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由省城開赴文山的車隊可謂浩浩蕩蕩。省公安廳負責全程警戒,主管副廳長親率指揮警車在前麵開道。省委、省政府的五輛奧迪和兩台麵包車不即不離,居中依次排開。兩台警車斷後,其中最後一輛警車上還有一位政保處的處長。車隊在省城大街上行駛時是拉著警笛的,出城上了高速公路,警笛才關了,可警燈仍在閃爍。
警燈在五月的春雨中閃著紅光。布滿天地間的綿綿雨絲,使爆閃的紅光變得不再那麽具有刺激性,甚至帶上了幾分溫柔。石亞南坐在緊隨開道指揮車的一號首長車內,凝望著前方警車車頂上的警燈,心潮實在難以平靜:這一切來得都太突然了!她怎麽也沒想到,自己就這樣離開了平州市長的崗位,到文山做市委書記去了。從談話到上任僅僅四天的時間,在此之前沒有任何跡象證明她的工作會發生這麽大的變動。趙安邦在平州時倒是嚇唬過她一次,說過什麽“鐵打的城市流水的官”的話,可她認定趙安邦是開玩笑。直到此刻,她仍然認為是玩笑。如果當時省委真有把她調到文山主持工作的設想,估計趙安邦反倒不會這麽說了,這是原則。
對錢惠人的安排更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全省第一經濟大市寧川的市長竟成了文山的新市長,做了她的副手,這無論如何也說不通!裴一弘、趙安邦、於華北這些省委領導究竟是怎麽想的?當真像集體談話時說的那樣,是為了加強文山的工作力度,組織經濟內閣?就算如此,也可以安排錢惠人做市委書記嘛!更奇怪的是,趙安邦對這種安排處之泰然。這位省長同誌怎麽不偏心眼了?就眼睜睜地看著身為寧川市長的老部下吃這種啞巴虧嗎?這不尋常啊,看來戲中似乎還有戲。
現在,這位省長就在身邊坐著,神態平靜,不時地看著車窗外飛逝而過的田原景色,沉思著什麽。趙安邦會想什麽?是不是在想身後二號車裏的錢惠人?錢惠人上了於華北的專車,是出發時於華北把他叫上去的。石亞南當時就注意到,錢惠人不太情願,說是從寧川帶了車來。於華北還是把錢惠人叫上了自己的車,估計想和錢惠人談點啥。根據常規判斷,不外乎是做錢惠人的工作,要錢惠人擺正位置。
正這麽揣摩時,趙安邦的目光離開了窗外,看著她,開口說話了,“石市長,哦,現在應該是石書記了!石書記,你這會兒不怪我對文山偏心眼了吧?啊?”
石亞南開玩笑道:“趙省長,我可沒想到,還真被你省委領導報複上了!”
趙安邦微笑著,半真不假說:“我當時就警告過你嘛,別把我逼得太狠,也給自己留條後路!你倒好,就是不聽!看看,現在平州沒你的事了吧?平州港擴建也好,亞洲電纜廠的投資也好,你做好的嫁衣得讓別人穿了,你就後悔去吧!”
石亞南說:“趙省長,你別這麽幸災樂禍嘛!這我得匯報一下:前天你們幾個省委領導和我談過話後,我連夜打了個電話給吳亞洲,建議他把電纜廠建到文山來!哎,趙省長,最早還是你建議吳亞洲到文山投資的,該做的工作還得做呀!”
趙安邦說:“我做什麽工作?我才不做呢!有本事你和吳亞洲談,談成了我不反對,談不成也是你活該,對你這種搞地方保護主義的同誌,我不能慫恿!”
石亞南笑道:“好,好,趙省長,這事不說了,隻要你領導不反對就成,你就等著哪天來給亞洲電纜廠剪彩吧!吳亞洲在電話裏和我說了,馬達、田封義調走了,班子全換了,如果政策跟得上,對文山的投資可以考慮了,起碼建個分廠!”
趙安邦搖頭苦笑起來,“石亞南啊,我算服你了!這剛離開平州,還沒到文山上任啊,就挖起平州的牆角了?你平州的那個搭檔丁小明會怎麽想?不罵你啊?”
石亞南樂了,“趙省長,你真是料事如神啊!已經罵過了,罵我攜槍投敵!我馬上予以反駁了:槍是我的槍,我當然要帶走嘛!投敵更談不上,文山是敵人嗎?是我省一個經濟欠發達地區,丁小明這話犯了原則性錯誤!你說是不是?”
趙安邦哈哈大笑,“厲害,厲害,石書記,看來,對你我是報複對了!”
石亞南努力保持著良好的氣氛,繼續開玩笑說:“丁小明還說要帶著平州班子的同誌給我送行哩,這種鴻門宴我敢參加啊?我和丁小明說,免了免了,有那錢不如給我開張支票帶到文山去,也算是平州人民送給文山人民的一份深情厚誼嘛!”
趙安邦卻沒心思開玩笑了,收斂笑容,說起了正事,“亞南同誌,也許你想到了,也許你沒想到,讓你到文山任市委書記,是我向一弘同誌和省委建議的!一弘同誌開始有些擔心,怕你壓不住陣腳,擔心你會哭兩場,但想來想去,也隻有你最合適!你是南部發達地區成長起來的幹部,工作思路開闊,有很強的責任心嘛!”
