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林國顯果然被請到了牛家浦的後山居住,他也沒有半點抗拒的意思,東門慶則在牛時雲的陪伴下四處參觀,當然,他能看到的也隻是整個造船流程的普通程序,一些關鍵的地方牛家浦的人是不可能讓一個外人去看的,而且以東門慶此時對船的認識,便是讓他去看了他也看不懂。
不過,東門慶的團隊中卻有一個極懂船的人,那就是楊致忠。這牛家浦他也來過,但那已是將近十年以前的事情了。這段日子他為了怕被人認出故意將須發留得亂糟糟的,又穿了破舊衣服,這次他再來牛家浦時已與上次的大客商形象完全不同,昨日進祠堂時他蜷縮在人群之中低頭耷腦一語不發,竟連牛公匯也認不出他來,至於牛時雲這樣二十出頭的年輕人更不可能會記得他。
東門慶看船時將他帶在身邊,牛時雲一開始欺東門慶不懂船,開口便誇誇其談,楊致忠見到心裏好笑,看準時機便跟東門慶耳語幾句,借著東門慶的口戳破了牛時雲的牛皮,隻三言兩語間便把牛時雲給震住了,心想:“我還以為他隻是個公子哥兒,沒想到是個行家!”便再不敢耍花腔,真心真意地給東門慶介紹起來。
東門慶隻看了半日,便對牛家的造船技藝讚歎不已,牛時雲在旁聽了不免得意,笑道:“我們家的船自然是上上品,要不然怎麽會有那麽多的老主顧?北麵的許龍頭、王五峰,南澳的上下兩寨,都是多虧了我們造得如此好船才能興盛發達的呢!”東門慶聽了莞爾一笑,牛時雲見他笑得古怪,問道:“怎麽,我說的不對麽?”
“也沒什麽不對的,”東門慶道:“不過是顛倒了因果而已。”
牛時雲呆了一呆道:“我顛倒了什麽因果?”
東門慶道:“我聽林寨主說,你們牛家浦本已沒落了一百多年,是近二三十年才忽然又興旺發達的,可有這事?”
牛時雲道:“沒錯,我們牛家浦的基業確實是在我爺爺、我爹爹手裏才中興的。”
東門慶又問:“那為何會有這種中興呢?”
牛時雲道:“那是因為我爺爺、我爹爹將技藝改進了。”
東門慶聽了又是一笑,牛時雲不悅道:“你又笑什麽!”東門慶且不回答,卻說道:“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古時候我們泉州有一個做雨傘的師父,收了兩個徒弟,一個是浙江人,一個是江西人。那浙江徒弟沒把功夫學成就跑了,那江西徒弟卻刻苦學習,三年而後才滿師,回到家裏自己做傘開店,沒想他回家後就遇到了三年大旱,第一年裏竟連一把傘也賣不出去!他非常苦惱,認為是自己技藝未到,就回到他師父的店裏繼續學習,再過半年便將他師父的壓箱底本事都學到手了,於是他又回家開店,結果半年下來還是一把傘也賣不出去。他心想之所以這樣,必是自己的技藝還沒到的緣故,於是又花了整整半年鑽研做傘之技巧,終於他做傘的技巧不但盡得他師父的真髓,甚至超邁前人,將雨傘做得美輪美奐,看到的人都說這傘簡直可以做貢品了。於是他再次擺攤開店,但又過了半年,還是沒賣出一把傘去!這時候他聽到一個消息,說他在浙江的那個師弟賣傘賣發了,他聽說後覺得師弟也許得到了他師父的獨門竅門,就跑到浙江去找他的師弟,結果到了那邊卻是陰雨連綿,滿大街的人都撐著他師弟做的傘,他也偷偷買來一把一看,忍不住心頭火起,原來這些雨傘做得好生粗糙,比他還沒滿師時做的還不如!這個傘匠忍不住把這傘扯得稀巴爛,在雨中破口大罵所有買傘的人都不帶眼睛。”
牛時雲一開始不知東門慶怎麽忽然講起了故事,但聽著聽著就聽進去了,忍不住笑道:“這個傘匠也真可笑!雨傘就是拿來擋雨,他家鄉三年大旱,怎麽會有人去買傘?他師弟生意好是因為老天成全,這和做傘的技藝又有什麽關係!他竟連這個道理也不懂!”
