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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9月,我前往地處西安近郊的飛機製造廠子弟學校就讀。我肩膀上有一條扁擔,扁擔左頭是被子、飯缸、衣物,右頭體積很小。你還記得初中物理上"密度=質量/體積"(ρ=m/V)的公式嗎,這個公式告訴我們,扁擔的右頭一定是大米、書等不同於棉絮的物品。
我在校門口掃掉了頭上、褲腿上的灰,走進種滿梧桐和銀杏的校園,左看看,右看看,心想,NND,大城市的學校就是漂亮。大城市的女人就是白。
我被安排住在三號樓209。那是一棟樓梯很窄的老房子,院子裏積滿了水,綠色青苔裏,遊動著紅色小蟲。我的扁擔太長,上不了樓,隻好先把一頭的被子搬上去。推開門,我看到一個腦袋很大的人,他盤腿坐在床板上,朝我笑了一下,露出焦黃的牙齒。屋裏一股嗆人的煙味,他正用白紙卷著另一堆煙絲。我也朝他笑了一下,並故作瀟灑地把被子往上一扔,被子落在他的上鋪,震了他一頭灰塵。
他問我要不要幫忙,我說不用。他說他叫陳未名。我令自己詫異地開了一個玩笑:"你家裏想讓你上北大?"
我給了他一個開朗的印象,實際上,隻是因為在新環境裏,少了拘束,我成了我。而陳未名是否一直如此,我不知道。
他掃了頭上的灰,說,我榆林的,你呢。他的話帶著濃重的後鼻音,把陳未名說成程未名,不用說我也猜出他來自陝北。
接著,舍友陸續進來。五大三粗的體育生廖福貴、愛雞啄米般點頭、話裏充滿"當場"一詞的許青羊、嘴巴總是張著的張小勇......
當晚,我頭一回不在家裏進入夢鄉。我太累了,忽略了宿舍的黴味。當初,學校不像現在,動不動幾千上萬的建校費,沒錢蓋樓。飛機製造廠子弟學校隻有兩種顏色,灰色與紅色。灰色的叫"師資樓",紅色的叫"青工樓"、"學生宿舍"。我們睡的房間是一棟紅磚瓦房,從外頭看有點古樸,從裏頭看就有點恐怖。夏天,蚊蟲叮咬,潮濕悶熱;冬季,寒風蕭蕭,陰冷幹燥。一共有八張床,一床兩層,一層睡兩個人,32個人擠在一塊。人數眾多,形形色色。廖福貴打呼嚕、李小鵬磨牙、若幹人放屁、若幹人說胡話、張小勇尿床,房間裏總充斥著一種氣味,很怪,漢語無法形容。一開始,有的同學不習慣,上訪到學校,久了就習慣了。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我了。我和張小勇住在一張床上,開頭幾晚,我並不知道人這麽大了還能尿床。大約一個星期後,我聞到一股熟悉的尿騷味。這個味道我實在太熟悉。我尋找了半天,在床下發現一隻搪瓷杯子,滿滿一杯橙黃液體。是尿。我捏鼻子倒了,但味道還是不散。我翻箱倒櫃,什麽也沒有找到。掀開被子,草席上一大片黃,一叢叢黑。
張小勇尿床!從此全班皆知。我們封他為"尿聖"。
我要求換床。班主任周飛騰回答:"上學還要講條件,你家裏是做官的嗎?"
從此我盡量不跟周飛騰說話,盡量不挨著張小勇睡。開頭,為了照顧其自尊,我堅持和他同被,後來就不同了。但這樣效果並沒有更好,偶爾還更壞:他會翻身把我的被子壓在身下,次日清晨,被子就有濕漉漉的一角。
到高二,學校新蓋了五層的宿舍樓,我們搬進了7309寢室。我跟陳未名霸占了靠門通風的上鋪。
2
我父親母親來到白山,寄住在蓮姑婆婆的老房子裏。蓮姑婆婆是個五保戶,但有個破房子,還有一小片地。母親是個勤勞女人,在那片地裏種上辣椒、茄子、四季豆、西紅柿等蔬果,自己吃,還包了蓮姑婆婆的飯。大約1987年,蓮姑婆婆一場大病,臨死之前,她叫來村長、支書,念母親照顧她,把破房子過繼給我家。從這時起,我們算是在白山有了片瓦安身之地。
