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
省委常委會召開的前一天,趙安邦輕車簡從到寧川來了一趟。來得很突然,專車已進入寧川城區了,趙安邦的警衛秘書才把電話打過來。王汝成中斷正開著的書記辦公會,帶著幾個副書記下樓去迎,剛到門廳,便見著趙安邦從專車中走出來。
王汝成滿臉帶笑,搶上前去問:“安邦省長,你咋對我也搞起突然襲擊了?”
趙安邦繃著臉,不冷不熱地說:“什麽突然襲擊,我來看望一下池大姐!”又對三位副書記道,“你們該幹什麽幹什麽,我今天既不檢查工作,也不聽匯報!”
三位副書記看出了趙安邦情緒不佳,匆匆和趙安邦握握手,一一告辭走了。
趙安邦這才交待說:“汝成,給我搞幾輛自行車來,我們騎自行車去!”
王汝成挺意外,“安邦省長,你不是開玩笑吧?一起騎自行車去看池大姐?這自行車你還會騎嗎?再說也不安全啊,萬一你被擦著碰著,我可沒法交待了!”
趙安邦不悅地道:“那你說怎麽辦?池大姐出租屋門口能停下這麽多豪華車嗎?讓附近老百姓看到是啥影響?汝成,不是我說你,你這工作是怎麽做的嘛!”
王汝成苦起了臉,“安邦省長,池大姐的脾氣你不是不知道,該做的工作我全做了!我親自安排機關行政事務管理局張局長辦的,給大姐在新落成的蓮花小區分了套三居室的廉租公房,還在小區內幫她租了個一百多平方米的門麵,讓她守在家門口開個小型超市,這既不違反大政策,又照顧了她的生活,可她就不接受嘛!”
趙安邦說:“那就沒辦法了?就看著池大姐在農民的出租屋收廢品?我們於心何安,於心何忍啊!百年之後在九泉之下見到天明書記又該怎麽交待?好了,啥都別說了,騎自行車不行,我們就坐出租車去吧!汝成,你趕快給我安排一下!”
王汝成想了想,覺得坐出租車也不是太合適,遂建議道:“安邦省長,我看我們還是開車去吧,可以把車停得遠一些嘛,這不至於太招搖,也比較安全!”
趙安邦同意了,“好,好,聽你的,上車,你上我的車吧,我還有話說!”
上了趙安邦的車,一路往城鄉結合部池雪春住的出租屋去時,趙安邦說起了錢惠人,“汝成,你想像得到嗎?在於華北麵前,錢胖子還是那個態度,醉死不認這壺酒錢哩,一口咬定我們對他是搞錯了,到底還是把我們全架在火上了!”
王汝成道:“我知道,前幾天省紀委的同誌悄悄告訴我,於華北甚至反對馬上對老錢立案審查,我真不知道明天的省委常委會要開成啥結果,又該咋表態!”
趙安邦“哼”了一聲,“結果我告訴你,隻能是一個: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王汝成試探道:“安邦,你看能不能換個思路呢?錢胖子是不是正式立案審查,就讓於華北去定吧,你我最好不要再介入了,這樣既避嫌,又不做惡人!”
趙安邦分析說:“那於華北很可能會反對立案審查,這符合他目前的政治利益:其一,掩飾了他的無能,他主持的調查沒查出錢惠人的問題,錢惠人就不該有問題;其二,在這種時候保護了這麽一位政治對手,顯示了他的氣度和胸懷;其三,在傳統道德上得了分,給我們抹了一鼻子灰,你我全成了落井下石的小人!”
王汝成道:“安邦,既然你啥都知道,又何必再堅持呢?於華北我看得比較清楚了,幹正事很無能,耍手腕本事大得很哩,你看他在婚宴上的那些表演,整個是在坑你!不過,你也絕,竟然提前開了房,你若不開房,沒準人家會開房!”又說,“他查錢惠人本來是為了套你、套我、套寧川的幹部,我們提防了這一點,發現錢惠人的疑點後主動查了,結果倒好,還是沒解套,又掉到另一個套中去了!”
