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書上的字寫得很醜,扭扭曲曲的就如小孩塗鴉,但基本意思還是表達明白了,時間、地點、貨物的數量與種類都十分清楚,尤其指明:如不按時依地交納贖款而妄圖以武力救人,一經發現馬上撕票!
書信傳到於不辭手中,他是商隊財副,職業病犯,自然而然地將索要財物清單默算了一番,吃驚道:“要是照單全給,又是半船貨物!”
“啊!這麽多!”張益盛叫道:“難道我們我們這次出海犯了龍王的逆鱗,無論如何都要把這半船貨物送出去麽?上次沒送在陳五手裏,這次卻要送給這幫蒙麵海盜!”
幾個理事聽了麵麵相覷,亦生同感,均想:“這次出海,多半是日子沒挑對,要不怎麽會有這麽多事?”東門慶在旁聽得心中一動:“事情真有這麽巧?”
張昌毅問楊致忠:“老弟,你看這事該怎麽辦?”
“這……”楊致忠道:“益興賢侄這次是為掩護同伴而實現,和上次的糊塗胡鬧不可同日而語!我的意思……人不可不救。”
幾個理事一聽都說:“不錯,不錯。”
張昌毅也歎道:“老弟說的不錯,不可不救,不可不救!”
“隻是他們要的也未免太多了!”於不辭眼珠一轉,道:“各位理事,這筆贖款要是都由舶主出,隻怕張家就算不破產也得一蹶不振!大家同氣連枝,張家不振,各位怕也要受損。這次益興失陷又是因為公事,各位隨舶主日久,現在同舟共濟,能否一起幫襯個三五成?”
幾個理事一聽都麵有難色起來,張昌毅看看眾人神色,忙道:“張家子弟出事,怎麽好讓各位理事破財?這事我自會承擔,各位無需掛心。”
於不辭道:“可是……”
張昌毅擺手道:“行了,你的意思,我明白的。不過我意已決,你就不要再說了。”又道:“料來我命中必有這一劫,若這次再不應劫,接下來的禍患帕會更大。有人方有財,錢乃身外物,沒了還可以再賺,人沒了便再買不回來了。”
於不辭和何無畏一聽都不禁黯然,他們知道若由張昌毅獨立承擔這筆贖款,廣昌平商號隻怕前途堪憂!
楊致忠道:“老弟,我……”
張昌毅卻已搖了搖頭道:“大家散了吧。這書信規定的贖人時間眼看就要到了,我還得安排一下,看如何去交納贖款。大夥兒在船上岸上好生防範,以免再遭偷襲。”便召了於不辭、何無畏、張益盛、東門慶入舶主艙議事。
入艙之後何無畏和張益盛都憤憤不平,張益盛叫道:“他們能發財,還不是依靠著叔叔!現在一有事就都想抽身!”
“如今說這些有什麽用?”張昌毅道:“現在局勢本已不穩,若再招惹得他們不滿,我們內部就得先亂起來!你年歲也不小了,又不是第一次出海,難道連這點人情世故都還不懂麽?”
張益盛道:“可要是真由我們獨力承擔這筆贖款,那就算回到廣東把貨出了,隻怕也得虧本!”
“那也沒辦法。”張昌毅道:“就算是虧到底,隻要留住夥計們的保底餉,便也得把益興救出來。益盛,你這就和不辭去點算貨物,整理好準備送去。那幫盜匪要的多是珊瑚、黃金、珍珠、上品香料等物,我們隻怕還湊不齊這些東西,要實在湊不齊,隻好拿些別的貨物和其他幾位理事換一換了。這事很急,你們這便出去辦吧。無畏和王公子留下,我們商議一下如何交接贖人。”
當下張益盛和於不辭先去點算貨物,跟著何無畏也出去安排船隻、挑手,艙內隻剩下兩人時,張昌毅見東門慶正拿著那封箭書琢磨,便問道:“王公子,可看出什麽門道了麽?”
東門慶提起筆來,寫道:“此信有三怪。”
張昌毅問:“哪三怪?”
