍門口,背對著我。我準備好表情,把要說的話又梳理了一遍。"劉枝寒,吃飯了嗎?還有沒有錢?借我十塊,過兩天就還。"這些是我必須要說的。她從來沒有拒絕過我,不過我還是希望她的錢就帶在身上,立即給我,讓我們可以趕在上課前跑去食堂,也免得王剛知道了吃幹醋。

她好像在等人,專注地看著宿舍門口。我走到她身後,打算拍她的肩膀。輕點拍,別嚇到她了。我拍上去,卻沒有拍到,她朝前走了一步。

我再一拍,又沒有拍到。媽的,沒錢連個肩膀都拍不到。我臉紅了,幸虧當時旁邊沒其他熟人。第三拍,還是沒有拍到。怎麽搞的,她朝前跑了,跟我玩啊?不是的,是她等的人到了,她上去迎接了。

她等的人是儲蓄罐王小波。她們走在一起,叫我如何去借錢......

王小波看見我了。她甕甕地問我,沈生鐵,吃飯了嗎?

早吃過了,哪像你們櫻桃小口,吃得那麽慢。

知道你是血盆大口,哼。

她們走了。我來不及開口。我隻好跑到宿舍,第一次問廖福貴,有錢嗎,有錢的話借我十塊。他二話不說就給了我。萬幸。我拿上錢,爬上四層高的樓梯,去叫等在那裏的難兄難弟......

餓三頓的機會是很少的。我們會想別的辦法。我們借不到錢的時候,可以去撿一些塑料瓶子,塑料薄膜,塑料涼鞋。我們還有很多的試卷和別的廢紙。所有的這些,我們用大黑塑料袋裝好,連同垃圾堆裏的紙張,等天黑了以後,就送到廢品收購站去。可以換兩到三塊錢,甚至如果我們把紙用水浸過,會得到更多的錢,但是那樣會讓我們稍微有點不安。

這些錢雖然不多,卻足夠我們一天的生活費了。隻需要兩塊錢,就可以買十個兩毛錢一個的包子。印象中有一次,星期天的時候,我們賣了兩塊四毛錢。到了星期一,我們商量著如何用它,最後還是決定到外麵去買包子回來吃。學校的包子貴,而且個也小,平時還沒什麽,特殊的時候,就讓人覺得很劃不來。而虎街對麵有一家店的豆沙餡的包子,隻賣兩毛錢一個,四個就可以讓我們大飽。兩塊四剛好買12個,太好了。那派誰去買呢,這是個問題。因為那時飛機製造廠子弟學校業已實行半軍事化的管理,平時嚴禁出入。我和陳未名又一次推舉了許青羊,心照不宣。我們稱他是門衛的老鄉,說不定可以通融。

把理由攤到桌麵上,許青羊不得不服。他去了。我們等著他的包子,過了約莫半個小時,他卻兩手空空回到我們麵前。怎麽搞的,我們眼裏閃爍的全是饑餓又迷惑的光。

靠!沒買到?

不是,被我全吃掉了。嗬嗬。

許青羊有點不好意思,可是還挺樂的。我和陳未名沒有說更多的話,四隻手同時掐上了他的脖子。像鉗子夾住木板上的釘子搖撼。許青羊憋成了一個滿臉通紅的紅燒豬頭,還咳起來。我們逼問他為什麽做出如此卑賤下流的事,許青羊連咳幾聲,道出了真相:

是門衛逼我吃的。我出去的時候,他沒看到。回來倒被他捉住了。他說不準從外麵帶飯進來。我說是我一個人的。他說,你一個人的,你是個飯桶啊。你給我全吃了,我就放你進去。我說我要到教室才吃的,沒有水我吃不下。他就給我倒了杯水。威脅我說要是不吃就把我送到政教處去。小把戲,亂跑。他還說。嗬嗬,他水都倒來了,我實在沒辦法,隻好吃了。

幹你娘子的,老天怎麽不把你這樣的人撐死啊。

剛剛好啊。哈哈。許青羊拍了拍肚子。我和陳未名又要掐他的脖子,他就跑了。他吃飽了,我們沒吃,所以追不上他。

追了一陣,我們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好像遇到了特別高興的事情。或許是笑許青羊的飯量,或者隻是因為我們很想笑。說不清為什麽。在以前,總有很多說不清楚的事情,有時候突然哭了,有時候莫名其妙地笑了,有時候整天整天地發呆,撞在路邊的樹上......

