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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1)

  這裏是看守所。

  秋月的自我犧牲和老三的自私設想並沒有影響公安人員的判斷、他們都太天真了。公安人員根據嬌嬌的供述,又找張易清做了調查,就把搶劫案的過程弄清楚了,但還是初步認定了秋月屬於涉案的重要人員。由於作案事實已經調查清楚,在一個雲重月暗的夜晚,秋月和老三被押上囚車解到一個四周有著高牆和鐵絲網的大院內。囚車進門時,借著橘色的路燈光,秋月看見一個白底黑字的木牌,上麵寫著“西七看守所”幾個大字。

  領了被褥、飯盒和其他生活用品,秋月默不作聲地按照分配的位置鋪好了床,坐在那裏發呆。好多年都沒有這樣安靜過了。她記起上大學的時候自己的一個習慣就是在熄燈後坐在床頭對著窗外想心事,在散漫的暢想後安靜地總結檢討自己一天的言行得失,為自己明天的言行思考出應該的規範。現在,物非人亦非。當自己又有機會安靜下來的時候,此情此景,心靈一片茫然。令秋月奇怪的是自己心裏竟然沒有恐慌,沒有懼怕,沒有逃離的欲望。她甚至覺得很久以來自己原來是期望著有這樣一份無擾的寧靜的。號子裏的其他人對她的到來似乎很淡漠——或許他們對這裏的一切都已經淡漠了。

  “妹子,你是什麽事情給關進來的?”

  終於,一個陌生的聲音打破了寧靜。秋月扭頭看去,是一個穿著豔紅的羽絨服的女人在問自己。

  “搶劫。”

  秋月一本正經地回答。

  “你這麽文氣的女孩子也能搶劫?可見世事都亂成個毛了。”

  穿豔紅衣服的女人一臉誇張的表情。秋月看到有人在竊笑,有人在私語,還有人似乎什麽也沒有聽見。一想到自己的荒唐,秋月竟忍不住地傻笑了一下,隨即意識到自己現在的處境,又趕緊收斂了。

  “哎,外邊冷嗎?”

  “還行吧。”

  一個大眼睛大臉盤的女人也湊過來問秋月。秋月一時間弄不明白她的用意。她打量了一下,覺得這個女人給她的第一感覺很不舒服,又說不清楚為什麽會不舒服,就應付著答道。

  “哎,你們看,她穿的大衣上有珠子。和咱們串的那種珠子一模一樣啊。”

  其他人沒有什麽反應。秋月不明白她說的是什麽意思,但是她知道自己不可以冒犯這裏的每個人。那女人動手撥弄著秋月大衣上的珠子,秋月小心地賠著笑臉。秋月為老師收拾房間。她做著這些事的時候,一點兒也不覺得別扭。“哎,你看我有多大了?”

  那女人撥弄了一會珠子看沒有人響應,也就覺得無趣。她後退了幾步,擺了個架勢讓秋月猜她的年齡。秋月豁然明了:原來那女人令自己感覺不舒服的,正是她那開口必帶的故作親近的“哎”聲。

  “也就二十五六吧。”

  “哎,是嗎?有那麽年輕嗎?我都三十一歲了。你說,等我出去了,還會有男人要我嗎?”

  那女人顯然很開心。秋月正不知道說什麽好,一個穿紅棉衣的女人卻開了口。

  “我說,你是不是想男人想瘋了?就你那樣的,哪個男人會要你?瘦的像柴草一樣,男人抱著你還不硌死了?”

  立即有人大笑。那女人一臉的尷尬卻再不言語。隻見穿紅棉衣的女人一臉嚴肅地對所有人說:“馬上到熄燈時間了。洗一洗你們的臭腳髒臉都準備睡吧。喜歡磨牙咽唾沫的明天再說。”

  秋月後來知道,這個穿紅棉衣的女人是這間號子的“頭塊板”,也就是頭頭。

  毫無感覺地跟在其他人的後邊最後一個洗刷完畢,秋月躺在鋪上卻怎麽也睡不著。過去的歲月像電影一樣在腦海裏一幕一幕地展開——

  “媽媽,我回來了。”紮著小辮子係著蝴蝶結的小秋月推開大門直奔正屋而去。

  “瘋閨女!一進家門就咋咋呼呼沒有個正經樣子。我看以後那個憨子會娶你。”

  母親又嗔又愛的聲音從廚房傳了出來。小秋月進了正屋放下書包,又跳跳蹦蹦地往廚房去了。她邊跑邊說:“誰說要嫁了?我就不嫁,一輩子都不嫁。就在你跟前煩你氣你!”

