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三趁秋月住院期間已經將家搬至西五路,他想這樣就可以擺脫教書先生的陰影,踏踏實實的日夜守著她了。家,已經好些天沒有收拾了,桌子上落了一層灰塵。老三插好電褥子後將秋月攙上床蓋好被子,頭上蒙了個毛巾。他像照顧坐月子的老婆一樣照顧著秋月,生怕她受風受累。剛拆過線的傷口還不敢掙,偶爾癢癢老三也不讓秋月去撓一下。秋月躺在床上看著老三在地上忙著,一會兒收拾房子,一會兒又端來一盆水給秋月洗髒了的衣褲。秋月不眨眼的看著老三,多可愛的老三呀!她真希望老三永遠這樣。秋月就弄不明白,這個男人怎麽就那麽矛盾,又那麽簡單。對你好起來無微不至,對你凶起來如惡狼轉世!就這麽想著,不知怎麽就想到了教書先生,想到了蕭劍韻,想到了所有她見過的聽過的和經曆過的男人。他們何嚐不一樣啊!不過他們的出身、學識、職位和老三不同,所以好與凶的表現也不同罷了。這樣想著卻傷心起來了,覺得老三對她的好純粹是欺騙,男人對她都是欺騙。是他和他們粉碎了自己少女時代美好的夢想,對愛的夢想,對生活的夢美麗的秋月,原本是一個樸實善良的姑娘。想,對事業的夢想!真的男人就是這樣的本性嗎?!這時老三端了飯進來,坐在她身邊要用勺子喂她。她突然吼著要自己來。老三不知道秋月這會兒想了那麽多,已然是另一種心情了。他見秋月那麽吼就極不高興地把碗和勺子放在了床頭。秋月端起飯低著頭吃著,她容不得男人對她太好。在很多時候,她明明知道那好的虛偽,卻無法抗拒那好的誘惑。男人對她好了,她就忘了所有的恨,死心塌地地跟著他。她知道自己是這樣的女人。
“我知道你會這個樣子!早知道你會這個樣子!”老三在一邊瞪著圓溜溜的眼睛看著秋月說,“教書先生對你能好到哪兒去,他能做好飯端到你麵前喂你?他能娶你嗎?他如果能,怎麽不去給你簽字呢?我就知道你忘不了他,是不是?”
“你沒資格吃他的醋。”
秋月淡淡地回了一句。心想老三看來並不清楚自己心之所在,就覺得他真的是傻的有些可愛。她的態度卻使老三的怨氣更大了。
“我沒資格?我怎麽就沒資格?”
“因為教書先生不打我,不騙我,不會對我高聲喊叫……”
“好,你玩得高。你現在用不著我了是不是?我走。”
說完,老三砰的一聲放下碗筷,一把扯過搭在門後的皮衣,嘭的一聲關上門出去了。
秋月沒有想到老三真的說走就走。她在裏麵叫著:“老三,你給我回來。”
“要我回來可以,可是你必須想好了,是要我還是要他。”老三在門外喊著。
“你給我開門啊。”
秋月的聲音由憤怒而近乎於乞求了。她哭喊著,除了這幾個字她什麽也不說。她也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麽了。老三在門外等不到回答就真的走了。
秋月哭啞了嗓子,哭紅了眼睛,倦在這個小屋子裏她無處可去。她歪在枕頭上,枕巾都濕透了。哭累了她便睡去。整個下午過去了,老三依然沒有回來。秋月吃著剩飯,幾天來都是老三照顧她的飲食,現在,老三走了,她沒有心情也沒有力氣去熱菜。到了晚上,她實在餓了就撿起剩飯吃。她嘴裏嚼著飯,眼裏噙著淚。隔著窗子,她看到外麵夜色已然降臨,星星點點的燈光從樓群裏透出。老三還沒有回來。老三什麽時候才會回來呢?!一個腳步聲從門前掠過,又一個腳步聲從門前掠過,秋月仔細的辨別著,起初還有點心跳,到最後聽不到腳步聲,秋月摟著熊兒又睡著了,那熊玩具是她和老三去中國城玩時中的獎品。
不知道夜裏幾點,老三回來了。他悄悄進屋鑽進了被窩。他將小熊輕輕取下,摟著他的女人,厚厚的唇輕輕的吻著秋月的臉頰。似睡似醒的秋月感覺到了。老三不在身邊時她才知道,原來這個男人那不怎麽靠得住的胸膛,才是她目前最現實的依托和歸宿。這樣想著,她就緊緊地摟著老三。
“你怎麽忍心讓我一個人在屋子裏,你不管我了嗎?我的身體還沒好呢!你就忍心讓我吃涼飯啊?”
“老婆,咱倆回東北吧!我下井養活你。咱不在路州市混了好嗎?”