由於地少,父親母親還是靠給人割麥子做營生。但割了一陣,卻就奇跡般地不割了。據我媽媽說,全靠她養豬。但我爸則說,全靠他販豬。他們各執一詞,但有一點則是相同的,他們都認為那段生活很美好。
按我母親的說法,1985年前後,關中地區豬價大漲。她拿出湖南人的幹勁,養了三頭母豬下崽。母豬也真爭氣,有一頭竟一胎下了17個崽子。隻見別的崽子都滋滋地吃奶,惟獨一頭卻在一旁垂頭喪氣。原來母豬隻得16個奶頭,卻偏下了17張嘴。
我父親則說,那一年,是賺了一點,但很快,豬價又大跌,豬崽三元一隻,也少人問津。家裏沒有地,全靠漫山遍野找豬草,能把人累死。投入產出不成正比,就不屑再喂了。但突然一天,來了大群河南豬販子,專門收購豬崽。我父親打聽之下,才知道這樣的豬崽到了廣東,就變成了烤乳豬,可以賣十元一斤;清明時節,又變成金豬、祭祖豬,可以賣幾十上百元一頭。於是他與村裏一個有小四輪車的人搭幫,專門販起豬來。
這樣綜合一下,其實他們二老都有功勞才是。卻苦了我。據說,我小時候瘦骨嶙峋,肚子很大,臉發綠。背上有一些斑駁的青印。整個人像一隻青蛙。經常被其他兒童暴打。母親想盡一切辦法,促進我的發育,增長我的力氣。她不知從哪聽來一個偏方,說是喝母豬尿能改善小孩的體質。這樣,我家的三頭母豬就有了別的用武之地。
每天睡前,母親把一食盆水放在豬圈的一角。第二天天剛蒙蒙亮,她就披衣起床,拿一個搪瓷杯子,去接母豬的晨尿。不一會兒就把我從被窩裏拽出來,把尿遞到我嘴邊,誘騙我說,趁熱把這喝了,就長得壯壯的,就沒人能打過你。母豬尿又臊又臭,我用手臂擋住嘴巴,表示我不想喝。她就拉我,可是我蹲在地上,讓她拉不起來。但母親有農村婦女的體魄和氣力,隻將我攔腰一抱,放在床上。
你把他腿按住,她對我爸說。我的腿就被死死按住。我很大聲地哭,嘴巴張得很開。她乘機把一根筷子卡在我的上下齒之間。這時我再哭也沒用了。
她端起杯子,把一杯黃尿,慢慢倒進我無法閉合的雙唇。我想吐,可是隻有舌頭獨自在轉動,無法和嘴唇配合。隻感到那股液體順流而下,溫熱,有點鹹,甜,更多的是騷。她放了鹽和砂糖。也許沒有放鹽,因為尿素本身就是鹹的。
等到確定液體已經全部流進我的胃部,她才示意可以放開我了。我哇哇地哭著。我的胃裏一抽一抽的,馬上要吐出所有的內髒,所有的血。母親抱住我的頭,擦幹我的眼淚,說別哭了,別哭了......然後她飛快地泡了一杯鹽水,讓我漱掉口裏的腥臊。這時,往往太陽也升了起來,我就去放羊。
母親說,一天三次,每次兩勺,喝一個月就好了。開始幾天我還哭,還鬧,後來我想,反正牙齒被撬住了,哭也沒有用,腿被按住了,鬧也沒有用,還不如乖乖地喝糖尿、漱鹽水。如今我長得比他們倆都高,不知道是不是母豬尿起的作用。
老母豬皮粗肉厚,骨頭硬,生豬崽子很厲害,但吃起來味道很壞。不過,我們還是把它們吃了,並將吃不完的掛在梁上,熏成臘肉吃。
3
正宗的陝西人,並不做臘肉吃。
在飛機製造廠子弟學校,同學們自帶糧食,交到食堂,加點加工費,一般是一斤米一毛,兌換成等量飯票,開飯時排隊購買。菜以豆腐和青菜為最多,有水豆腐、炸豆腐、家常豆腐、紅燒豆腐;夏天,冬瓜南瓜大白瓜紅蘿卜;冬天,大土豆大白蘿卜大白菜。有時去晚了則沒有菜,隻有菜湯。但菜湯往往都會便宜點,有時兩毛錢就有一大缽。
所以,下課鈴聲一響,同學們個個如脫韁野馬,勺子敲著缽子,飛也似地跑。而我安然如山,假裝念著英語。大約20分鍾後,同學陸續回來,我才慢騰騰走向食堂。快到食堂門口,我突然加快腳步,將粗氣喘著,好像因為有事耽擱了打飯因而很急的樣子,跟賣飯師傅(一般是阿姨)說,還有什麽菜?