我們並不因為沒有錢而難過。何況餓三頓的機會很少,我們會想別的辦法。麵子、尊嚴會被暫時拋開。沒有人會看著自己餓死的。如果找朋友借不到,城市又出奇幹淨沒有垃圾賣,我們就啟動特殊的方案搞錢。

在西安,或者說在全國各大城市,都會為一種不幹膠粘貼的小紙片困擾。如你所想,這種小紙片正是各種招"男女公關"的微型廣告。高薪誠聘。月薪兩萬元以上。專兼職均可。性格開放。形象好氣質佳。要求大致如此。接著是聯係電話(有手機有傳呼)。麵試合格當天上崗。誘人嗎?誘人。就是因為確實誘人,我和陳未名曾經瞞著許青羊,坐30分鍾車來到小寨。在公汽上我們虛擬了一下各自的身份:一對外地來此打工的高中畢業生。落魄。走投無路。無錢無糧。無以度日。

幾個電話都打了。接電話的人,有男士也有小姐。我記憶猶新的是一個極富特色的南方鴨公嗓子,它勸告電話這邊的我們:

姿道琢什麽嗎?是琢舞男啦。考慮清楚再打仄個號碼啦。

舞男,他說得太客氣了啦,我們早就知道,是男妓。看它來錢快,我們才試試的。另一位深沉的大姐顯得更為直接:你到南門城堡酒樓來麵試吧。我們直奔南門而去。我和他,沈生鐵和陳未名,可以說均抱有不一般的自信,在車上我們就開始為即將到來的兩萬以上月薪暗自欣喜。

我說,千萬不要把現金都裝在錢包裏,有錢人都不帶現金在身上。幹他娘子的,等咱有錢了,也辦一張信用卡。

陳未名點頭稱是。在城堡大酒店前方的街道,我們一眼就看到了三個烤藍色IC卡電話機。我卡上還有四毛錢,陳未名還有五毛,加起來還有九毛,還可以打四次市話。於是由陳未名用最簡練的話語跟深沉大姐說明了來意。我在一邊靠著,我後來發現我的腿還一晃一晃的。陳未名掛了話筒告訴我說:

那女的讓我們在這站著,他們派人來麵試。五分鍾後再給她打過去。

不知道我的晃腿是否已經影響了我的形象。我準備好自信而又冷峻的神情。

離我一米處,是陳未名。不知在哪裏,有一雙眼睛看著我和他。她屬於麵試者。而離我三米開外,是另一架電話機,上麵靠著一個老頭。他年過而立,風塵仆仆,頭發亂糟糟的。他看上去像一截爛木頭,快要發臭,馬上要流膿。相比之下我們顯得新鮮、強壯、美麗、性感、明媚、富有潛力。但這個穿牛仔的大爺臉上神情和我看到的陳未名同出一轍。莫非他要和我們搶飯碗嗎?我和陳未名相視一笑,把揶揄的目光給了不自量力的人。

大部分時間我們站得筆直,眼珠滴溜溜暗觀四周,希望發現一對或一對以上的眼睛正在偷偷地打量我們。但結果總是那麽令人遺憾。隻能自我安慰,也許在酒店臨街的某個房間裏,窗戶前,窗簾邊,一架望遠鏡正在默默工作吧。從上到下,一寸不落。

南門實在太吵,在鬧市聲中陳未名必須大聲說話才能對我傳達雇方意見。他說現在我們需要準備300塊錢,用於購買工作服、安全套,證件工本費等等;他說我們現在需要準備兩張一寸黑白免冠照片,有全身生活照更好;他說,那邊說,如果同意,現在他們就用車來接。