“對啊,還是時雲兄弟通達!”東門慶道:“做出來用的東西,就是要遇到要用它的人才賣得出去,要是老天不成全,技藝再怎麽精湛又有什麽用呢?”
牛時雲一呆,道:“你是說我們牛家浦能有今日的興旺,靠的也是老天成全?”
“難道不是麽?”東門慶道:“船不像金石書畫,是拿來用的,不是買來放在家裏把玩的。若不是這些年需要買船下海、通番賺錢的人大大多了起來,牛家浦的船賣給誰去?也正因此我才佩服你父親的眼光!”
牛時雲道:“我父親的眼光?”
“嗯,”東門慶道:“令尊目光長遠,知道牛家浦之所以能興旺發達,不僅是靠牛家本身的造船技藝好,更靠海上商路的大需求,這需求越大,牛家浦的生意就會越好,若沒有了這需求,牛家浦就會像那傘匠遇到大旱,自身技藝再高也是賣不出傘去的。牛家浦和海上諸寨之間,表麵上看隻是買家和賣家的關係,實際上卻是生死攸關,所以確保這海上的生意越來越大、越來越好,你們牛家浦也是有責任的。令尊懂得養雞取蛋的道理,所以才會給林寨主以寬容,連定金也不要了。若換了個目光短淺的市儈,這會子多半是斤斤計較,卻不知林寨主這一關若是捱不過去,他們可不僅是丟了一筆生意,少了一個朋友,而是自己堵絕了自己的一條生路!”
牛時雲聽得動容,晚間回去和父兄說起,牛公匯亦為這番話而沉思,良久才歎道:“這王慶雖然是在為小尾老說話,但他這番話也沒錯。我們牛家浦這些年能平安,也著實多虧了王五峰和小尾老的情麵——若不是有他們兩家,不知會有多少大小海賊來打我們的主意呢!像小尾老這樣有力量又講信義的人,海上也真不多。若是小尾老當真垮了,王五峰那邊又鞭長莫及,隻怕我們會多出許多麻煩來。” 第二日便去見林國顯,坦誠地將話說開了,又表示將全力支持他度過這個難關,林國顯大喜過望,牛公匯又請他到村裏居住,林國顯道:“不用了!老牛你有這份心就是了!國有國法,行有行規。我還是住在這裏好,免得開了個不好的頭,將來你遇到憊懶的主兒難做。”
他這麽說卻是在為牛家浦考慮了,所以牛公匯聽了大感欣然,道:“認識你這個朋友,真是我牛公匯三生有幸!”又道:“這次我能醒悟,也多虧了你那個小朋友。小尾老,這裏沒第三個人,你跟我吐個實訊:你可是想栽培他來接你的班麽?”
林國顯笑了笑道:“王慶的性情、才能是很不錯的,不過他畢竟不是潮府的人,真要來接我的班隻怕會有些妨礙,再說,他自己的誌向也未必在這邊。”
牛公匯哦了一聲,連道:“可惜,可惜。”
但自此之後,牛家的人對林國顯便看管得鬆了,幾乎是任他自出自入,林國顯卻信守諾言,半步也不下山,直到這日忽有一艘八槳船急急開入牛家浦,楊致忠望見,認出這艘是南澳的船隻,對東門慶道:“怕將有事。”
沈偉道:“能有什麽事?”
楊致忠道:“我和老張常年走潮府,對這邊的事情素來留心,這兩年也聽說過張璉的名頭,知道他不是個好對付的人。小尾老派出的那個什麽林福山不是什麽厲害人物,雖是個本地人,但最多隻配傳言送信,若是張璉自己也有心還好,若是張璉無心,這林福山焉能逆行成事?這件事情真要辦成,非得派個獨當一麵的人去,甚至得小尾老親自主持才行。”
陳百夫道:“按你這麽說,林寨主這次豈非失策?”
