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安邦說:“是的,他們對你太不了解,搞錯了調查方向!”他按自己的思路說了下去,“從個人感情來說,我不希望你這個老部下、老朋友出問題;於公我就更不能看著你中箭落馬。最初把你從副省級的候選名單上拿下來,調你去文山做市長,我就想不通,不但為你做了工作,也對裴書記、老於他們產生過抵觸情緒!”
錢惠人感慨道:“老領導,這些話你今天就是不說,我也能想像得到!”
趙安邦繼續說:“我為什麽要這樣做呢?可能有些感情因素,但總的來說是基於對你的信任和肯定!我是看著你從文山劉集鎮一步步走到今天的,知道你的工作能力和水平,你對我們漢江省的改革開放是有過貢獻的,對寧川的貢獻就很大!”
錢惠人擺了擺手,“老領導,今天我也實話實說:我在寧川貢獻不小,可造下的罪孽也很大,比如說,弄虛作假包裝了這麽多公司上市,為國企籌資,大量圈錢,今天股市的隱患和災難,也有我的一份曆史責任!再比如說,破產逃債,也不地道!所以,當亞南同誌傳達你不準再違規操作的指示時,我們是堅決執行的!”
趙安邦勉強笑了笑,“老錢,你們當真執行了?白原崴和偉業控股的要約收購操作是怎麽回事?怎麽在關鍵時候突然冒出了文山鋼鐵的國有資產流失問題?你怎麽在這種節骨眼上發現了?還有打到綠色田園的那四千萬,又是怎麽回事啊?”
錢惠人一臉誠懇,“趙省長,你既然這麽認真,那可以找石亞南和白原崴了解,看我是不是真的又違了什麽規!文山鋼鐵國有資產流失是事實,隻是發現得晚了一些,至於打給綠色田園的四千萬,是企業之間的業務來往,我不是太清楚!”
趙安邦這時已預感到這場談話將十分艱難,可仍堅持談了下去,“老錢,如果僅僅是違規操作,出發點是為了工作,那是犯錯誤;如果以違規操作做掩護,為了滿足自己貪婪的私欲,利用手上的權力為自己謀取暴利,那可就是違法犯罪啊!”
錢惠人竟然無動與衷,連連點頭說:“那是,那是,性質完全不同嘛!”
趙安邦一聲歎息,把話挑明了,“那麽我請問,你為什麽這麽貪婪呢?”
錢惠人一副吃驚的樣子,“貪婪?趙省長,我……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趙安邦灼人的目光緊盯著錢惠人,“老錢,你好好想想,想清楚了再回答!”
錢惠人從茶幾上拿起茶杯,喝了幾口水,喝罷,似乎想清楚了,“趙省長,關於貪婪的問題,這些年我也在思索,還和一些同誌討論過,貪婪好像是我們改革的動力之一!沒有貪婪的夢想,大家都不想賺大錢,哪有今天改革的輝煌成果啊!”
趙安邦火了,“錢惠人,那我問你:你這個市長也有發財暴富的夢想嗎?想發財,你還當共產黨的市長幹什麽?!今天我總算想明白了,從八十年代在文山劉集鎮分地,你老錢也許就想當地主了!看來你是走了一條不該走的路!如果從那時起,你就去發財,去賺大錢,今天就落不到這一步,也許會是另一個白原崴!”
錢惠人搖頭苦笑,“趙省長,你怎麽說得像真的似的?我不過想和你探討一下貪婪在改革曆史進程中的作用力與反作用力,你怎麽就扯到我身上了?這豈不是太荒唐了嗎?如果今天這場談話是為了談我的問題,我看好像可以就此打住了!”
趙安邦幾乎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勃然大怒道:“錢惠人,你說什麽?是不是還沒睡醒?你當真以為我是請你喝茶聊天?你當真以為自己清白得像天使?明確告訴你吧,我不是於華北,你的問題我一清二楚,我這是給你最後一個機會!”
錢惠人道:“我有什麽問題?你又給了我什麽機會?能不能說明白一些?”
趙安邦極力壓抑著自己的情緒,“如果你非要我說,那我就不客氣了:一九九八年,你怎麽挪用三億資金為許克明和你老婆崔小柔收購綠色田園的?嗣後是誰實際控製著這家上市公司,不斷從上市公司提款自肥?又是誰和某私募基金聯手坐莊,利用政府的內幕消息操縱股價?事情敗露後,崔小柔、許克明怎麽逃得這麽及時?臨逃還把偉業國際四千萬融資款卷走了!”他越說越氣,心中的怒火再次爆發了,“錢惠人,你幹得真絕啊,為了給綠色田園炒作造勢,連我你也敢套!可你聰明反被聰明誤,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你忘了我是誰!事已如此,我可以和你攤牌了:正是從你套我開始,我對你和你們操縱的那個綠色田園產生了懷疑!”
