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惠人苦澀地道:“不但是接機,當晚還有一個婚禮酒宴,在巴黎酒店!”
趙安邦一怔,“錢惠人,你……你怎麽就做得出來?在這種時候和萍萍結婚?難道這些年你對她們母女的傷害還不夠嗎?為人做事可以這……這麽無恥嗎?”
錢惠人話裏有話道:“不是我無恥,是生活太殘酷!沒有當年文山的分地事件,她們娘倆不會陷入這種境地!再說,這時候結婚也不是我提出來的,是萍萍提出來的,萍萍說了,不管我日後怎麽樣,她都得讓盼盼有個堂堂正正的父親!”
趙安邦的心頭一陣絞痛:他可以懷疑錢惠人另有所圖,卻不能懷疑孫萍萍母女的善良動機,況且,對她們今日的處境,他也是有一份曆史責任的!於是說:“老錢,我看這樣吧,我請辦公廳劉主任陪你一起去接萍萍和盼盼,接來後先到我家休息,晚上的這個婚宴我和劉豔都參加,如果可能的話,也請華北同誌參加一下!”
錢惠人哭也似的笑了笑,“老領導,你還算有點良心!是的,這個遲到了許多年的婚禮你和豔姐是應該參加一下,不過,於華北就不必了吧?我不願在這種時候看到他!”他想了想,又說,“當然了,如果你老領導怕我在婚宴上逃跑、自殺,或者擔心自己將來有什麽說不清、受連累,倒也不妨讓於華北他們過來監視一下!”
趙安邦道:“你怎麽這樣想問題?你既然反對,就算我沒說吧!不過老錢,我也希望你能有點良心,希望萍萍和盼盼母女能得到她們應該得到的幸福,而不是一個圈套!今天我向你交個底:對孫萍萍和盼盼的未來,我會負責任的!”
錢惠人冷冷一笑,譏諷道:“老領導,你真是既講原則,又有情有義啊!”
六十一
在巴黎酒店見到孫萍萍和盼盼,趙安邦就想起了自己當年到劉集公社上任的情景。那是一九八三年春天,錢惠人開著部手扶拖拉機到縣城來接他,孫萍萍跟著一起來了。路上,他看出了孫萍萍和錢惠人非同尋常的親昵關係,就開玩笑問,啥時能喝上你們的喜酒啊?二人都說快了。沒想到分地風波鬧出了一場大悲劇,喜酒二十年以後的今天才喝上,而且,是在這麽一種特殊背景下喝上的,這真令人傷感。
這個悲喜交加的夜晚,傷感的氣氛卻被極力掩飾著。酒店頂樓最豪華的宴會廳張燈結彩,迎門的屏風上裝飾著金色的喜字。錢惠人和孫萍萍身佩大紅胸花,雙雙侍立在屏風旁,含笑迎客。盼盼“叔叔、阿姨”地叫著,甜甜地笑著,門裏門外忙著給他們這些來賓散發喜糖,臉上曾有過的那種和年齡不相稱的憂鬱徹底消失了。
盼盼顯然不知道其中內情,當真以為從這個喜慶的日子開始,自己的噩夢就永遠結束了,自己就會有一個朝夕相伴的父親,和一個完整溫馨的家了。趙安邦心裏很不好受,從盼盼手上接過喜糖,當著錢惠人和孫萍萍的麵,將盼盼拉到自己和夫人劉豔身邊,親昵地問:“盼盼啊,你願不願意做我和你劉阿姨的女兒啊?”
盼盼回頭看了錢惠人一眼,笑道:“趙伯伯,我現在要做我爸爸的女兒了!”
趙安邦的心被觸痛了,眼裏蒙上一層淚光,麵前盼盼的模樣變得有些模糊,“我是說做我們的幹女兒嘛!盼盼,你將來到省城來上大學吧,可以住在我家裏!”
盼盼快樂地說:“趙伯伯,您別煩了,上大學的事我和我爸商量好了,以後就考寧川大學,可以住在自己家裏。我爸和我說了,他現在在文山工作是暫時的!”
這時,錢惠人插了上來,不動聲色地說:“趙省長,豔姐,你們先進去坐吧!”
趙安邦遲疑了一下,“惠人,我說的話是認真的,我挺喜歡盼盼這孩子!”
錢惠人努力微笑著,“謝謝你,趙省長,不過,我對未來也還充滿信心!”
到這種時候了,錢惠人竟還對自己的未來充滿信心,這不是對他的輕蔑,也是諷刺。可心裏再惱火,卻也不好發作,趙安邦隻得笑道:“好,你有信心就好!”