我突然有點激動與不安,好像我們就要入虎穴,得虎子。同時我看到在我們的俊容和陽光雙重映照之下,老牛仔臉上露出喜憂參半的神情,仿佛也就要入虎穴,得虎子。

300塊我和陳未名確實暫時拿不出來。要不也不會來碰這個運氣了。想做鴨而不得,極大地打擊了我的耐心和積極性。我有點虎頭蛇尾,撞上點困難就想退,這種性格缺陷在這件事上也體現出來了。

會不會是騙我們呢?當陳未名提出這個猜想的時候,整個下午我們都在緊鑼密鼓地討論它,試圖驗證它,或推翻它。我們走在東大街上,陽光遍目。無處不在的風帶來灰塵和飯香,途經重慶"豐光饞嘴鴨"連鎖店第167分店的時候,我笑著提議買一隻小鴨子嚐嚐,陳未名說怎麽能殘食自己的同類呢?他說得很有道理,可謂一語中的。於是我們遠遠地走開,一直走到了騾馬市的十字路口。

那裏高樓環繞綠樹,街邊還有石刻的護欄,雕龍畫鳳。很明顯我們要坐就隻能坐在護欄上。來往的車輛異常壯觀,而穿梭其中橫越馬路的男女士青少年更顯得英勇無畏。我讓目光在他們身上,在一個與另一個之間,騰挪,跳躍。我覺得我沒有他們那樣的勇氣,就算我現在有300塊錢,就算我知道小老虎就在窩裏睡覺,就算確實有無數的怨婦確實在那家色情服務組織裏預訂了新鮮之鴨,她們確實迫不及待地需要一個雄性硬物去碰她蹭她舔她頂她插她滿足她虐待她安慰她......我也不一定敢搭上某輛不知從哪裏來到哪裏去的神秘汽車。我怕死,同時又好逸惡勞。

對於這輛汽車,我真是又愛又怕。它會不會來?它會從哪個方向來?它要把我們帶到哪裏去?其實,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如果我給了第一個問題以否定的回答,後麵兩個問題就將不成其為問題。

但是當時我心存僥幸,我一再假定那輛車是一件具體的事物。啊,我觸摸到了它的輪廓,啊,它奔跑之後散發的熱量就在我們身邊蒸騰。我對陳未名說,如果我們有600塊錢就好了,至少可以試試嘛。我懷的是賭徒的心理,陳未名卻有實幹家的謹慎:這肯定是騙人的。

再打一次電話吧,看能不能先上班再給錢。陳未名又撥了一次。深沉的大姐說,給你們優惠吧,400。讀者朋友,她的聲音已經不耐煩了。你是不是也看得有點不耐煩,為我們這個時候仍然不知道這類色情中介機構的騙子性質?

這肯定是騙人的。我們在回來的路上,最終達成了共識。我們並且決定做一回好公民,去報警,以彌補受騙帶來的挫敗感。如果你當時和我們做著同樣的事情,你就會和我們有同樣忍俊不禁的反應。記得商量一番後我們認為打110比較合適。以下是此次通話的部分情景:

喂,是110嗎?我是一位普通市民。

您有什麽事?

我發現我們西安街上,到處都貼著招聘保安、公關的廣告,其實那是騙人的。

人家招保安就招保安嘛,怎麽會是騙人的?

真的,那都是騙人的。他們說招保安,其實是,其實是搞色情活動。這嚴重影響了咱們西安的形象,你們應該管管這事兒。

是不是你被騙了啊?

......

我掛掉話筒的時候滿臉笑容。陳未名很奇怪地問我為什麽笑,我把內容給他複述了一遍。我說那個女接線員最後一句話是,"是不是你被騙了啊"。

說完之後,我們一路歡笑著走向車站,擠進了402路公共汽車。

幾乎就是從那一天開始,朋友們漸漸疏遠了。這也是無數說不清的事件之一。有理由讓兩個人肝膽相照,就有理由讓朋友變成陌生人。我突然很想念他們。想念那哈哈大笑的幾個高中生。已經有那麽一段時間沒哈哈大笑過了,在又一次麵臨餓肚子的時候我想起了那些無論如何都不擔心未來的時光。想起以前,再看看現在,我有點懷疑是不是那種叫記憶的東西欺騙了我。是不是它依照那美好的希望,順從那天真的想法,虛構著什麽。王國或者天堂。

