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小孩,老三卻不知道自己該到哪裏去。他暫時不想回老張家,也不想給秋月打電話。他覺得憋氣,就在大街上無目的地亂轉著。不知不覺天已經黑了,一排排的路燈已經點亮。老三看著自己的影子是那麽高大偉岸,想自己竟混到這般光景,越發沮喪的厲害。這時,他看見一個把自己的臉抹得跟鬼似的女孩,帶著一陣風從他對麵走過,急匆匆的樣子。老三是老手了,他一眼就看出那是一個小姐,而且是小歌廳的廉價小姐。大歌廳小姐就沒有抹成她那樣子的。他摸了摸口袋,還有一百多塊錢,就有了膽氣,轉身緊走幾步去和那女孩搭訕:“哎呀,小妹妹挺靚啊,可以請我吃飯嗎?”那女孩還在走,但腳步卻放慢了。她看了老三一眼,覺得這個男人長的有點兒像郭富城。她就說沒搞錯吧,我請你吃飯?老三趕緊說,那我請你啊。那女孩一笑說,這還差不多。她又故意用一個自以為優雅的姿勢看了一下表說,隻有半個小時哦,我趕著上班。老三知道已經得手,就連聲說,夠了夠了,吃完飯我叫車送你!就過去挽了那女孩的胳膊。那女孩也不拒絕,指著路邊一家川菜館說,就這裏吧。老三很大方地一笑,就挎著她進了飯館。
飯吃了遠不止半個小時。等到吃完飯喝完酒從飯館出來時,那女人已經貼在老三的身上了。老三對付這種女人最有辦法了。他先是極力地裝作溫文爾雅,繼而天南地北海闊天空地談那些影星歌星和球星的軼事。正經的事情老三拙嘴笨舌,說不出子醜寅卯來,唯獨和這種女人在一起,他簡直就是語言天才。那女孩早被老三迷暈了,就說她在一個什麽歌廳坐台,就說她男朋友拋棄了她。老三忙做出同病相憐的樣子,很悲愴的樣子,發誓要對那女孩好。說自己可憐是個沒人疼沒人愛的男人,有幾個錢又能怎麽樣。那女孩像是遇到知音了,就說,哥哥呀,怎麽沒有人疼你愛你呢?這人不就在你麵前嗎!我是相信緣分的,要不今天怎麽就能遇見你呢?你平白無故又怎麽會理我呢?讓我們兩顆受傷的心彼此安慰吧!女孩子像是在背什麽電影裏的台詞一樣很流利的說著。她看老三聽得深情又專注的樣子,像是受到了鼓舞,又說,她今天不去上班了,任老三帶了到哪裏去都無怨無悔!老三卻犯了難。吃完飯口袋內隻有幾十塊錢了,能到哪裏去?老三畢竟是老三,他腦子一轉就說,我家裏是早年支援大西北的東北人。父母都是高級工程師,對我管得很嚴,我不敢帶你回家去!去賓館倒是環境好,可是太不安全了。萬一出了事,我怎麽忍心引你進火坑呢?算了吧,來日方長,何必急於一時呢。那女孩聽他這麽說竟有些感動,眼眶也紅了,就說,哥,你要不嫌條件差就到我租住的屋子去吧。老三聽了心頭暗喜。嘴上卻不露聲色地說,那有什麽關係?雖然我習慣也喜歡幹淨高雅的環境,可是我更看重的是你這個人!於是,兩人就像一對情侶一樣相擁著,散步到了那女孩租住的民房。
老三在女孩子那裏混到了快夜裏十二點,狂歡之後就什麽都忘記了。那女孩仍戀戀不舍。老三卻早已厭煩了,就推說家裏管得嚴,不能不回去,隻好明天下了班再來看她。那女孩聽著就哭了。老三左哄右勸終於脫了身,出門打了的士就往老張家走。
出租車在夜裏飛馳著,老三這才又想起今天的事情該怎麽了結。總不能就這樣不要錢了吧。想著就到了老張家,推開門,卻看見秋月和教書先生正在和老張聊著,看著地下散亂著的甲殼蟲一樣的煙頭,老三就知道他們等他很久了。
秋月看他進門就開始說話了:“老三你說你算什麽人啊?你幹的什麽事啊?你叫老張哥說說,教書先生哪一點對不住你,你竟用這樣下作的法子整他?”
老三見什麽都被拆穿了,有點掛不住,就強辯說:“我知道我不是人,行了吧?教書先生你撈我出來,我感謝你!可你還不如不救我呢。我出來了沒吃沒喝沒地方住,誰管?好賴我這麽年輕的媳婦也跟了你,我一個大男人心裏難受但我說個不字了嗎?你騎到我頭上撒了泡尿,摁著我頭喝了泔水,我老三都認了!我做什麽了?不就是帶你兒子玩玩嗎?你問問他玩的高興不,開心不?我不這樣做你們還能理我嗎?還能來這裏找我嗎?好,既然來了,大家把話說明白,張哥也做個見證!”
