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東門慶果然將那艘三桅帆船還給了陳六,船上食水口糧無一不備,陳六更無懷疑,便再次求見“林寨主”,希望能邀林國顯到石壇寨做客。出於情麵,“林國顯”又接見了陳六一次,不過對陳六的邀請卻顯得頗為淡漠,隻道:“海上風雲難測,眼下季風正順,我等不想錯過了平安到達日本的良機。”
陳六再三相邀,東門慶在旁道:“陳當家,你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陳六不解,東門慶道:“你們石壇寨和我們南澳、澎湖一北一南,各據一方,彼此之間素無瓜葛,何況昨日我們又剛剛起過衝突,雖然彼此都希望和好收場,但在這等情境下陳當家忽然邀我們前往石壇寨,我等豈能沒有疑心?”
假裝林國顯的楊致忠將桌子一拍,喝道:“你這沒大沒小的孽畜!貴客麵前,說話怎麽如此無禮!”
東門慶將嘴一努道:“我實話實說罷了。”
陳六哪裏聽得出他們在使以退為進的伎倆?心中更無懷疑,覺得自己若和對方易地而處多半也要有疑心,沒疑心反而不正常了。這時他已被於不辭的話勾起了心中的野望,不肯輕易放棄,忙道:“王兄弟的顧慮也不是沒有道理,不過陳六這次請幾位到石壇寨一行,確實是出自真心!如果林寨主信不過的話……”一咬牙道:“那我就一直留在林寨主身邊直到貴舶揚帆離開!若陳六真是心懷不軌,那寨主也隨時可以將我斬於刀下!”
楊致忠習慣性地要撫胡須,手伸出來才記起自己的胡須已經刮了,便改為用拇指食指端了端下巴,道:“三當家的誠意,小尾老也十分相信。不過海上往來,不像陸路挑擔那樣需要中途不斷歇腳,沿途隻要順風,旬月便可到達——若是半途停留,風向有變,那時反而不好。所以三當家的美意小尾老心領了,等我們到了日本後,定然再派人前來答謝三當家於令兄的盛情。”
陳六見他終究不肯答應,心裏大是失望,一時想不出更好的說辭來打動對方,那邊楊致忠已讓東門慶送他回三桅帆船,忽然吳平闖了進來道:“不好了!三號底艙似乎漏水!”
楊致忠和東門慶都吃了一家,齊道:“嚴重麽?”
吳平道:“已經暫時堵上,不過最好找個地方停泊幾日,修補一番再走!咱們這艘船雖然硬朗,但這次是硬生生把人家的船給撞壞了,殺敵三千、自損八百,隻怕我們自己的船也撞出了些隱疾。”
楊致忠沉吟不語,東門慶道:“一點小破損,應該沒什麽吧。”楊致忠一聽斥道:“你懂什麽!遠洋航行豈比江河近海?深海浪濤的力量豈是你能想象?別說有個船艙漏了,就算隻是一條小小的裂痕也可能會導致翻船……”說到這裏呸了一聲,海上行走的人最講忌諱,楊致忠一個快嘴講出了“翻船”二字乃是大忌,所以吐了一口吐沫道:“不算!”然後才道:“總而言之,為萬全計,先尋個小島停泊兩日,把船檢查一遍再說!往日本吹的季風還長著呢,停留兩天,不會誤事。”
陳六一聽,暗道:“機會來了!”搶著說:“這片海域的島嶼,近的不安全,安全的太遠。林寨主要停泊修船,隻有一個地方最合適!”
楊致忠聽了喜道:“請陳當家指教!”
陳六道:“那便是石壇寨了!”楊致忠和東門慶吳平三人聽了麵麵相覷,楊致忠道:“這……”似乎一時還抉擇不下,陳六又道:“林寨主,貴舶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就這時候出事!這豈不是媽祖娘娘的旨意,要我們兩家親熱親熱麽?”
吳平聽了動容道:“說來還真有些道理,要真是媽祖娘娘的旨意,那我們可萬萬不可違拗!”
