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在窮得昏昏沉沉和餓得揭竿而起之間的界限頗為模糊,在分散的情況下,蟻民們有可能會無聲無息地餓死在各個陰暗的角落裏,他們的屍體也許會引起若幹目睹者的悲憫,但由於這樣的信息不會被大規模地、持續地傳遞出去,所以造成的影響總不會很大。但這些窮人要是聚集起來,哪怕是在還有草根吃這等幸福狀態之下也相當危險。
這幾天,饒平的氣氛忽然緊張了起來,因為縣城以及縣城周圍的窮人忽然多了起來。窮人在數日之間出現翻倍的增長,不是因為城內有人突然變窮了,而是因為周圍的鄉裏——甚至臨近的州縣的窮人都湧了過來!為什麽會這樣呢?林知縣一打聽不禁氣得跳腳!原來不知什麽時候開始有人謠傳饒平縣縣衙正在派米!這個謠言傳得是如此的真切,以至於連附近州縣的無業流民也都對饒平縣城產生了向往!
“混賬!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快去查清楚!”
林知縣對衙役們怒吼著,這時縣城內已經聚集了幾千個流民,而且大部分人都在縣衙附近晃蕩,由於無業人口突然增加,給本地的無業者如乞丐之流也造成了巨大的衝擊,以至於一些本來還可以通過乞食糊口的本地無業者也躁動起來!林知縣曾派衙役去驅趕、曉諭,但衙役的數量比起流民的數量來說實在太少,十幾張嘴巴對著幾千個昏昏沉沉的流民根本沒法把事情說清楚!何況衙役在這邊說,那邊流言又冒了出來!衙役們說得很複雜,而流言則很簡單:明天就有米派了!
明天,明天,一個接一個的明天!那是一個永遠觸手可及又永遠不會到來的日子。可是一些餓昏了頭的流民們還是願意相信好的消息而不願意相信壞的消息,因為人群中偶爾會冒出這樣的話來:“朝廷不會不管我們的!”“朝廷不會放任我們餓死的!”
是啊,聖天子在位,總不能在潮汕平原這麽一個太平時節號稱魚米之鄉的地方餓死人吧?
林知縣曾想過真來一場賑濟,辦幾天粥場,但典吏的一句話就把他嚇回來了:“老爺,你是不是真要把潮州府甚至福建那邊的流民都引來啊?”典吏認為,現在的年景其實最多餓得人扁肚子,還餓不死人的,外麵那些人根本都是無理取鬧,不用理會,等他們餓得受不了了自然會散的。
一番猶豫之後,林知縣貼出了告示,聲明絕無此事!可這告示貼得有些遲了,有幾個流民竟然衝上去將告示撕了,大叫道:“我們都快餓死了!難道朝廷就這樣不管我們了!”衙役大怒,衝上去要將他們扣押起來,那幾個流民大力掙紮,人群中有人大叫:“官老爺打人了!官老爺要打死人了!”
眼見人頭湧湧、群情洶洶,那幾個衙役不敢造次,趕緊放了人躲回衙門裏去了。
這一日的黃昏,開始傳出新的謠言:聖天子已經傳令各受災州縣派米三天,饒平今年年成不好,又有山賊海盜為患,所以也在聖恩眷顧之列。可為什麽知縣老爺到現在還不派米呢?有人說那是知縣老爺身邊的小人在作祟!更有人說是知縣老爺把這筆錢貪了!消息傳出,群情洶湧,隻是縣衙大門緊閉,流民們沒個發泄的去處,隻好胡亂咒罵幾聲而已。
但到了第二天,事情又起變化!一夥村民麻衣縞素,抬了口棺材直闖縣衙,口喊冤枉。人群中不知誰出的餿主意說:“我們不如跟在他們後麵,等審案的時候必能見到知縣老爺,那時候就可以問他為什麽不派米。”周圍的人聽了都哄然叫好,幾十個流民帶頭跟在棺材後麵,另外有幾百個流民見到有一群人正往縣衙走也跟著走,幾百人後麵又跟著幾千人,其實大部分人都不明所以,隻是從群而已,當那口棺材在縣衙門口停下時,整座縣衙幾乎都已被人圍住。
守門的衙役望見,哪裏還敢把放告牌亮出來?對喊冤的人叫道:“今日老爺不接案子!改日再來!”