老張就說:“你個混球,扯我幹什麽?”
老三說:“張哥,我不扯你還能扯誰呢?我還有誰呢?”說著眼眶竟紅了,倒像是有一肚子不為人知的委屈。
看沒有人再說話,老三頓了一下,他不去理秋月卻仍對教書先生說:“教書先生你也是個有學問的人,有錢有勢有地位,我老三爛人一個,你就說怎麽辦吧。今天你怎麽說我都認了!”
秋月剛想說話,教書先生拉了秋月一把,對老三說:“老三,你不說了。你胡哥我也不是差勁的人。過去給你的,撈你花過的,我也不說了。再給你三萬塊,你有多遠走多遠,不要再來打擾我,也不要再找秋月。這前前後後的十幾萬元,就當我賠你的損失費。我也夠意思了吧?”
老三從看見秋月就沒有幻想過能從教書先生那裏再撈到錢,聽他這麽一說心中暗喜,沒想到這主兒是這麽好敲。嘴上卻說:“胡大哥,你幹的行當我知道,也是風口浪尖上的日子!可你掙錢快啊,你這是打發——”
秋月這時卻打斷了話,對教書先生說:“他是狗!喂不飽的狗!你不能給他錢。”
老三心裏一咯噔,害怕這煮熟的鴨子又飛了,就發狠話了:“那好,我是狗!狗急了還跳牆呢。我是爛命一條,隻要你們良心上能過去。胡哥,我還是那話,你說什麽我都認了。”
說完,老三扭頭就往外走,見沒有人攔自己,而前腳已跨出了門檻,收不回來了,就說:“你再想想,我上個廁所再說。”
老三在院裏打了個轉,又在廁所站了一會兒,卻聽得腳步聲響,心想完了,秋月這小妮子壞我大事,就急急趕了出去。
秋月和教書先生已經出了大門。老張正在關門,見老三出來,老三剛要說什麽,老張卻塞給老三一遝錢,說:“行了老三,三萬塊,你也該知足了!”
老三像做夢一樣接過錢,高興得直想叫親爹!他一把拉住老張說:“走,張哥,兄弟請你去瀟灑。”老張罵了聲:“你有病!”就回屋去了,留下老三在院子發呆。
老三熱臉碰了個冷P股,心裏很不是滋味。他想,這寄人籬下的日子該結束了!就抽出五百元進屋放到了桌上,說:“張哥,兄弟感謝你收留,我走了,這是一點心意。”
老張看看那遝錢,又看看老三說:“你要去哪裏?”老三說:“去跑路!”就急匆匆的走了。
老三到了客運站,坐上最後一班臥鋪客車去了寧夏。汽車開動的那一會,老三看著那燈光閃爍的城牆,心裏說:去路州市,永遠再見吧!
從張哥那裏聽說老三走了,秋月心裏一陣輕鬆。秋月覺得自從這件事以後,教書先生對自己冷淡了許多,他不再隨時把她帶在身邊,也很少回老屋來,要她的次數也越來越少了。秋月又陷入了深深的孤獨中。連衝淡這孤獨的那些賭場的緊張氣氛和吵鬧聲都沒有了,秋月這才意識到那份孤獨是一直盤踞在自己心裏的。那是一種靈魂的孤獨,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有了。她又想蕭劍韻了。隻有和他在一起,秋月才覺得自己的靈魂是安穩的。
秋月的感覺沒有錯。教書先生的心理在受了兒子被“綁架”的刺激後,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他知道自己那麽痛快地一次次給老三錢,部分原因確實是擔心這個爛人攪和事兒。他不想他的妻子知道自己和秋月的事。他不忍再傷害那樣一個善良本分的女人。可是老三已經放了狠話,難保他做不出來!他也不想自己的場子再出問題,他已經怕了出問題,怕極了!他更不想寶貝兒子有什麽閃失。兒子出了問題,那自己辛苦半生的期望和夢想就完全被斷送了。他最大的願望,就是兒子能夠成才能成大器,能成為真正的先生而光宗耀祖。現在,他意識到這一點也被那可憎的老三抓住了,而且不知道這惡棍還會有什麽下三濫的招數等著自己。教書先生也知道,其實更重要的原因在於秋月。他實在舍不得這個惹人愛的小尤物!