“也不見得是失策。”楊致忠道:“我看他是手頭的人不夠用!上寨四員大將裏,兩個老的都留在南澳,兩個年輕的,和我們關係較好的吳平未必適合幹這等事情,沈門則要用來盯住許朝光,他自己又要來訂造船隻,實在再抽不出人來了。”
東門慶點了點頭,沈偉道:“但還有我們王公子啊!”東門慶笑道:“我是外地人,對這邊的情況不熟,未必幹得了這事。”
楊致忠道:“若是事情逼上頭來,他便想不用王公子也不行了。所以王公子你最好準備準備,別到時候他說起來失了應對。”
幾人正說著,便有林國顯的親信大汗淋漓跑來請東門慶上山,東門慶看了楊致忠一眼,那眼神似乎在說:“還真叫你老給說對了。”
陳百夫拉住他道:“王公子。”因林國顯的人在旁邊,他便沒說什麽,但東門慶已明白他的意思,道:“大夥兒準備準備吧,若真是用的上我們時,自是義不容辭!”說著便來到後山見林國顯。
林國顯正站在窗前失神,東門慶叫了一句寨主,他才回過頭來,一開口便道:“林福山失蹤了。”
東門慶奇道:“失蹤?”心裏便知張璉那件事果然沒成功。
“這會林福山隻怕已是凶多吉少。”林國顯道:“他是連夜進村,進去後就沒出來。曹固安派去接頭的人不敢造次,隻是急忙將消息傳了回來,問我們該怎麽辦!”
東門慶道:“那寨主打算怎麽辦?”
林國顯道:“林福山跟我說他和張璉有舊,又拍胸口保證隻要我們願意做呼援張璉一定落草!所以我才派他去談。現在形勢發展成這樣,我們也沒法回頭了,這件事情隻許成功、不許失敗!我打算派沈門去接手這件事情。”
東門慶道:“那船隊那邊……”
“我想先讓吳平去替沈門,再去求求牛公匯,看看他肯否放我回去。幸好如今我們和牛家浦的關係大好,讓牛公匯答應的希望很大。”林國顯拍了拍東門慶的肩膀道:“這件事情你雖然沒和我說,但我也知道你在中間出了大力,我們上寨又欠了你一份恩情。”
東門慶忙道:“寨主這說的是什麽話!我和吳平有八拜之交,你既是他敬重的親人,自然也就是我的長輩,何況這段日子相處下來,寨主的為人也已讓我大為折服,我早自視為寨主的子侄,隻要是對上寨有利的事情,哪有不做的?這隻是本分,恩情二字卻說得太重、太生分了。”
林國顯道:“你若自視為我的子侄,卻為何還叫我寨主?”
東門慶忙改口道:“林伯伯。”
林國顯大喜,道:“好!好!我有你這樣一個好侄子,還怕事情不成麽!”又道:“張璉這件事,我本希望他是自己有心與我們合作,現在看來恐怕他非但無心合作,甚至對我們已有防範,此事若隻是沈門去,我看多半隻有五成勝算。我想多派一路奇兵,一明一暗雙管齊下,方能成事。”
話說到這裏,東門慶哪裏還會不明白林國顯的意思,便不等林國顯開口,自己請纓道:“要是林伯伯信得過,侄兒願意去試試。”
林國顯喜道:“若得你去,大事必成!”
東門慶問道:“叔叔可有什麽妙計要侄兒來行?”
林國顯道:“沈門那邊,我自有計策教他。至於你這邊,我不限你,無論你想怎麽辦我都全力支持。你先去想想,看看能怎麽做,回頭跟我說個大概,讓我看看能如何配合。”
東門慶是心中有想法的人,不是純執行型人才,所以上峰給他的自由度越大他就越有勁,得了林國顯這句話後他心頭大暢,心想若在下寨許棟如何會給自己這樣的方便?沉吟片刻說道:“在這裏空想,能想出什麽計策?我想帶上幾個兄弟,先打扮成一夥從福建來販貨的客商,到了倉前村附近再見機行事。”
林國顯道:“好!”
東門慶又道:“隻是我對潮府不熟,需得有個向導。”
林國顯想了一想,說道:“我有兩個人選給你挑:一個是吳平的妹子,這女娃兒玲瓏剔透,雖然你沒見過,但以你和吳平的關係,相處應該不難;另外一個是我的族孫,叫林鳳,今年才十二歲,但腦袋瓜子極活,可以幫忙辦事!你要哪個?”
東門慶心想我要一個向導,你推薦的怎麽不是女人就是小孩?但他對林國顯的眼光頗為信服,便道:“我們一夥都是男的,多一個女人行動不便。就請叔叔的族孫幫忙吧。”
林國顯笑道:“你說的那麽客氣幹什麽!那小子叫得我叔公,就得叫你叔叔。我給他傳句話,讓他在海邊等你,等見了麵你隨便使喚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