3

我現在要說,我拿著從房東那裏借來的車費,卻半路改變了回家去的主意。因為我不想回去了。我隻想往前走走看。雖然可能餓死街頭,可總要強過伸手乞討。我更不想看見那些關切我的眼神,我沒有理由再因為害怕而躲進陰影。

我用那十塊錢吃了一碗麵。還是那褲腰帶寬的名麵。又長,又寬,又厚。雖然吃得很吃力,卻可以讓肚子飽得更久。

我媽他們應該正在"上班"。她也許正拿著一個盤子,一邊刷著,一邊想像她的兒子是多麽地爭氣。到了天色昏暗的時候,他們就會"下班"。下班的路上,不用說,她又會想著她的兒子是多麽的爭氣。她說不定還會想起了我一天的生活:清早起床,吃早飯,認真聽講,下午和同學們盡情地嬉鬧......大人是一種奇怪的動物,他們不該想我的生活,但他們就要這樣。

我想我要去找點活幹,可以立即賺錢的活,或者包飯吃的活。媽媽救不了我,李小藍救不了我,楊曉救不了我,楊繁也救不了我。她們都是我愛的,可能也會給我飯吃,但是救不了我。幻想和回憶也救不了我,它們一般沒法使人安寧。我除了想活,還想愛。這些都是我的欲望。我愛的不止玻璃刀,不止女人,不止組合樂器和方便輪胎,不止回憶,我愛的不止這些。不止這一切,但是很明顯,要是沒有任何一個,我都無法支撐下去。

是。我是想起了楊曉。我已經有一段時間不那麽欲生欲死了。沒有看到她,沒有聽見她,愛和悲哀一樣,會被新的生活衝淡。這是時間的魔力......她在一個遙遠的地方,跟我像南極和北極那麽遙遠;她像氫氣球一般自行飛走,越飛越高......但是我知道,隻要一有機會,我對她的渴望還是會像刀子那樣鋒利,割傷她也劃破我。

楊繁已經有一段時間沒和我聯係。在最近的一次電話裏,她告訴我她最近很忙,楊曉和她一樣忙,要準備會考,準備托福,準備出國。她問我有沒有找到補習學校,如果找到了就安心備考,如果沒找到就趕緊找。我盡量用輕鬆的聲音和她說話,但說實話麵對她的信任和關愛我感到羞愧難當......

李小藍呢?她應該也在準備會考吧。我惟一能找到的人,是她,但我現在不想找她,或者說,我不好意思讓她請我吃飯。

我想著她們。想著如何遇見每一個人。她們把我的心思全給占了。她們也想起了我嗎?想到我渾渾噩噩的生存,她們可能會黯然神傷吧。尤其是楊繁,她還一直以為我也在努力,朝著公認的理想中的大學--而我他媽已經被開除了。還有我媽,她知道我已經幾個月沒有上課,甚至從此再也跟學校沒有關係,她會哭。哭了之後呢?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了,關於未來,我真的無從知曉。

4

我說過,春天真的已經來了。夏天也已經探頭探腦。整個城市忽然幹淨了一點。空氣不再像沉重的衣服,要把人拉住,往地下按。西安就如一件出土的古董,春天漸漸修複它已經氧化褪脫的顏色。

我的房間裏依然是無聲無息。除了雪白的白牆有時會在下午印上淡黃色的傍晚陽光,幾乎跟外麵的世界毫無關聯。我一走出去,它就是一間白色的、空空的房子。沒有生氣,更沒有體溫。

穿過房東做飯時四處彌漫的油煙,我就會完全置身於人聲喧嘩的大街。走廊裏碰見身係圍裙的房東,她的乳房躲在春天的毛衣裏,可是她的眼睛卻看著我走下樓梯。我的脊背上有一種冰涼東西流過去的感覺,臉上有點掛不住,而房東卻若無其事地望著我的眼睛笑了。我也隻好向她笑笑,我不知道她是否真的忘了十塊錢和房租的事。