  “瘋閨女,淨說沒邊沒沿的渾話。快去洗手,飯馬上就好了。等你爸你哥回來就吃飯。今天是你最喜歡吃的菜合子。”

  “不急嘛。媽媽,給你看樣東西。”

  “什麽寶貝東西啊?看你那神神怪怪的樣子!”

  “當然是好東西了。你猜猜看嘛。”

  “誰有工夫跟著你費神勞心。難不成是你把天上的星星摘回來了?”

  “那也差不多。反正你看了肯定高興。”

  “別亂成精了。快拿出來。”

  秋月把一張獎狀遞到媽媽麵前。母親急忙從麵盆裏抽出手就要去接,卻怔了一下把兩隻沾滿麵粉的手停在了半空,說:“你快打開給我看看。這次又得的什麽獎?有獎品嗎?”

  “是文藝匯演歌唱一等獎。當然有獎品了。你看!”

  秋月把一把口琴送到了媽媽嘴邊。

  “媽,你吹吹,可好聽呢。”

  “我哪裏會吹。快去收好了。小心弄髒。”

  母親臉上樂開了花,喜得合不攏嘴,那過早的爬上眼角的皺紋不停的歡快的跳躍著,嘴上卻說:“你就張狂就燒包吧!都十三四歲的大姑娘了,人前人後沒個樣子。在學校要穩重呢,要聽老師話呢。學校老師不彈嫌咱們家貧,花了精神培養你呢,你要記得這恩情呢。可不要負了人家老師和學校的苦心啊。”

  秋月的母親不信鬼神不拜佛。可是在正屋兼做客廳和餐廳的那間房裏,牆上整整齊齊的貼滿了秋月從上學以來獲得的所有獎狀,桌子上擺放著秋月參加各種活動所得的獎杯和獎章。秋月記得,每到農曆年除夕大掃除的時候,母親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用撣子仔細清掃那獎狀上麵的灰塵,然後把鬆動翹角的地方認真貼好;又把擺放的獎杯獎章全部抹洗幹淨,然後再去做其他事情。母親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眼睛裏洋溢著的滿足和欣慰,深深的印在秋月的心裏。有一年,秋月在春節前的大集上買了一張她很喜歡的電影演員舒淇的明星年曆畫,打算把幾張已經發黃變色的小學時的獎狀換下來,卻被一向溫和慈愛的母親用少有的嚴厲語言喝住了:“好好的東西你動它做什麽?再亂動看我不剁了你的賤手!”秋月委屈地爭辯說:“那都黃的像燒給死人的紙錢了,換上新的年畫有什麽不好?”個性通達的母親卻固執地說:“它就是舊成了紙屑我也看著悅意。你動動它試試。”母親手裏揮動著掃帚就要打秋月的樣子,哥哥趕緊拉著秋月走開了。

  後來,秋月才慢慢懂得,那一塊貼滿獎狀的牆麵,是苦難的母親心中的聖地。就像哥哥曾經說的那樣,這個普通的農家,沒有人做官,沒有殷實的經濟基礎,也沒有旺盛的人丁,總之是沒有什麽比鄰居們強的地方。唯一可以在人麵前誇口的,就是秋月。秋月漂亮聰明又懂事,多才多藝學習好,是十裏八鄉小有名氣的人尖尖兒。那些獎狀獎杯獎章,是所有來過這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家裏的鄉親都羨慕和誇獎的。這讓母親感覺著滿足、自豪,有盼頭。再看看老爸,他是一個不善言語的人。可是,每次幹活回來累了,他就坐在板凳上抽著旱煙,默默地看著他心裏的“榮譽牆”。抽罷幾鍋旱煙,他“哐哐”地磕罷煙灰,就像是磕掉了所有的勞累和不如意,又心氣充沛了。這是什麽?這就是他們活得有滋味的希望,是他們的心理支柱和精神鴉片啊。

  父母的這種愛,給予秋月很大的滿足感和壓力。隨著她一天天的長大懂事,這種壓力又化做一股強勁的驅動力,使秋月有了樸素的使命感。她那時候就暗暗發誓:一定要考上大學,一定要有出息。她要用自己的努力讓苦難的父母過上好日子。

  想到這裏,秋月湧出兩行熱淚。

  “哎,你睡著了嗎?你能睡著嗎?我進來的第一天,一夜都沒有合眼呢。”

