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家村一役,佛朗機海盜的損失不可謂不重,但死者都是中國人和南洋土番,在門多薩心裏這幾十個人死了也無關痛癢,反倒是對丟了十幾支槍大感痛惜,因此複仇之念甚淡,考慮的主要是利害得失。
加斯帕從俘虜口中得知那個大明官人的貨物幾乎全在已被他們俘虜了的福致隆上,而陳家島的貧窮程度和長島相當,想來就算把陳家島平了也得不到多少好處!
幾個佛朗機頭目在幸存者口中聽說了陳家村一役的詳情後,對這群黃種人在狹隘地形中展現的長刀近戰法頗感畏懼,覺得雙方要是肉搏起來,己方恐怕討不了好去,門多薩認為要想萬無一失,莫若將金狗號上的大炮拆卸下來,推到岸上去轟,轟垮了對方的防禦工事後再用火槍開道,以遠程力量壓製對方的近戰優勢,然後再一路燒過去,踏平這座小島。
“可那得浪費多少彈藥啊!”負責火炮管理的拉索驚叫起來:“我們上次在滿剌加進貨已經被重重地敲詐了一回!那點槍炮彈藥的價錢,在裏斯本能買五倍!現在每次開炮,我想起這彈藥的價錢心裏就直哆嗦!如今居然還要浪費在這座沒多少油水的小島上?我反對!堅決反對!我覺得我們應該返航了!有了這艘大船的生絲,再加上我們金狗號、聖約翰號、滿剌加號上的貨物,回到了歐洲我們就都是大富翁了!不必再在這片危險的海域上浪蕩了。”
他的這番話博得了大多數佛朗機人的讚成,門多薩也覺得這樣做沒什麽好處,何況棄海就陸,進入縱深度超過長島的陳家村也存在一定的危險,便打消了炮攻陳家村的念頭。
加斯帕又提出了另外一個他們所麵臨的問題,那就是陳家村一役他們失去了幾十個水手,這個數目在這支海盜船隊中也是一個不小的比例:“航行雖然還沒很大的問題,但要是再遇上戰鬥或者別的什麽事,那就有些危險了。”
“那算什麽難事!”門多薩說:“這座被我們征服了的島嶼,不是有很多身強力壯的俘虜嗎?這些人都還沒殺掉吧?就派幾個黃種人的頭目去,挑三四十個訓練訓練,這缺口不就補上了嗎?”實際上他們一直以來就是這麽做的。
佛朗機人的高層會議,東方諸族的水手哪怕是再受信任的頭目也不得與聞,會議結束之後傳下命令,才讓東方諸族的頭目去執行。加斯帕負責監督修理船隻,拉索駕駛金狗號在兩島之間巡邏以防那群拿刀的黃種人來襲,至於從低賤的東方島民中選拔一批“幸運”的水手,這工作就交給這時已成為一個小頭目的佐藤秀吉去辦,同時門多薩又讓一個叫布拉帕的南洋火槍手做佐藤秀吉的副手,布拉帕是陳家村一役中的幸存者之一,在這次慘酷的激戰中失去了許多下屬,門多薩這麽安排顯然是有意要布拉帕在長島的俘虜中挑選適合的人作為火槍隊的後備。當然,門多薩還不忘安排安東尼作為整個選拔行動的監督。
幾條命令發布之後,有關係的人各自行動,門多薩則在海邊搭了個簡單的住所,享受一下在陸地上的時光。
這個時候的佐藤秀吉,已比一年多前沉穩多了,也成熟多了。佛朗機海盜攻破一個島嶼後讓他在幸存的青壯年男子中挑選水手也不是第一次了,他已經習慣了島民看到他時那種仇恨的目光,也積累成了一套分化、收買、拉攏、立威的方法,不過至今為止,雖然他已經是二十多個底層水手的首領,但真正成為他親信的人隻有七八個,其他的人見到他總是畏懼大於敬慕,不滿大於信服,一些人甚至是敷衍中藏著些鄙夷。
看到這些,秀吉就常常想起陳百夫、水魚蔡等人看那個王慶的神色,他總覺得那和他的手下看他的神色不一樣!他很渴望被人這樣看著,可無論他怎麽努力最終都歸於失敗。就是成為他親信的那幾個人,麵向他時也都是一副諂媚的嘴臉,盡管在某些時候秀吉也頗享受這種諂媚,但內心一閃過王慶的身影他又感到失落,乃至嫉恨!