老三用很真誠的口氣說。秋月沒有言語。她知道煤礦下井有多苦。她除了感動之外,又冷靜的看待老三這句話。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他要是能做到,自己就不會淪落到今天這個地步了。老三不會為得到秋月的心而再去吃苦。他本質上是個好逸惡勞的人。這幾年的漂泊生活也把他慣壞了。他隻知道享受,隻會誇大其詞顯耀自己。秋月知道他的這番話,隻不過是他在良心支使下,在感受到秋月的痛苦時,一時湧出的豪言壯語罷了!
“隻要不在路州市,你讓我做什麽都行,哪怕擺地攤,我來掙錢養活你。”老三仍沉醉在自己英雄式的表白裏。
可能他自己這會兒都相信自己會做到的吧!秋月想著。就說:“啊!擺地攤。一天能掙上幾塊錢啊?”
“咱沒多還沒少嗎?我再也不讓你幹那種事了。再做下去,我連老婆都沒了。我知道你人好,誰要是對你好了,你就不忍心編他的錢。你也不想想,出來玩的男人有幾個好貨色?他今天喜歡你,明天又會喜歡別人。教書先生也一樣,要不然他怎麽不娶你?還不是瞧不起你啊。我就不一樣了。咱倆一起出來闖,不管將來我老婆有多老,有多醜,再沒有男人要我還要。我老婆為我受了那麽多的委屈……老婆,你好好想想,他們都是騙你的。我是沒有什麽文化,也沒有什麽本事,可是我對你好啊。這麽多年了你也應該知道,還有誰會比我對你更好呢?”
看著老三被自己的豪情所感動的樣子和他眼睛裏的淚光,秋月有些心酸。他太了解老三了。她不想再就這個話題談下去了。就打了個岔將話題轉移開。
“你一整天跑哪去了?口袋裏還有錢嗎?”
“有,怎麽能沒有錢呢!”
“有錢?”
秋月有點懷疑。她太了解老三了,他是有一花三的男人。“還有多少?你拿給我看。”
老三下了床在錢包裏翻著,取出一百多元錢。
“就剩這些了嗎?”
秋月平靜下來的心又開始煩躁。
“就這些了啊。”
老三應著,臉上似乎有點兒掛不住。
“那怎麽能夠我一個月養身體呢?我讓你買紅桃K的錢也花完了?”
“完了嘛。”
老三神情頓時萎靡了。這個男人啊,沒有了錢,就一點兒底氣都沒有了。
“我給你的幾千塊錢是我們的生活費嗬,出院才幾天就花完了?”
“完了嘛!要不然你算一下。”
“我算什麽呀?去市場買一次東西要吃好幾天呢,怎麽算也花不了那麽多錢呀。你是不是又領你的朋友去歌舞廳了?”
“沒有,我哪有那心思呀。”
“我告訴你,老三,你少騙我。錢花了就算了,可是你不要總騙我,知道嗎?你說你是懷著什麽目的回來的?是不是那個寧夏女人不要你了,剛好我有病,你又回來搜刮我?”
“你沒憑沒據的,少說我。什麽寧夏女人,你看見了嗎?你抓住我倆睡在一張床上了?”
老三無力的強辯讓秋月一下子就確信了自己的懷疑,頓時火冒三丈。
“你滾,你給我滾。說吧,還想要多少錢?你也別說我用完你就把你給蹬了,你不就愛錢嗎?五千塊錢夠不夠?”
“不夠。要給就給十萬!還有教書先生的兒子。我知道他兒子在哪個學校上學,改天叫上幾個人把他兒子搞走。”
老三看掩飾不住了,就索性死纏爛打。
“你瘋了啊?有本事衝我來呀!”秋月越說越來氣,“教書先生招你惹你了?要不是當初人家給你錢,你早不知在哪兒要飯呢!老三,我實話和你說,我跟你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自從你接過教書先生那錢之後,你我就算完結了!你也不會忘記自己說過的話吧?”
“我那不是想見你嘛!”
“我要不是心疼你才不會要他送錢給你。你現在反倒要害人家的兒子。”
“我……我這不是讓你逼得嘛!以後你別再提寧夏女人,我也再不說這種渾話了,好嗎?就算我錯了,我保證這是最後一次。”
“你少跟我說這些,這些話你都不知說多少遍了。廣州的阿草,還有發廊妹,還有……”
“我這不是求個心理平衡嘛,你不是也不幹淨嘛!”
“好!說白了你還是嫌棄我啊。我到今天這地步還不都是你害的啊!”