趙安邦很苦惱,“這樣隻謀人不謀事,一個經濟大省的工作還怎麽幹啊?!”
王汝成勸道:“老領導,別多想了,我們已經問心無愧了!再說,總還有老裴嘛,裴書記是班長,如果咱們班長同誌認同於華北的意見,責任就不是我們的了!”
趙安邦怔了好一會兒才說:“但願老裴別在這種事上和稀泥,但願吧!”
趕到池雪春的出租屋時,正見著池雪春在亂糟糟的小院門口忙活。一個民工模樣的年輕人剛把一麻袋酒瓶放下拿出來,讓池雪春過數。池雪春低著頭蹲在水泥地上,一五一十地數酒瓶,根本沒注意到他們這一行高官的到來,估計也沒想到。
倒是那個賣酒瓶的小夥子認出了趙安邦,“哎,您……您不是趙省長嗎?”
池雪春這才抬起頭,愕然地看著趙安邦,“安邦,你……你們怎麽來了?”
趙安邦眼裏含著淚花,微笑著,“我怎麽不能來?就是看看你這個好大姐!”
池雪春站了起來,一時間有些手足無措,“你看看,這裏連坐的地方都沒有!”又對王汝成抱怨道,“汝成,你也真是的,把安邦省長帶到這兒幹啥呀!”
王汝成打趣說:“池大姐,你說我有什麽辦法?趙省長又不歸我領導!”
賣酒瓶的小夥子麵對他們這幫省市高官不敢呆下去了,把麻袋裏的酒瓶掏空後起身要走:“池大媽,您和省市領導們談吧,我先走了,酒瓶錢我改天來拿!”
池雪春卻顧不上他們這些領導了,“哎,小王,你別走,錢我現在就給你,別忘記了!”說罷,又去認真地數酒瓶,繼續做著自己的這份廢品收購生意。
這期間,趙安邦和小夥子攀談了一下,這才知道小夥子竟是一位來自文山自謀出路的副鎮長!小夥子說,文山這次幹部輪崗動了真格的,有嚴格規定,輪下來的這兩年內必須打工,半年向原單位匯報一次情況,其中包括打工所在城市的改革開放情況,和自己的感想體會,誰要弄虛作假,或者賴在家裏不出來,一律辭退!
小夥子發牢騷說:“趙省長,我們文山市委幹得太絕了,這種事從沒有過!”
趙安邦道:“現在不是有了嗎?我看挺好,日後還要在全省推廣!不能光讓老百姓下崗,改革成本要大家分擔,我們的幹部,尤其是你們這些年輕幹部也要開闊眼界,體察民情嘛!說說看,你小夥子是怎麽找到這份工作的?都有啥體會啊?”
小夥子說:“趙省長,不瞞您說,我找到這份工作太不容易了!開頭我還沒數,在勞務市場求職時,一直說自己是副鎮長,結果倒好,沒人願用我!碰了幾次壁,變聰明了,過去的光榮曆史不敢提了,這才找到了一個建築施工監理的活!”
趙安邦笑了,“知道不容易就好,兩年後再回到自己的工作崗位,你小夥子頭腦也許就不會發熱了,搞計劃、做決策時,就能想到基層老百姓的不容易了!”
這時,池雪春將一遝髒兮兮的零錢遞給了那位小夥子:“小王,你數數!”
小夥子沒數,把錢往口袋裏一裝,“大媽,我還信不過你嘛!”說罷,要走。
趙安邦卻將小夥子攔住了,指著池雪春說:“小夥子,你知道這位大媽是誰嗎?她是以前寧川市委白天明書記的愛人,她能坦蕩地在這裏收酒瓶,你還有啥委屈的?就這麽好好幹,我建議你把今天和我說的體會,向石亞南同誌做個匯報!”
小夥子連連應著,告辭走了,“好,好,趙省長,我一定按您的指示辦!”