這倒是石亞南沒想到的,她這個市委書記竟然是趙安邦推薦的!趙安邦沒推薦手下大將錢惠人,卻推薦了她!那麽,錢惠人這市長又是誰推薦的?是趙安邦,還是裴一弘?抑或是於華北?這其中到底有什麽玄機呢?話到嘴邊,卻沒敢問。
趙安邦繼續說:“省委對文山下了很大的決心,把你和錢惠人兩個經濟發達市的市長一起派過去,還破例把兩個分管經濟的副市長擴大進了常委班子,這是過去安排任何一個地方班子都沒有過的!我和一弘同誌原來還有個想法:新班子不急於上任,先去寧川、平州做做學生,讓發達地區的幹部給新班子的同誌洗洗腦子!現在看來不必了,你們五位同誌全來自南部發達地區,該怎麽做心裏應該有數!”
石亞南說:“趙省長,這我也想了,我認為該去學習還是要去!市級領導班子換了,下麵各部委局辦還是老隊伍,仍然需要一個學習過程。黨政幹部大會開過以後,我打算召開的第一個常委會,就是落實您和省委的指示,好好學南方!我準備帶個頭,先領著一批同誌去平州,過些日子,再請錢惠人帶一批同誌去寧川!”
趙安邦讚許說:“好,不過,亞南同誌,我提醒你注意:不能搞形式主義,文山的同誌搞形式主義是有傳統的,什麽形式都搞得轟轟烈烈,經驗總結出一大堆,實效看不見。另外,這個學習過程應該是長期的,不是一陣風,吹過就算了!還要對口,部對部,局對局,結對子,要臥薪嚐膽,放下架子,長期學習!”
石亞南心頭一熱,多少有些激動,“趙省長,這也正是我想說的!我還有一個請求:省委、省政府能不能對文山的支持力度再加大一些?讓寧川、平州、省城各部委局辦的幹部和我們文山各部委局辦的幹部互相之間進行一些換崗交流?我們派出去,他們走進來,分批輪換,堅持三五年,整個文山的幹部隊伍就會大變樣了!”
趙安邦應道:“這完全可以,省委發個文吧!”略一沉思,又說,“亞南同誌,還有一種學習不知你考慮過沒有?能不能搞個措施,把一些年輕幹部從辦公室趕出去啊?趕到寧川、平州、省城、甚至北京、上海,讓他們呼吸些新鮮空氣!”
石亞南不太明白,“趙省長,你的意思是——”
趙安邦說:“讓他們去自謀出路,自己打工求職嘛!據我所知,文山的幹部超編近八千人,其他地市超編也很嚴重,到處人浮於事,我一直想解決這個問題!你有沒有這個勇氣,幫我在文山搞個試點啊?試著趕走幾千人,讓他們開闊眼界換腦筋,同時也進行一下自我鍛煉,幹得好,以後回來上崗任職,帶一方致富;幹不好,在外麵連飯都吃不上的,請他卷鋪蓋走人,我們不能養廢物!”
石亞南嚇了一跳,“趙省長,你……你能不能考慮在……在別的地市試呢?”
趙安邦臉上的笑容凝結了,“怎麽,亞南同誌,你這個新書記連這點改革的勇氣都沒有啊?我還看錯人了?我現在不要你回答,也不要求你馬上試,給你一段時間考慮,就三個月吧!三個月後,你想清楚了,熟悉了情況,再給我回個話吧!”
石亞南心想,這位省長同誌真敢下猛藥,而且竟還選在文山這種欠發達地區下,也不怕人家把她和錢惠人這屆班子掀翻掉,於是,苦笑著應付道:“好吧,趙省長,那就三個月後再說吧,也得看老錢的態度!”她這才說起了自己的擔憂,“說真的,讓我主持文山的工作,我根本沒想到,如果事先征求我的意見,我更願意協助老錢!寧川是經濟大市,GDP上千億,錢惠人市長幹得不錯,貢獻不小……”
趙安邦卻沒讓她說下去,語氣平和地道:“亞南同誌,幹得好,貢獻大就一定要升官嗎?憑政績提幹部不錯,可也不一定這麽絕對嘛!省委怎麽用幹部有省委的考慮,這個考慮是很慎重的,綜合了方方麵麵的因素!錢惠人這個同誌我比較了解,強項就是搞經濟工作,主持一個欠發達地區的全麵工作總還有些欠缺!”
石亞南不得要領,隻得硬著頭皮把話說明了,“趙省長,和錢惠人比起來,我不論資曆、貢獻,都自愧不如,再說,錢惠人好像也有情緒,我有些擔心啊!”
趙安邦不悅地揮揮手,流露出了些許不滿,“亞南同誌,你不必擔心,這是中共漢江省委的安排,不是哪個人說了算的,你我說了都不算!你謙虛讓位,錢惠人也當不上這個市委書記!老錢的情緒我也看出來了,回頭我要和他好好談的,請他擺正位置!如果他真敢在新班子裏耍什麽老資格,我和省委對他決不會客氣!”
石亞南想了想,又說:“不過,趙省長,就是有情緒,錢惠人也不是衝著我來的,再說,我的擔心僅僅是擔心,也許隻是杞人憂天,您注意點方式方法!”
趙安邦點了點頭,“放心吧,我會的!”略一沉思,又說,“另一方麵,你也要注意,在重大經濟決策問題上,不要武斷,一定要多聽聽錢惠人的意見!”
石亞南連聲應道:“我知道,我知道,您就是不交待,我也會這麽做的!”
趙安邦似乎還要說什麽,遲疑了一下,終於沒說:“好了,不說了,路還長著哩,我們打個盹吧!”說罷,身子往下滑了滑,在靠背上倚實了,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