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天還沒亮,但在那批不可知敵人的威脅下,整個陳家島沒人睡得著。村長請東門慶總領防務,東門慶連夜布置,讓崔光南駕福致隆防海,小艇四出巡邏,讓陳阿金率領村民將用不著的漁船收藏起來,以免開戰時遭了池魚之殃,又請村長組織本村青壯婦女,連夜將村口本有的一堵圍牆加以修葺。
破曉以後,海風有漸漸增強的趨勢,過了辰時,於不辭道:“現在的風力,極宜行船!”
東門慶問:“什麽意思?”
於不辭道:“如果我是對方又有正麵來犯的意思,說不定就會在這時進擊。”
東門慶一拍大腿,道:“好!那咱們上福致隆布防!盡量把他們攔在海上,別讓他們踏足陳家島!”
後生們一聽都感興奮,陳阿金、李榮九也都恨不得早點遇上幹它一場,好在舶主麵前顯顯本事,於不辭卻憂心忡忡。
東門慶等上了船,布列已畢,許久不見動靜,眾人正有些懈怠了,忽然瞭望手發出了警訊:“有船!有船!”
崔光南、於不辭都警惕起來,問東門慶怎麽辦,東門慶道:“大家準備!要真是那群偷襲長島的海盜就幹他娘的!”
陳阿金、李榮九等轟然領命,管帆的、管舵的、管櫓的都各就各位,崔光南早傳令搬出戰具,陳阿金輔助他指揮眾水手準備戰鬥。李榮久與新五郎、新六郎也各就位,準備接弦衝鋒!
東門慶出海也有兩年了,但說起來這卻是他第一次真正地指揮海戰,上次遭遇陳六的戰艦其實是他授權吳平指揮的。這時他取了一把鵝毛扇子在手,臉上浮著諸葛笑容以安下屬,但握扇的手心卻微微出汗,心想:“我不比吳平差,出海也不比吳平晚,吳平行,我應該不會有問題!”
“啊——”敵船進入普通水手的視野中時,陳阿金叫了出來:“沒錯,沒錯,是那艘船!我們昨晚見到的就是它!”
東門慶舉目望去,果見海麵上一前一後駛來兩艘船,後麵那艘是典型的中國式三桅商船,前麵一艘則是西洋三桅船,長約七八丈,東門慶心想:“原來就是這樣兩艘小船!怕什麽!”便下令進擊。
這艘中國帆船在東海也算不了什麽,那艘西洋三桅帆船在歐洲的船隻中也不算小了,但和福致隆相比卻大為遜色!這時海麵上的風向大抵是向長島方向而有所偏,風力也非甚大,東門慶的座船在於不辭的操作下向敵船直開,速度較快,對方這艘船以之字形向福致隆開來,速度較慢,但雙方對開,相對速度便顯得頗快。而且對麵那兩艘船的來勢也不一樣,西洋式帆船來得比較快,中國式帆船來得比較慢,過了一會,走在前麵的西洋式帆船竟然偏了偏,船身一側,偏了開去。
東門慶呆了一呆,心想:“他們見我們船比他們大,不敢迎戰麽?”
卻聽瞭望手傳來急訊:遠處又有一艘三桅帆船駛來了!又說了目測的船隻大小。
崔光南驚道:“舶主!他們怕是要包抄我們!我們可別掉進他們的陷阱!”
東門慶哼了一聲道:“這樣小船,多來幾艘也不怕!”想起當初吳平克陳六之法,便下命向那艘偏開了的西洋三桅帆船追去!
福致隆風向較順,去得較快,但那艘三桅帆船卻更靈活,一時追趕不到,東門慶又下令放炮,然於兩船追逐之中,炮火要瞄準甚難,何況此刻福致隆上的炮手水平隻是一般。
那艘華式三桅帆船本來在後,這時福致隆一偏,它卻徑朝前開似乎要衝到福致隆的後麵去斷其後路!
崔光南驚道:“舶主!小心它斷我們的後路!”
