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門慶與戴天籌傾蓋如故,說了一夜的話也不知疲倦,挨到四更,李榮久與李成泰忍不住打瞌睡。天色漸白,忽聽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從山腰傳來,李榮久十分警惕,聽到異動馬上跳了起來,又推醒了李成泰。
他們居高臨下張望,見山腰走來的人著實不少,怕不有好幾十個,李榮久便勸東門慶道:“總舶主,這幫人不知來幹什麽!我們要不避一避?”
東門慶道:“避什麽!山下就是十八理事的別墅,難道他們還敢在翠屏峰上亂來不成?”
說話間那夥人走在最前麵的已來到左近,往大石上一張望,便對後麵的人叫道:“在這裏了!在這裏了!”
山腰的人聽見更是加快速度衝了上來。幾個回回打扮的人便捋起袖子衝了過來,卻見二李手按刀柄,擋在巨石下,便不敢貿然上前,指著巨石上戴天籌的背影叫道:“你們是什麽人!是這老騙子的同夥麽!”
李成泰一聽,心道:“原來不是找我們,是找石頭上那老者——那人是個騙子?”便朝戴天籌望了一眼。
東門慶也已注意到巨石下麵發生的事情,戴天籌卻隻是瞄了一眼,便又側過頭去不理會。
那幾個回回又指著巨石罵,聚集到十幾個人以後,便想仗著人多湧過來,李榮久嗆的拔出刀來,大聲叫道:“東海商會理事、慶華祥當家、雙鯉船隊王總舶主在此!你們幹什麽!是要鬧事,還是想對王理事不利!”
回回們聽說巨石上那年輕人竟然是王慶,一時便不敢妄動,再看看李榮久手中的刀,大多數人反而退了一步。雙嶼是東海商會的地盤,東門慶是商會的十八理事之一,雖然東門慶近來的形勢據說有些不妙,但這夥商人還惹不起他。
便有一個四五十歲、長得圓滾滾的回回走出來,用漢語說道:“上麵這位,是雙鯉船隊的王總舶主嗎?”咬字竟頗為準確,不像外國人。
東門慶應道:“是。你們是什麽人?來這裏做什麽?”
那回回道:“我叫達維希,隻是一個本份的商人。來到這裏,是想捉一個騙子回去!”
東門慶皺眉道:“騙子?”
“就是和你坐在一起的那個老頭!”達維希背後的一個年輕人跳了出來,叫道。他的漢語可比達維希差多了,番音很重。
達維希將他拉住,介紹說:“這是我的兒子,烏姆魯。他性子比較衝,請王總舶主不要見怪。不過我們來雙嶼不是第一次了,知道雙嶼是個有規矩的地方,所以我們這些人才會放心來這裏做生意。王總舶主是東海商會的理事,算來也是這裏的地主,想必不會包庇壞人。”
東門慶又看了了戴天籌一眼,見他絲毫不為這突然發生之事所動,便道:“究竟是發生了什麽事情,我都還沒搞清楚呢!不過你們忽然帶了這麽多人圍上來,我不免要懷疑你們圖謀不軌!”
烏姆魯跳腳叫道:“爸爸!和他們說什麽!衝上去把這個老騙子揪回去就是了!”
達維希罵了他兩句,把他罵退,說:“你急什麽!這事是我們有理!就是鬧到許龍頭那裏去也不怕!”這才對東門慶道:“王總舶主!我們真的沒有惡意!隻是這個老騙子實在太壞!他不是好人,又很狡猾!你也要小心他。”
李成泰一聽,心想:“這老頭我們也是昨夜才認識,可別真是個騙子。”便向東門慶使了個眼色。
東門慶恍若未見,問眾回回道:“戴先生究竟騙了你們什麽東西?你們跟我說說。”
“好吧。”達維希道:“說起來,這事卻和貴商會的另一位理事——五峰船主有關。”
東門慶一聽奇了:“和王叔叔有關?”
“是的。”達維希道:“本來,我是在果阿、滿剌加來回跑的商人,有一次遇到了五峰船主,知道了一些中國的商情,我也是從那以後才開始做中國生意。這雙嶼,我是第三次來了,每次都得五峰船主的接待。我很敬重五峰船主,知道他是一個有信譽、有承擔的人。”
東門慶笑道:“你給我扯這麽多幹什麽?直接說你和王叔叔有交情就得了!王叔叔有信譽、有承擔,滿東海的人都知道啊。”
達維希道:“是,正因為大家都信得過五峰船主,所以當這個人”他往戴天籌一指:“拿著五峰船主的介紹信來找我的時候,我便對他深信不疑,不但讓他上船,還交給他一份工作。他隨我的船到暹羅,到滿剌加,到緬甸,到卡裏亥特,又從那邊回來,一路上,他也都將我交代的工作做得很好,所以我對他也就越來越放心,和他稱兄道弟,在我不在時,他在船上甚至可以做主!”