師傅說,沒有什麽菜了,這些都給你吧,三毛錢。
我皺皺眉頭,把碗遞過去。
開頭都沒問題。有一回,我又獲得了一大碗湯汁,而且是魚湯。興高采烈地張嘴就喝,一股腥味直衝腦門而來,我哇的一聲全吐在地上。再也不敢吃了,被湯浸透的飯全倒在地上。
有一天,陳未名走過我身邊的時候,突然停下,說,走,吃飯去。隨後的日子裏,跟我說這句話的人越來越多。因為我在他們麵前基本都表現出開朗的性格。
問的次數多了,我很不好意思。於是,我就跟陳未名越來越熟。我們蹲在一起吃同一份菜。吃了一陣,覺得菜太少了,就又分開來吃。後來,廖福貴、許青羊也加入我們的隊列。我們三個人蹲在一起。我們一起比賽誰先跑到食堂。往往是廖福貴,因為他是跑長跑的。每天下午,他手裏舉著輪胎,身上流油,在操場上一圈一圈地跑。他的肱二頭肌,就像隻大老鼠,會動。
4
在價值規律作用之下,豬崽又貴了起來。父親賺下了第一筆錢,在縣城裏租了個門麵,賣水果。以蘋果和梨為主,也賣點時果。畢竟,關中不是南方,水果購買力有限。
有一天,他懷裏揣著幾千塊錢,站在蓮姑婆婆的破屋前,前後左右地看。他尋思著修葺一下這座破屋。他爬上屋頂,看到底怎麽修。椽子已經發黑,遠看就像小比薩斜塔,小修小補肯定是不行了。
我和母親看著父親在屋頂上查看。他回頭朝我們笑著,然後梯子倒了。房子也倒了。父親身上揣著錢,直接就進了醫院。
母親在路上數落他,顯什麽擺呢。怕是動蓮姑婆婆的老屋,驚了她了。你顯什麽擺呢,哪天總被壓死。
當然,她是刀子嘴豆腐心,嘴硬屁眼兒鬆。好酒好飯地服侍父親一個多月,直到他腿完好如初。可憐縣城裏的蘋果,全壞了眼兒。母親把門麵退了,蘋果全運回來,用一把小刀,把壞的剜掉,全家吃。壞一個吃一個,壞兩個吃一雙。吃得我看見蘋果就想吐。
我家在村裏建立起來一點點威望,瞬間坍塌。經濟社會,金錢第一。我家本來就在村子邊上,少人經過,現在荒草裏鑽著狗,溜著老鼠。小孩坐在草邊,哇哇哭,哭她媽媽不見了,她媽媽來了,一把把她拖回了家。她哭得很熱鬧,於是荒草反而更加淒涼。
偶爾,有人來我家借東西,我十分歡快地叫他們叔叔伯伯,母親對他們都很客氣,可是並不熱情。
有一次,有人到我家借鐮刀割什麽。母親說,對不住,鐮刀不太快。給了他一把舊的。我快快地說,我知道有一把新的,我知道有一把新的。就跑到櫃子頂上,拿那把新的風快的鐮刀給了借的人去。母親把我罵了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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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到過飛機製造廠子弟學校的食堂,你就能看到開飯時窗口前混戰的情景。一百來人圍在一個窗口前,一千來人圍在十來個窗口前,男人吼,女人叫,手臂舉得比天高......如果要拍紅衛兵,不用找群眾演員,直接去我們食堂吧。
為此,學校安排一群學生會幹部值班,維持買飯秩序。在周一升旗大會上,政教處主任馮錫鋼說,"君子謀道,小人謀食",同學們,讓我們不再為了吃飯而打衝鋒......
"寧做真小人,不做偽君子。"同學們小聲嘀咕,嘲笑他。每天早上,還是那派火熱的景象。
後來,學校有了校園電視台。每天晚自習前,放20分鍾校園新聞。哪個領導又表揚我校了,哪些幹部又被評為先進了,文學社又去哪裏采風了。等等。這些無聊的新聞,經由一個漂亮的女同學嘴裏說出來,別有味道。尤其她每次說錯,還愛吐舌頭。全校師生都被她的舌頭迷住了。
有一天,新聞裏打出字幕:學校將對吃飯打衝鋒者、不按秩序排隊者進行嚴懲。扣除班級操行分一分,並與班主任獎金掛鉤。接著,屏幕裏出現了簡直像電視裏舊社會領救濟糧的鏡頭......一個可笑而又有趣的鏡頭出現了,在操場的跑道上,一個健壯的人自由女神一般舉著缽子,衝出了教室。在操場跑道上,他掄起手臂,快速有力地轉著圈。攝影師還給了他慢鏡頭,於是變成了他舉著缽子慢慢地轉著圈;一會兒又變成了快鏡頭,他跟孫悟空一樣神了......全班同學哄堂大笑,周飛騰也笑了。這時,屏幕上出現了一個特寫,那張嚴肅地奔跑的臉,是廖福貴......同學們臉上掛著笑,齊齊望著他。周飛騰鐵青了臉。沒有想到,電視裏又播出來一個畫麵:廖福貴舉著輪胎,在夕陽下跑著,汗流浹背......
陳未名、許青羊和我麵麵相覷,老廖倒黴了。老周不會放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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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山村住著三四百人,其中,有一戶人跟我家走得最近。這戶人有三間屋,三兄弟各占一間。一個叫綠毛,一個叫小山,一個叫啞巴。綠毛和啞巴都不是他們原來的名字。他們原來的名字是什麽,我現在還不知道。
綠毛是一個賊,也就是和我父親搭幫販豬仔的人。小山又瘋又傻,啞巴不會說話。三兄弟早就分家。他們的老人早死了。
綠毛每天晚上都不睡覺。偷東西的時候不睡,不偷也不睡,誰也不知道他在幹什麽。而且他沉默寡言,從來不說話,就像個啞巴,直到別人把他放了,或者把他打了,他都不說一句話。
在他被抓之前,有人丟了豬,丟了牛,有人丟了甕裏的麵粉,都不知道是他偷的。誰也不知道,除了雙水村出賊,白山村也出了個賊。
在北邊的雙水村,有一個賊是出了名的。都傳說他有神奇的本事。傳來傳去,遠遠近近的人都怕他了,丟了東西,就以為是他偷的,自認倒黴了事。
傳說說,他被剁成了八塊,頭一塊,一身七塊,分散地丟在荒草裏,水溝裏,山裏。他家裏的人把這八塊撿到一起,他沾了點口水,就合回去了。又可以飛簷走壁。
他不吃小菜,也不吃豬肉牛肉,羊肉也不大吃,他最愛吃的是人肉。哪家有人埋了,他就扒開墳墓,把胸脯、手臂、P股和大腿這些瘦肉多的地方割下來吃。吃不完的熏幹。耳朵、手指,下酒。傳說說,有一次公安局的人到他家去做客,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吃人肉,他做了一盤菜,說是羊肉的端上來。客人吃了就酒。吃著吃著,他吃到了一塊硬的東西,一看,可不是一片指甲嗎?
