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趙安邦再沒想到馬達會找到共和道8號他家來。自從離開文山,不論在寧川還是在省城,馬達都從沒上過他家的門,也沒單獨向他匯報過工作。憑心而論,這倒是馬達的一個長處,陳同和當年那麽器重他,他也很少到陳同和家串。因此,趙安邦看到馬達不免有些意外,“哎,你這同誌怎麽突然來了?也不事先打個招呼!”
馬達也很意外,“咋沒打招呼?趙省長,錢……錢市長沒和您說起過嗎?”
趙安邦有些茫然,“錢市長和我說什麽?說你找我?沒這事啊!”
馬達咕嚕了一句,“這……這個錢胖子,又坑我了!”說罷,結結巴巴地解釋起來,“趙……趙省長,真……真是錢市長讓我來的啊!我知道您工作忙,本來不敢打攪您,可……可錢市長非讓我來,說您一直對我很關心,我……我想也是,文山這一攤子事也真得向您認真匯報一次了,這……這才過來了……”
趙安邦笑了,“老馬,說這麽多幹啥?來就來了嘛!坐,坐吧!”
馬達如獲大赦,小心坐下了,半個P股搭在沙發上,上身沒敢往沙發背上靠。
趙安邦給馬達泡了杯茶,“我搬到這裏,你馬副市長還是第一次來吧?”
馬達很拘束,雙手接過茶杯,“是,是,趙省長,幾次想來看您,又沒敢!”
趙安邦說:“怎麽會呢?你還有不敢的事啊?當年抗命遷廠你膽子多大啊?”
馬達笑道:“趙省長,那不是因為有您的大力支持嘛!您當時擔了多大的風險啊?沒有您,我今天還在大西南呆著哩!”馬達一往情深地憶起了往事,“趙省長,您還記得吧?在大眾浴室,咱們頭一次見麵,錢市長激動得都摔了個大跟鬥……”
趙安邦意味深長地接了上來:“是啊,是啊,這怎麽會忘呢?那時我和錢市長落魄著呢,為把你和3756廠拉來,拚命巴結你,好話說盡,笑臉賠盡,褲衩都沒穿,就坐在浴池旁和你談判了,是不是啊?老馬?”
馬達有些窘:“誰……誰這麽胡說八道,敗壞領導的形象啊?真是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這我和錢市長都可以證明嘛,談判是在洗完澡後吃夜宵時進行的!”
趙安邦說:“哎,馬達,我怎麽聽說就是你在敗壞我啊?敗壞了好幾年啊!”
馬達不安地搓起了手,“趙省長,我……我真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
趙安邦笑了:“馬達啊馬達,我真後悔當初把你弄過來!你不是要匯報嗎?好,我今天就認真聽聽!你看從哪說起啊?是不是從你們的山河牌電視機說起呢?”
馬達一臉窘迫,“趙省長,您別諷刺了,電視機廠不……不是早垮了嗎?!”
趙安邦呷著茶,神定氣閑說:“哦,我也想起來了,好像是垮了,一九九五年就垮了吧?彩電質次價高賣不出去嘛,市場份額越來越少嘛!廠子垮了,主營業務沒了,這山河電視機廠反倒出息成山河集團了。聽說集團搞得很不錯,是不是啊?”
馬達歎了口氣,“趙省長,這……這我得解釋一下:資產重組,搞山河集團時,我……我已經調到市政府任職了,隻……隻是有時幫他們參謀、參謀……”
趙安邦點點頭,“對,對,那時你已經當了副市長!別這麽謙虛嘛,副市長就是副市長,還什麽在市政府任職!你馬副市長工業抓得好啊,給山河集團出了不少好主意啊!這個,啊?多元化經營,多幾條腿走路,我記得你們好像生產過山河牌鱉精,山河牌海參精營養口服液,還投資三千萬在寧川海裏買了塊地搞養殖?”
馬達氣憤起來,漲得臉通紅,“趙省長,你不提這些事我還不生氣!這……這可不是我的責任!自從我離開以後,山河這個國有企業就再沒搞好過,一個班子不如一個班子,光腐敗分子就陸續抓了十幾個!連我小舅子都抓了,是我讓抓的!”
這事趙安邦聽說過,馬達的小舅子在山河集團做副總,夥同營銷公司幾個家夥做假賬,貪汙貨款,被抓起來判了八年刑,馬達很正派,大義滅親,沒包著護著。
馬達益發氣憤,“上梁不正下梁歪啊,職工素質這些年也嚴重下降!我當廠長時,誰敢動廠裏一點東西?後來好了,啥都往家拿!生產鱉精時,鱉精裏沒鱉,鱉都跑到職工的湯鍋裏去了!生產海參精營養液時,海參又跑到大家的炒菜鍋裏去了!我火了,和他們廠長說:不行就改產吧,生產毒藥,看他們還吃不吃!”
趙安邦一針見血道:“你們生產的鱉精、海參精裏到底有多少鱉和海參啊?就算職工不吃,隻怕也沒多少吧?否則,怎麽一個個又垮了?是被罰垮的吧?!”
馬達怔了一下,有些奇怪地看著趙安邦,“趙省長,您……您咋啥都知道?”
趙安邦說:“那是,對你馬達和你馬達麾下的這個國企,我特別關心嘛!”
馬達又說起了泡在海裏的那塊地,“趙省長,你都想不到,這幫家夥不負責任到了什麽程度!在寧川搞房地產,買塊地能買到大海裏去,簡直讓你匪夷所思!”
趙安邦打趣說:“你們買地原來是要蓋房子啊?我還以為想搞海產養殖哩!”