東門慶頷首道:“那不錯啊。”
“可是!”達維希連捶了幾下胸口,痛心疾首道:“我沒想到,他做了這麽多事情,完全是要騙取我的信任,好竊取我的財物!就在昨天,我帶著烏姆魯上岸去談生意,留他看船——就在昨天我也還很信任他啊!我相信他不會辜負我的托付!可是到了傍晚,當我回到我的船上時,我、我、我……”說到這裏達維希幾乎是嗆出來的:“我看到的卻是空空如也的船艙!空了!全空了!我從南洋運來的蘇木,全沒了!我一問才知道,竟然是他,趁著我離開,瞞著我,叫人搬貨去賣了!船上的人不知道是他的奸謀,還以為是我的意思,所以竟然就眼睜睜地看著他把我半生的積蓄搬了個幹淨!賣了個空!”
東門慶聽得愕然,又朝戴天籌望去,向他求證,戴天籌卻隻是笑笑而已,既不慌張,也未反駁。
這時眾回回都已舉起了手對戴天籌指指點點,這裏麵有達維希的手下,有他的合作夥伴,還有幾個似乎是見證人,個個對戴天籌都是又憤怒,又鄙夷。東門慶辨言察色,覺得他們不像作假,便問戴天籌:“戴叔叔,這事可是有什麽誤會?”
烏姆魯一聽大怒,指著戴天籌叫道:“誤會!什麽誤會!碼頭上幾百個人看著呢!甚至連他的買家,這會子也還在雙嶼。”
戴天籌這才轉過身來,笑了笑,道:“烏姆魯,你怎麽還這樣急躁啊,我跟你說過,遇事不要急,要多想一想,你要是老這樣急躁,遲早會誤事的。”
他這兩句話的語氣,就像一個慈祥的長輩,以十二分的耐心教訓一個不耐煩的子侄,把眾回回都聽得呆了,而烏姆魯則氣得說不出話來。李成泰見了心道:“這家夥要真是個騙子,那可真是一個了不起的騙子!沒見過自己的騙局被人拆穿後還能這樣說話的。”
戴天籌又對達維希說:“老朋友,謝謝你對我的信任。可你和你的兒子一樣,性子太急,雖然經過這麽多年的磨練、涵養,可還是不夠冷靜。”
達維希道:“你,你……難道你沒有騙我?”
戴天籌道:“我當然沒有騙你。”
達維希鬆了一口氣,烏姆魯說:“爸爸!別相信他!這家夥不是好人!”達維希卻說:“好了好了,我不管你是為了什麽這樣做,也不計較你沒經過我同意就把我的貨物給賣了,總之,你把錢還給我吧!”
戴天籌道:“什麽錢?”
達維希道:“賣貨的錢啊!好了好了!我不管你中間賺到了多少差價!總之你把本錢還我,讓我能回老家就行了!”
戴天籌道:“你不是說見過那個買家了嗎?他沒告訴你我沒收他的錢,隻跟他換了兩件東西嗎?”
達維希道:“你拿我那一船蘇木去換了兩件東西?換什麽寶貝啊?”
戴天籌指了指他身邊的琴道:“其中半船,換了這把古琴。”不想那古琴本來就放得不穩,被他的手指一碰,便滑了下來,巨石下眾人叫道:“小心!”戴天籌慢悠悠轉過頭去時,那古琴已滑了下來,硬生生跌在一塊岩石上,啪一聲斷成了兩截!李成泰叫道:“哎喲!半船蘇木啊!就這麽沒了?”
達維希被他這麽一叫,捂緊了胸口,似乎喘不過氣來,指著戴天籌,又指了指那已經破爛得不成樣子的古琴碎片,哪裏說得出話來?
戴天籌甚是歉疚,道:“可惜,可惜!一件寶物就這麽毀在我手裏了。”
這時達維希已經緩過氣來,叫道:“還有……還有另外一件寶貝呢?你拿我另外半船蘇木換的另外一件寶貝!在哪裏?在哪裏?”
戴天籌搖了搖手中的酒瓶,說:“第二件,就是兩瓶好酒了。”
達維希幾乎不敢置信,叫道:“你……你拿我的半船蘇木,換兩瓶酒?”
戴天籌點頭道:“是。不過酒也都已經讓我和新結交的小朋友……”往東門慶一指:“喝光了。”
達維希聽了這話,雙腳一瞪,眼皮一翻,整個人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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