附近的西北大學裏,因為樹木花草都較街上為多,所以春季在這裏也長得更快。在這塊更春天的土地上,有更多的海報欄,更多的招聘信息。我在每一塊碎紙飄蕩鏽跡斑斑的大鐵板前流連忘返,不放過任何可能帶來鈔票的信息。家教是不可能的,沒人會要一個高三還被開除過的學生教自己的千金萬歲。文員,經理助理,那些更不行。公關禮儀待遇很好,讓我垂涎,可是我還沒聰明到以為自己是河莉秀的地步。看來看去,隻有兩樣可以考慮:廣告抄寫員,發傳單。這花力氣的活我咬咬牙也能幹。

按廣告上的電話打過去,抄寫員的價錢是一毛五一張,先試用一天,看看你抄的字如何。此外,在這一天,要購買公司統一發放的墨水、紙張、毛筆......我沒聽完,掛了。

發傳單是給西門"好又多"發。接電話的人叫李文彬,他告訴我,每個周末,早上七點到他那裏領取傳單,在指定區域的小區及街道發放。發完後有專人檢查,若確認合格,則發整份工資,若不合格,則扣除百分之十到百分之百不等。工資采取按件計費法,發一份三分錢,發十份三毛錢......但是原則上每人每天至多限發3000份。我聽了,覺得真不錯,發3000份有30塊錢,而且可以當天領取。我答應了下來,並定好第二天就去上班。

次日將近清晨,我做夢聽見閻王催我快起床,快起床,要幹活了。不幹活,鉤你名,讓你死。就醒來了。睜開眼睛,窗戶上還是黎明前漆黑的一片,才四點多鍾。我隻好又睡了,可總是半睡半醒半睡半醒。快六點我被折磨得爬起來,坐在床上等窗子亮。

就是說,為了這靠手掙錢的機會,我夜裏醒來了兩次。這並不是我第一次興奮得睡不著,卻是我覺得好時光結束,要重新開始後的第一次......

借房東的錢還剩下四塊,我吃了一塊錢的油條,坐了一塊錢車,領到了整整3000份傳單。好又多超市促銷的,花花綠綠的,印滿了食物還有別的吃的、用的、玩的。

我那天是規定在四府街一帶工作,把傳單發到店鋪裏、自行車的前筐(如果沒有前筐,就插在後座上),小區各家各戶的門縫裏,還可以發給行人。3000份傳單被捆成兩大捆,大約重15公斤。我把它們寄放在一個看自行車棚的大爺那裏,就抱了200來份,走到街上去了。

那時已經快八點了,天地間一片美麗的亮黃,陽光照在一切可以照到的地方,包括我,包括我差不多的心情,還照著自行車棚或新或舊的自行車。不管是新的還是舊的,自行車的皮座都有點發亮。我那時想,要是我有輛自行車,還可以省下一塊錢公交車費呢。我打算長期幹這個。一天30塊錢,周末兩天就有60塊,一個星期省點用,也就差不多了。

我先從東方的街道發起。那裏的店鋪不多,一條街走完了,才發出去20多份。這使我有一點著急,照這樣下去,我能發完嗎?恐怕不能。出了巷子,是一個很大的小區。門口的警衛狐疑地看著我。也可能他隻是掃了我一眼,但我以為他盯住我了。李文彬曾經告訴我,就算警衛不讓進去,也不能就那麽算了,至少要往警衛室塞上幾份。

看到穿製服的人,我就有點害怕,不知道他會不會搞我的名堂。我裝作從容地走進大門,注意著警衛的反應。可是,他一點反應也沒有的,就讓我那樣走進去了。

進了門不久,就是一個車棚。我鑽到裏麵,照李文彬說的,有前筐的就塞前筐,沒前筐的就插後座,又發出去了四五十份。

發得最快的,還是那小區內的樓房。在那些門縫裏我插了七八百份。但是那也讓我很累。我記得該小區一般是八層的樓房,開始我是跑上八樓,再飛到一樓,後來就隻能爬上八樓,走到一樓。汗當然是要出的,至於出到什麽程度,是否結了鹽花,鹽花又有多厚,這一切我已經記不清楚。如果你也幹過發傳單的活,就會知道那種感覺。