“難道我還不夠努力嗎?為什麽大家都瞎了眼!就是不肯像敬畏他一樣敬畏我!哪怕我已經強大起來!”最後秀吉得出了一個結論,那就是老天爺對那個中國人太好了!而那個既不夠自己勤快又不夠自己執著的家夥,顯然不配擁有這些!這些都應該是他秀吉的!
每次他暗中發完牢騷之餘,也會想起王慶已經被自己困在南洋的那個小島上,現在說不定已經淪為一個土番,或者被當地的土番殺死了!也隻有想到這一點,他才覺得自己得到了安慰,得到了快感!
不過,最近這次海戰在接近尾聲時他卻忍不住大吃一驚:他竟然在混亂中看見了那個王慶的身影!一開始他以為是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睛,眼前形勢已變,那個身影不見了。
“真的是他嗎?”秀吉有些擔憂地琢磨著,雖然從俘虜口中他知道這艘大船的主人姓王,可東海姓王的人實在太多了,比如那位大名鼎鼎的五峰船主,不也姓王麽?
“再說人家明明說了,那是來自大明的一位大官人!要去日本遊學的!”秀吉想,“那個王慶,他算什麽大官人!不過是一個認得幾個字的福建遊民而已!而且他現在還是個啞巴!”他覺得,王慶在不長的時間裏從受困海島到變成一個大官人,這中間幾率實在太小。
“我一定是眼花了。”秀吉想。
“喂,唐先生。”有人叫他,是安東尼。這可有些奇怪了,往常安東尼很少主動和他打交道的。
盡管如今兩人的地位已經相去不遠,秀吉不再像以前那樣見到安東尼就畢恭畢敬,但在安東尼麵前還是保持著一定的禮貌——盡管他內心深處其實也看不起這個戴假發說一口鬼語的中國人。
“安東尼大人啊!什麽事情?”秀吉說。
安東尼左看看,右看看,見周圍沒人,這才小聲說:“這次海戰的時候,你看見沒有?”
“看見什麽?”
“看見王啊!”
“王?”秀吉的心髒好像糾了一下,卻還是克製著,盡量保持平靜:“什麽王?”
“王!和你一起被買到金狗號的王慶!”
哪怕已有準備,但聽到這句話後,秀吉心頭還是忍不住大震,聲音也有些不自然了:“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你真的沒看見他麽?”安東尼似乎有些失望:“那麽真是我眼花了?可布拉帕也說好像看見了。”
秀吉啊了一聲,安東尼問:“怎麽了?”秀吉忙說:“沒什麽,沒什麽……你們一定看錯了。王慶已經被我們流放在南洋,現在怎麽可能出現在東海?”
“哦,也是。”安東尼說著長歎了一聲,似乎非常的失望。
秀吉冷眼旁觀,沒好氣地道:“你好像很希望他在這裏似的!”
安東尼嗯了一聲,鼻子抽了抽,說:“我現在每次想起他……想起他處決許七斤的時候,就忍不住胸口一熱、全身發顫……啊!上帝啊!我怎麽會這樣!唉……我不該這樣的……可是……可是他要是在的話,現在我們應該會有所改變吧?你說對嗎?”
“改變?”秀吉冷笑:“我不知道會有什麽改變,也不知道你想改變成什麽樣!”
“我也不知道會有什麽改變,我甚至不知道我想改變成什麽樣,不過……不過現在這種日子我快過不下去了!”安東尼有些哽咽地道:“殺人,殺人,每天看著他們殺人,而且殺的還大多是我們的同種同胞,或者是看著我們的同種同胞在他們的驅趕下去送死……而我——我卻什麽都不能做!除了給死去的人念幾篇禱文,之後就得繼續幫門多薩、加斯帕這些惡魔做事……”這次陳家村的武士一口氣殺了幾十個海盜集團的水手,安東尼心裏對陳家村的人非但不懷恨,反而認為罪魁禍首乃是門多薩。
他一口氣說了這麽多,秀吉倒覺得有些吃驚:“你這麽說話,不怕被他們聽見嗎?”
