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飛快地從人們的衣襟下隨風溜走,歡愉的日子總是讓人們感歎時光易逝,歲月不再。不知不覺中,又一個春天來了。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秋月迎著還夾帶寒氣的春風,走在路州市西部大學的林蔭道上,貪婪地享受著那透過樹葉灑在身上的點點陽光。她覺得她的蕭劍韻就是那穿過樹冠的陽光,隻幾束幾點就驅走了她心裏的寒意。她在西部大學成人學院學習已經一年了。這一年中,蕭劍韻還是忙著開會、接待、外出。但隻要有時間,他就會回到小窩裏來陪自己,帶她去參觀旅遊。秋月已經很知足了。她再也不要什麽了。她隻盼著能早些完成學業拿到文憑參加工作。有了工作,她就再也不要蕭劍韻負擔她了。她要自食其力。她要就這樣守著蕭劍韻,直到地老天荒。
昨天哥哥來了電話,說媽媽好想好想她,如果工作能夠走得開,還是回家看看吧。秋月這才想起,在和蕭劍韻相愛相守的這些日子,自己幾乎從來沒有主動給家裏打過電話。她像一隻幸福的小鳥一樣忘了回巢了。這樣想著,眼前就閃現出老母親蒼老的模樣,還有老家那殘破的秋月走在大學的林蔭道上,享受著灑在身上的點點陽光。山村小院,心裏湧出深深的內疚。快到五一放假了,回去看看吧。
秋月拎著大包小包下了火車,又坐了兩個小時汽車,就沿著山梁上的簡易道路往家走。五六年了,看到這片熟悉的山水,秋月直覺得像做了一場夢一樣。家鄉並沒有什麽大的變化,但自己卻已人事全非了。想到當年走出這山溝時自己內心那美好而虛幻的理想,想著這些年走南闖北坎坷曲折的人生曆程,秋月不禁潸然淚下。
快到了!過了這個山峁,下了坡,再轉一個彎兒,就能看見綠樹掩映的村莊了。秋月覺得有些兒累,就放下大包小包,坐在山梁上的道路邊休息。
轟轟轟的聲音由遠漸近,由清晰而刺耳,到了跟前耳朵就什麽也聽不見了。秋月知道,那是機動三輪車的聲音。三輪車已經駛過去了卻停了下來,車上跳下來一個精瘦的青年男子。
“你是秋月嗎?”
那男子走到近前,大聲地問。秋月趕緊站了起來,看著那張陌生又似乎熟悉的臉,極力地在記憶中搜尋著。他的那身裝束和臉龐,是山裏人最普通不過的樣子了,又被三輪車揚起的灰塵弄得眉毛胡子和臉麵一片灰黃。他站在那裏很生硬的樣子,隻有動著的嘴巴和眼睛表示他還是一個活物。秋月實在想不起來他是誰,就有點不好意思。秋月不好意思時的樣子也很動人很可愛。
“我是二悶。二悶啊,坐你後邊的那個啊。”
那男人知道她就是秋月了,就很興奮地搓著一雙粗糙的大手急急地解釋著。
哦。想起來了,是二悶,自己的一個同學,夢想成為籃球明星的那個同學,上課時總是喜歡在後邊拔她頭發的那個同學,喜歡看自己跳舞唱歌和演節目的那個同學,最喜歡和自己演夫妻戲的那個同學。秋月看著他的樣子,心裏一陣陣發酸,眼淚差點就掉了下來。
“回家啊?走,我送你。上車吧!”二悶熱情殷勤地拎了包往三輪車上一放,對秋月說:“車上太髒了,你坐這上邊。”說完就脫了自己那並不幹淨的外套墊在三輪車幫沿上。秋月就說謝謝你,坐上三輪車走了。
二悶一直送秋月到了家門口,卻不管秋月怎麽邀請怎麽挽留,他還是說活兒很緊還有很多事要做,執意開著三輪車走了。秋月推開院門,叫了聲媽,沒有人答應,就把大包小包都放在院子裏夏天乘涼吃飯用的小石桌上,推開了房門,又叫了聲媽,就聽見房屋後邊吱吱嚀嚀像獨輪車一樣的聲音傳來。秋月急忙三步並作兩步走了過去,從房屋後的土茅廁內出來了她日思夜想的哥哥。他坐在一個專門製作的四輪木車內,艱難地向秋月移來。
“哥!”
秋月叫著就撲過去哭了起來。她摸著哥哥那比五六年前更瘦更棱角分明的臉,摸著那已經沒有了小腿和腳的雙腿,淚如泉湧。
“哎呀,是秋月啊。我聽門響還以為是誰呢。你怎麽說回來就回來了,也不來個電話啊。先進屋,別哭了啊,你個死閨女,都多大了啊還哭。”
哥哥一直在努力地笑,那笑容就僵在臉上,眼眶卻濕潤了。
秋月哭了一會兒,就推了木車到屋裏。屋裏的門檻早已鋸掉,顯然是為了哥哥進出方便。
“媽和爸呢?”