參加這場特殊婚宴的客人全是當年和錢惠人一起共過事的領導和同事。人數雖然不多,規格檔次卻夠高的。除了他這個省長兼省委副書記及夫人,還有省委常委、寧川市委書記王汝成,曾兩度出任寧川市長的老同誌邵澤興。讓趙安邦沒想到的是,盡管沒誰邀請,於華北竟也在開席前主動趕來了,這讓大家人都感到很意外。於華北還帶來了一份精美賀禮,是一幅裱好的漢畫拓片“齊眉舉案”圖。
於華北讓盼盼幫忙,當場打開了這幅圖,麵帶笑容地對錢惠人和孫萍萍說:“惠人,萍萍,你們真不容易啊,二十年相愛,有情人終成眷屬,所以,盡管你們沒請我,我還是來了,來給你們道賀!祝你們二位齊眉舉案,相親相愛,白頭偕老!”
錢惠人有了些感動,“老領導,我不是不請您,是怕您忙案子,請不動啊!”
孫萍萍眼含淚水,聲音哽咽,“謝謝,太謝謝您了,於……於縣長!”
劉豔故意說:“哎,萍萍,縣長是哪輩子的事了?人家現在是省委領導啊!”
於華北嗬嗬笑了,“哪輩子的事?這輩子的事嘛,我曾經就是他們的縣長嘛,文山市古龍縣縣長!”他又指了指趙安邦,“還有安邦,不也做過古龍副縣長嗎?!”
趙安邦笑道:“不錯,不錯,當時我和老於還在縣委招待所同居過哩!”
錢惠人很會作秀,馬上進行政治煽情,“於書記,還說呢,如果你不做這個縣長,天明書記、趙省長和我都不會這麽倒黴,我們當年可被你的原則性搞苦嘍!”
趙安邦戲謔道:“要理解嘛,我們於縣長必須在關鍵時刻把住正確方向!”
於華北手直擺,“行了,行了,合夥整我是不是?你們就別抓住我不放了!”
錢惠人仍在說:“其實,於書記,你當時要是裝裝糊塗,我們也就過去了!”
於華北認真道:“又異想天開了吧?你們過得去嗎?也不想想,一個大鄉分地,不是幾個人分蘋果分桃子,瞞得了誰啊?就算我不出麵阻止,也會有其他同誌阻止嘛!安邦,這個道理,我當時是不是和你說過?”他又對錢惠人道,“不過,我可沒想到會影響到你和萍萍的婚姻大事,把你們害得這麽慘,這讓我很痛心啊!”
趙安邦一聽這話,就產生了不好的預感,覺得於華北今晚可能要做文章。
果然,開席後,於華北又滿臉悲情地說了起來,是對錢惠人說的,“惠人,事過多年了,該說的我還得說,你這同誌是自作自受,我真正對不起的是咱萍萍!”
孫萍萍含淚微笑著,“於書記,這……這也怪不得您,您當時並不知情嘛!”
於華北把臉轉向趙安邦,“安邦啊,你是惠人的直接領導,做過劉集鄉黨委書記的,惠人和盼盼談戀愛的事,你應該知情嘛,咋不找萍萍的父親做做工作呢?”
趙安邦誇張地歎了口氣,“老於,你忘了?我當時正被地委隔離審查呢!”
錢惠人說:“是的,是的,當時趙省長和我都被隔離了,劉豔姐還替我們跑過交通,傳送過情報哩!如果不是劉豔姐把趙省長的話帶給我,我還不認錯呢!”
於華北呷著酒,“我都知道,你這個錢惠人,豈但是不認錯?還死保趙省長和天明同誌嘛!趙省長自己都認了賬,你還在保!同和書記是要開除你的黨籍的!”
這時,連劉豔都聽出於華北話裏有話了,劉豔看了錢惠人一眼,說:“就是嘛,惠人,你和安邦當時就該端正對組織的態度,互相揭發,讓我們於書記把案子順利辦好嘛!你看看,事情過去那麽多年了,還讓我們於書記耿耿於懷哩!”
於華北用筷頭指點著劉豔,笑道:“哎,我說劉豔,你搞錯了吧?分地事件是我負責查處的嗎?是地委書記陳同和牽頭查處的嘛,我因為負有部分領導責任,也給地委寫了檢查哩!”又對趙安邦說,“你家夫人這張嘴可是越來越厲害了!”
趙安邦神情坦蕩,邊吃邊說:“老於,你還和她較真?她就是常有理嘛!”