他的名聲越傳越遠,沒有人不怕他,丟了東西,隻希望下次老天放過自己。
當然,有些人會去拜他為師,學習他的本事。但是誰拜成了?沒聽說過。
一年夏天,有一戶人丟豬了。他們埋伏好,抓住了偷豬賊。這不是綠毛嗎?原來豬是綠毛偷的。兔子不吃窩邊草,怎麽偷到我頭上來了?可恨!可是綠毛一聲不吭,又是村裏的人,又不好打他,就把豬要回來,把人放走。
有一陣子太平了。秋天在深荒草叢裏,一片片蘆葦開花了,晚上叫著蟲子,樹上叫著貓頭鷹。村裏的大路上,兩邊的土牆房子安安靜靜的。
綠毛又出現了。他換上一身壽衣壽帽、壽褲壽鞋,死人穿的。他臉上用麵粉撲得白白的。他打扮成鬼的樣子,在村子裏夜夜地走路。
一連有好多人說撞見了鬼了。他們見到的鬼臉上同麵粉一樣的白。
見了鬼,魂就嚇丟了,病也來了,慢慢地就變瘦。請來師公驅鬼。擺上一升米,或是一升麥子,一塊肉,插三枝香。師公腳下動來動去,嘴巴裏咿呀咿呀不知道在說些什麽。他在說些什麽?有機會問了他才知道。
師公說完了話,打一個卦。陰卦陽卦聖卦寶卦,不準不準,再打。觀音菩薩還沒請到,東嶽大帝還沒請到。莫怪罪,莫怪罪......終於打準了。啊,觀音菩薩保佑......他畫了一張符,貼在大門上。撞到鬼的人都來請師公做法式。
見到鬼的人少了。因為大家聽說有鬼,都不敢出門了。但是大家都說是師公很靈,法式好,以後沾到了邪,還要請他的。
過了一陣,鬼不但在路上,還跑到家裏來了。鬼翻他們的櫃子,砰砰砰地響。躺在床上,他們以為是家裏死掉的老人回來找吃的來了,找穿的來了......別出氣啊......白天一看,麥子少了,錢呢,不見了......不得了,先人怪我們了。他們議論。就在橋頭燒一大堆紙錢。還許諾來年7月半,一定燒多點錢紙,燒多點衣紙,正月十五放更大的河燈。
過了幾天,又有人燒紙錢了。一連幾天,都有人燒。河灘邊上紙錢的灰,一堆一堆,吹到了河裏的白石頭上,白石頭黑了。吹到了荒草裏,被荒草擋住了。雨一淋,灰都濕了。
難道所有老人都一起回家了嗎?不會是這麽回事。於是每個人都知道是誰在裝鬼了。各家各戶睡覺前都把門和窗子關得嚴嚴的。風都吹不進。白天的時候,他們也不去幹活,聚集起來,說世上哪裏有鬼,鬼都是人裝的......全都無神論起來。
但是師公的名聲已經播遠,以後小孩丟了魂,什麽人中了邪,還是要找他。
這時,父親跟母親商量,要不去學做道士吧。母親啐了他一口,好好的大路不走,去走那歪門邪道。
父親辯解說,把我們那兒那些把勢弄出來,還不把這塊的人神死?
他說的是湘西的巫術。他說的是慶黴山、趕屍、放蠱。母親說那些都不能隨便用的,更不能拿出來騙錢財。父親腦子活,脾氣不倔,又想別的法子去了。
7
老周把老廖叫去了家裏。我們在宿舍等著他。
他回來時,什麽話也不說,腳也不洗,脫了就往床上一倒。
這時,許青羊和他睡,我和陳未名是他的上鋪。我探出去半邊身子,問,老廖,怎樣。
廖福貴說,怎樣怎樣?吃了還能?需要說明的是,廖福貴說話斷句很奇怪,不是口吃,不是弱智,而是混亂,語序顛倒。我跟他同學了一個學期,才能差不多聽懂他每一句話的意思。
沒事吧?
