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榮久來歸之後,長島那邊不斷有青年偷偷來投,東門慶起初不肯收,後有一個叫佐助的是榮久家的世代家仆,從小一起張大的,哭著死也要死在少島主身邊,東門慶無法,隻好特許了他。
許了一個,便擋不住第二個、第三個!不兩日間,長島那邊偷偷來投的青年不下五六十人,東門慶左擋右拒,最終也隻擋了一大半,仍有一小半留了下來,循陳家村例,由崔光南於不辭訓以船上諸般技藝,由新五郎新六郎教之武藝進退之法,而由李榮久領銜率領。這數日裏李榮久也不涉半點私情,盡管阿銀就在左近,卻一心一意隻在訓練上,他的底子本來不錯,新五郎新六郎雖然自謙並非名師,但經過他們的點撥後李榮久領悟到法度的力量,武藝便一日強似一日。
福致隆開船北航的前一夜,東門慶在陳家島設宴,為李榮久與阿銀慶訂婚賀喜。宴會舉行了一半,酒還沒喝多少,夜空中忽然隱隱傳來異響,有人訝異道:“今天天氣挺好的啊!怎麽打雷?”又有人道:“哪有那麽小聲的雷?”又有人說:“那雷怕離得很遠。”再有人道:“那不像雷,倒像炮!”
東門慶便問是否有人開炮,查了一遍,於不辭來回道:“船上沒人開炮。”又道:“那聲響倒似從長島方向傳來,離得遠著呢。”東門慶又問李榮久他們島上有什麽好炮,能傳得這麽遠,李榮久道:“長島上哪裏有炮?若是有,那日早拿出來對付舶主你了。”說到這裏他已顯得有些擔心。東門慶想想也覺得有理,但仍然不敢掉以輕心,便命崔光南、陳阿金為一撥,於不辭、李榮久為一撥,新五郎新六郎為一撥,三夥人輪流守值,以防不測。
到了二更天,卻見長島方向大火衝天而起,風中偶爾傳來淒厲的哭嚎之聲,陳家島上無人不驚,東門慶命李榮久率人前去打探消息,見李榮久遲疑,便改讓陳阿金和佐助去。到四更天時分,陳阿金和佐助的小船回來,沒靠岸就已經聽見佐助在大哭!等船隻靠岸,才見船上除了前去打探消息的人之外還有一具屍體以及個受了重傷的長島島民。
東門慶驚道:“出什麽事了?”
李榮久雖說了要和長島一刀兩斷,但見到這情形也不能不掛心!
陳阿金喘息著道:“長島來了一群惡鬼!現在都變成地獄了!”
眾人聞言更是訝異,忙問端的,佐助哭道:“我們駕船順著暗流過去,還沒上岸,就聽見島上的人又哭又叫,那聲音……嗚嗚……好慘,好慘!我們悄悄將船停好,冒險上岸,走不多久,就望見有惡鬼在殺人!他們有大船!那大船不斷噴火,轟隆隆,轟隆隆!還有會噴煙火的管子!哎喲!好可怕!那些惡鬼眼睛藍幽幽,臉也完全不像人,還穿著古裏古怪的衣服!那模樣、那衣服,都從沒見過的!一定是剛剛從地獄裏爬出來……嗚嗚,一定是我們島主要殺兒子,得罪了菩薩,所以……所以菩薩來懲罰我們了!”
他雖然邊說邊哭,但眾人還是聽明白了:長島上來了極為厲害的敵人!東門慶和於不辭對望一眼,心裏都道:“莫非是佛朗機人?”
陳阿金道:“真的好慘!我們陳家村和長島也常常相打,也有打死人的,但從沒見過像他們這樣把人當豬殺的!而且他們那些管子也和厲害,隔著遠遠的砰一聲,人就倒下了!現在長島整個兒變成阿鼻地獄了!”他指了指船上一死一傷道:“當時他們瞧見我們,向我們跑來,卻把幾個惡鬼也引來了,我們看見也有些慌了,趕緊跑回岸邊,駕船逃跑,順手就將他們帶了來。沒想到開船的時候聽見砰砰兩聲,他們便倒下了!”他指著那屍體道:“這個兄弟被打中了後腦,當場死了。”又指著受傷的那個說:“這位也受了重傷……”
李榮久聽不下去,噗一聲給東門慶跪下,叫道:“舶主!求求你讓我回去救人!”
“不要急!”東門慶大聲道:“這次的敵人恐怕非同小可,咱們得弄清楚了才能行動。否則不但救不了人,恐怕連自己都得搭進去!”
便來到那個幸存者身邊,兩個部屬正在給他處理傷口。
張昌毅的舊部裏有兩個懂醫術的人,一個叫張慕景,因在家鄉醫死了人才流亡海外,一個叫馬回春,是個回回,兩人平時在船上也兼著些不輕不重的活,關鍵的任務還是負責船上的營養與醫療。醫之一道,最重經驗見識,張慕景馬回春在海上日久,見聞廣了,實操多了,醫療與藥理的水平已和出海之前判若天淵。長島的那個幸存者在他們的治療下這時已經穩定下來,東門慶道:“兄弟,我知道你難受。不過事情到底如何,還得請你給我們仔細說說!長島上幾百號人,等著我們去救呢!”