我覺得我要是吃了中飯,或許力氣會大點,速度也會相應地快起來......眼看已經快五點了,我卻還有五六百份。我著了急,提起精神和力氣,跑得又稍微快了起來。我也開始發給行人了,雖然李文彬說最好不要那樣。有人走來,我就迎麵插過去一張,往往讓人措手不及。我沒有忘記說一聲"謝謝"。我真的謝謝他們,如果他們那天不出門,我就會發得更晚,同時肚子也就餓得更久,不舒服的感覺延續的時間也就會更長......但是我一般隻插女人,因為男人總是很酷地、麵無表情地躲開我不那麽靈巧還有點僵硬的手臂,有的還伸手擋開,教我如何塞進這種人的懷裏。

小區裏春天的氣氛不可謂不濃,有人在香椿樹下打哈欠,有人在打牌,老頭子居多,老太太在旁邊看。我把幾份彩色傳單放在桌子邊沿,他們也看,其中一個白頭發抓起來翻了兩頁,對我說,又是"好又多",西門"好又多"東西壞了就降價,吃了會毒死人的。你還來發傳單?

我是臨時來發的。現在應該不壞了吧?

怎麽不壞?越來越壞了。

他有點慪氣似的,別的老人都被他逗笑了。跟這種頭發稀疏麵門老年斑腦子也跟個包子似的全是氣泡的人,什麽都說不清楚。我繼續往前走。

太陽雖然不強烈,出奇的白,還是讓人發熱。我脫了外衣係在腰上。一個收垃圾的人,穿著藍色的衣服,坐在三輪車上,叫住了我。喂,把那些紙給我吧。還發什麽,反正又沒人知道。就發我這裏吧。嘿嘿,他想拿我的紙賣錢,我不幹,隻給了他兩張,讓他看看。他不會真去買那上麵的東西吧。我猜他這一生還從來沒有進過超市。其實我也從來沒進過超市,碰到那種特大的場麵,不管是超市還是聚會什麽的,我總是有一點不自在,尤其當我聽說超市每個角落都有攝像機注視著你,越發怕了它了。

如果我沒記錯,大約五點半的時候,我全部發完了。每一張傳單都找到了可靠的歸宿。跑到李文彬那裏,我跟他要錢去。我很高興,幾乎感覺不到饑渴這回事。

發完了,你去檢查吧。我說。

好。他家的煤爐子上高壓鍋在冒著突突突的熱氣。飯挺香,提醒著我。他老婆晃動兩個乳房,在水池子裏搓衣服,從寬大的衣領看進去,她的乳頭如同桑葚烏黑。

你先回去吧,明天早上來領工資。李文彬把高壓鍋提下來,拔掉鍋蓋上的鐵砣,頓時一股白色的水汽衝到天花板上。嗯,飯挺香,米應該不錯。

我在這等會兒。沒關係。

檢查完還得一個多小時呢。明天你一來就給你嘛。

不是說好當天給的嗎?

是說好當天給,但是今天太晚了,檢查完都幾點啦?以後發快點,早點發完。

那能不能把今天的工資先給我。

看你,還怕我少了你的錢不成。我拿你30塊錢能幹什麽。明天你來嘛,不會少你的。

不是。我有點事,要點錢用。

那這樣吧,今天先給你一半,明天早上再拿另一半。你也不用在這等了。好吧?

行。我點了點。拿了錢,走了。來到賣包子的店,準備大吃一頓,準備吃一堆包子。

買了五個大肉包子,一塑料袋,提回了房子。天是黑的,包子雪白雪白,還在塑料袋上蒸出了一層白色水汽。

房東的十塊錢也還了。還告訴她,我找到了一份工作,等過兩個星期發工資,就可以給她房租。我確實打算把兩個星期的錢存起來,還掉欠她的房錢,沒有騙她的意思。

喝了一大杯水,把一天失掉的水分又補進去,我就開始吃包子了。一個兩三口地吞了下去。太急了,太急了,我告訴自己,會胃疼。果然胃疼了。細嚼慢咽身體好,狼吞虎咽傷胃腸,這是我媽告訴我的,可當時我給忘了。