殺了他總有一天。
陳未名說,他就是這熊樣,自己混得不好就亂撒氣。老廖,真要殺他,記得叫上我。我給你看風,嘿嘿。
就你,那點身架,別吹了。廖福貴不領陳未名的情。
許青羊小聲說,說話注意點。有人告狀你們就慘不忍睹了。
我說,別殺他,讓他看著你怎麽牛逼。他越斷定你衰,你越不能衰。我就不信你不行。
不知道老周把老廖怎麽了,讓他如此說話。廖福貴要殺老周,簡直易如反掌,他有的是力氣。
第二天,老廖才告訴我們,周飛騰見麵跟他說的第一句話是,你這種人呆在學校裏還有什麽意思?第二句話是,現在全校都知道你了,你成名人了。第三句話是,你真是四肢發達,頭腦簡單,怎麽就連話也說不清呢。第四句話是,明天拿100塊錢來,罰款。
老廖說,他聽的時候低著頭,聽完就昂頭走了。他的心情好點了,就坐在母校的草坪上吹牛。
第二天,我們至少證實了老周第四句話是真的。他夾著三角板走進教室,先往那一站,讓表情嚴肅起來。同學們都低頭不與他相見,我與陳未名等相視一笑。
老周公布了今後違紀罰款的細則,我至今記憶猶新:
遲到早退各5角/次。曠課3元/次、5元/2次。上課看與課程無關的書籍(2×書價)/次。不交作業2元/次。抽煙(1×盒煙價)/次。不搞衛生5元/次。使班集體榮譽受損10-50元/次。被學校點名批評100元/次......附錄:1.舉報違紀現象者,可以得0.5×罰金;2.談戀愛者,立即開除。
所有罰金,期末時全部獎給前十。老周狠狠說完這句,環視四周。他把手一伸,叫班長上去接下文件,並命令將其貼在黑板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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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了泥磚,父親又把房子豎了起來。新鮮的房子在太陽下還冒著熱氣。父親要我幫他遞磚,我遞了一會兒,就覺得累了。趁吃飯的空閑,偷偷跑到別人的牆後躲了起來。
父親大聲叫我,越來越惱怒。母親也來叫。我躲進人家的廢水缸裏,任他們撕裂喉嚨,就是不出來。
他們都不叫了。我就跑到人家家門口去。大約七歲的我,坐在那些在弄堂裏乘涼的大人旁邊。他們戲弄我,問,沈生鐵,你是哪裏的人?
我沒理他們。他們又說,你是從湖南來的,你不是這裏的人。
我不知道"湖南"是什麽地方。就說,我是白山的。
你哪是白山的。你是你媽撿的。
我說,你才是你媽撿的。
他們說,你不信?你看你這裏一個親戚都沒有。別人都有親戚。你看,你奶奶也不在這,你爺爺也不在這......
我說,我爺爺奶奶死了。
看著我氣急敗壞地分辯,他們都哈哈哈地笑起來。我就轉身走了。走到河邊上去。
何上進在河裏洗澡,坐在橋墩上。看了一會兒,他說,怎麽下雨了,他還唱著,邊出日頭邊落雨,太陽公公嫁滿女。我在橋上哈哈哈地大笑。何上進一下跳到河裏,大聲罵著,捅你娘的,你想死。不打死你是你孫子。等他爬到岸上,我早提上褲子,跑了老遠。他窮追不舍,卻怎麽也追不上我......
我們從白山村邊緣跑到槐樹林的中央,最後來到了白山小學操場。全村的小孩都在那裏玩轉陀螺。何上進將我按倒在地,一頓痛打。我臉貼著地麵,呼呼地喘氣,吹起小股的塵土。我全身扭動,想要將他掀翻。騎在他背上,左手按住他的脖子,讓他的臉貼著黃土。不過主要還是他抓住我長度適中的頭發,把我的頭往地上捶。雖然黃土不如水泥硬,但是不可否認我的頭還是很暈,很痛。
按理,我應該把這件事告訴父親,讓他把何上進打上一頓,給我出氣。但是何上進打完我之後,還大聲宣布,我是個軟蛋。他說我怕他,他說,我沒力氣。這也未免太欺負人了。你想想,要是這時把大人搬來,他們不就會笑死了嗎?不笑死才怪。於是我對何上進說,誰怕你?誰力氣小?你讓我壓在地上試一下?
何上進說,反正你是軟蛋。打架不行就別打,又沒人逼你。
我說,我×你媽。
何上進指著我說,你再罵一句。
我×你媽......我實現了他的願望。
何上進飛過來,中途被一個年齡稍大的小孩抱住了。看把戲的人起起哄來,打什麽打,扳手腕!看誰力氣大。
誰都知道我力氣比何上進小。他比我大,比我高,比我壯。我的笑話他是看定了。
何上進飛快地說,扳就扳,×你媽的看你服不服氣。
我也說,扳就扳。不過要用左手。剛才我右手被他崴了一下。
隨便你。
你知道嗎?我贏了。你可能不相信,但是如果我告訴你我是左撇子,你就不會懷疑了。我左手比右手力氣大很多,而何上進左手比右手力氣小很多......後來我學了一篇叫《田忌賽馬》的課文,才知道這個方法在兩千多年前就有人使用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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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聽信了我的話,還是廖福貴與我心靈相通,總之,下午他不再跑步,而呆在教室、圖書館。
而我呢,高一第一學期其中考試是第二名,期末是第四名,第二學期就變成了二十幾,三十幾。
陳未名教會我和許青羊抽煙,我抽不了他的煙絲,隻好買煙抽。我們在廁所裏抽,在昏暗的燈光下,學習電影與書本,成為男人。
有一夜,張小勇溜進廁所,看到我們抽煙,笑著說,三位大俠,出不出去?