“我沒有,沒有那個意思!是你把我氣的。”
人啊,通常就是這樣。爭吵往往是因為要掩飾或抗拒。更多的時候,吵架的人是要用這種激烈的氣氛增加自己說出核心問題的膽氣!其實等到雙方把最核心的事情點出來了,說透亮了,便覺著沒有了吵的必要。不就是這樣嗎?不是我們早都知道的事嗎?何必呢。戰火立即就平息了。
“好了,睡吧,老婆!繃帶緊不緊,我看可以取下來了吧,來,你別動,讓我給你取下來。”
老三再次在適當的時機表現了自己的情意和關愛。他輕輕的解著繃帶,秋月也就躺在那裏靜靜地看著老三忙。她知道,她對老三的這份感情就像冬眠的蛇,好像不存在了,其實卻一直盤踞在那裏。老三對她也是如此。畢竟是自己的第一個男人啊!秋月數著刀口,總共十二針,大小不一,似蜈蚣一樣,凹凸不平,難看極了。秋月不想再看那趴著蜈蚣的腹部。這叫她以後怎麽見人呢?她覺得那猙獰的蜈蚣吞噬了她大半的自信。
快入冬了,西五路兩邊的樹木葉子已經散落。秋月跟隨著老三在昌盛路閑逛。老三用手中僅有的錢給秋月買了換季的衣服,自己也很隨便的買了雙十幾元錢的鞋。走出商店到家時,才發現僅剩下五塊錢,連吃頓像樣的晚飯都不夠了。秋月坐在床上愛不釋手的摸著那件大衣。寬鬆的衣領上串著珠子繞脖而自然垂下,她喜歡極了。她又被老三感動了。這個男人啊。秋月美得像個孩子。她還不知道已經快沒錢吃飯了。
“老婆,晚上想吃什麽?”老三似乎是隨便的問道。
秋月頭也沒抬,手還在摸著那件大衣。她正用半濕的毛巾拍打大衣上麵的浮塵。買衣服時就隻有這一件了,沒得挑秋月卻偏又喜歡它。
“你去菜市場買點大骨頭和豬肝,回來燉酸菜。我想吃豬肝酸菜燉粉條。”
“老婆,我身上隻有五元錢了!”
“什麽?”
秋月一聽就又火了。她最近總是很不耐煩,簡直就變了個人似的。
“你以為我有多少錢呢是吧!我可是把存折上的錢全取完了。”
“你別生氣嘛。錢再緊也得給你買衣服呀!老婆你跟我這麽多年,總舍不得給自己買件好衣服。前年你給我買了兩件皮衣,自己卻什麽也沒有添置,今年我一定要給你買啊是不是?”
“算了吧!你買?還不是我掏錢。”秋月聲音很高,氣卻消了大半。
“老婆。”
“幹啥?”
“咱晚上去金絲雀吧!”
金絲雀是全城最有名的夜總會。
“去那裏幹啥?”
“我陪你去坐一坐嘛。”
“坐一坐也要錢呢!”
“你不是和媽咪認識嗎?”
“我都多久不去了啊?人家早把我給忘了。”
“不會的。她跟你是老鄉,怎麽會忘記你。走吧!你身體不好,能坐個平台就行了,千萬不能那個。”
秋月沒有拒絕。她沒有拒絕的理由。還能有什麽辦法呢?一切由老三吧,去了還能有一線希望,不去則明天吃飯都成問題。她也不忍心讓老三受罪,她知道老三是一頓都離不開酒肉的。
今天晚上金絲雀的生意很冷清,幾個美豔的小姐坐在那裏,有的化妝,有的在打牌。秋月是那種文氣的女孩,她總是不能也不願與這些人在一起。她自視甚高,盡管身陷風塵,卻不想似她們一般生活。秋月和老三在吧台邊的桌旁坐了,她沒有和認識的姐妹們打招呼,姐妹們似乎想和她說什麽,但又都很忙的樣子各自忙活著進進出出。過了一會兒,一個女孩過來和秋月打著招呼。
“哎呀,秋姐,你去哪兒了啊?有個銀行的胖子找你好幾次了,他誰也不要,專點你。”
“我……回老家了。”秋月隨意找了個借口,對她友善地一笑。
正說著,媽咪來派台。
“燕子、蝴蝶、倩倩、豆豆,還有毛毛,你們幾個跟我來!客人要小巧一點的。”說話間她看到了秋月。“哎呀呀,秋月啊,你怎麽這麽久不來呢?有幾個客人專點你呢!給你打手機怎麽是空號?”
“我手機丟了。”
“等會兒派你啊!我給他們打電話看今天來不來。”媽咪很興奮的樣子,又回頭對那幾個小姐一招手,“走吧!你們幾個跟我上樓。”
媽咪帶著幾個女孩上樓去KTV包廂了,過了幾分鍾隻有毛毛一個回來了。毛毛太酷了,一般男人是接受不了她的。她年齡不大,毛茸茸的大眼睛,櫻桃小口,細看起來還挺乖的。可是她頭發染成了粉色,著一身紅裙,連鞋帶也是紅的。她看著很前衛,很誇張,很嚇人。毛毛一進門便罵罵咧咧的。
“看不上老子,老子還看不上他呢。”說著一P股坐在那裏,“來!誰打牌?”
