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是農曆大年三十。過年了,今天晚上就過年。
號子裏在搞衛生。啞巴爬上鐵欄去擦上麵的灰,可是卻夠不到。二塊板看了看秋月問她能否上去,秋月應了聲就爬上去了。其他人也都在忙著掃地、擦鋪。聽頭塊板說晚上要在鋪板上和麵包餃子呢!秋月主動給頭塊板洗完頭又給二塊板洗,她已經不記得她們對自己的苛刻了。她就是這樣的人:記恩不記仇。風場裏晾滿了衣服,秋月累得已經不想動了,她索性將秋芳留下的大棉襖攤在地上,和啞巴比劃著玩。秋月愛逗啞巴,啞巴也喜歡和秋月就這樣比劃。秋月問有沒有人愛啞巴,啞巴搖搖頭,不好意思的笑著。
一個叫李香的躲在衣服後邊一個人偷偷的哭泣。
“你怎麽了,哭啥呢?別哭啊。”秋月過去勸她。其實她是盡量不去想罷了,一說起來誰沒有哭的理由呢?
“我想家,我還是頭一次在外頭過年呢!又是在看守所,嗚嗚……”
“李香啊,我看跟你一起進來那個女的早上走了,你肯定也快了。沒啥大不了的,不就是拿了超市的東西嗎?那是老總殺雞給猴看呢。過一陣子就沒事了。”一個也留著時髦的拉絲頭的女人嚷著。
“嗚……人家都走了,就剩下我一個人怎麽回事嘛?”
“過年了,幹部們也該放假了,說不定你過兩天就能出去呢。在這裏過個年也不見得全是壞事。況且這幾天又不用幹活,咱們好好地玩,別哭了,你再哭我也哭了。”
秋月將李香拉到窗下,啞巴見她哭也呆在那兒想心事。秋月叫啞巴給自己取來一條褲子,換下了牛仔褲,啞巴正疊著秋月換下來的褲子,號子裏傳著叫秋月。二塊板跑過來說:“秋月,叫你呢!”
秋月提好褲子,心想都要過年了會有什麽事情啊。
鐵門開了,一個管教正和頭塊板說著什麽。
秋月茫然地站在人群裏,弄不清誰在叫她。
“有沒有,沒有我可走了。”
“有,有,這不來了嘛。”
二塊板替秋月應著,秋月仍然站在那兒不知所以。
那管教朝裏看了看,也不知哪個是她要叫的人,便喊了聲:“十八號,拿上你的飯盒,出來。”
秋月這才反應過來。在這裏,她早就知道拿飯盒是放人的標誌。拿飯盒是自由的象征!秋月回過身來在窗台上取了飯盒。秋月想著要給啞巴比劃點什麽可一切都來不及了。誰也沒想到秋月會在這一刻被釋放,包括秋月自己在內。三塊板坐在鋪上跟秋月握握手,姐妹們都和她友好地打著招呼。秋月看著所有的人對她那樣的依依不舍,竟忍不又一次回到教書先生的老屋,秋月的心裏卻已然是另一種滋味。住哭了。
“我走了,你們好好的,我會來看你們。”
秋月握著二塊板的手,回過頭再看啞巴和李香時,李香靠在牆上哭泣,啞巴似乎才剛剛明白,可秋月已經在管教不斷催促下走到了門外。
“被子給啞巴留著。那些衣服和吃的你們都分了。”秋月回頭滿臉是淚地說。
“走啊,還不快走!”管教朝秋月喊。
“秋月,再見了!”
“秋月,走好啊!”
“秋月,來看我們啊!”
姐妹們告別的聲音漸漸遠了,身後的鐵門被重重地拉上,隻有小窗戶還開著。秋月趴在小窗上久久的不想離開。
終於不能不走了。秋月回頭貪婪地看著大院上空的那片天,一陣欣喜,抱緊飯盒,飛一樣的跑出門外。
天是那樣的藍,雲是那樣的白,鴿子在陽光中梳理著羽毛。她看不夠呀!她多麽熱愛生活!她長長地出了口氣,站在警戒線上喊道:“報告班長!”聲音因激動而發顫。
“再喊一遍。”
“報告班長!”
聲音清脆,響亮,歡快。
“走吧!”
哨樓上一聲令下,秋月大步流星的朝外走去。推開這道門,她從此就是自由人了!
跨過這道門進了傳達室。傳達室裏麵坐著三個人,一個是進來時負責登記的老頭兒,另外兩個不認識的人坐在旁邊的椅子上。
秋月輕輕地關好門,規規矩矩地站在那裏,眼睛探尋著每個人的麵部表情,想從中發現些什麽。陌生人中一個黑臉的問道:
“你叫秋月?”
“是。”
“跟我走吧!”
那兩個陌生的男人起身朝外走,秋月乖乖地跟在他們身後。大院內除了停著幾輛車外沒有一個人。秋月本想可能是蕭劍韻撈的她,可她看到停在門口的警車心裏又有點發毛:自己是不是高興得太早了?蕭劍韻怎麽會用警車來接她,而且派兩個她根本不認識的人?她不知道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你知道是誰把你撈出來的嗎?”