出去幹嘛?
看錄像呀。
圍牆上都是玻璃,媽的你是特殊材料做成的呀。
嘿嘿,去不去?去肯定帶你們爬出去。張小勇老爸是飛機製造廠的職工,他理應比我們更熟悉地形。
那是夏天,高二第一學期開學不久。張小勇帶我們轉了幾個彎,來到講師樓後麵的圍牆。我竟然從來不知道有這樣一個地方。圍牆上爬滿了爬山虎,綠色遮蓋了紅磚,比任何建築都好看一萬倍。那裏不但沒有玻璃,還從來沒有人巡視,隨便可以爬進爬出。隻要是個人,都能跳到牆的那頭......
翻過牆去,是一大片荒地。星空下,我們看見一些鋼鐵的殘骸。張小勇說,以前曾經有一架破爛的飛機殼擺在荒地的中央。那是一架直升機的空艙。機窗上流下無數道棕黃色的鏽跡,機翼和降落架都不見了,但是依然十分優美,曾經它會飛,現在收緊了翅膀,像一隻巨大的蛋......
這真是個好地方,我覺得我們完全可以在上麵躺一會兒,但張小勇說,事不宜遲,早去早回。
我們跟著他,走了很遠的路。後來,在一條巷子口他停了下來,說,讓我想想錄像廳怎麽走。
那是城牆西南角的邊家村。街邊擺滿了烤肉攤,到處是戴白帽子的新疆人,到處是吃烤肉烤魚的男男女女。烤肉焦香,啤酒的清香,讓我猛咽了幾口口水,食蟲躥到了喉嚨口。先吃點東西吧。我提議。
陳未名和許青羊立即響應,隻張小勇不幹,他說,別吃了,別吃了,錄像廳12點就關門了。
你不是看通宵嗎?
看通宵也要你進得去呀。
到時再敲門吧。有生意他們還不開門嗎?
就是,他媽的好不容易跑出來了。好好喝喝。陳未名說。
要了十塊錢的烤肉,四瓶啤酒。陳未名抓起酒瓶往肚子裏灌,我說,你別醉得像個死豬,明天還要出操呢。
結果是我爛醉如泥,醒來時腦袋出奇地疼。隻記得他們把我拖到錄像廳裏,在長沙發上躺了一晚上。放的什麽片子,一眼都沒看。
我們跑回去時,大家正在做操,但是已經不是早操,是課間操。我們有點怕,又覺得很刺激,一邊笑,一邊商量怎麽統一口供。還沒談好一半,一雙手從後麵抓住了我和陳未名相鄰的肩膀。老周像一個娛樂節目一樣快速地眨動眼睛。我的臉立刻就紅了,因為什麽呢?我也不知道。
第三節課正是數學。同學們看見門口走進老周。他們安靜地注視他放下三角板,做好了準備工作,等候他上課。老周繞過講台,來到陳未名的麵前,小聲問他,你為什麽沒來上課?陳未名眨了眨他的小眼睛,說,我腳崴了,去醫務室了。老周說,那沈生鐵呢?他背我去醫務室了。老周說,你把腳給我看一下。
我真的是腳崴了。
我沒說你沒崴腳。
我腳真的崴了。陳未名誠懇地看著老師。
我相信你。我都相信你了,你就給我看一下。
腳有什麽好看的嘛?
說時遲那時快,老周敏捷地彎腰動手,抄起陳未名的腳,解他的鞋子,脫他的襪子。同學們都微微張了嘴巴,有的人站離座位,朝一個方向探出身子。陳未名的腳當然沒腫,腳背上什麽藥水也沒有,隻是白襪子烏黑,一股陳氏特有的陝北臭味彌漫開來。陳未名的臉皮霎時紅透,老周稍稍提高音量,說,原來你這麽不講衛生,腳這麽臭。有幾個女生捂住嘴巴笑了。
老周放下陳未名的腳,朝我走來。他高聲地說道,告訴我,昨晚你幹什麽去了。我盤算如何才可將穿幫的可能性降到最低,決定實話實說:"我們去看錄像去了。"
老周說,你們四個中午到我房子來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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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帶著一臉傷回到家裏,雖然天很黑,燈光暗,但母親一把扭住我的臉,驚呼了起來,死兔崽子,你是不是不想活了。我啊地大叫,捂住了臉,她看見了我臉上腫成那樣,又心疼地說,搞成這樣,看你爸不打死你。
父親真的想把我打死。他抽來一條幹柴,抽我的膝彎,說,你還跑,你還跑,我打得你猴子跳圈。我大聲哭,他又說,你還哭,你還哭。你還哭不哭,你還哭不哭。母親撲過來把我護住,說,打死他你有什麽好處?父親罵了一句娘,把柴禾一扔,說,媽的,哭哭啼啼,沒有出息。
母親說,你就有出息了,有出息當初怎麽躲在茅廁裏?兒子被打成這樣,也沒見你敢去吭一聲。
平時,父親怕母親,但大約是因為母親戳了他的疼處,他大呼一聲,你放什麽屁?你是不是想看我怎麽把他剁死?
