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著更衣之由,東門慶與戴天籌入內,問戴天籌王直此番來請所為何事。
戴天籌道:“表麵理由應與兩塊翡翠有關。實際的理由,則或者是要看看你我相處得如何。”
東門慶哦了一聲,道:“是了,王五峰是認得叔叔的。”
戴天籌道:“我出海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是他的西賓。”
東門慶笑道:“王叔叔眼光不差,怎麽肯放你走?”
戴天籌一笑,道:“他不像你。對他來說,我如今已沒什麽好主意獻給他,對我來說,他亦不足以遂我心中之誌,所以就分開了。”
東門慶問:“先生心中有何誌向?”
戴天籌笑道:“咱們是進來更衣啊,王五峰的人在外邊等著呢!”
東門慶一笑,因問:“翡翠之事,如何處理?你我之間,如何展示與他?”
戴天籌道:“翡翠他要就給他一塊,別收錢,他不好意思欠你個人情,定要拿些好處給你,說不定會有意外之喜。你我之間,自然就好。閑談之時可暗示你想回大陸,他聽了多半會幫你解決海上的後顧之憂。”
兩人已甚有默契,這對策竟是片語而決。胡亂換了套外衣後便來見王直,不想到了五峰館門口,卻見徐惟學堵在那裏,徐惟學一見到東門慶就拉住他道:“慶官,恭喜啊!得到如此重寶!”
東門慶笑道:“托福。”
徐惟學笑笑道:“你現在要去見王老大,我不多攔你,不過我有一件事情,回頭與你商量。”
東門慶答應了,徐惟學又對戴天籌道:“老戴,你去了南洋那麽久,原來是去做翡翠生意。怎麽也不帶挈兄弟一把?”
戴天籌含笑道:“你也有心做這門生意?好!我將我唯一的訣竅傳授給你:做寶石、翡翠之類的生意,其要在於別人還認為那是一塊石頭時你就出手買下,若等大家都知道那是翡翠就來不及了!”
徐惟學笑道:“有理!有理!”這才放他二人入內。
偏廳中,王直正在瞑目養神,聽客人到了,這才起身相迎,看茶以待。東門慶在王直麵前是晚輩,戴天籌與王直是朋友,若論起應該戴先而東門後,但這時戴天籌卻坐在了東門慶的下手。
王直一見,心中明亮,因責戴天籌道:“戴兄!你來雙嶼,怎麽不來找我,卻去騙人家的蘇木,鬧出這等難看的事情來!”
戴天籌笑道:“我打擾你也不是一回兩回的了,不好意思再三來煩你。”
王直又問:“如今你是住在慶官那裏麽?”
“是啊。”戴天籌道:“我一個無用書生,總得找個吃飯的地方。那晚與慶官一見如故,蒙他不棄,便在他那裏騙吃騙喝了。”
王直道:“慶官那裏地方小,你又是個挑剔的人,未必住得慣,要不你搬我這裏來吧。”
戴天籌道:“我這個人嘛,有條件就講究些,沒條件就將就些,慶官那裏地方是小了點,不過年輕人多,你知道我喜歡和年輕人廝混的,愛他們年輕,有朝氣。”
王直笑了笑,道:“既然你喜歡,那我就不強你了。”這才對東門慶道:“慶官,老戴是我的好朋友,他肯在你那裏下榻那是看得起你,你可不能怠慢了他!”
東門慶忙道:“叔叔放心。我與戴先生傾蓋如故,既喜歡他的為人,又景仰他的學問,可以說是亦師亦友。如今我的情況雖不是很好,但無論吃穿,有我一份,便有戴先生一份。”
王直頷首道好,又問:“你的生意做得怎麽樣了?缺錢不?”
“錢倒是不缺。”東門慶輕歎道:“不過我到了雙嶼之後才知道,自己其實還不大會做生意。以後要多跟長輩們學。”
王直笑道:“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你啊,隻要懂得謙抑,那一定能一帆風順的。”
東門慶道:“承叔叔吉言,侄子記住了。”
三人這番話,貌似閑聊,其實句句是話裏藏話,幾問幾答中已將彼此的立場表明。
王直又問東門慶:“聽說你剛剛得了兩塊上好的翡翠。”
東門慶道:“沒錯,雖然尚未琢磨,但行家看過質地後都說是無價之寶。”
王直嘖嘖兩聲,似甚羨慕,道:“我一直想找一塊上好的翡翠,雕成神像,隻是一直以來不得其物。”
東門慶哦了一聲,愣愣的好像沒聽懂王直的用意。
王直心中暗罵了他一句,便挑明了道:“慶官,你能讓一塊給我麽?”
東門慶這才啊了一聲,道:“叔叔要啊!我這就命人取來!”
