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門慶一覺醒來,日已西斜,昏黃中周大富興衝衝跑來道:“事情有轉機了!”東門慶哦了一聲問:“怎麽?”
周大富道:“張璉請我們吃飯,我剛才見他讓他嫂子殺雞呢。”
東門慶卻道:“別高興得太早,也許人家是煮了雞湯送客呢!”
晚飯時分,張璉果然在他哥哥張琅家裏設宴,主人一方是他和張琅、張厚明、張寶,客人這邊東門慶隻帶了沈偉周大富以及林鳳,陳百夫水蛇蔡推說不舒服沒來。
八人坐定,東門慶看了張璉一眼,從他眼神表情中半點看不出對方的想法來,心道:“這人不像他哥哥,不好糊弄。這番沈門若激他不得,多半得用強了。”
果然張璉敬了兩巡酒,寒暄已畢,忽道:“聽說王公子要去潮州府城,我有一封書信,不知能否托王公子捎帶過去?”
他這話一出口,張琅的臉色便難看了兩分,知道他弟弟始終是不肯答應這事!張琅都聽出來了,東門慶如何不知,笑了笑道:“最近道路不平靜,我雖然想去,但不知去不去得成呢!”
“不要緊的。”張璉道:“我弟弟張珀去過潮州府,他今晚就回來,我讓他給王公子帶路。這條路我們走得熟了,沿途村落市鎮都有相識,不會出事。若王公子肯幫在下捎一封信,收我書信的那位朋友在潮州府城也有幾間房屋,王公子到了潮州府城若不嫌棄大可住在他那裏,我那朋友在府城人脈不錯,各路行情都熟,生意上的事情王公子可以問問他,或者會有幫助。”
這幾句話乍聽隻是輕描淡寫,實際上是在婉拒張琅所答應的生意之餘,又幫東門慶做了去潮州府城的安排,就是生意上的事情也有了交代,至於所謂請東門慶捎帶一封書信雲雲則全是托詞——他既讓弟弟張珀帶路一起去潮州府又何必再將信轉托他人之手?當然,東門慶也不會蠢到當場揭穿這托詞。張璉下午沒當場將東門慶趕出去,這會又這般說話,那便是希望雙方都好下台,願意交個朋友了。
若東門慶一夥真是識好歹的生意人,這時多半也沒話說,甚至會感到樂意,但沈偉等深知此次來的目的,所謂販賣潮繡雲雲其實隻是個幌子,哪裏希望這樣?東門慶卻笑了笑道:“若是這樣,那可就多謝了。”
張璉見他識相,心裏又多了兩分好感。張琅、沈偉等一聽卻都有些急了,張琅心想難道一樁好好的生意就這樣泡湯了?若早知道弟弟會把到手的大生意往門外推自己何必費這麽大的功夫?不但花了工錢請人打掃了那片老厝,今晚還賠了一頓大魚大肉!心道:“早知道這頓飯就不該和老二搶著做東!唉,可惜了我那隻老母雞!”沈偉等則覺得東門慶鬆口得太容易,他們認為這時該死纏爛打,最好從張琅身上下功夫讓他去說服他弟弟才是!
但東門慶道了那句謝謝之後卻絕口不提此事,且吃飯且喝酒,一邊和張璉閑聊,說些福建的見聞、人才、事跡,又從福建說到雙嶼,說到京城,說到日本,甚至說到海外的佛郎機,一頓飯下來聽得林鳳興高采烈,張琅眉頭暗皺,沈偉心中不解,張璉卻想:“這王四果然是大地方來的人,談吐見識都大為不凡。難得的是還有幾分書卷氣!”潮汕閩南在文化上本屬一係,就是走卒販夫乃至盜賊娼妓也知道敬重讀書人,東門慶雖然沒故意亮出自己的曾中秀才的光耀事,但談吐之間流露些斯文在所難免。
飯已吃完,兩人卻談得正投機,張璉又邀他到自己家裏喝茶,他親自把盞推杯,東門慶喝了兩巡,心想:“他泡茶的手法有些生疏,不過這茶葉倒也講究,看來是個喜歡茶的人。”便說道:“這兩日多多打擾,無以為報,我有二兩好茶帶在身邊,便拿出來請張兄品茗品茗。”不等張璉回答,便對林鳳道:“去把我包袱裏那個用青色緞子包著的小瓷壺拿來。”林鳳依言去拿了來,東門慶接過,笑道:“難得和張兄投緣,咱們便不論主客,我來泡這一泡吧。”便把茶具挪了挪,煽爐洗杯,下茶刮沫,關公巡城,韓信點兵,一股茶香飄將出來,喜得張璉叫道:“好茶!好茶!”又歎道:“可惜,可惜。”
東門慶有些訝異道:“小弟哪裏做錯了麽?還是這閩侯柏岩長兄看不上眼?”