東門慶寫道:“貨物數量,似嫌過分巧合。”
張昌毅點頭道:“不錯,那剛好是我能拿出來的數目,再多就實在不行了。這難道真是巧合麽?嘿嘿,我雖信運數,但卻也不會盲信。”
東門慶又寫道:“貨物種類,又太詳細。”
張昌毅見到這八個字神色大見暗淡,歎道:“是!他們不是直接要‘白銀若幹兩’而是點明了要貨物,而那些粗夯難運又價值不高的,一件不提!那撥強盜,竟像知道我們船上有什麽東西、哪些東西貴重一般。唉,唉,唉——”說到這裏竟是連歎了三聲。
東門慶最後寫道:“字雖扭怪,字與字間卻有法度!”
“不錯,寫這封書信的人,用的應該不是正手!他的字其實應該不是這樣的……”說到這裏張昌毅忍不住撫額長歎道:“他千方百計想隱藏自己,擔心我們知道他和這件事情有關聯,卻還是被王公子窺破了機關!王公子年紀輕輕,竟有如此眼力,好生令人佩服!”
張昌毅卻不知東門慶能想到這些除了聰明才智之外,與東門家學也大有關係!東門家把持泉州庶政多年,靠的就是對人心人性細微之處的把握,而對隱藏於文書中的各種細節的發掘,更是要想成為奸猾悍吏者必備的本事!也可以說是東門家的絕學之一!
張昌毅又道:“我雖覺得此事很可能是這樣,但還是希望自己料錯了!希望自己錯怪了好人!因為我怕萬一我真的錯怪了好人,致令那些盜匪撕票,那我入土之後如何有臉去見兄長?不過這筆贖款關係到廣昌平數百夥計的腰包,我不能因為自己的私念而出差錯。王公子,你可有什麽兩全其美的辦法麽?”
東門慶想了想,寫道:“先送贖款。若真是他,事後必有分贓!”
張昌毅沉吟道:“你是說在他們分贓的時候動手?”
東門慶點了點頭,張昌毅道:“那好吧。贖款我讓無畏送去,至於之後的事情,就有勞你了。”
贖人的事情倒是進行得很順利,於不辭將香料、辣椒、黃金、珊瑚等全船最貴重的貨物裝滿了一小船,由何無畏送了去。這一小船貨物就量來說似乎不大,但價值卻極高,按照那張清單上所列所舉的貴重貨物,就是張昌平也湊不齊,不得已隻好拿些染料之類的大宗低值貨物與楊致忠等其他理事交換,才算把東西湊齊了。
小船回來時,東西已空了,隻多了一個張益興,他淚流滿麵,回船之後連甩自己耳光,說自己對不起大家。廣昌平的夥計心裏對他其實都有不滿,但這次他畢竟是因公受困,所以大家也就不好說什麽了。
張昌毅安撫了他一陣,道:“事情不發生也發生了,再想沒用。”
何無畏道:“舶主,我這就點齊人馬,把那些貨搶回來!”
張昌毅搖頭道:“沒用的!人家早計算好了,此刻多半早逃之夭夭了。”又道:“天色不早了,大家休息吧,明日便發船回去。這個島不能呆了。”
張益興已經哭得不能動了,在張益盛的攙扶下回到本艙,一進艙張益盛就將門關上,讚道:“大哥!你可真有本事,裝得真像!”
張益興抹了淚水道:“要是裝得不像,如何騙得過那老不死?哼!為了這場哭,可把我的眼睛辣壞了!”
張益盛道:“不過那東西可怎麽辦?”
張益興道:“放心,我今晚就去拿。福致隆上的艙位準備好了麽?”
“早騰出來了!”張益盛道:“那老不死為了湊齊黃金、珊瑚,把好多東西都賤賣了!這事大家都有著數,當然會幫我們啦!這就叫得道多助!”
“哼!老不死濫做好人,又收留那來曆不明的啞巴,又花錢派人去幫那些生番,把我們船隊當善堂了!大家被他用大道理壓著,口裏雖然沒說什麽,但心裏可惱火得很呢!”張益興笑道:“現在就差把東西拿回來了!嘿!這番回到廣東,我們就再不用看那老不死的臉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