氣氛既然如此有利,錢惠人便沒放棄繼續作秀的機會,拉著孫萍萍向桌上的客人們一一敬過酒後,又和於華北說起了當年,“於書記,對當年的分地,我至今仍有保留,政策不是一成不變的,小崗村的農民不就把政策突破了嗎?如果我們怕這怕那,連這麽一點探索的勇氣都沒有,還搞什麽改革?趙省長,你說是不是?!”
趙安邦說:“但是,惠人啊,我們畢竟不是小崗村的農民,是負有領導責任的幹部,不能這樣違規亂來,另搞一套嘛!我們這麽幹盡管主觀願望很好,其實是探索上的失誤,這個失誤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我一直不願承認,今天我得承認了!”
錢惠人和於華北都怔住了,估計這兩個當事人都沒想到他會這麽表態。
於華北嗬嗬笑著,舉起酒杯,“安邦,為你今天的認賬,我敬你一杯!”
趙安邦將酒一飲而盡,卻又說:“但這也是個悖論,我承認探索有過失誤,可不是否定探索,沒有探索就沒有今天的大好局麵嘛!”說罷,親自倒滿兩杯酒,將其中的一杯遞給錢惠人,另一杯遞給孫萍萍,“惠人,萍萍,我敬你們一杯吧!”
錢惠人挽著孫萍萍,舉著酒杯,故意問:“老領導,您就沒有祝酒辭嗎?”
趙安邦想了想,“祝你們婚姻幸福,各自保重珍惜,恩恩愛愛,天長地久!”
錢惠人笑道:“老領導,您真有原則性,謝謝您的祝福了!”他和孫萍萍一起將酒喝了,又說,“事到如今,我沒啥可後悔的,一九八六在文山我就想到會有今天了!老領導,不知你還記得嗎?我那時就說過,我願為改革的探索做出犧牲……”
一直沒怎麽說話的王汝成似乎覺察出了什麽,終於忍不住出麵阻止了,拉著坐在身邊的老市長邵澤興,笑著插了上來,“老錢,今天是喝你和孫萍萍的喜酒,過去的事都別說了,咱還是好好喝酒吧,來,來,我和咱們的老市長敬你們一杯!”
王汝成和老市長邵澤興向錢惠人、孫萍萍敬酒時,趙安邦出門上了趟洗手間。
從洗手間出來,正見著於華北站在走廊上,用手機打電話。趙安邦估計於華北是在和辦案同誌安排隔離錢惠人的事。上午和錢惠人進行過那場無效的談話後,他就將錢惠人的材料全移交給了於華北,於華北說了,婚宴結束後要將錢惠人帶走。
果然,於華北走了過來,悄聲說:“安邦,辦案人員已在樓下等著了!”
趙安邦卻裝起了糊塗,“老於,你今天還真帶人啊?就不能緩一緩?”
於華北一副公事公辦的口氣,“安邦,這恐怕不行,這場好戲該收場了!”
趙安邦一臉苦笑,“好戲?你我也是演戲啊?痛心啥的都是假話呀?”
於華北有些窘,“安邦,你什麽意思嘛?這個安排我事先和你通過氣的!”
趙安邦道:“今天畢竟是老錢和萍萍的新婚之夜,我已給他們定了個房間!”
於華北很意外,一下子怔住了,“安邦,你咋這麽幹?也不和我打個招呼!”
趙安邦鬱鬱地說:“你看看,我這不正在征求你的意見嗎?老於,你決定吧!”
於華北想了想,“在這裏開房的事,你是不是告訴錢惠人和孫萍萍了?”
趙安邦點點頭,“是的,畢竟一起共事二十年,這三天房費我替他們出了!”
於華北苦笑不止,明顯有些惱火,“什麽?還三天?安邦同誌啊,你的意思是讓辦案同誌在這裏等上三天?我是不是也得在這兒陪著?萬一出了意外怎麽辦?”
趙安邦毫不客氣,一腳將球踢了回去,“哎,老於,這你別問我呀,這是你們的事嘛,你分管書記拍板決定就是了,你現在就下令把錢惠人帶走我也沒意見,真的,我讓劉豔把定好的房間退掉就是!”說罷,微微一笑,轉身就往宴會廳走。
於華北卻把趙安邦叫住了,“哎,哎,安邦,你等等!”
趙安邦站住了,回頭道:“行了,老於,快回去吧,別破壞了大好氣氛!”
於華北上前兩步,“安邦,就按你的意思辦吧,原則要堅持,感情也得講!”
二人再回宴會廳時,宴會廳的氣氛仍然很好,盼盼正在唱歌。是那首在春節晚會上唱遍中國大地的《常回家看看》。趙安邦想到,錢惠人以後怕是不能常回家看看了,心中一陣酸楚難忍。一曲唱罷,他在為盼盼鼓掌的同時,禁不住潸然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