東門慶卻道:“別說的那麽邪乎……”還沒說完就被楊致忠喝道:“年紀輕輕,懂得什麽!”東門慶便不敢再說,楊致忠看看吳平,又看看陳六,終於歎了一口氣道:“既然三當家盛意拳拳,我們再推三阻四,那反而顯得我們潮州人不近人情了。也罷,吳平,你這就去傳令轉舵,咱們到石壇寨叨擾兩日。”
陳六大喜,道:“不擾,不擾。”
楊致忠又道:“不過話說在前頭,我們的船隻停留在寨外,找處可以停泊的地方避避風就是。一來是為了避免對貴寨騷擾過多,二來我們出門在外還是得存兩分小心。若三當家肯答應我們這一條,我們便跟三當家回去,若三當家不肯答應,那我們還是另尋個小島停泊,不敢打擾了。”
陳六心想:“先把他們帶到島上再說,等到了家門口,還怕請不得你們進門麽?”便答應了。
慶華祥這才轉向,陳六自己留在船上,卻派了手下駕駛三桅帆船前去報信,他這時已將出了這個好主意的於不辭當作心腹,本想派他當回去報信的首腦,於不辭卻道:“三當家,蒙你看得起,不辭感激不盡,不過在寨主眼中我分量太輕,若由我去,恐怕寨主會不當疑而疑。這次派去的人,最好是寨主比較信任的。”陳六想想也是,便派了他原本的管哨駕駛三桅帆船先回去報信。
三桅帆船走到半途,便遇上陳四派來支援的船隊,領頭的是石壇寨的第四把交易雷眼雕,他聽說打敗陳六的是小尾老林國顯已吃了一驚,心想小尾老這次北上可別是要聯合許棟王直前後夾攻石壇寨的吧?再聽雙方此次衝突隻是誤會,而陳六也已說得小尾老願意化敵為友,心中一寬之餘又帶著幾分不信,隻是他的座次畢竟在陳六之下,在陳四、陳六麵前自己又隻是一個外人,不好以武力去幹涉陳六的決定,何況那日逃回去的雙桅帆船一眾水手都將這夥南來之客的能耐說得神乎其神,雷眼雕自忖未必是小尾老的對手,便不敢貿然行事。當下他且放那艘三桅帆船回寨報信,自己卻分遣船隻四處偵查,要看小尾老後麵有沒有跟著許棟、王直的大援。
消息傳到石壇寨,陳四召來還在寨中的兩個大頭目五當家令狐喜、六當家周雄,令狐喜是石壇寨的軍師,聽說事情的始末後將陳六派回來的人一個個仔細盤問,對陳四道:“寨主,屬下這兩年對南澳的事也頗為關注,知道南澳上寨確實多了一個厲害的人物叫吳平。聽說自李大用死後,林國顯接掌南澳上寨,這個吳平更成為了林國顯的左膀右臂——若打敗了三當家那人真是吳平,那三當家這次帶來的,也許就真的是小尾老了。”
周雄道:“那你的意思,是想讚同三當家的主張了?”
令狐喜道:“三當家的主張,當然是很有見地的。眼下我們往日本的路子被王忤瘋堵得死死的!南洋的商路又不熟。若能通過小尾老的關係北通日本,南通呂宋,還怕什麽許蛇頭、王忤瘋?”
北通日本、難通呂宋——這對陳四來說真是莫大的誘惑!哪怕僅僅是可能性也不由得他不心動!不過心動歸心動,他畢竟是一方水寨的開寨之主,遇事比乃弟沉著得多,沉吟片刻,道:“不過我聽說小尾老和雙嶼那幫人很熟,雙嶼四庭柱之首的徐惟學,聽說還是小尾老的幹兒子!這裏麵可別有詐!”
周雄道:“四當家也擔心這個,眼下已經派遣船隻四出偵查,看看那艘船背後有沒有跟著大援。”
“依我看,這事多半和王忤瘋有關。”令狐喜道:“雙嶼那幫人,勢力比我們大,根基也比我們深,真要吞並我們,直接殺上門就是。不過這兩年他們也隻是打壓我們而沒有吞並我們,還不是因為害怕擴張得太快招引其它水寨的反感!去年他滅了金老八獨霸雙嶼時,大家就都很緊張了,盧七馬上就跑來和我們聯盟,陳東、麻葉一年裏來石壇寨做了三回客,洪迪珍也暗地裏幫我們出了不少貨,甚至連遠在南直隸(注1)的林碧川也派人來給寨主祝壽——大家這樣做,意圖已經很明顯了:要是許老二他們再敢亂來,隻怕整個東海就要聯手來對付他們了!所以屬下覺得這次的事情,多半和許老二王忤峰他們無關。”
陳四道:“那依你看,這次的事情該怎麽對付?”
令狐喜道:“屬下以為,如果他們真的隻來了一艘船,那最好還是見見他們。屬下認為,對他們要有三看。”
陳四問:“哪三看?”
令狐喜道:“第一看,是要看看來的究竟是真的小尾老,還是假的小尾老;第二看,是要看看他們這次北上究竟是要幹什麽,如果是來圖謀石壇寨那我們就不用客氣,如果他們確實隻是路過,那三當家提議的這件事就有幾分想頭了;第三看,則是要看看他們南澳上寨在李大用死後還剩下多少斤兩,小尾老太強或太弱,對我們都不好——若是太強了他會直接去和許老二王忤瘋聯手,若是太弱了又不配與我們合作!”
陳四點了點頭道:“這次小尾老沒兩個回合就打敗了老三,從這件事看,他手下還是有些能人的。”
令狐喜道:“爛船也有三斤釘啊!南澳那幫人,發跡得比許老二、王忤瘋還要早。當初許、王下南洋時是求著小尾老辦事,所以徐惟學不比小尾老小多少卻認他做幹爹。不過現在他們雙嶼幫發達得快,南澳那邊卻折墮了,海上講究的是力量,要是沒有錢沒有船,誰還去管那些輩分啊!要是徐惟學他們見小尾老窮了就不想認這頭親戚,那我們正好趁虛而入!咱們石壇寨如今要人有人,要船有船,眼下缺的,就是商路!”
注1:明代時稱直接隸屬於南京的地區為南直隸,相當於今江蘇、安徽、上海兩省一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