“怕什麽!”東門慶笑道:“分兵乃兵家大忌,他們兩船小,我們的船大,竟然不思合兵一處,反而各自分開,這是取死之道!”
李榮久陳阿金聽了連連頷首,都覺舶主深通兵法,所謀所慮大有道理!
忽聽轟隆隆連響,炮彈落在離福致隆不遠的水麵上,卻是那艘西洋帆船開始還擊了!東門慶冷笑道:“要還手了麽?這等火力,就是讓他砸到我們船上也不怕!給我衝過去!打!”
這時崔光南指著遠處海麵叫道:“舶主!船!”
敵方第三艘船終於也進入了東門慶等的視野,果如瞭望手所說,這艘船也非甚大,遠不如福致隆,陳阿金李榮久等見了便放心不少,心想對方船隻雖然多些,但己方也有船大可恃!但東門慶見到這艘船後卻整個人怔在那兒,崔光南見狀忙問:“舶主,怎麽了?有什麽不對麽?”
東門慶被他一提,忽然大叫了一聲跳了起來,吼道:“金狗號!金狗號!”
崔光南愕然道:“什麽金狗號?”
東門慶咬牙切齒了一會,道:“沒什麽!”指著那艘西洋帆船道:“先把它吃了,再去滅金狗號!”
崔光南問:“舶主認得這艘船?”
東門慶哼了一聲,道:“認得!當然認得!這群佛朗機畜生!我日日夜夜想念著他們呢!走!大夥兒給我上!榮久!阿金!待會一旦接弦不必留情!這幫畜生不是人!”
李榮久、陳阿金等欣然領命,崔光南卻懷隱憂。那艘西洋帆船在海上竄來竄去,福致隆還沒將它逮住,金狗號卻已經逼近,東門慶指著靠近的金狗號叫道:“你既然敢來,我還怕你不成!”便命掉轉火炮:“給我轟!”
金狗號卻走得好生靈便,隆隆幾聲過後,炮彈全部落空,金狗號繞出一個漂亮的弧形,竟跑到福致隆的火炮無法觸及的方位上去了!於不辭見到這等航術大吃一驚,心道:“對方是高手啊!”又想福致隆大,對方船小,小船比大船易掉頭,在大小上已吃了虧!況且福致隆本是商船設計,對方這艘海盜船卻一開始就準備用來冒險、劫掠的,在這一點上又吃了虧!想到這裏於不辭害怕起來,覺得:“舶主此番,怕是失算了!”
這時兩船越靠越近,偏偏方位不對,福致隆上僅有的幾門火炮用不上,卻又不曾接弦,李榮久新五郎等要衝上去又隔著海!
東門慶正感無奈時,崔光南叫道:“取手把銃!”
便有去把那十幾把手把銃拿了出來。
這福致隆上的戰具多是石壇寨的存貨,那手把銃也是其中一種,此物前端鐵身長二尺,柄長五尺,使用者以一手托銃柄,一手點燃火線,火線點燃後再將手回執銃柄,然後施放。這種火器元末明初便有,徐達曾以類似的武器克蒙古騎兵,在一百多年前也算是比較先進的利器,但到了今時今日卻早已是被淘汰了的東西,東門慶見到尤其驚訝,不知道這些形狀就像一根木棍前麵安裝了一根圓鐵管的東西究竟是什麽。
“放!放!”崔光南叫了起來,雖然有十幾個水手經過訓練知道如何使用這東西,但手把銃威力畢竟太過有限,便是對人對馬也未有弓弩之利,何況對船?
東門慶看得窩火,怒道:“還放什麽放!快找別的東西!”
崔光南叫道:“對了!我們還有火箭!”便領人搬出一批火箭來,那火箭是以鐵作筒,填以火藥,將筒孔放斜,內中安箭,箭上塗毒,用急藥作藥線,點燃發射,能洞穿寸厚之木,就殺傷力而言不在火槍之下,可惜的是不能瞄準,所以隻能針對大的目標,一排火箭點燃發射,或中其前,或中其後,或中其左右,都不是安放發射者所能預期。這一排火箭射去,竟然很幸運地落到對方船上,隱隱有人摔倒,或者曾傷得一二人。佐助見了叫道:“好啊!”