母親嗤了一聲,說,你骨頭早軟了。
父親突然跑進裏屋,出來時,多了一把刀,奪門而出。母親扔下我,撲過去奪刀,你不想活了。也不想想這是哪裏,一人一泡尿也把你衝走。
父親狠狠看我一眼,用方言罵娘賣×的。母親對我說,以後別跟他們玩,知道嗎?
11
老周終於上課了。這一課上正弦函數。我昏昏欲睡,我們都昏昏欲睡。矇矓中有人叫我的名字。廖福貴用筆戳我的胳肢窩,我一醒,看到數學書上濕了一塊,是我的口水。
我回頭低問,幹嘛?
廖福貴對我齜牙咧嘴,好一陣我才明白他示意我看前麵。我按他的示意看去,發現老周正雙手叉腰,似笑非笑。全班同學的頭朝著一個方向。
廖福貴小聲說,上去做題。
黑板上真的有一道題目,在我惺忪的睡眼裏,像一條白蛇。我站起來,走出了後門,身後響起一片笑聲。有什麽好笑的呢?他們以為我還沒醒,其實我隻是想從走廊走到黑板上去。因為班上有七十幾號人,過道太擠了。
我又從前門走了進去。看了看黑板上的題,就像在看一條白蛇。老周說,做呀。接著,他講起了別的,我站了半天。開始舉著手,想要在黑板上寫點什麽,後來就放了下來,幹站著。
老周轉向我,笑了。用三角板敲了敲我的頭,你不是腦子活嗎?不要以為你是沙非常,想趕就趕得上來。
沙非常在高一第一學期是第一,高一第二學期期中考試一下到了四十幾,但期末又變成了第一。
我摸著腦袋走到了走廊上。走過了第一個窗戶,下身一挺,低低地咒罵道,×你媽。
下課時,我們自動站在門口等老周出來。與我們一同等待的還有一位中年男人,他提著煙和酒。當老周腋下夾著三角板,拍著沾滿粉筆灰的雙手走出來,他一個箭步衝了上去,叫了一句"啊!周老師",就把一條"希爾頓"往老周懷裏塞。當時走廊上大約有30個人。我記得老周臉紅紅的,胖胖的,連連擺手。
中年人抓著老周白色的手,把煙摁進去。不要啊,不要啊。這樣不好啊,這樣不好啊。老周叫著。就這樣來回推拉了15分鍾左右,他總算依了人家。
四名高中生一字排開,站在老周並不大的房間裏。老周坐在中央的沙發上,斜靠著。看上去,似乎我們正向他圍過去,把他推倒在沙發裏。
我們參差不齊地叫了一聲周老師,老周讓我、陳未名、許青羊三個先出去。我們看了張小勇一眼,他吉凶未卜,我們也無能為力。
老周住在講師樓三樓,樓下是一片大大的綠地,一株無花果樹,幾棵杏樹。我把一口痰奮力地吐了出去,陳未名比賽似的跟著吐......樹上沾滿了我們的痰,有的像一隻死蜘蛛那樣在葉子上吊著,打著旋,被風吹得晃蕩。我怎麽也想不到,以後我會經常來到這個地方,經常站在無花果樹下,望著老周家的窗戶。
張小勇出來了,陳未名被叫了進去。
老周怎麽說?我們問張。
回去再跟你們說。張小勇壓低著聲音,似乎無意識地,也吐了一口痰,我頓時感到自己剛才的舉動有點惡心。
陳未名又出來了,叫許青羊進去。陳未名明顯沒有張小勇輕鬆。我問陳未名,老周說什麽呢?
媽的,叫我喊家長來。
張小勇說,是嗎?
沒叫你喊嗎?陳未名說。
沒叫。張小勇說。接著他補充,可能直接去找我爸了。
陳未名掉過頭去不再和張小勇說話。這時,輪到我進去了。
老周說,沈生鐵,你為什麽好的不學,淨學壞的呢?
我低頭沒吭聲。但我心裏在說,這有什麽壞的呢?
老周說,剛開始,我覺得你跟他們不一樣,但看來是狗都愛吃屎。對不對?
他確實曾對我表示過好感。那是高一的時候,我交數學作業總是遲,並不是我不會做,而是我實在太懶得做了。他就表揚我,說,嗯,不抄人家的,獨立思考,不錯。大約在他眼裏,不抄襲就是好學生。
我還是低頭不吭聲。
老周說,你知道罰款是多少吧?不用我說了,明天交到班長那裏......