錢惠人也激動了,“趙省長,這全是誤會,天大的誤會!你被套住了,我也被套住了,而且套得更深!不錯,一九九八年我是違規操作,從四個機動賬戶調動過三億資金,可那是為了挽救一家已被ST的上市公司,不存在你所說的以權謀私問題!這種違規操作既不是由此開始,也不是由此結束的,長期以來,是得到你和天明書記支持鼓勵的!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最早這麽幹的不是我,是你、是白天明同誌!剛到寧川當市長時,你們就挪用過省交通廳的道路建設資金償還集資款!”
趙安邦這時反倒多少冷靜下來,警惕地打量著麵前這位既熟悉又陌生的老部下,“錢惠人,你的意思是不是說,我和天明同誌該對你今天的經濟犯罪負責?”
錢惠人仍很激動,“哪來的經濟犯罪?於華北同誌的調查證明了我的清白!”
趙安邦滿臉譏諷,“錢惠人,你真那麽清白嗎?挪用三億公款的曆史事實,我們先擺在一邊,現在探討一下另一個事實:對崔小柔和許克明操縱綠色田園,長期從事經濟犯罪活動的嚴重情節,你又該怎麽解釋?你總不會說自己不知道吧?”
錢惠人似乎被擊中了要害,怔了一下,承認說:“趙省長,在這件事上我有責任,我糊塗啊,從一開始就看錯了人,被他們深深套住了,真是悔清了腸子!”
趙安邦意味深長道:“知道後悔就好,那就說說吧,你是怎麽被套住的?”
錢惠人眼中浮著淚光,緩緩述說了起來,從當年到深圳追討集資款結識崔小柔,說到婚後對崔小柔的廉政教育;從處理許克明非法占地,說到如何發現了綠色農業的發展之路,促成了ST電機股份向綠色田園的曆史性轉變;說著,說著,他又激動起來,“……趙省長,我做夢也想不到,我從此就被他們套住了!他們背著我在證券市場上興風作浪,利用我無意中透露的隻言片語,甚至利用你在私人場合信口說出來的幾句話大做文章!搞到今天崔小柔幹脆和我離了婚,和許克明私奔了!”
趙安邦簡直目瞪口呆,“什麽?什麽?現在你已經和崔小柔離婚了?”
錢惠人的表演堪稱精彩,長歎一聲,說:“是的,道不同不相與謀嘛!”
趙安邦極力鎮定著,“這就是說,你在離婚前才發現崔小柔涉嫌犯罪?”
錢惠人搖搖頭,“不是!老領導,說起來你可能都不信:我是在昨天許克明卷走偉業國際的四千萬後才發現這裏有問題!我和崔小柔離婚,是另外的原因,我無意中發現了她和許克明同居苟合!”停了一下,很傷感地說,“當然,這事上也不能全怪崔小柔,我調離寧川後,夫妻分居兩地,給許克明帶來了插足的機會!”
麵對這種明目張膽的狡辯,趙安邦真不知該說啥才好,過了好半天才道:“錢惠人,你是不是在嘲弄我的智商啊?崔小柔和許克明操縱綠色田園從事經濟犯罪活動長達五年,你這個號稱‘錢上市’的市場經濟行家竟然一無所知,竟然直到許克明和崔小柔雙雙逃離之後才發現,而且還和崔小柔離了婚!照你這個說法,你的愚蠢真是登峰造極了,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讓我這個老領導都為你天地自容啊!”
錢惠人繼續著自己的表演,抹著眼角的淚,默默拿出離婚證放在茶幾上,“老領導,你別這麽譏諷我,事實就是事實,離婚證我帶來了,請你自己看!另外,對崔小柔和許克明,我建議有關部門盡快采取措施,通過國際刑警組織全球通緝!”
趙安邦目光在離婚證上掃了掃,“這麽說,華北同誌搞錯了,我也搞錯了?”
錢惠人憨憨一笑,“老領導,誰都有犯錯誤的時候,我理解,也不怪你們!”
談話實在無法再進行下去了,趙安邦手一揮,“那好,老錢,你回去吧!”
錢惠人坐在沙發上沒動,可憐巴巴地看著趙安邦,“老領導,隻要你別抓住不放,事情就壞不到哪裏去,我會和省委、省紀委說清楚的!他們隻要經過調查了解就會發現,我和你說的這些全是事實,我現有的個人財產決沒超過合理的範圍!”