“好你個屁!”東門慶大怒道:“丟死人了!”
忽然轟隆一聲,一顆炮彈落在左近,打壞了甲板,李榮九護主心切,叫道:“舶主!快進艙避避!”
東門慶大怒:“避避避!避個頭!船要打沉了我們都得去喂魚!來啊!轉舵!什麽也不管了,給我撞!我們的船比他們的船大,我就不信撞不過!”
東門慶這次總算發出了一個比較有用的指令,以船撞船,以大壓小,本也是海戰中一招厲害招數,可惜衝撞要考校的不但是兩船的大小,還要考校兩船的靈活。這時東門慶船上已有些混亂,雖然水手們在島上時有過訓練,但訓練畢竟是訓練,和實戰完全是兩碼事,事到臨頭還是慌了手腳,有廣昌平的舊部打底,雖然不至於將升帆弄成降帆,將舵轉錯了方位,但左右劃櫓力量不一、節奏不對,東門慶盯著金狗號指手畫腳,指揮得也有些亂了!一個海浪打來,這艘大海船竟然無緣無故打了個轉。
“哈哈哈哈——”
對麵的海盜船爆發出一陣大笑,因為笑的人太多太大聲,所以雖然隔著海也傳來了一兩聲。東門慶甚至覺得聽見了門多薩和加斯帕的聲音,更是無名火起三千丈!不停叫道:“飯桶!飯桶!”
李榮久等被他這麽一罵,大感恥辱,握緊了刀柄大叫:“衝過去!衝過去!”隻等雙方一接弦就要拚命!崔光南也呼喝著要眾人齊心,好不容易將船弄直了向敵船衝去,敵船的駕駛員卻是海戰老手,輕輕鬆鬆便轉了個方向避開,仍然以側麵對準了東門慶的座船,跟著又是一輪炮轟。
海上是轟隆隆,東門慶的船上則大叫著:“撞!撞!撞!”
可是海戰之船,並非大的就一定占便宜,實際上戰船大多較商船為小,金狗號前後都安有三角帆,故能橫風行駛,而且其船雖小,卻更易操縱,所以掉頭來回、穿梭風浪都比福致隆更為靈活,崔光南呼喝指揮、於不辭傾盡全力,也沒法讓福致隆靠近對方,更別說進行強有力的撞擊了。金狗號的火炮比福致隆的火炮強大得多,雖還不足以單憑炮火就將大福船型號的福致隆摧毀,但自東門慶以下全船水手的士氣卻都大受打擊,這大海之上,對手竟然是可望不可及,福致隆雖然壯觀,卻被這隻小得多了的金狗號耍得團團轉,李榮久等空有一身的力量,但又哪裏用得上?這時根本不用那兩艘三桅帆船來助戰包抄,光是金狗號就能對付福致隆有餘!
“不行了不行了!”佐助幾乎是哭了起來:“輸定了!”
李榮久見到大怒:“哭什麽!孬種!”就要殺了他,東門慶忙喝道:“住手!”但看看滿船人都是一臉的茫然,心中也一陣慌亂。
這時陳阿金、李榮九都沒了主意,人人都向東門慶看來,但東門慶又有什麽辦法?
崔光南道:“舶主!先脫離戰線再說吧!再這麽下去,形勢隻會越來越糟糕!”
“脫離戰線?”李榮久怒喝道:“這不是臨陣脫逃麽!”
崔光南道:“就算是臨陣脫逃,也總好過死在這裏!”
李榮久怒道:“武士臨陣,有死無退!”他背後的武士一聽都叫了起來:“對!武士臨陣,有死無退!”
崔光南卻道:“我們是生意人,不是武士!”李榮久怒目拔刀,崔光南趕緊叫東門慶道:“舶主!”