  說話時喜歡以故作親近的“哎”開頭的女人,是秋月的鄰鋪。她似乎發現了秋月的無眠,輕輕地推了秋月一把,言語顯得頗為真誠。秋月“嗯”了一聲算是答應,心裏卻在想:或許她那習慣的“哎”聲,原本是她人生某一時期的某種經驗而根植在她心腦之中,顯示她是一個總是願意討好別人,以最大程度的避免受到傷害的弱勢女人。這樣想著,秋月就有些同情這個女人了。從開始因她那“哎”聲而對她產生的反感,竟如煙似雲一般散去了。

  “唉,”這次女人是在歎息,“我們生為女人真是可憐!你說,我們那麽愛的男人,怎麽還是會在外邊找別的女人?我們把心把命都給他了,可是換來的仍然是背叛。你是大學生,學問比我好。你說,這是為什麽啊?”

  這個問題秋月也是多次想過的,但是每次的苦想都沒有一個令自己信服的結論。她覺得男人的天性是進取的。進取的天性本來就意味著放棄,或者背叛。男人身體的這種不可改變的背叛性,是否可以是其感情和思想背叛的天然依據,她卻無法確定。她聽人說過,男人和女人的感情是睡出來的。當一個女人能夠在床上留住男人時,這個男人就不會背叛。可是以自己的體會而言,似乎不是這樣,至少不完全是這樣。就這個問題,她問過蕭劍韻。他的看法是:對男人來說,性是一個綜合的指標。有生理的和諧,有心理的釋放,有精神的交流和愉悅。所以,不能夠達到這個感受水平的女人,如果隻是在某一點、某一個方麵滿足了男人,也一定能夠得到男人的愛,但是都不會太長久。而各個方麵都能彼此滿足的男女,又真的很少。所以愛情才會成為人類生命的主題,才會成為男女們不懈追求的目標,才會成為千年詠唱的主旋律,才會有那麽多的悲喜交會的動人故事。秋月覺得蕭劍韻說得很有道理,但是總有一點太理論的感覺。特別是現在,她沒有辦法把這個觀點解釋給這個女人聽。她沒有這個心情。

  “我也說不清楚呢。”秋月說,“大姐,你是怎麽進來的?”

  “投毒。”

  女人十分平靜地說出這兩個字,令秋月大吃一驚。就像頭塊板不能理解自己搶劫一樣,她也不能想象這個看上去那麽弱小的女人能幹那樣的事情。

  “為什麽呢?”

  “還不是為了男人!”女人說,“我20歲就結婚了,也已經有了小孩。老公是個沒有本事的人,不會掙錢,隻會喝酒打老婆,再就是背著我和鄰居的女人鬼混。我那時候年輕,沒有忍性。為了不再挨打受氣,也為了家裏的生計,就從老家的大山裏走了出來到城市打工。在這裏我認識了鋼子,就是我投毒想殺掉的男人。”

  女人幾乎貼在秋月的耳朵上,絮叨著她自己的故事。秋月不明白她為什麽願意對自己傾訴這些,隻是靜靜地聽著。

  “我們在一起都六年了。六年啊,我為他做了一個女人能做的一切,為他打掉了四個小孩。我甚至也能容忍他偶爾和別的女人在一起。我想,我和他都是有家的人,不可能結婚。或許他偶爾的放縱會使我們的感情更好。再說,男人嘛,都那樣的。可是,你知道他怎麽對我嗎?他把我六年的積蓄全部拿走了,和一個小妖精混在一起,把我趕了出來。我氣不過,想不通,就在他工作的那個飯館員工餐裏放了老鼠藥。結果他倒沒有什麽要緊,卻把另外幾個人害了。我也不知道事情會這樣。我是真的有罪呢。”說著女人哭出了聲。

  “誰?是誰半夜裏號喪呢?”頭塊板的喊聲嚇了秋月一跳。那女人立即止住了哭。號子裏一片靜穆。

  女人的一席話,使秋月更睡不著了。她想著這個男人和女人的命題,不知怎麽就想到了自己的初戀。

  藝術係的舞蹈課是大一的必修課。舞蹈課的老師是個30歲出頭的男老師。這個男老師有著滿頭烏黑的“自來卷”。他的“自來卷”留到齊肩那麽長,無論走路、跳舞,那卷曲卻流暢的烏發隨著身體的動作擺動、飛舞,再配合他那永遠穿一身黑或一身白的衣服的無可挑剔的標準的男性身材,就男人的形體而言,在秋月眼裏,他是她有生以來僅見的完美。

  從第一次上舞蹈課,秋月就感覺到自己的注意力全部地被他吸引了。秋月在班裏的學號是×××××001號。那天在舞蹈室第一次上課,老師照例要點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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