黑臉的男人在秋月身邊問。他像是看出了秋月的心思。
“不知道,是誰?”
秋月急切的要知道。
“是蕭劍韻。”
“那他人呢?”
“他出差了,讓我來接你。”
“噢。”
秋月站在那裏一動也不動,卻從心底鬆了一口氣。
“上樓吧!”
黑臉的男人招呼一聲,於是秋月隨著兩個男人去了前邊辦公區一幢二層樓的辦公室。那裏坐著個女警官,滿臉笑容地取出一張取保候審的單子讓秋月簽字。
“哎,字寫的還挺好哩。哪裏人?”女警官說。
“山東。”
秋月賠著笑,顯得有點拘謹,又有點不好意思。
辦完手續秋月隨男子下了樓,坐上警車出了看守所大院。
“外麵美吧!”
還是黑臉在說。
“美。”
秋月看著窗外,覺得這城市對她來說已經有些陌生了。
“你沒有別的衣服穿了?”
“沒有了。”
秋月看看自己身上那紫紅的棉襖,黑條紋褲子,四十二號的大棉鞋,本能地伏在自己腿上掩飾著。她不願讓男人看見自己又髒又亂的樣子,哪怕是陌生男人。
“您帶我去哪兒?”
“你想去哪兒?”
“我想洗澡。”
“那就給你開個房間洗洗澡,去去黴氣。”
旁邊一直不說話的那個白白胖胖的男人開了口。
“老三呢?”秋月問道。
“管不管他?”黑臉的男子問。
“管嘛!”
“管好你自己就行了!你以為這是什麽贏人的事啊!”
那白胖的男人又說話了。秋月覺得他說話簡單,但很絕,讓人聽了心裏發堵,就不敢吭氣了。
“你可是取保候審,要隨叫隨到,知道不?有沒有聯係的方式?”
“沒有。”
秋月覺得又像是在接受審問。她討厭這個人,雖然他肯定是幫了自己的。
“那還不有多遠跑多遠!”
“對!對!對!有多遠跑多遠。”那黑臉的也在幫腔。
“你知道你們搶劫要判幾年嗎?”又是那個討厭的白臉男人。
“三至五年吧,最嚴重要十年。”
“可不是嘛!你要是在裏麵待上幾年不就成老太婆了,出來後還有人要你嗎?”
“就是,我一想都害怕,在裏麵待幾年人就廢了。”
秋月說的是心裏話。
白臉的男人卻不理秋月了,他打通了蕭劍韻的電話。
“喂,蕭哥啊!我去晚了人家下班了,沒見到人。”
“那怎麽辦?”
“等過完春節吧!”
電話那頭沉默了。秋月聽著有趣就偷偷地笑了。她不敢出聲,可是她又很想拿過電話和蕭劍韻說幾句。
“能不能再想想辦法?最好在春節前辦出來啊!”是蕭劍韻的聲音。
“嘿嘿,人我接到了,就坐在車上。”
秋月這會兒看著白胖男人臉上滑稽可愛又有點搞笑的表情,忽然覺得這個令自己很不舒服的男人,原來也有他幽默可愛的一麵。
“你個壞小子!”蕭劍韻剛才還有點焦急的聲音,這會一下子輕鬆了。“送她到豐陽大廈吧。”
車在豐陽大廈樓前停了下來。秋月像從未進過都市的馬兒一樣,覺得自己那身衣服就像破舊的馬車一樣在車流奔湧的城市很不協調。她低著頭慌亂地跟那兩個男人進了大廳,覺得有無數雙眼睛在看著自己的狼狽相。電梯起動了,那黑臉男人按了個四樓。秋月知道這地方是蕭劍韻朋友的飯店。他們在這裏有過幾次幽會。她低頭看著自己這身裝束,難堪極了,腦海中顯現出蜘蛛俠的身影,直想隱了身飛上去。
到了樓層,服務員問過了黑臉男子姓名,就打開了416房間。那是蕭劍韻的長包房。黑臉男子問了秋月要不要一起吃飯,秋月搖搖頭,他就說那你在這兒等著。說完,就和白胖子帶上門走了。
秋月關了門,突然莫名地害羞起來。她迅速地扒了那身又土又髒的衣服,站在鏡子前端詳著自己。以前,秋月是很喜歡在沒人的時候脫光了衣服欣賞自己的美體。現在呢,原本白裏透紅的臉,已經有兩團血絲爬在臉蛋上,都成山裏的“紅二團”了!胸部變得塌軟,不再挺拔,甚至有些幹枯和低垂,像久不澆水的花兒了。腹部的刀傷因營養不良而變黑了,像一隻爬在那裏喘息的蜈蚣。秋月鼻子一酸,眼淚就湧了出來:這還是我秋月嗎?唏噓了好久,秋月就開始洗澡。溫熱的水從頭頂灑落,浴遍全身,她覺得爽極了。她洗了很久很久,好像要洗掉汙濁,洗掉罪惡,洗回從前漂亮青春的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