那夥人大哭了起來,為首的一個漢子哭道:“今天是放告日,老爺到任快兩年了,除了正月,每個月這一天都放告的,為什麽今天不放告?是不是因為我們告的是他親戚,所以他就不肯接了!”跟著便呼天搶地地叫了起來。
有個好事的流民就問他們到底有什麽冤情,便有知情的道:“我知道,那是烏石圍張攢典的渾家!聽說這女人是被人害死,但縣衙裏的仵作做了手腳,硬說是失足淹死,還不讓立案呢!”
又有人道:“是啊是啊,前幾天他們還在懸賞真凶,也不知道捉到了沒。”
又有人道:“哪裏有可能捉到?也不想想,能買通仵作又能讓知縣老爺偏袒的人,能沒勢力麽?這事多半得不了了之!”
但又有人說:“誰說沒拿到真凶?聽說真凶早就找到了!而且就在縣衙裏!”
“啊!”有人問:“那是誰啊?”
“噓——”
幾聲低語之後,便是一聲炸響:“不會吧?是知縣老爺的堂弟?”
沒多久這些事情便傳得人盡皆知,聽到的皆感不平,便有人在人群裏吼道:“快開審!快開審!”“不開審的就是貪官!”“是狗官!”“冤氣衝天啊!”
林知縣在裏頭雖然聽不清楚他們在嚷嚷什麽,但偶爾飄進一兩句話來也讓他猜到了,將他的堂弟叫來訓斥了一頓,道:“都是你做的好事!”不過訓斥歸訓斥,真要大義滅親他覺得還沒到那個地步,便派人騎了快馬,去各處調集人馬來衙門情場。
幾千人主要是圍住衙門的前門,後門隻有些有心眼的人盯著,快馬出去後,便有機靈的人跑到前麵來叫道:“不好了!不好了!知縣老爺去調兵,要把我們都趕走!不走的要挨刀子!”
人群中一些昏沉的人聽了都嚇了一跳,就想趕緊逃,卻有些凶狠的怒道:“狗官!真不讓人活了!”“他不讓我們活,我們也不讓他活!”“不如咱們衝進去,問個清楚!”“對!衝進去問個清楚!”
呼喊嚷叫聲中,幾千個腦袋一齊熱了起來,守門的衙役眼見形勢不妙轉身就逃,人群中有幾十個人便去撞門,便去爬牆,這當真是示範作用了,後麵幾百個人見到也跟著做!門一時開不了,牆倒有幾個人爬了進去,過了一會有進去的人跑回牆頭道:“知縣老爺要逃跑!”人群中有人叫道:“果然是個貪官!不然為什麽要怕我們?為什麽要逃走?”又不知有誰從哪裏找到了一根大木頭,便有人叫道:“用這個撞門!”
這畢竟隻是個縣衙大門而不是城門,轟轟轟幾聲,門被撞開,成百上千的人衝了進去,大部分人都是亂闖亂撞,一些有心眼的人便往廚房裏闖,一些更有心眼的人就往裝飾最富麗堂皇的房間裏闖,隻有幾十個有心人直奔知縣老爺的所在,卻聽後門傳來消息:“知縣老爺帶著家眷細軟逃走了!”
張璉混在人群當中,聞言喝道:“追!”
林知縣帶著細軟家眷,雖有馬車卻逃得不快,沒多久便被追上,張璉在後麵大叫道:“留下凶手!不然一個不留!”林知縣聽得慌了,也不管他堂弟磕頭懇求,反而乘勢將之推了下去。
數十人圍了上來將人揪住,二話不說便捉起了他的雙手,果見右手食指缺了!張璉從懷中摸出一根粘著石灰的斷指來一對,冷笑道:“果然是你!”也不管這猥瑣男子嚇得屎尿橫流連叫“不是”,十指收緊,便硬生生將人給掐死了,探探沒了氣息,這才往胸腹間捅了幾刀確保他死透,然後對兩個後生道:“拖到護城河,扔了!”