這時,老周身後的房門被推開了。一張臉一閃轉了過去,接著我就隻能看到背影。我看到她的長頭發攬向胸前,露出一截白脖子。
走動時,短T恤下一小截白色的腰肢......我眼光不由自主追隨她流轉,期待她轉過頭來,但她走進了另一間房。她似乎是跑進去的,因為有陌生人在客廳。
這少年人瞬息萬變的心事,老周哪裏捉得住呢。他用少見的誠懇和我談著心。他說,到了大學,你才知道外麵的世界;現在你不過是呆在籠子裏,而且,這個籠子還非常小。接著他賣弄了一下,有兩句詩不知道你聽過沒有,是毛澤東寫的,"自信人生二百年,會當水擊三千裏"。這樣的胸襟,才是你應該學習的榜樣。你現在和他們一夥子,能有什麽出息呢?
最後他總結說,沈生鐵,你要是還想變人,你就別跟他們在一起。你父母要是知道你現在這個樣子,恐怕都得傷心死了......
必須承認,這是一次令我印象深刻的談心。一個平時萬般討嫌的人,說出這樣的話來,他到底安的什麽心?真是難猜。但這並不妨礙我一邊聽一邊暗暗冷笑,覺得他每句話都是在放屁,不過是假惺惺地勸我從善,為的是不要扣了他那點獎金......也許換一個人會體會出他的好來,可我當時真的失去了分辨好壞的能力......不讓我怎樣,我偏偏就要怎樣。
我帶著未能見到背影前麵龐的遺憾走出老周家門,轉過身,嘴角浮起一絲笑容。老周真他媽的可憐,就那兩下子,也沒見把我怎樣。陳未名他們問情況,我又說,老周就那兩下子,假惺惺地叫我努力學習。
每個人的遭遇都不同,但我們形成了一致的看法:老周是個傻×。是不是因為我們都處在萬惡的青春期,是不是我們都頭腦簡單,是不是阻我路者,便壞,遂我願者,便好?沒來得及想這些,我們已經跑回寢室,順路帶回一個大西瓜。
12
母親買來田七,磨成藥水,蘸在手掌上給我揉。她坐一條椅子,我坐板凳;她把我的頭放在她膝蓋上,揉一會兒蘸一點藥水。雖然很疼,但我忍住不叫。我看著母親。母親問,疼不疼?我說,一點點。母親說,忍著點,要用力才有效。有時藥水流到了嘴裏,苦得我呸呸呸地吐,母親哈哈大笑。
後來,我問,媽媽,我們的親戚在哪裏?為什麽我們都不去走親戚?
母親說,他們太遠了。他們在湖南,坐火車要一天一夜。
我問,我有爺爺奶奶嗎?
母親說,當然有了。你有爺爺奶奶,也有姥姥姥爺。
我問,我有表姐表妹嗎?
母親說,都有,很多。
我問,我們什麽時候去他們那裏?
母親說,過一陣就去......
從此,過一陣我就會問這個問題。問了幾次,母親終於被我搞煩了。她大聲對我說,好好好,你考了第一就帶你去。
她的一句氣話,被我當成了承諾。我整天想著兩件事,第一,親戚。但母親終於沒有實現她的承諾,她忘了她說過這話。
有時父親母親吵起架來,全是方言。我就猜,我的親戚們是不是就說這種話?我通過他們的吵架,想像親戚們說話和生活的情景。南方的山村,不知道,是否整天到處響著這種聲音。
我找來無數的書,南方的,湘西的。我想看看他們是怎麽漁樵耕獵的,怎麽嘯聚山林的。我也問了父親母親,但是誰都不說,要不就是丟下句:少打聽!或者是:沒什麽好說的。
有時母親在切豬草,我在做作業。我會停下來,想一想我的堂兄弟、堂姐妹、表兄弟、表姐妹。我有嗎?母親說有,可是都在很遙遠的外地,我從來沒見過他們,也可能永遠不會見到他們。
父親為什麽不偷偷回一趟家?他媽媽,他爸爸,或者他兄弟死了,他難道也不回去?那時我很不明白。那時我並不知道他有凶案在身。
他以前打獵,應該需要獵狗吧。那裏的獵狗,跟狼狗比怎樣?跟村裏的土狗比呢?跟北海他們家的黃狗比呢?
小學的時候我經常想這些問題。我虛構著我的親戚,虛構著熱鬧的相聚與追打。過年的時候,我要去拜年,可是除了在村裏轉一圈,討幾顆"紙包糖",我哪裏也去不了。
我虛構了我的祖母,她給我糖吃,每當我經過廚房,她就用發黃的眼珠,盯住我笑。那眼光總是不變,像釘在牆上的年畫。
我想親戚想得最瘋的那一陣,天天嚷著要他們帶我到湘西去。可是湘西在哪裏,我並不知道。我隻猜測那裏有我從未謀麵的親戚。他們見到我,會熱情地拉住我的手,告訴我,同樣想我。
當我考上了白山中學,重點初中,父親問我想要什麽獎勵。我說你們帶我到奶奶那裏去。父親看了我母親一眼。我趁機對母親說,你不回去,奶奶死沒死你都不知道。你們這麽不孝順,小心我以後學樣。
這該是我少年時代說的最放肆的一句話,但這次沒有遭罵。父親說,以後再說去了。我知趣地閉住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