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亞南也不好再說下去了,隻得閉上眼,獨自想起了心思:她這個市委書記看來並不好當啊,長路盡頭是什麽不得而知,也許是地雷陣,也許是萬丈深淵。
文山不是平州,平州隻有五百萬人口,曆史上就是富裕地區,改革開放又搞了二十五年,雖說比不得省城和後來居上的寧川,卻也早就進入了小康水平。文山呢?則是省內有名的第三世界,傳統的重工業城市,是一個人口多達八百萬之巨的經濟欠發達地區,今年公布出來的失業下崗數字高達二十八萬,真實的數字肯定不止二十八萬!這副擔子實在太沉重了!她柔弱的肩頭當真能挑起這副沉重的擔子嗎?
還有幹部問題。市長錢惠人不去說了,身為省長的趙安邦能有這個態度就很不錯了。更大的阻力和麻煩恐怕將來自文山各部委局辦的本地幹部。想順序接班做市委書記的田封義被平調到省作家協會做了黨組書記,正氣得四處罵娘,肯定不會樂意看到她和她帶來的這批南方幹部順利接管文山。明著對抗估計不敢,暗地裏使使絆子,摔你幾個跟鬥卻在情理之中。還有馬達和其他三個調離的副市級,這些同誌誰手下沒一幫鐵杆部下?這些同誌能按她的指揮棒轉嗎?能服他們這個新班子嗎?據說文山幹部已經在亂傳了:說省委是搞了一次政治北伐,派了一批南方占領軍。
越想越不踏實,最初的興奮和衝動漸漸被憂鬱取代了,石亞南睜開眼,看著車窗外雨霧迷蒙的景色,禁不住一陣陣發呆。從省城出發,一路都在下雨,綿綿雨絲不知不覺加重了心情的憂鬱。石亞南想,都說秋風秋雨愁煞人,誰知春風春雨也會愁煞人呢?也許她真不該來文山,丁小明已經說了,她去文山是找死!
進文山地界以後,雨漸漸停了下來,到文山西一出口處時,已是一片晴朗了。
趙安邦這時也醒了,看著車窗外一片明媚燦爛的陽光,樂嗬嗬地說:“亞南同誌啊,你看看,這兆頭不錯嘛,啊?一路下雨,到了文山,天放晴了!好,好!”
然而,趙安邦這好還沒叫完,他們這支由三輛警車前後警戒的車隊,竟在文山高速公路西一收費站前,被上千號來自文山地區的群訪農民堵住了。石亞南和趙安邦同時看到,省公安廳副廳長老陳從前麵指揮警車裏出來,拿著報話機跑了過來。
趙安邦搖開車窗,惱火地問:“老陳,路麵上咋聚著這麽多人,怎麽回事?”
陳廳長簡潔地匯報說:“趙省長,是一些農民為合鄉並鎮鬧事!據文山公安局的同誌說,已經鬧過多次了,還圍堵過市政府,這次聽說省裏領導要來,就……”
趙安邦臉一拉,“他們怎麽知道我們今天要來?消息是誰透露的?”
陳廳長喃喃說:“這個問題我也提出來了,哦,文山公安局的警力馬上過來!”
這時,後麵車內的於華北走了過來,怒衝衝地說:“老陳,不但是公安局,讓劉壯夫和田封義也一起過來!我倒要問問他們:這最後一班崗是怎麽站的?!”
趙安邦見於華北站在車前,也從車內出來了,“老於,現在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全市三千多黨政幹部還在那裏等著呢,我們不能在這裏糾纏,得盡快進城!”
石亞南隻得挺身而出,“趙省長,於書記,你們都別等了,我留在這裏和農民同誌談談吧!在平州時,合鄉並鎮發生的矛盾我就親自處理過,比較有經驗!”
趙安邦手一擺,“不行,黨政幹部大會沒開,你還不是市委書記!”想了想,對於華北道,“老於,你看這樣好不好?逆行,把車倒回去,從後麵出口下路!”
於華北遲疑著,“安邦,這是不是有點軟弱啊?省委車隊竟然進不了文山!”
陳廳長也說:“趙省長,這種先例不能開,不行就讓文山公安局抓人!”
趙安邦指著收費站前黑壓壓的人群,“這麽多人,抓誰啊?我們的黨政幹部大會還開不開了?”再次對於華北道,“老於,我們就退回去吧,不要激化矛盾!”
於華北臉色很難看,“好吧,也隻能這樣了,等見了劉壯夫他們再說吧!”
圍堵省委車隊的惡性事件就這麽發生了,這是中共漢江省黨的曆史上從未發生過的事!省委三位主要領導同誌送新班子到文山上任,竟然進不了文山城!竟然被迫在高速公路上逆行了二十五公裏,從不屬文山市管轄的嚴縣出口處下路繞行!
石亞南認為,這不是一起偶然事件,如果說省委對文山搞政治北伐,那麽,麵前就是一場阻擊戰,有人已對她和以她為班長的這個新班子來了個下馬威……
二十八
省委車隊在高速公路上被堵時,田封義正在市立醫院高幹病房打吊針。本來沒打算打吊針,隻想躲開這場丟人現眼的黨政幹部大會,可聽劉壯夫在電話裏說,古龍和白山子兩縣不少農民跑去堵高速公路了,心裏一驚,這才吩咐醫護人員把水趕緊吊上了。吊上水後,心裏還是有些忐忑,仍擔心誰把這筆爛賬算到他頭上。
三天前,省委組織部章部長把他叫到省裏談了話,談得他差點沒當場吐血!市委書記沒當上不說,連市長也不讓幹了,竟被安排到省作家協會做什麽狗屁黨組書記!不錯,這也算是正廳級,可這正廳級能和市長、書記比嗎?實際權力都不如個縣處長,總共幾十號人,七八台車。就這你還管不了,作家們各忙各的,一個個不是大爺就是姑奶奶,誰把你這個正廳級看在眼裏啊?隻怕連煙酒都沒人給你送!