快十一點時,還沒有派秋月上台,她就看著表演打發時間。老三還坐在那裏,時不時的滿場子轉著,像是要尋找什麽似的。
“秋月,上台。”
媽咪叫她了。她就隨著叫聲趕了過去。
八包的客人散坐在沙發上。媽咪帶進包廂的十幾個女人排成一行,一齊鞠躬,同聲說道:“先生晚上好!”然後就千姿百態地站著任客人選擇。一個胖胖的憨憨的客人手指了指秋月和婷婷,於是左邊摟了婷婷,右邊擁著秋月,顯得滿意又有些得意,剛才還審視的眯著的眼睛,這會兒熠熠生光。秋月發現原來他的眼睛挺大挺好看。其他幾個男人一人叫了一個小姐陪著,並沒有像他這樣奢侈。喧鬧的舞池和溫馨的包間總是伴著性的調逗。秋月躲閃著,生怕胖男人得寸進尺。婷婷卻使盡渾身解數想要討胖男人的歡心,不一會就被胖男人擁著進了屏障後邊。秋月手持話筒正唱著“懂你”那首歌,姐妹們有羨慕她歌聲的,也有充耳不聞在男人懷裏撒嬌的。秋月極力的保護著自己,不給任何一個男人偷襲的機會。一會兒的工夫,婷婷從屏障後邊走出來,一陣風似的出去了。秋月知道她一定是去媽咪那裏領套子去了。胖男人滿頭是汗,擠坐在秋月身邊,手不老實的就往秋月胸部摸。秋月卻趁勢拉住他的手,毫無感覺地摩挲著,嫣然一笑問道:“說呀,你剛才幹什麽好事了,滿身的汗?不說清楚你可別碰我噢。”胖男人壞笑著說:“你過來我告訴你。”
秋月就被動地附在他的身旁。胖男人被拉著雙手卻送上了厚唇:“我想吻你。”
“那她呢?我還是不要拆散你倆的好啊。”
秋月作出乖乖的樣子,嗔聲回他。這時候婷婷回來了。她朝胖男人遞了個眼色,胖男人便撇下秋月隨她出去了。秋月知道他們準又開了房間去辦事。她很慶幸,很希望婷婷把胖男人搞妥帖,自己就少了一分危險。
待兩人一走,秋月一分鍾也不想在包間待,就到大廳去看演出。媽咪走過來責問秋月:“怎麽沒有把剛才那人搞定呢?那可是個有錢的主顧啊。你看婷婷多厲害。”
“我……我身體不行!”
“怎麽了?”
“我剛做過手術,這不是沒錢花了,才來掙點零花錢嘛。”
“噢,我知道了。”媽咪立即顯出很同情的樣子,“看病花了多少錢?”
“一萬多塊吧!”
秋月知道這個時候把自己說的越可憐對自己越有利。
“那你等會兒夾磨著要了小費就下來,這邊還要人呢。讓婷婷一個人陪他就行了,我再給你派個台。”
秋月滿懷感激地答應了。
舞池裏正跳著豔舞。老三坐在那裏如正人君子一般。他的旁邊坐著媽咪的弟弟,兩個人正喝著紮啤。礙於秋月的存在,老三似乎專心喝酒對表演不屑一顧,可偶爾還是耐不住的偷偷看上幾眼。秋月選擇了一個離老三較遠又可以看見他的位置坐了,靜靜地看著表演。蝴蝶配合著音樂,噢噢的怪叫著。男人們也跟著歡呼,氣氛熱烈瘋狂,充滿著肉欲意味。
“小姐,我可以坐在這裏嗎?”
一個模樣清瘦文雅的男士手中端著一杯茶,彬彬有禮的問。
“坐嘛。”
秋月對他禮貌的笑了一笑。
“你陪我坐著一起看好嗎?”
“好的。”
秋月就到他旁邊坐著,偶爾和那男人說幾句話。半個小時演出結束時,男人掏出一百元給了秋月。又要留秋月的電話。秋月給他報了自己以前的手機號碼,那男人認真地記了就說今天有事改日再約她一起去玩,看秋月點了頭,他就喜悅地走了。秋月又趕快回到了八包。八包的胖男人已經疲倦地萎在沙發上,用有點呆滯的目光看著秋月一言不發。看得秋月內心和後背有一絲兒發涼。她一邊琢磨著胖男人可能的責怪和應對之詞,一邊很自然地偎坐在他身邊。沒想到她剛一坐穩,胖男人卻悄悄的塞給她二百元。秋月捏著錢,領會了胖男人的意思。她笑了笑就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