趙安邦待小夥子出了門才動情地說:“池大姐,你這個攤子我看也得收了!汝成安排得很好嘛,你怎麽就是不聽呢?一定要出汝成和我的洋相啊?這不好吧?”
池雪春爽朗地笑道:“安邦,看你說的!誰要出你和汝成的洋相啊?我是自願的,真的!就算不替小亮這孽子退贓還錢,我也不想在機關宿舍院裏呆下去了,那裏悶死人了!還是這裏好,你看看,我收著廢品,做點小生意,活得充實,精神上也有寄托!你們就忙你們的大事去吧,少替我老太太操心,好意我心領了!”
王汝成苦笑著勸說道:“大姐,我的好大姐,這影響畢竟不好嘛!萬一哪個記者給你報道一下,我和安邦省長還怎麽做人?天明書記可是我們的老領導了!”
趙安邦也懇切地說:“池大姐,這是有個影響問題嘛!天明書記對寧川改革是有重大貢獻的,又去世了,您作為他的夫人,應該老有所養,應該分享今天寧川改革開放的成果!否則,我和汝成,包括新一代共產黨人的良心就會受到譴責啊!”
池雪春不為所動,“安邦,你別說得這麽嚴肅、這麽沉重,你們的心情我能理解,不過,也希望你們給我一些理解!我是白天明的老婆,更是個普通老百姓,我要分享的應該是普通老百姓都能分享到的那一部分改革成果,而不是特殊照顧!都照顧,你們照顧得過來嗎?你們要關注的不能隻是我,應該是所有老百姓!”她歎了口氣,又動情地說,“走出機關宿舍大院後,我看到了許多貧困百姓的真實生活狀況。安邦,汝成,咱們改革成就確實很大,但問題也不少啊,你們要重視啊!”
趙安邦默然了,“池大姐,那……那您就說說看吧,都發現了哪些問題?”
池雪春馬上說了起來:失業下崗工人問題,離退休老人大病醫療保險問題,弱勢群體的最低生活保障問題,最後,質疑地問:“安邦、汝成,咱們改革開放的目的是什麽?天明活著的時候老和我說摸著石頭過河,這摸著石頭過河有沒有目標?”
趙安邦想了想,回答說:“大姐,其實,河對岸的目標一直是明確的,就是共同富裕。我們提倡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決不是鼓勵貧富兩極分化,而是希望通過先富起來的那部分人,帶動社會各階層走共同富裕的道路。現在看來做得不是太好,共同富裕的改革訴求受到了缺乏約束的行政權力和資本權力的雙重侵犯。因此,在利益全麵調整過程中形成了兩極分化,今天改革的難度也就越來越大了!”
池雪春說:“你們當領導的能意識到就好,就該在阻止兩極分化、建立社會公正方麵采取些有力措施!”她又告訴趙安邦,知道錢惠人出事了,寧川不少同誌極為震驚,“安邦,你說說看,這麽一位能力很強的幹部怎麽會走到這一步?你和天明是不是也有一定的責任呢?有些情況我清楚,你們當年盡亂來嘛,不講規矩嘛……”
王汝成知道這是趙安邦的心病所在,忙阻止道:“哎,大姐,老錢的事別說了,違規操作和經濟犯罪是性質完全不同的兩回事!我們可以保護當年那個違規操作的錢惠人,卻不能保護現在這個以違規操作做掩護,大發橫財的錢惠人啊!”
池雪春不依不饒,“汝成,我不是說保護,是說反思!你們這些當領導的恐怕都得反思一下,不能光看成績,也得多看看問題啊,別讓一片吹捧聲搞昏了頭!”
王汝成暗暗叫苦:這事鬧得真夠嗆,竟送上門來讓這位倔大姐教訓了一通!
趙安邦態度倒好,看著池雪春,並無不悅,“池大姐,您批評得對!您說的問題我也一直在想。資本的原始積累有個原罪問題,我和天明這些大膽的探索者和先行者也有個原罪問題——探索時的空白和無序造成的原罪。比如您說的亂來,不講規矩。這不但害了錢惠人這類同誌,也讓盼盼母女和您都付出了代價!如果小亮不跟錢惠人當這幾年秘書,也許不會這麽大膽!所以,池大姐,您就給我一個糾正錯誤的機會吧,今天就收攤,按汝成他們的安排搬到蓮花小區去,好不好呢?”