半夜我夢見了所有白天想過的人,她們在一張桌子上吃飯,相親相愛......那時外麵天還是漆黑的,窗子沒有進任何光,還沒有到早晨。我看一看時間,是三點多。爬起來撒尿,雖然已是春天,淩晨還是很涼,空氣像醫生的聽診器。我又感覺到餓了......也許我就是餓醒的......桌子上吃剩的包子已經冷硬,我三口兩口吃進肚子,馬上又縮進了被窩。

第二天,西安好像又綠了一點。我在路上想,李文彬真的會去檢查嗎?他做完飯還要做菜,做完菜又要吃飯,吃完飯說不定還要洗碗,洗完碗就該睡覺了,睡覺的時候他會搞他老婆吧。他不可能做著做著就抽出來,去檢查傳單。再說,他也是半路幫"好又多"叫人,發好不發好,關他屁事。他肯定不會去檢查的。

所以那一次,我就發得懶洋洋的,不到兩點就發完了。到後來又給了收廢紙的老頭一捆。他笑成了濟公的蒲扇,提出用三輪車送我回去,未果。

領工資的時候,李文彬還是隻給我15塊。還是說另外的下次再給。我知道他想讓我以為他真的會去檢查。15塊就15塊吧,反正不怕你跑掉。

下次給你下次給你。他說。虛張聲勢,嚇唬老子。

那好吧,我明天來。

明天來拿也好,下個星期來拿也好,反正不會少了你的。他還說,對了,你們還有沒有同學想發的,下星期活比較多,你多叫兩個同學來。

行,我回去問問他們。

再去的時候,我說我叫了一個同學,但他有事,不能來,我先替他領了去吧。李文彬正在喝稀飯,點了捆數又去盛粥去了。

3000份。30公斤,我提得很累。但是心裏很高興,因為這等於60塊錢。

我不再一份一份地發了,碰到行人就扔過去三四份,掉到地上也無所謂。反正西安到處都有人亂扔垃圾。經過店鋪,我至少要給他十份,可以煮熟一頓米飯。而小區裏,我不再傻乎乎地爬到八樓去了,上了三樓就打轉身;每一戶人家塞五六份,也並不比爬上八樓發得少。

發了一個多小時,我所經過的路上,就好像剛剛放映完露天電影,也像學生遊行隊伍剛剛通行,地上一片傳單的海洋。

還剩下了五六十斤,我全賣給了廢品收購站。那是穿藍色衣服的老頭啟發了我。肥水不流外人田。一公斤廢紙九毛錢,一共賣了22.5元。連同工資,我那天掙了82.5元之多......在回去的路上,我吃了一頓烤肉,喝了一瓶啤酒。

交了一半房租,還剩下60多塊。又用40塊在土門舊貨市場買了一輛載重單車。於是第三個星期,因為有單車的幫助,我說有三個同學和我一起。李文彬毫不懷疑,就給了我60公斤傳單。我馱著它們,分兩趟拉回了房子。我一張也沒發,全拿去賣了。等於就是54塊錢,再加四個人50%工資一百二十塊,我那一天掙了174塊。我覺得自己簡直是個神仙。

但是那天也被李文彬察覺了。或許是他老婆發覺不對勁也未可知。他說他檢查過了(真的嗎),很多地方都沒有發到,要扣掉我40%的工資。我跟他爭,但是我心裏在說,廢話,我一個人哪裏能發那麽多,我又不是千手觀音......

爭著爭著李文彬急了,提著高壓鍋,像提著流星錘,衝我吼:"要是你想幹,你就認真點,要是不想幹,就別在這跟我吵。"媽的,他耍酷!被我耍了還耍酷!

我的生活好了很多,有時還去吃烤肉,喝啤酒。就這樣進了五月。一個星期五的晚上,我給李文彬打電話問他第二天需要多少人。李文彬說,西大街現在修路,"好又多"也關門了,這段時間沒有發的了。

那我上次的工資什麽時候來拿?

"好又多"都關門了,我的錢也沒拿到啊。

那它什麽時候開業?

不太清楚,可能要等修完路以後吧。你有沒有電話?一開業我就打給你。

我手機停機了。

那這樣吧,你過個把月再給我打電話吧,掛啦。

等一下,過多久?

一個月吧。

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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