趙安邦嘲諷說:“那是,你的財產全被崔小柔卷走了嘛,你也是受害者!”
錢惠人幾乎要哭了,“這你還懷疑嗎?老領導,現在是什麽情況?道德價值體係全麵崩潰,人一個個變得全像狼,崔小柔和許克明就是兩條狼,我被坑慘了!”
趙安邦說:“我是不是該向你表示慰問啊?”他臉一拉,嚴正而憤怒地說道,“錢惠人,你少給我來這一套,我的智商還沒低到這個地步,我感到你在汙辱我!”
錢惠人號啕大哭起來,哭得傷心,“那……那你……你們槍斃我好了……”
趙安邦厭惡地看著錢惠人,告誡說:“老錢,你不要哭,也不要鬧!我勸你不要再自作聰明了,還是走坦白自首的道路,老實向組織交代問題吧!如果你認罪態度好,能主動協助有關部門追回流失到境外的巨額財產,法院會從寬處理……”
錢惠人不哭了,抬起淚臉,逼視著趙安邦,“你真以為我觸犯了法律?還從寬處理?你是法官嗎?這種事你說了不算,我說了也不算,還是讓以後的法律和事實說話吧!”抹去臉上的淚,站了起來,“趙省長,我鞍前馬後跟了你二十二年,為你打衝鋒,為你堵槍眼,到頭來竟落得這麽一個下場,你難道就不覺得虧心嗎!”
趙安邦拍案而起,“錢惠人,你居然還敢這麽責問我?我看虧心的是你!你為我打衝鋒、堵槍眼,我趙安邦又是為誰打衝鋒、堵槍眼?改革開放二十五年,又有多少民族精英在為這個國家的富強、人民的幸福、民族的進步打衝鋒、堵槍眼!別的地方不說,就說寧川,從裘少雄到白天明,到我和王汝成,三屆班子接連倒在政治血泊中,白天明同誌連命都送掉了,可我們誰也沒有陷到腐敗的泥潭裏!倒是你,錢惠人,開創了寧川黨政一把手腐敗的紀錄!給寧川的改革曆史抹了黑,給那些押上身家性命幹事業的同誌抹了黑,老書記劉煥章彌留之際還在為你擔心!你對得起老書記和天明同誌的在天之靈嗎?對得起寧川五百萬幹部群眾嗎?”
錢惠人有些失神落魄,“是的,我都對不起,但我最對不起的是我自己!”
趙安邦感歎道:“你說出了我們之間的本質區別!告訴你一件事:就在上個月,天明同誌的夫人池雪春大姐把自己住的房改房賣了,賣了多少錢呢?四十二萬。和你家崔小柔夥同許克明卷走的那些錢沒法比,零頭都算不上。這四十二萬池大姐全交給了法院,幫白小亮退贓。據我所知,交了這四十二萬,贓仍沒退清,池大姐就住在廉價出租屋裏四處拾破爛、收破爛,繼續為她兒子白小亮退贓!”
錢惠人苦笑著,連連搖頭,“這何必呢,池大姐太倔了,太……太倔了……”
趙安邦歎氣說:“是的,大姐確實不必這麽做,聽說這個情況,我落淚了,讓王汝成親自去阻止,可我們的好大姐不聽!大姐說,她要對得起天明同誌一世的清白,不能讓人家說,白天明的兒子坑了國家,不能敗壞了我們改革者的形象!惠人,看看池大姐,想想你自己,你難道還能這麽執迷不悟嗎?這對你真是最後的機會了!如果今天你就這樣走出我辦公室的門,後悔都來不及,請你再想一想!”
錢惠人站在那裏思索了片刻,“趙省長,謝謝你的好心提醒,我想,我必須走了!另外,我得最後說一句,如果還有來生的話,我乞求命運別讓我再碰上你!”
這簡直像一場噩夢!趙安邦覺得自己已是仁至義盡,也就沒有再阻止。
不料,錢惠人走到門口卻站住了,回轉身說:“趙省長,也許我走出你辦公室門就不那麽自由了,所以,想最後求你一件事,辦得到你就辦,辦不到就算了!”
趙安邦無力地揮揮手,“老錢,說,你說吧,看是什麽事,我能不能辦!”
錢惠人紅著眼圈說:“孫萍萍和盼盼母女今天從深圳飛省城,飛機上午到!”
趙安邦明白了,“要去接機?好,如果你接不了,我派辦公室主任去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