張璉忙道:“不是,這茶好,王公子泡得也好!我隻是可惜拙荊看不見聞不到,回頭她知道自己錯過了這等好茶葉、好茶藝,非後悔得三天三夜睡不著不可。”
東門慶心道:“原來喜歡茶的是他老婆。”笑道:“原來如此。咱們又不是士家大族,也不用太講究,如果張兄不計較,便請嫂夫人出來一起品茗如何?”
張璉道:“我們鄉下地方,也不那麽講究什麽男女大防。不過拙荊到娘家去了,眼下不在家。”
東門慶哦了一聲,道:“那就可惜了。”
林鳳在旁邊,忽道:“表哥,那我們就在這裏多住兩天吧,等張嬸嬸來見過了再走。”
沈偉在旁邊聽了心裏不禁喝彩,他們這夥人隻要在這烏石圍多留一天,便能多一分希望和轉機,最怕的就是張璉逐客,所以暗中連讚林鳳機靈。
誰知道東門慶卻道:“不行!公事要緊!我們這次出門,背後幹係著幾十戶人家的飯碗呢!張兄弟已經幫我們安排去潮州府的事情,咱們還是早去早回的好。反正我們已經和張兄弟交了朋友,這茶什麽時候都可以喝,但販潮繡的事情要是搞砸了,回到泉州得有一路人哭!”
東門慶要是打蛇隨棍上,張璉也未必會答應,但聽他這樣說張璉又不免有些許失望。那邊沈偉聽了更是奇怪,心道:“吃飯的時候他那樣說,現在又這樣說,難道王公子覺得事情無望,打了退堂鼓,想早些走了?”
又喝了一巡,外邊忽闖進一個和東門慶差不多大的後生來,張璉便給兩人介紹,說那後生是他的胞弟張珀,又對張珀道:“你有口福了!才回來便撞上王公子的好茶!來,吃一杯試試。”
張珀一臉有急事的樣子,但還是接過茶杯就往嘴裏倒,張璉笑道:“你這是牛喝水!”張珀勉強笑了笑道:“我趕了半日的路,口渴。”又暗中扯了一下張璉的衣角,小聲道:“他一定要見你。”
張璉稍稍沉吟了一下,對東門慶道:“我有點私事,得去處理一下。”
東門慶便即起身道:“那我先告辭了!”
張璉攔住道:“不用不用,王公子你且坐,我去去就來。”
東門慶卻搖頭道:“剛才茶也喝了不少了,再喝下去,我怕會醉了。”
張璉再三挽留,東門慶道:“張兄弟,若當我是朋友就不要弄這客套了。”張璉這才放了他走,讓張寶送他們回去,回到張厚明那邊,張厚明見張璉不答應接這筆買賣,又聽說東門慶急著要走,知道這煮熟的鴨子要飛了不免大感心痛,麵對東門慶時也有些不好意思,張寶走後他也回房去了,東門慶使了個眼色,林鳳便說要撒尿跑了。
關上門後,陳百夫水魚蔡等問事情怎麽樣了,沈偉一一說了,陳百夫連聲道可惜,又問東門慶為何那麽輕易就答應要走,是否已經準備放棄雲雲。東門慶且不回答,卻問:“沈門那邊有什麽消息沒?”