那兩個後生才拖了屍體離開,便有人急急來報,說知縣調來的兵馬已經逼近縣衙,被卷入的百姓見勢不妙正往這邊湧來!張璉皺了皺眉頭,西邊又傳來消息,說王四吳平趁著城中混亂,已取了庫房,眼下正在搬取紅貨!
張璉大喜道:“好!咱們這去與他們會師!”他們趕到倉庫那邊時,東門慶已將庫銀紅貨打包成擔,幾十個挑夫挑了起來正要撤,見張璉領人來會合臉現一喜,再見張璉隊伍後麵跟了一堆的人又不禁皺眉,便問後麵是怎麽回事,張珀代為回答道:“一些流民跟著我們跑來了,再後麵似乎有官府的追兵!”
接著正在前麵開道的吳平派人來報:“城門要關閉戒嚴了!”
東門慶吃了一驚,張璉道:“怕什麽!大夥兒一氣衝出去就是了!”東門慶道:“萬一有官軍在前麵攔著,就憑我們的人這樣衝出去,勝算不大!”略一猶豫,便派幾個人上高處齊聲大喊:“這裏有吃的!大家來拿啊!”嚷得老遠就聽得見!這等消息一傳十十傳百,片刻間滿城亂竄的流民就都湧了過來,見倉庫大門洞開、無人把守,便亂蜂一般衝了進去!
倉內的紅貨精糧都已被東門慶搶先運出,剩下的便是些夯笨的貨物以及粗糧,但流民們見到還是喜出望外,一隊官兵尾隨而至,見到這情形大感驚駭,呼喝道:“盜取朝廷倉糧乃是死罪!你們都不要命了麽!”他們人數雖少,但勝在有武器、有隊伍,流民們既無目標又無勇氣,所以剛才被官兵一趕就散,一轟就逃。這會子人都聚在倉庫內外,聽說倉庫裏有錢糧便都有了盼頭,不僅幾百個人聚在倉庫周圍不肯離開,而且後麵還有人源源不斷地湧來,官軍首領在馬上拔刀恐嚇,人群裏不知從哪裏拿了根長長的木棍絆倒了他的坐騎,馬聲嘶鳴中這頭領被摔了下來,幾個流民湧了上去伸腳亂踩,官軍副頭領率眾來救,衝得人群一撥又一撥地亂湧,也就是數十隻數十隻的腳從那頭領身上踩過去,等官軍的副首領將人拖出來時,他的長官早被踩得不成人樣,眼見是難活了。
“反了反了!”官軍中有人大叫:“副千戶被這些刁民踩死了!”
“糟了糟了!”流民中有人大叫:“好像弄死了一個武官!”
在一片混亂中,聚集在倉庫內外的流民開始分成幾股衝出這一帶,其中一股衝向了市井,一股衝回了縣衙,另外一股則衝向城門!先到達倉庫的人手中多多少少捧著些財物,後到達倉庫的人離開時則依舊是兩手空空。已搶到東西的恨搶得太少,沒搶到東西的更是不甘罷休!其中的悍勇之輩眼見城內大亂,幹脆衝進市井中燒殺搶掠起來,一開始是逢店鋪館舍才破門,見高牆大院才爭入,到後來也不管高強矮牆,店鋪民居,隻要能進得去的便進去洗劫一翻!隻半日間整個饒平縣便哀嚎漫天,煙火遍地。
這時東門慶已經衝到了城門附近,他們這一夥表麵看來雜亂,其實頗有秩序,吳平為前,東門慶居中,張璉斷後,拿著兵器的人在外,護著居中的挑夫不被人群衝散。
此時並非戒嚴時期,城門守卒不多,主力兵馬又被城中其它事件吸引去了,望見幾百個人奔來,城門官便先餒了,跟著見人群裏閃耀著白花花的反光似乎是兵刃,再聽人群裏傳出鬧哄哄的叫嚷聲似乎要攻城,那城門官叫一聲“媽呀”便逃走了。張珀等歡呼一聲,衝散了守城卒,開了城門,徑往碼頭登船,準備順流而下出海。
東門慶踏上船後喜道:“行了行了!既上了船,等出了海!就什麽都不怕了!”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對船有了特殊的感覺,腳碰到了船板就像百戰騎士坐上了馬鞍,自然而然覺得有可憑賴。
吳平卻將手指指了兩指,道:“隻怕沒那麽容易!”
