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馬達是突然闖進來的,也許敲了門,也許連門都沒敲,真是太膽大妄為了!
趙安邦當時正站在辦公室的落地窗前和錢惠人通電話,談文山上市公司重組的事。迄今為止,文山僅有的四家上市公司全戴上了ST帽子,個個資不抵債,其中山河股份很可能會在今年年底以前摘牌退市。趙安邦要求錢惠人和文山市政府務必重視一下,加大政策支持力度,力促這四家上市公司盡快進行實質性的資產重組。
錢惠人在電話裏叫苦連天,說是政策支持不等於包辦代替,這四家上市公司早已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了!一次次玩重組遊戲,一次次坑害股民,玩到今天,可以說是糟糕透頂,公司的優良資產都在這種重組遊戲過程中被控股股東掏空了。
趙安邦忍著一肚子惱火,做工作說:“錢胖子,你是誰?你是‘錢上市’嘛,現在又在文山做市長,可以重新製定遊戲規則,從頭搞起嘛!具體怎麽搞,我不管,你辦法肯定比我多,我隻要一個結果,文山四家公司反正要保住上市資格!”
就說到這裏,馬達推開門探探頭,自說自話進來了,還叫了聲“趙省長”。
趙安邦冷冷看了馬達一眼,對著電話繼續說:“文山經濟欠發達,好的股份製企業本來就不多,這四家上市公司真在你錢惠人手上全軍覆沒了,你臉上也無光吧?”說到這裏,草草結束了通話,“行了,錢市長,不說了,就這樣吧!”
放下電話,趙安邦仍沒理睬馬達,徑自走到辦公桌前,一P股坐下了。
馬達似乎意識到了什麽,賠著笑臉說:“趙省長,對不起,影響你工作了!”
趙安邦沒好氣地說:“談不上影響,聽你馬達的匯報也是我工作的一部分!不過,要按規矩來,我辦公室不是旅遊勝地,就算是旅遊勝地,也得導遊領著來!”
馬達不無窘迫地解釋說:“趙省長,我先去了秘書一處,林處長不在,有事出去了,你這門又半開著,我……我就進來了!本來想約一下的,可……可是……”
趙安邦不客氣地打斷了馬達的話頭,“別解釋了,以後注意就是!說吧,馬副廳長,你突然闖來,又要匯報什麽大事啊?”說著,收拾起了桌上的文件包。
馬達連連應著:“好,好,趙省長,那我就匯報一下!”可他還沒匯報,就見趙安邦在收拾文件包,有些不安地問,“哎,趙省長,你是不是還有啥事?要出去啊?”
趙安邦譏諷道:“馬副廳長,我的工作安排就不必向你通報了吧?”
馬達歎了口氣,“趙省長,你是領導,別對我這麽連刺加挖的好不好?今天這個匯報也不全是我個人的意思,省委於書記也要我匯報嘛!”
趙安邦不由地警惕了,“是不是錢惠人有突破了?”
馬達搖頭擺手道:“不是,不是!是別的事,當然,和錢市長也有關係!”
趙安邦墜入了五裏雲霧中:是另外的事,卻又和錢惠人有關係?怎麽回事?據監察廳齊廳長說,這幾天馬達帶人去了趟深圳,是不是真查出了點啥?這才指了指沙發,讓馬達坐下,“那好,馬副廳長,你就長話短說吧,我馬上還有個會!”
馬達攤開筆記本,急忙匯報起來,從調查錢惠人私生女盼盼五十萬讚助費的線索,說到盼盼被省城遣送站非法收容,被滿天星酒店嫖客奸汙。說到最後,馬達神情激憤,拍案而起,“……趙省長,你說說看,這叫什麽事?真是觸目驚心啊!”
這豈隻是觸目驚心?簡直是石破天驚!趙安邦真不敢相信這是事實,是發生在漢江省,發生在經濟大市的市長錢惠人身上的事實!便黑著臉問:“馬達同誌,這些情況你們是不是當真了解清楚了?你敢保證這都是絕對真實的嗎?”