便出門命李成泰飛速回去,取了那兩塊翡翠來,請王直觀賞。
王直見他恭謹,這才轉慍為喜,見那兩塊翡翠質地如此之好,塊頭如此之大,連稱難得。
東門慶道:“叔叔,你就挑一塊吧。留一塊給我,我想雕成菩薩,回泉州孝敬我母親。”
王直訝異道:“你要回泉州?你能回去麽?你爹原諒你了?”
東門慶道:“還沒有。不過父子無隔夜之仇。我打算先去求我外公,請他老人家居中調停,有我外公出麵,料來我爹爹不會連門都不讓我進,等回了家,最多讓他打我一頓,下了這口氣,也就是了。”
王直點頭道:“人生百事,以孝為先!為人子者,理應如此!你能懂得這個道理,那確實是進益了。”因指著那塊深綠色的翡翠,道:“欲奉慈母,似當以此為宜。”剛才東門慶請他挑選,他卻是為東門慶挑選了起來。
東門慶捧起另外一塊紫羅蘭翡翠道:“那這一塊,就請叔叔笑納。”
王直也不客氣,接了過來,輕撫柔摸,如待美人,因問東門慶:“你說吧,要個什麽價錢?”
東門慶忙搖手道:“這塊翡翠,得來全靠運氣。送給叔叔就是了,哪裏敢論價錢?”
王直笑道:“咱們都是做生意的!講究的是等價買賣。不是做官的,可以巧取豪奪。我今天要是不花一分錢就收了你這無價之寶,傳了出去,知道的說是你慶官孝敬我,不知道的,非說我盤剝後輩不可!你還是開個價吧。”
東門慶死活不肯,道:“我這價格開得低了,那些說閑話的人照舊要說閑話。開得高了,那豈不是賺叔叔的錢?那我得折壽!”
王直道:“那你就開個合適的。”
東門慶道:“我不懂翡翠,說實在的,也估不出它值多少。”其實東門慶這話卻有些過謙了。他生長於東南豪門,黃金翡翠、珊瑚珍珠見得多了,翡翠如何開、石璞如何看他不懂,但這兩日聽了眾行家的點評,心中對此寶何價已有些底了,這時隻是不肯開價而已。
王直見他這麽說,便對戴天籌道:“戴兄,他不知什麽價位,你總該知道!你來替他開個價吧。”
戴天籌笑道:“黃金有價,翡翠無價。再說你侄子有心要送給你,你若定要給他錢,反而顯得生分了。我看不如這樣,你也別談錢了,直接收下,回頭送他件禮物,這叫禮尚往來。”
王直默默點頭,便將這塊紫羅蘭翡翠收了,卻又敲著額頭,道:“隻是要我挑一件與這塊翡翠相當的禮物,卻也難啊。啊!有了!”便入內去取了一件東西來,卻是一個黑匣子,交給東門慶道:“我送你這個吧。”
東門慶接過後覺得匣子不重,不知裏麵是何寶物,也不好當場打開,總之先收了,拜謝了王直,又閑聊了一會便告辭了。
出得門來,對戴天籌道:“我還以為他會把第九寨送給我呢!或者是幫我解決入貨的問題。”
“那怎麽可能!”戴天籌笑道:“那第九寨,他多半已經許了王滶了,那是他才認的幹兒子啊,是他的心腹,如何可以反悔?至於入貨的事情,這是你近期的痛處,他就算幫得了你,也不會那麽快答應的。”
東門慶搖搖手中的黑匣子道:“那這又是什麽呢?”
戴天籌道:“回去瞧瞧,就知道了。”
回到住處,東門慶將黑匣子打開,卻是一大疊的欠條!都是實貨欠款,數目或大或小,但最小的也值數百兩銀子,多的則上千兩!所有欠條的數目加起來,抵得福建省一年的賦稅了!
東門慶看得目瞪口呆,瞧瞧戴天籌,卻見他拿了幾張欠條罵道:“這個王忤瘋!不愧是奸商!拿這麽堆廢紙來打發人!”
東門慶奇道:“廢紙?”
戴天籌取出幾張,道:“你看看日期!”
東門慶接過一看,隻見那三張欠條所署日期分別是嘉靖二十一年、嘉靖二十年,嘉靖十八年。再看看其它,也有欠了三年的,也有欠了五年的,最誇張的一張欠了足足十年!
戴天籌道:“你想想,他王直是什麽人!敢欠他的債而且一欠幾年的人,那都是些什麽人!而五峰船主收了幾年也沒收回來的債,那都是些什麽債!”
東門慶想想也是,苦笑道:“看來這當真是廢紙了。”
戴天籌微一沉吟,忽道:“落在別人手裏,那就是廢紙。落在你我手裏,卻說不定另有妙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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