東門慶腦袋一陣混亂,勉強鎮定下來,道:“現在我們連碰都碰不到對方,空喊著殺殺殺有什麽用?先撤退,找個適當的機會再跟他們接刃!”李榮久等這才無話說。
但他們要進攻固然無法接近對方,這時要退,這時金狗號已經占盡上風,哪裏容得他們從容退去?一見福致隆朝陳家島方向撤退,金狗號馬上改變航向,斜斜追來,一邊追還一邊不忘炮擊,原本在外圍遊弋的兩艘三桅帆船看見訊號後也收攏合圍,眼看福致隆就要被鉗製住,船上水手都生出恐懼來,幸而駕船逃離海盜船的夾擊是崔、於的拿手本事,兩人將風向、船速、船與船之間的空隙算得極準,竟在已經被合圍的情況下硬生生衝了出來!水手們才鬆了一口氣,忽然轟隆一聲,後舵火起,主操舵手被一顆炮彈正麵擊中,當場死亡,旁邊的水手也是亂成一團!後舵一歪,整艘船航向大變!崔光南大駭,眼見外有戰艦威脅,內是船舵失靈,一時彷徨無措,眼睜睜看著福致隆徑向陳家島衝去也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
驀地全船一震,跟著便不動了!原來福致隆駛得太近,竟爾擱淺,而且船身也明顯傾斜了!
本來在移動的靶子忽然不動了,海盜們大喜,轟隆隆的炮火連天襲來,打得一發比一發準!福致隆上哭爹喊娘,亂成一鍋滾粥,門多薩又派出幾艘小船在炮火的掩護下來剿殺首領。崔光南望見後大叫道:“舶主!快撤!”這時福致隆上傷亡雖然不多,但大多數人都已被打得沒了士氣。
東門慶被打得腦袋也熱了,怒道:“不撤!”
李榮久也大叫道:“不錯!我們跟他們肉搏!”和新五郎新六郎各駕小船,帶領還有士氣的水手迎敵,還沒接近對方,一炮從天而降,將新六郎所在的小船擊得粉碎,佛朗機人的小船開到,輕輕鬆鬆就將落水受傷的水手擒了去,東門慶望見一股寒意衝得整個人冷靜了幾分,暗叫道:“不能都死在這裏!再次受辱也好過從此沒機會報仇!”一咬牙,傳令收兵!崔光南請他先退,東門慶叫道:“你和不辭帶人先走!”提了一把倭刀殿後,陳阿金帶了兩個後生緊緊跟在他身邊衛護。
一些水手對這次東門慶指揮失利本來頗有內怨,這時見他如此,心中又轉感動,海上新五郎被困,幸得李榮久拚死衝殺才救了出來,但新六郎卻已經被俘虜了。
李榮久回到福致隆時,這艘大船已四處起火,火勢雖然不大,但水手們忙著逃生,哪裏有空閑去滅火?連東門慶的頭發也不小心被烤得焦了,此刻已沒有往來運送水手上岸的小船,福致隆的船員幾乎都是直接跳海逃生,幸而這裏水已不深,離岸亦不甚遠,大多人入水之後都能逃得性命。眼看福致隆上的兄弟都已經逃得差不多了,東門慶望著煙火中的福致隆竟然不動,李榮久叫了他幾聲“舶主”見沒應承,便和陳阿金一左一右,硬是將他攙著跳下小船,逃回了陳家村。
三艘佛朗機船吃水遠較福致隆為淺,這時開得近了,分三麵將福致隆圍住,又派小船運送水手占領了福致隆,有水手鑽到船艙一看,衝出來大喜道:“好多生絲!好多生絲!”
原來東門慶也沒料到這次會敗得這麽慘,時間又緊,開船前貨物並未搬上岸去。門多薩大喜,趕緊派人滅火救船,火勢控製住後又派人搬運貨物,計其所得,較在長島上的一夜苦掠多出何止十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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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 O(∩_∩)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