池雪春搖頭笑道:“安邦,不要再說了,小亮的事和你沒關係,就這樣吧!”
這時,一個中學教師模樣的人來賣報紙,池雪春又樂嗬嗬地忙著收起了報紙。
他和趙安邦這才帶著隨行人員告辭了,池雪春也沒送,那份坦蕩讓人吃驚。
趙安邦也看了出來,上了車就感慨說:“汝成,我看池大姐是真心選擇了這種生活方式!你注意了沒有?我們倆在她眼裏不比賣酒瓶和賣報紙的人更重要哩!池大姐把啥都看開了,活出境界了!”停了一下,又交待說,“不過,該關心的,你和同誌們還要繼續關心,畢竟歲月不饒人,小亮被判了七年刑,大姐身邊沒人!”
王汝成應道:“趙省長,這請你放心,我會暗中做些必要安排的!”
車過寧川新區,從高大的開拓紀念碑前馳過時,趙安邦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了,目光不離地久久注視著紀念碑。顯然,這位前任市長、市委書記又想起了這座城市的悲壯往事,他參與創造的曆史。王汝成拍了拍司機的後背,示意司機停車。
車停了,趙安邦卻沒下車,指著紀念碑自嘲地問:“汝成啊,這個碑該立嗎?”
王汝成嚴肅地道:“為什麽不該立?就是衝著去世的白天明書記也該立!”
趙安邦搖頭說:“可我們這種人在不斷犯錯誤啊,有些錯誤一直沒得到很好的糾正,遺留到了今天,連這座城市的一位市長也垮掉了,剛才池大姐還在批評!”
王汝成激動起來,“這是事實,可我們畢竟創造了曆史,創造了屬於我們這個時代,也屬於我們自己的曆史!就算犯了一些錯誤,經曆了一些挫折,甚至在某個局部領域失敗了,總還給後人提供了不同的經驗教訓嘛!而像於華北這類同誌卻沒創造出屬於自己的曆史,好的壞的都沒創造,我真不知該怎麽評價這類同誌!”
趙安邦囑咐司機開車,車啟動後,才淡然評價說:“汝成,也不能說華北同誌這類幹部就沒存在的價值,他們是賽場上的巡邊員和裁判員,隻要新的競賽規則沒出來,他們就按老規則吹哨叫停,對你黃牌警告,這也是一種職責,要給予理解!”
王汝成譏諷道:“算了吧,安邦,人家出示的可不僅僅是黃牌,搞不好就是紅牌,會把我們一個個罰下場!這種事過去不少,以後也免不了,你就繼續瞧吧!”
趙安邦緩緩說:“該下就下嘛,過去又不是沒下過,隻要換上場的比我們強就成!這半年出了不少事,我想得也就比較多,有些後果也想到了。你說得不錯,我們還將麵臨風險,也許還會有新的白天明倒下,新的錢惠人垮掉,你我也有可能真的被人家的紅牌罰下場。但是,隻要我們在場上跑著,就不能無所作為,就得對國家、民族,對我們的老百姓負責任!許多問題就得正視,就得解決!池大姐今天又提醒我們了,社會保障體係和道德價值體係,必須建立健全!一個繁榮偉大的時代決不能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也不能沒有靈魂、沒有信仰、沒有道德!”
六十三
雖在共和道上比鄰而居,裴一弘和趙安邦卻很少相互走動,有事不是在辦公室談,就是在電話裏談,雙方家人也沒多少來往。這倒不涉及個人感情的親疏,主要是出於影響上的考慮。一個省長,一個書記,都位高權重,行事就必須謹慎,就得多少忌諱一些東西,這是中國特有的國情和政情決定的,不以誰的意誌為轉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