“去後山開地了。媽說今年圈內的兩頭豬都大了,正上膘,到了冬天怕飼料不夠,想開一塊地種上土豆呢。”哥哥掙紮著給秋月用一口大瓷缸子倒了水,說:“你不急,先喝口水歇歇。”秋月記得,那口已經斑駁的大瓷缸子,是自己上大學一年級時的學習優秀獎品。
“我去看看吧。哥,給你的煙。”
煙是蕭劍韻給秋月讓她帶著的。
“哎呀,你買這麽貴的煙啊?一條好幾百塊呢!”
哥哥嘴上責怪著秋月,卻喜滋滋地打開了煙盒點燃了一支。
後山是秋月熟悉的地方,那是她在家時早晚背誦課文或戲文的地方。其實,她隻要站在自家院子後的山峁上叫一聲,媽媽就能聽見。但她還是選擇了走過去。她走在這條熟悉的小道上很親切,很喜悅。
下了後山再轉個彎兒,秋月看到對麵山坡上兩個黑的背影正在吃勁地揮著钁頭刨山,哐哐的聲音在山穀回蕩,顯得聲音很大。秋月潮濕著眼睛,走到了地頭,那翻開的泥土散發著大地清新的氣息。母親穿著一件雙層布做的夾襖,褲子像山裏的男人一樣紮著褲腳,鞋深陷在刨鬆了的泥土裏,隻能看見褲腳的綁帶,隨著老人的動作舞動著。父親這會兒蹲在地上,用手刨著挖出的碎石和灌木的根條,扔在地邊。秋月就站在地邊,看著這幅古老的畫麵,心如刀絞一般的難過。她其實對自己這會兒的感覺並不了然。是難過,是可憐,還是悲哀?好像是,又好像不全是。父母親才剛五十多歲啊,他們原不該是這樣的蒼老。
“哎呀,秋月回來了啊!”
父親在往地邊扔著灌木根條的時候,一扭頭看到了秋月,手沒有停卻喊了出來。
母親停止勞作扶著钁頭,回過身驚叫一聲:“死閨女,你怎麽像個鬼魂一樣說回來就回來了?快走,回家!”就拍打著衣服過來拉了秋月的手。秋月這時候才叫了一聲“媽,爸!”
回家的路上,秋月替母親扛了钁頭和母親並排走著。母親不停地叨叨著,父親卻悶不吭聲地叼著煙旱鍋跟在她們後邊。
“我可憐的閨女!你這幾年到底在做些什麽啊?你說你提前畢業工作了,到底怎麽樣啊?你看看彩芹都有小孩了,和你一般大的村裏就剩你了。”
提前畢業工作,是秋月在跟老三走廣東時給母親和家人的一個善意的謊言。母親那時還叮嚀她,家裏能過,在外頭工作不易哩,出門在外要照顧好自個兒。沒有事就不要回來,回來花錢哩!
“媽,你看你說什麽呢?人家一回來你就說這些。”
秋月最不想和媽媽討論這個話題了,雖然她知道媽媽不可能不問這個問題。
“哎呀,死閨女,我說又怎麽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有什麽抹不開臉的。”母親說著在秋月P股上拍了一把,又把頭湊在秋月耳邊,有點神秘地說,“告訴媽,處對象了吧?”
母親在P股上那輕輕一拍,讓秋月感覺好幸福!母女就是母女,不管多少年不見,不管經曆了什麽樣的事,這種感情這種感覺是永遠不會變的。
“嗯……有了。”
秋月想到了蕭劍韻。
“多大了?是做什麽工作的?家道怎麽樣?怎麽不領回來給媽見見?”
母親很高興,也很著急。秋月竟一時不知怎樣說了。她能說蕭劍韻是個有婦之夫,是個大官兒嗎?不能!她更不能說老三,說教書先生,說自己那充斥著苦難的日子。秋月這一刻忽然覺得,原來人生有很多的事情是無法告訴別人的,哪怕是自己的父母。
“你怎麽不說了?你們關係不好了嗎?”