陳百夫道:“剛剛我們從後窗和他安插的人竹筒傳聲,得知沈總管今晚會來找張璉。”
沈偉哦了一聲,道:“沈總管跟我們說,張璉那邊一直是派他弟弟張珀跟他接頭,這麽看,剛才張璉說的‘私事’多半就是沈總管來了。”
東門慶點了點頭,道:“那咱們就等等吧,希望沈門能成,那我們就不用操心了。”
諸人便靜等起來,烏石圍的夜裏靜悄悄的,靜得讓人難以忍耐——尤其是那些心裏有圖謀正在等結果的人!水蛇蔡煩躁得在屋裏來回踱步,周大富老想說話,卻不知該說什麽好,沈偉陳百夫都還坐得住,東門慶則躺在那張借來的藤椅上,手裏趕著蚊子。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忽然傳來一聲怒吼,張厚明的這進屋子和張璉那進隔了四個門戶,聽起來那怒吼正是從張璉那進房子裏發出的。水魚蔡喜道:“有狀況!”要推門出去,卻被沈偉陳百夫按住了,周大富問東門慶:“怎麽辦?”
東門慶道:“再等等。”
又過了一會,門板輕輕響了兩響,周大富將門開了一條縫,林鳳鑽了進來,陳百夫沈偉便問:“剛才出什麽事情了?”
林鳳道:“叔叔你們走後,那張璉就到圍口去借了兩個人進來,跟著又進了屋,我躲在暗處,看出其中一個人身形很像沈舅舅。”
東門慶點頭道:“那多半是沈門沒錯。後來呢?”
林鳳道:“他們進去後就沒什麽聲息了。直到剛才那個張珀才大吼著衝了出來,好像在叫什麽:‘我這就去宰了他!我這就去宰了他!’但嚷了沒兩句,就讓張璉捂住了嘴巴扯回去了。”
陳百夫沈偉等對望一眼,東門慶笑道:“沈門做得好!看來張璉他們已經信了。”對周大富道:“你大大方方開門出去看看,若門外有些三姑六婆在打聽剛才出了什麽事情,你也學著他們的樣子去打聽打聽。”
周大富道:“知道!”便出去了,過了一會回來道:“張璉說剛才張珀喝高了發酒瘋,不停跟左鄰右裏道歉,現在大家都已經回屋了。”
東門慶讚道:“好!聽說了殺父之仇居然也這麽忍得,這人不簡單!”
周大富道:“王公子,你看他會怎麽辦?”
“我不知道。”東門慶道:“現在看來,他已經信了沈門的話,不過他接下來會怎麽做,我也說不準。”
沈偉道:“最好他要借我們的力去殺了那族長,那我們就可以借這件事情拖他下水了!”
東門慶想了一下道:“他在附近十鄉八裏的年輕人中聲望甚高,聽林叔叔說他手段也很了得,真要報仇時未必需要借我們的手。不過手刃仇人之後他總得要尋一條退路,沈門隻能從這一點上打動他。再等等吧,天亮之前,應該就會有分曉了。先睡吧,別等明天都變成了黑眼圈,讓人看出了破綻。”
話是這麽說,但水蛇蔡等哪裏睡得著?好容易挨到天色將白,後窗忽然嘎的一聲,陳百夫等知道是暗號,趕緊將竹筒伸了下去,小聲地和外頭的人對了一會話,跳了下來,語氣間全是掩抑不了的失望:“真沒想到!真沒想到!這張璉號稱饒平的豪傑,沒想到這麽沒種!”
周大富等忙問怎麽了?陳百夫道:“你知他怎麽答複沈總管的?他竟然說這事隔得太久了,再追究也沒什麽意義,但謝謝沈總管告訴他真相!”
沈偉水魚蔡一聽都罵道:“沒種!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他要是不相信也就算了,但相信了居然不報仇!這家夥還是不是男人!”
“我看沒那麽簡單!不過他既這麽說,那沈總管那邊就算失敗了!”周大富道:“王公子,這事我們接下來該怎麽辦?”
他們為免引人注目,屋裏並未點燈,天色雖然發白,但門窗未開,那一點日才出的光亮也照不進來,所以他們都是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小聲對答,彼此看不見對方。周大富問了一聲之後,沒聽見東門慶的回答又問了一句:“王公子?”
這才聽見東門慶道:“不知道。先睡覺吧。”
“睡覺?”
“嗯。”東門慶道:“真要不行時,就隻能來硬的了。現在還沒走到那一步,但究竟該怎麽辦……先睡覺吧,等睡醒了,或許就會有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