到這地步了,他還有啥可顧忌的呢?這官該要就得要了,當麵向組織要!組織部不說是幹部之家嗎?有什麽話不能和家裏人說啊?於是,談話時便向章部長提出,能不能兼個省委宣傳部副部長?田封義記得,前任作協黨組書記就兼過宣傳部副部長的。章部長明確回絕了,說省委沒這個考慮。他不死心,想著省作家協會馬上要換屆改選了,便退一步提出,能不能讓他在作家協會黨政一肩挑,再掛個省作家協會主席?章部長又是一副為難的樣子,說作家協會是群眾團體啊,不是行政部門,不存在黨政一肩挑的問題,作家協會主席人選必須是能代表本省文學界發言的著名作家。那意思實際上是告訴他,他田封義是沒資格代表本省文學界發言的。
從組織部談話出來,他流淚了,這才明白了那句人們常說的話:男兒有淚不輕彈,隻因沒到傷心處!是誰讓他這樣傷心呢?這必須搞搞清楚!坐在返回文山的車裏,田封義就開始一一打電話,第一個電話打給了老領導於華北。於華北似乎很同情,歎息說,封義啊,省委決定了的事,就不要再多問了,我畢竟隻有一票嘛!這等於告訴他,老領導並不讚成對他的政治謀殺。第二個電話打給了趙安邦,趙安邦更絕,沒聽完就說,哎,老田,你咋跑來問我?我是省長,黨群口不是我的分工範圍啊!常委裏分管黨群的是宣傳部白部長,他又打電話給白部長。白部長十分意外:怎麽?封義同誌,去省作家協會不是你主動要求的嗎?我聽說你要求去,就支持了一下!最後找的裴一弘,裴一弘態度很好,沒等他開口,就樂嗬嗬地說,田封義同誌,你這個電話來得正好!你不找我,我也得找你打招呼的!你現在做作家協會黨組書記了,身上的擔子很重啊,要出人才出作品啊!我們搞文化大省,硬件要上去,軟件也要上去啊,文學方麵就看你的了,別辜負了我和同誌們的希望啊!他連連應著,想趁機問一問內情,裴一弘卻說來客人了,“啪”的掛上了電話。
這就是官場。從於華北、趙安邦、白部長,到省委書記裴一弘,在電話裏一個個對他都挺友好,裴一弘的意思似乎還是重用他,真讓他有苦說不出!既然找不到冤頭債主,那麽,漢江省委這幫頭頭腦腦就得承擔集體責任,這沒什麽好說的!
於是,最後一班崗堅決不站了!從省城談話回來後,整整三天,田封義就再沒進過自己的市長辦公室,一場接一場喝送行酒,連市委書記劉壯夫也找不到他。表現上也有些失態,在各種場合發了不少牢騷。尤其是前天,在古龍和幾個縣長、縣委書記喝酒,談到合鄉並鎮中出現的矛盾時,牢騷發得有點過分,說省委領導馬上要帶石亞南、錢惠人這些南方北伐軍來占領了,讓農民同誌找他們解決問題去!
酒桌上說的這些話會不會傳出去?會不會有哪個狗膽包天的家夥當真就組織手下的農民同誌去攔阻省委車隊了?細想一下,這種可能性好像不大。據田封義所知,對合鄉並鎮不滿的不是縣級幹部,主要是鄉鎮幹部。因為鄉鎮合並,部分鄉鎮下來一批鄉鎮長,這些鄉鎮長就在暗中挑撥農民鬧事。農民願意跟著下台鄉鎮幹部鬧也有原因,撤鄉並鎮的地方不再是行政中心了,蓋的門麵房賣不出去,租不出去,集鎮貿易受了影響,你的政策觸犯了這些人的實際利益,他們當然不答應你。
想來想去,田封義認為,今天這事最大的可能還是農民自發鬧的,就算哪個縣長、書記把他酒桌上說的話透露出去,影響了某些心懷不滿的鄉鎮長,也不是他的責任!他現在是病人啊,是個遭遇了謀殺的政治病人,打著吊針,心在滴血哩!
劉壯夫倒真是有病,血壓經常高到很危險的程度,每年總要住幾個月醫院,現在麵臨到齡下台,偏不敢住院了,硬挺著在那裏忙活,兩天前就在按省委的要求準備這次黨政幹部大會了。據說,劉壯夫在幾次會上再三強調對會場和市委門前的警戒保衛,可這仁兄卻沒想到農民們會跑到公路上去打阻擊,堵車隊!劉壯夫讓秘書把告急電話打過來時,田封義本想勸劉壯夫幾句,讓他悠著點,不要著急,卻終於沒敢。劉壯夫正統而無能,你和他交底交心,沒準他會把你賣了。田封義接電話時預感就不太好,心想,搞不好黨政幹部大會開完,劉壯夫也得上擔架了。
沒想到,黨政幹部大會還沒開,劉壯夫就先一步被擔架抬進了市立醫院,是即將出任省監察廳副廳長的原常務副市長馬達親自帶人送過來的。躺在擔架上的劉壯夫估計是突然中風,田封義注意到,從救護車上下來時,劉壯夫已陷入昏迷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