那人一聽泣不成聲道:“幾百號人……現在都不知道還剩下多少!”
李榮久聽了更是又驚又悲,叫道:“真……真的傷亡得那麽厲害?”
那個島民點了點頭,哭道:“是。我在混亂中隻見周圍的人不斷倒下,我也算不出死了多少人。總之能逃出來的就我們兩個了。那些惡鬼……”說到這裏不住地顫抖,不知是疼痛還是害怕。
馬回春這時拿了一個帶血的東西靠,低聲道:“舶主,是鉛子沒錯。”他曾在滿剌加向一個來自阿拉伯的回回醫生求教過治療槍傷的手段,廣昌平在南洋時與各方勢力的衝突也著實不少,這些年馬回春對槍傷料理得多了,因此外科手段頗為了得。
東門慶聽了神色更是凝重,問那幸存者道:“到底來的是什麽樣的人,他們什麽時候到,又是如何殺上島上的?你給我一五一十說清楚了!”
“我也說不清楚啊!”那島民道:“總之天黑了不久,我們就有人來報,說南邊似乎有動靜,島主擔心是……是你們,所以就派了人去偵查,但派去的人就沒回來。又過了些時候,忽然轟隆隆響了起來,島主趕緊點齊人手,向海邊衝去——當時我沒跟去,過了一會,又聽見砰砰砰亂響,再跟著島主便被人抬回來了,渾身都是血!”
李榮久啊了一聲,東門慶眼角掃了他一下,繼續聽那島民道:“我們的人衝往海邊時候有八十多個,回村時候卻隻剩下五六十人了,而且大多帶傷。我們正想接應島主去療傷,沒想到那群惡鬼竟然尾隨在我們的人後麵,拿著那管子砰砰砰亂放,當時村裏就全亂了!再接著,就見那些惡鬼帶領了一班人衝進來亂砍亂殺!似乎要將我們殺盡殺絕才甘心!當時好亂!真的好亂!我也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情,更不知道該做什麽好!忽然間我看到了他們——”他往佐助處一指,道:“便帶上我弟弟朝著他們的方向逃來。我們走的時候,背後還全是大哭大叫的聲音。但我們也不敢多看,因為有惡鬼跟在我們後麵呢!等我們上了船,看看離岸有些距離了,而且附近也沒船隻,這才鬆了口氣,沒想到就在這時,後麵忽然砰砰砰響了起來,跟著我就一痛……”說到這裏他忍不住悲從中來,對著他弟弟屍首的方向大哭:“為什麽會這樣!為什麽會這樣!”
陳家村雖然和長島屢有鬥毆,他們關係雖然交惡但畢竟是不知多少年的鄰居,相互間畢竟沒去到這個幸存者所說的“惡鬼”那麽決絕!而且現在經東門慶開諭至少陳家村這邊已打算以商業貿易補充打魚之不足,對長島的敵意就更淡了,村長等聽說老對手遭受如此劫數都忍不住歎息。
崔光南湊近了問東門慶道:“怎麽辦?”兩顆眼珠卻左右擺了一下。東門慶便知他是在提醒自己這夥來曆不明的家夥十分厲害,能不和他們正麵衝突最好不要和他們正麵衝突。
於不辭頗為熱心,但這時想:“聽來這夥人不但有槍有炮,而且組織嚴密,行動有序,搶掠殺人極有經驗,怕是海匪中的老手!我們廣昌平的舊部裏,無畏的人在石壇寨死得差不多了,我下轄的這些對打仗隻能幫幫手,衝不了鋒陷不了陣。新召來這些倒也悍勇,隻是他們兩村械鬥的經驗雖多,卻沒經曆過海船槍炮的大陣仗,倉促之間未必能用!”看東門慶時,眼神便顯得有些閃爍,缺乏信心。
東門慶心中亦另有一番算計,忽然新五郎派人來報道:“似乎有小船靠近,窺探我們的虛實!我們迎上去截擊,他們不等我們靠近就跑了,朝長島方向而去。”東門慶吃了一驚,道:“看來我們還沒去救人,他們反而要來侵犯了!”
村長大驚失色道:“那可這麽辦?”
東門慶哼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他們要來,咱們就迎頭和他們幹一場!”
佐助顫聲道:“可……可那是惡鬼啊……我們……我們恐怕……”
東門慶喝道:“沒用的東西!什麽惡鬼!他們也是人,不過卻是一群西洋蠻子,長得醜陋如鬼而已!我們在南洋時也沒少和他們鬥過!大家就看誰的刀鋒利,誰的炮火強,其它的沒什麽好怕的!”
陳家村和長島的人是陡遇前所未見的西來強敵所以害怕,倒是廣昌平的舊部盡管大多並非隸屬於戰鬥部門,但因見的番鬼多了所以心中不慌。兩島村民見他們如此,又想王大官人見多識廣,又是大明來的人物,所說多半有理,這才漸漸安定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