可是,舍不得歸舍不得。秋月倒也很聽話,很順著自己,也不怎麽提蕭劍韻了,像是真要死心塌地地做自己的小媳婦。可那又怎麽樣呢!現實情況是,老三成了秋月永遠無法擺脫的過去!隻要有秋月在,老三就像幽靈一樣隨時可能現身嚇你個半死。難道要這樣提心吊膽地過一輩子嗎?教書先生在心裏問自己。
人這種動物真的很奇怪!教書先生心裏有了這個問號,心理上對秋月就有了芥蒂。再見到秋月時,這個問題就會冒出來,就難免想到認識秋月以來老三帶給他的種種煩惱與不快,於是秋月的形象也就不那麽美好了,他心裏的熱情和欲火一下子就褪了下去。他甚至覺得少見了好,省得煩心!他就不再喜歡帶秋月上場子,不再帶秋月和哥們弟兄喝酒打牌,不再喜歡和秋月一直粘膩在老屋裏。他又走回了以前的老路子,需要了,就去歌廳拉個小姐發泄一番,反正他有的是作樂的場所。教書先生很奇怪自己親熱時的罵聲越來越少了,驢一樣的叫聲卻越來越大,越來越頻,越來越無法控製。他也不知道這到底是怎麽了!
日子就這樣不緊不慢地過著,如意不如意都是一樣的要把太陽從東方背到西邊。轉眼到了春暖花開的五月,這天夜裏教書先生正在一個大學培訓中心的多功能廳開著場子,忽啦啦一下子上來了二十幾名警察,這一次連教書先生在內,總共拘了四十多人,有一個市政府的處長,看警察來了從多功能廳窗子往外跳,卻正好摔在警車上,脊椎折斷,下肢癱瘓了。這處長是一個長期挪用公款參賭的主兒,這下子露了包,紀檢機關和新聞媒體都上手了,成了路州市震驚千家萬戶的大新聞。教書先生也沒有逃得了。秋月得到勺子送來的消息,像一隻受驚的小鳥兒一樣急忙從教書先生的老屋逃走了!
秋月逃出老屋卻掛念著教書先生。她打聽了幾天,才知道教書先生被羈押在東一看守所,就急忙地去探視。教書先生那案子倒也單純,很快就審清事實上檢了,檢察院也很快提起訴訟,法院幾天後就判了。教書先生因為組織賭博被罰沒收非法收入三百多萬元,並判有期徒刑5年。在判決前秋月得到允許去看望教書先生。她太怕去看守所了。才幾個月啊,她和教書先生卻位置顛倒,物換星移了。
秋月見到教書先生時,他像完全變了個人兒:濃密的頭發散亂著,平時黑紅的臉膛變成了蠟紙一樣的顏色。眼神是那種漠然的光,弓背更彎了。平時他本來就喜歡穿寬大的衣褲,這會兒看上去人顯得更空洞了。秋月小時候在莊稼地裏見過的那些嚇麻雀的假人的形象在眼前一閃,就和教書先生重疊了。秋月的眼淚嘩嘩地就落下來了。教書先生望了一下秋月,眼神依舊漠然。
秋月想說好多好多安慰的話,此刻卻一句也說不出來。秋月知道這個男人的精神垮塌心理崩潰了!她癡癡地看著眼前這個顯得很可憐的男人,心如刀絞!
教書先生卻說話了:“你來幹什麽?你還來幹什麽?老子還不夠慘嗎?”
秋月就說:“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我不想你這樣的。我會等你的,我會永遠和你在一起的。”
教書先生突然卻發燥了,衝著她吼叫:“什麽對不起?你有什麽對不起的?你她媽不過就是個掃帚星!老子認識你以後就沒有過幾天太平日子!你能滾多遠滾多遠,老子再也不想見到你!”
說完徑自轉身回房去了。
秋月站在那裏什麽也說不出,隻是流淚。看著教書先生顯得有些蒼老的背影消失在拘留室門內,秋月一陣眩暈。她扶著牆緩了會兒,就邁著有些發軟的腳步離開了看守所。
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們在匆匆地穿行。秋月看著那五顏六色的人們,心裏湧出濃濃的悲哀。這城市多美啊,可是這裏不屬於自己!她甚至覺得,也許正像教書先生所說,自己真是一顆災星!來到路州市有兩年多了吧?這兩年自己都做了些什麽呢?跟著老三混世,跟著教書先生擔驚受怕,還有後來發生的那麽多的事情。是啊,這裏不屬於自己!在這裏,自己把過去的愛丟了,把現實的安穩日子毀了。她似乎覺得自己還有未來,還有蕭劍韻。可是,她不敢再奢求了!難道還不夠嗎?還要把自己的黴運帶給心中的愛人嗎?不,秋月,你不能。你該走了,該回魯西南的那個小山村去了。那裏貧窮,可是那裏安全、平和。回去吧,回到可憐的父母和兄長身邊,就守著他們了此殘生吧。你本來就是這樣的命啊!
想到這裏,她反倒覺得一陣輕鬆。她還有點錢,就找了個賓館開了房間。她又去了一趟教書先生的老屋,把自己洗漱用的東西和幾件衣物收拾好,把鑰匙壓在自己養的那盆文竹花下,鎖上門回到了賓館。她本想給教書先生留幾句話,卻不知道要說些什麽。算了吧,什麽也不說了。先生,你的黴運就讓我帶走吧,願你今後的日子平安、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