“他們聽見了又怎麽樣!”安東尼說:“我們的船到達滿剌加時,我已求他們讓我留在那裏了,他們不肯,說一定要帶我到中國,完成他們的承諾!他們的什麽承諾啊!要真讓他們到達我的家鄉,那也絕沒有什麽好事!這些萬惡的強盜!他們居然還戴著十字架!每次看到他們撫摸、親吻我主受難之像,我就忍不住要問主,為什麽還不懲罰他們!每次看到他們以我主之名行凶,我都羞與為伍!基督的名義之下,怎麽會有這樣的敗類啊!基督容忍這樣的子民存在,不是玷汙了祂的萬能之名麽?還是說,我們基督徒中也有壞人?我甚至想,基督徒中是不是全都是這樣的……唉,主啊,請寬恕我,我不能再想下去了。不過,這個問題卻困擾了我很久,很久!直到最近,我才有些想通了。”
秀吉愣了愣,問:“想通了什麽?”
安東尼一臉虔誠地說:“我想通了,他們雖然也禮拜,也受過洗禮,但他們不是真正的基督徒!”
秀吉整個人呆在那裏,忽然產生一種想痛打安東尼的衝動,好容易克製下來,勉強道:“安東尼大人,我們說回正題吧,這些和那姓王的啞巴沒什麽關係吧。”
“不,不!”安東尼說:“我覺得王很有成為聖徒的潛質,隻是沒有開發出來而已。”
秀吉覺得自己兩條腿已在勸他逃跑,敷衍地點了點頭,那邊安東尼似乎也發現他沒什麽興趣,歎了一聲說:“可惜啊,現在王也不知道怎麽樣了。我和布拉帕看到的那個身影,究竟是不是他?還是說他現在南洋的那個小島上?唉——”
安東尼走了,他還是弄不清自己看到的那個人影是不是王慶,但秀吉卻已經肯定那人就是王慶!
“一個人也許會看錯,但三個人不會同時看錯的!是他!一定是他!”秀吉握緊了拳頭,甚至全身都繃緊了:“如果那艘船的舶主是別人,那就算了!可如果是他……”
秀吉想起了在李純家所在那個小島上東門慶的作為,忍不住打了個冷戰:“事情會重演一次麽?”
門多薩他們的實力,自然是比犬養他們要強大得多,可今日的王慶也已不是當日那個隻身一人的啞巴了啊!
“他怎麽得到那樣一艘大船、成為舶主、成為大官人的?”
秀吉想不通,他隻知道今日的王慶已經今非昔比!盡管他在海戰中敗北,但從陳家村一役看來,王慶手中應該握有一支非常強大的力量!
“他會怎麽做呢?”秀吉揣摩著東門慶的性子:“他……他一定不會善罷甘休的!他甚至不見得會在對麵那個小島上坐以待斃!”
忽然之間,秀吉仿佛見到東門慶帶領那幫厲害的刀手從天而降,在火槍大炮無用武之地的情況下向門多薩砍去,向加斯帕砍去,向所有佛朗機人砍去!跟著,他又仿佛看見東門慶從最後一個佛朗機人身體裏抽出帶血的倭刀,向自己劈來!
“啊!”
秀吉驚叫了一聲,在他身後正向他走來的布拉帕問了一聲:“怎麽了?”秀吉仿佛還沉浸在幻象中沒出來,大叫道:“危險!危險!”
布拉帕問:“什麽危險?”
秀吉叫道:“他來了!”
布拉帕問:“誰來了?”
秀吉叫道:“王慶!那個可惡的大明啞巴!”
布拉帕也啊了一聲,道“唐秀吉啊,你也看見他了,對麽?我就說,怎麽可能我和安東尼都看錯了呢!”
秀吉這才回過神來,對自己的失言大感後悔,卻聽布拉帕又道:“不過你說王慶要過來……他現在還在對麵的島上吧?又沒了船,他要怎麽過來呢?難道飛過來啊?還是說他要投降?恐怕他就算投降了,船長也不會原諒他……”
布拉帕還在那裏呢喃著,秀吉卻心中一動,截住道:“等等!你剛才說什麽!”布拉帕道:“我說他就算投降了,船長也不會原諒他……”
“不是!”秀吉道:“上一句!”
“哦——”布拉帕想了想道:“我說他現在還在對麵的島上吧?又沒了船,沒法過來吧?難道飛過來啊?”
“怎麽過來?怎麽過來……”秀吉眼前一亮,仿佛看到了一條毒蛇的七寸:“對!隻要知道他準備怎麽過來,那一切就都掌握在我手裏了!”
——————
鮮花 O(∩_∩)O 別扔雞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