東門慶順著他的手指望去,隻見視力勉強可及處正有兩撥兵馬襲來,人數都約莫有數百人,張璉還在岸上,隻看了一眼,道:“左邊那夥像是附近衛所的官兵,右邊那夥應該是近郊的鄉兵!官兵好對付,鄉兵卻難過!而且他們又攔在我們下遊!”
吳平道:“若是空身衝過去不難,但帶著這麽多東西……咦!又有人!”
這次卻是有一彪打扮雜亂的勁旅從拐角處殺了出來,直往官兵衝了過去,雙方一接鋒,衛所將士迎風而潰,東門慶望見,歎道:“不想我太祖皇帝用以橫行天下的衛所將士,如今竟糜爛成這副模樣!”又道:“這忽然殺出來的,又不知是友是敵!”
張璉笑道:“是朋友!你們上船吧!我們在岸上給你們照應的!”
東門慶率領挑夫,吳平率領水手,登船後順流而下,張璉帶著他本係人馬沿岸跟著,一直到他所說的“朋友”會合,在旁窺伺的那夥民兵眼見對方勢大才稍稍退卻,不敢上前攔截。
東門慶見狀,問吳平道:“前麵還會不會有阻礙?還要多久才能入海?”
吳平道:“應該沒有了。按這樣的水流,隻要船不翻,再走半日就入海了!叔叔他們早在海邊候著了!”
東門慶喜道:“若是這樣那就沒什麽好擔心的了!”又看了岸上一眼,心道:“那夥不知是什麽人!張璉果然沒將所有底子都說出來!”
走了兩個時辰,南麵忽然轟轟轟炮聲震天,船上東門慶,岸上張璉都吃了一驚,吳平臉現隱憂,道:“可別是海門等衛所的水師出動了!若他們堵住了江口,那我們就算陸上的朋友再厲害也沒用了!”
一言未畢,便見七八艘蒼山船舍帆用櫓逆流而來,吳平跳到一艘沒運貨的船上,掣了刀衝在最前頭,準備迎敵,待得兩支船隊靠近,彼此的水手望見對方卻不約而同歡呼起來,原來那七八艘蒼山船也是南澳的人!其中一艘船頭站著的人竟是周大富!
東門慶和吳平鬆了一口氣,調來船首領問話,才知方才確實是海門所的水師靠近,但這次林國顯和許朝光是傾巢而出堵在海口,海門所的水師在臨近其它衛所還沒有到達的情況下哪裏敢孤軍冒險?所以南澳眾放了幾聲炮便將他們嚇跑了!林國顯控製了海口後擔心東門慶這邊出問題,又派了一支可以逆流而上的船隊前來支援,不想沒走多遠雙方便遇上了。
吳平道:“光是一個海門所我們不怕,但要是其它衛所的水師聞風而至,那勝負可就難說了。不能耽擱,趕緊將貨物搬上大船走人!”
東門慶指了指岸上道:“還得等等他們!”岸上兩支隊伍都是步卒,走得遠不如江中船隻快捷,這時已經落後了一段不短的路程。
周大富忽然道:“公子,要不我們自己先上船吧,不等他們了……畢竟我已經按照你的意思,和沈總管裏應外合,把石下倉取了……”
吳平斜了他一眼,又看著東門慶要看他如何回答,東門慶聽了周大富的話後卻吃了一驚,道:“你們沒在烏石圍弄出什麽傷亡吧?”
周大富忙道:“沒有,沒有,我們哄了張琅一通,說是張璉的意思,他也不知是真被我們哄了還是本來也有意,聽了之後也沒懷疑,不但把石下倉開了任我們搬,還把族人也都帶來了,現在正在船上和寨主喝酒呢!”
東門慶舒了一口氣,道:“沒傷了和氣,那就好,那就好。”
周大富卻道:“可是我們畢竟是瞞著他做的這件事,讓他上了船,隻怕要吵架!”
東門慶道:“咱們有瞞著他們的地方,可他們對我們也並非推心置腹!張璉見我們取了石下倉,不高興怕是免不了的。不過,就算到頭來得吵架,這時我們也得等等他們,既然大家是一起動手,就該一起上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