馬達拿出了在深圳和孫萍萍的談話紀錄,“趙省長,你再看看這個吧!”
趙安邦接過談話記錄看了起來,越看心裏越難受:這個小盼盼他是見過的,那麽單純可愛,因為曆史原因成了私生女,本來就夠痛苦的了,竟又在十三歲花季碰上了這麽一場滅頂之災!他這個省長該當何罪?一九九八年八月,當這一罪惡發生時,他已經是常務副省長了,怎麽就官僚到了這種程度?怎麽就沒發現他手上的國家機器出現了如此嚴重的問題?!一個女孩子,一個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小公民,在自己的國家,在自己生長的土地上隻因為沒帶本來就不應有的身份證,竟被堂堂國家機關的收容站以收容的名義抓走,五百元公然賣給了涉黑酒店,天理何在?良知何在?這僅僅是一個小盼盼的遭遇嗎?這麽多年來,類似的事件還有多少?!
還有錢惠人,也不是東西!黨性、原則、良知、親情看來全丟光了!麵對發生在自己私生女身上的這起嚴重刑事犯罪,竟忍氣吞聲就算了!這是人幹的事嗎?就算公開了私生女的事實又怎麽樣?怕影響自己的進步是不是?烏紗帽當真這麽重要嗎?比自己的親生女兒都重要?更嚴重的是,由於錢惠人在罪惡麵前的忍氣吞聲,使得這種罪惡有繼續下去的可能,從某種意義上說,錢惠人背叛的不僅是她女兒盼盼,也背叛了黨和人民,已經涉疑包庇罪犯了!這實在讓人無法容忍,說句心裏話,他寧願錢惠人貪了這五十萬,也不願看到現在這種可怕的現實!
馬達也說起了錢惠人和那五十萬,“趙省長,我向於書記匯報時說了,在這五十萬的問題上,錢市長真是清白的,沒讓滿天星酒店再多賠點錢就算便宜他們了!”
趙安邦放下手上的談話記錄,“那麽,華北同誌怎麽說啊?”
馬達道:“於書記開始有些不同意見,說就算賠償也不能收人家五十萬嘛,我就把掌握的情況都匯報了,錢市長的女兒盼盼不光是被糟蹋了,還造成了嚴重的後果,精神已經失常了!醫院這些年的病曆都在,我也親自到他們家察看過的!於書記看過小盼盼的病曆後,也沒再說別的,明確表示了,這五十萬的事到此為止!”
趙安邦壓抑不住地吼了一聲,“既然到此為止,還向我匯報什麽?啊!”
馬達賠著小心道:“哦,於書記說,從這起孫盼盼事件看,遣送係統問題不少,要我向你和省政府有關領導匯報一下,聽聽你的意見,看看該怎麽整頓?”
趙安邦桌子一拍,怒道:“這不僅是整頓的問題,要抓人,該抓的全要抓,該殺的還要堅決殺掉!像錢惠芬和那些嫖客,不抓不殺行嗎?要除惡務盡!”
馬達連連點頭,遲疑片刻,又道:“趙省長,該抓的已經開始抓了,我從深圳回來後,向省政法委和沈書記做了個緊急匯報,沈書記很重視,指示省公安廳掛牌督辦,就在昨天下午,錢惠芬先落網了,聽說是在文山市政府門口落網的!”
趙安邦心裏又是一驚,“怎麽回事?這種時候,錢惠芬還敢去找錢惠人?”
馬達道:“具體怎麽個情況我不清楚,不過,據公安廳的同誌說,錢惠芬是在見過錢市長之後被抓的!本來想在錢市長辦公室抓,考慮到影響不好沒動手。現在看來,情況還是很不錯的,抓到這個錢惠芬,那些殘害盼盼的嫖客也就好找了!”