母親還在催問。
“也……也不是。挺好的,他就是很忙。”
秋月一邊應付著母親的問話,一邊心裏在想,能把蕭劍韻叫回來嗎?其實也可以讓蕭劍韻到自己家裏來啊。她想,如果蕭劍韻真的能和自己結婚,就是他年齡大點兒,自己也能說服媽媽和家人接受他的。她又想象著蕭劍韻如果能在這封閉的小山村和自己舉行一個當地習俗的婚禮,那樣家裏也就放心了。再過幾年,自己有了蕭劍韻的孩子,媽媽做了外婆一定會很開心的。這樣,秋月覺得自己就再也沒有什麽奢望了,就真的很幸福很滿足了。她又想著蕭劍韻做新郎的樣子一定很帥,就不由得笑了,臉也紅了。
吱呀一聲,媽媽推開了門,到家了。
當秋月在老家和父母兄長團聚的時候,老三在銀州市再一次陷入了困境。起初,老三很滿足和女人守在一起的日子,他著實很認真地做了一回男子漢。他不讓女人再去夜總會上班了。他說自己是一個大男人,應該養著自己的女人的。女人聽了很高興,也很感動,就一心守著老三,為他做飯為他洗衣為他做一切他需要的事。女人帶著老三把銀州的名勝風景逛了個遍,甚至他們在溜沙的時候,老三高大的身體砸倒在她身上她也覺著好幸福。老三在兩個人都很高興的時候甚至對她說,銀州這地方好,山好水好人更好,比路州市好多了。他說他不回東北了,就在這裏養著女人和她的老娘,他要給女人一生的幸福和守候!他說,咱們已經是夫妻了,用不著登記結婚那麽麻煩。人老幾十輩不都是沒有結婚證卻照樣結婚生子幸福美滿?!女人聽得就暈了,就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了。就更由著老三,寵著老三,愛著老三。
可是黏膩在一起的日子過了沒有幾個月,老三骨子裏與生俱來的野性和放蕩不羈的天性,就一天一天的冒了出來,衝撞得老三渾身不自在。他開始不安,開始煩躁,開始在屋子裏轉圈子罵人摔東西。女人仍然是那麽賢惠,卻不知道有什麽辦法能讓她的三哥安靜下來。她覺得可能是三哥膩煩了自己,可能是自己還不夠賢惠不夠多情不夠會侍候自己的男人。她能想到的辦法就是給三哥買酒和找女人。她知道她的三哥離不開酒離不開肉也離不開女人。給他找個女人吧,讓他調調口味吧,那樣他或許就好了。在她的經驗和看法裏,男人天生就是喜新厭舊的動物。三哥喜新她並不怕,也不反對,她隻要三哥不厭自己這個舊就好了。她想信三哥是不會厭自己的,這一點她能感覺到,她也有這個自信。但是她給三哥找女人,並不是要把女人找來交到三哥手上。她隻是把三哥帶到有女人的地方,讓他自己去找。對付風月場的女人,三哥有魅力也有辦法。這個她知道的。
那一天老三又莫名其妙地在房子罵人。不是罵女人,不知道在罵誰。女人就從背後摟了老三的腰說,三哥,你別煩,我們一會兒就到大富豪玩吧!你悶太久了,去放鬆放鬆吧!老三就停住了罵,轉身把女人的頭摟在自己胸前,說,我才不去呢,我有你就夠了。我心煩不是為這個。去喝個酒倒是可以。你對我那麽好,我怎麽能呢?女人知道三哥實際上已經同意了。就說,你不要過意不去啊三哥。我知道你們男人的。像你這樣對我的男人已經不多了,三哥你是我的精品呢。隻要你不離開我,你偶爾找別的女人,我也不會吃醋的。過去不會,現在不會,將來更不會的!老三就又有些感動,他拍拍女人的背說,你不要胡思亂想,三哥就去喝喝酒啊,我的好女人!
大富豪的霓虹燈,在塞北大廈門前閃爍著,像是在給每一個走過的行人打招呼。大富豪是女人在銀州市上班的夜總會。自從老三來到銀州,她已經有兩個多月沒有上班了。現在,當她挽著西裝革履身材高大威猛的老三走進大富豪的大廳時,女人覺得有一種很少有過的自豪和得意湧上心頭。
“哎呀,馬姐幾個月不見,傍大款了啊!”
“馬姐啊,姐夫挺帥啊,借我們用用行不行啊?”
熟悉的姐妹一見女人,就放肆地招呼著。那浪聲嬉語,不僅女人聽了心裏美滋滋的,就是老三,也覺得自己臉上增添了不少光彩。
兩人在大廳找了個位置坐下,老三就要了半打啤酒和兩樣小吃食,和女人你一杯我一杯的喝開了。不一會兒,女人就對老三說,三哥你慢慢喝,我去和媽咪坐坐。都好久不來了,也該問候人家哩。說完,也不等老三說什麽,就扭著大P股走了。
還沒有到上客的時間,小姐們三三兩兩地坐在大廳閑聊。老三很快把所有女人都瞄了一遍,並沒有發現很可心的目標,就有些煩。他掏出一百元大票子往圓桌上一拍,朗聲說:“誰會劃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