趙安邦關心的不是那些嫖客,而是錢惠人:錢惠芬是昨天下午見過錢惠人之後被捕的,這就是說,他今天和錢惠人通電話談文山上市公司重組工作時,錢惠人已經啥都知道了!這個分析應該不會錯,他姐姐錢惠芬會把情況告訴他,已說出真相的昔日情人孫萍萍也會把情況告訴他,他倒好,任憑風浪起,穩坐釣魚台!在長達半個多小時的通話過程中竟那麽沉著鎮定,竟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這又是怎麽回事?錢惠人是不願給他這個老領導添堵添亂,還是冷酷得喪失了人性人味?這麽多年過去了,他是不是就真正了解了這位叫錢惠人的老部下呢?令人深思啊!
馬達卻替錢惠人說起了好話,“趙省長,我可沒想到,調查錢市長的經濟疑點,會帶出這起刑事案件!錢市長也真是有難處哩,我現在挺同情他的……”
趙安邦一下子發作了,“同情什麽?錢惠人又是什麽好東西?有立場,有人格嗎?能在這種嚴重的刑事犯罪麵前閉上眼睛嗎?不論有多少難處,多少理由,都決不能這麽做!這是黨紀國法不允許的,也是我決不能容忍的,我會和他算賬的!”
馬達不太服氣,怔了一下,說:“可……可錢市長總還是受害者嘛!”
趙安邦緩和了一下口氣,“是啊,是啊,錢惠人是受害者,但卻不是一般的受害者,他是一個經濟大市的市長、市委副書記,應該看到問題的嚴重性!馬達,你說說看,如果這種事發生在你身上,你會怎麽做?能不帶著女兒找到我麵前嗎?”
馬達想了想,承認了,“那當然,趙省長,你知道的,我眼裏容不得沙子!”
這時,林處長敲門進來了,小聲提醒說:“趙省長,開會的時間到了!”
趙安邦略一沉思,吩咐說:“找一下吳副省長,讓他代表我參加吧!你再打個電話給省委值班室,問問老裴現在在哪裏?如果老裴有空,我過去談點工作!”
馬達很有眼色,馬上站了起來,“趙省長,你忙吧,我也得走了!”
趙安邦也沒留,把馬達送到門口,拉著馬達的手,真誠地說:“馬達,不是你,許多嚴重問題還發現不了,我這個省長沒準還得官僚下去,我得謝謝你啊!”
馬達壯著膽開玩笑道:“咋這麽客氣?你老領導以後少涮我幾次就行了!”
趙安邦沒心思開玩笑,心事重重地揮了揮手,讓馬達走了。
馬達剛走,裴一弘的電話到了,開口就問:“安邦,說是你找我啊?”
趙安邦道:“是的,老裴,臨時向你匯報點情況!監察廳副廳長馬達調查錢惠人的經濟問題,意外查出了一起刑事案來,我聽後有不少想法,要和你扯扯!”
不料,裴一弘卻已知道了,在電話裏說:“安邦,你說的是錢惠人私生女孫盼盼的案件吧?我知道,政法委和華北同誌分別向我匯報了!我看這不是一起簡單的刑事案件啊,性質十分嚴重,情節極其惡劣,甚至涉及到我們執政的合法性!”
趙安邦心裏一震,“是啊,是啊,你說得太對了,這也是我的認識!我看這比哪個幹部的個人腐敗行為要嚴重得多啊!一個殘害自己人民的政權,必然是非法政權,不聞不問,麻木不仁,任其這麽發展下去,中國就要出馬丁·路德·金了!”
裴一弘提醒道:“安邦,這話咱們私下說說可以,公開場合可要注意點啊!”略一停頓,又說,“哎,你不說要過來嗎?那就來吧,我現在不在省委,在省人大辦公室,正在查看有關遣送收容的一大堆文件呢,咱們先通通氣,碰一碰思想吧!”
趙安邦到了省人大主任辦公室才發現,裴一弘桌上堆著足有半尺厚的文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