馬達一臉痛苦,不像裝出來的,“趙省長,你說說看,如今這世界成啥了?還有沒有起碼的商業道德?還講不講一點遊戲規則?賣地的家夥欺負我們是山裏來的旱鴨子,退潮時帶著我們的人去看地,誰能想到漲潮後地會被海水淹掉呢?!我聽說這事後,氣得差點沒暈過去,真恨不能一個個把這幫混賬王八蛋全斃了!”
趙安邦啞然失笑,“老馬,也別太氣,這塊地遲早有一天總還能蓋上商品房的,你要有信心!寧川的情況我比較了解,海岸線正以每年五厘米的速度往下退!”
馬達不好意思接碴,歎息說:“趙省長,你說,這些爛事我負得了責嗎?”
趙安邦嚴肅起來,“馬達,你當真以為自己沒責任嗎?你怎麽就不動腦子想想:為啥你一走,企業就變成這種樣子?問題到底出在哪裏?當初我和你說了那麽多,你聽進去一句了嗎?你們這些年有沒有在現代管理製度上下點真功夫?!”
馬達喃喃道:“也不是沒下功夫,一九九九年我就抓了山河集團的改製試點……”
趙安邦臉沉了下來,“這事我正想說呢!你們改的什麽製啊?全是弄虛作假!竟然還把這個山河公司包裝上市了!上市前財務報表做得好看著呢,上市第二年就虧損,第三年就戴上了ST帽子!現在快要摘牌退市了吧?”趙安邦歎了口氣,“馬達啊馬達,不說責任心了,你這同誌起碼得有點良心吧?不能吃完貸款吃股民嘛!”
馬達窘迫地搓著手,怯怯地看著趙安邦,幹笑著,不敢做聲了。
趙安邦又數落說:“就你這樣的同誌,還好意思說商業道德?你那個ST山河對股民講過商業道德嗎?當初對吳亞洲講過商業道德嗎?明明是人家吳亞洲身上的毛,你硬往自己身上粘!現在好了,吳亞洲和國家電力裝備總公司聯合上了個十幾億的大電纜廠,我好說歹說,不管怎麽做工作,人家就是不願到你文山辦廠啊!”
馬達怔了一下,“趙省長,那……那您……您能不能再幫我們做做工作呢?”
趙安邦擺擺手,“這個工作做不通,隻要你馬達在文山,人家是不會來的!”
馬達不願放棄,覥著臉道:“我……我把當年那根毛給吳亞洲粘上行不?”
趙安邦白了馬達一眼,“人家現在不缺那根毛了,你就留在自己身上好好護著吧!”又開玩笑說,“老馬呀,現在怎麽看你都像隻掉光了毛的鳳凰啊!”
馬達自我感覺良好,“所以啊,趙省長,我還能給你下幾隻鳳凰蛋哩!”
趙安邦被逗笑了,“我說老馬啊,你今年多大了?好像快到站了吧?”
馬達連連擺手,“沒,沒,起碼還差一站,我大您一歲,今年剛五十三!”
趙安邦疑惑地問:“你怎麽才五十三?我記得你前年就五十三了嘛!”
馬達急了,“趙省長,您可別開這種玩笑,我真五十三,不信你看戶口本!”
趙安邦明白了,點題道:“馬達,你的意思是不是還想多負點責任啊?”
馬達似乎發現了情況不妙,“沒,沒這個意思,趙省長,您是了解我的,我對搞企業很有感情,對國有資產認真負責,您……您看,能不能給……給我換個崗位,把我調到哪個大型國企去?比如……比如……”他終於沒敢提偉業國際集團。
趙安邦卻盯了上去,“說啊,比如什麽?老朋友了,別吞吞吐吐的嘛!”
馬達仍沒直說,“趙省長,我……我怎麽聽說白原崴叛逃到國外去了?”
趙安邦道:“誰說白原崴叛逃國外了?胡說八道,人家是正常商務旅行!”趙安邦一下子悟了過來,“哦,老馬,你……你的意思是不是想到偉業國際去當老總?”
馬達點點頭,承認了,“趙省長,人貴有自知之明,在文山進一步的夢我不做了,我就想利用自己的聰明才智做點力所能及的工作!於華北副書記前幾天在文山搞調研時,點過我和田封義了,田封義咋想的我不知道,反正我是想明白了!”
趙安邦心裏不悅,臉上卻沒表露出來,“你是不是也到華北同誌那裏匯報了?”
馬達忙擺手,“沒,沒,我……我就是在文山時和於華北同誌交了交心!”
趙安邦似乎很隨意地問:“華北同誌是什麽意見啊?支持你去偉業集團?”
馬達說:“趙省長,華北同誌您還不了解嗎?謹慎著呢,隻和我說了兩句話:第一句是,能有自知之明很好;第二句是,經濟工作歸您和省政府管,讓我向您直接匯報。不過,華北書記的意思我倒是看出來了,還是讚成我到偉業國際去的!”
趙安邦沒做聲,心想,你到了偉業國際,隻怕偉業國際就會是另一個山河集團!
馬達卻不這樣想,小心地進一步試探說:“趙省長,白原崴這人您是了解的,當年還倒過咱的山河牌彩電呢!現在牛了,憑什麽?不就憑手頭掌握著幾百億國有資產嗎?所以,我覺得省委、省政府必須對白原崴和偉業集團加強領導,不能讓他亂來一氣!有些情況不知您聽說沒有,白原崴五毒俱全,吃喝嫖賭啥都幹……”
趙安邦聽不下去了,“就算白原崴吃喝嫖賭,可人家一千萬起家,十幾年搞出了個幾百億資產的國際集團公司!你老馬清廉正派,在文山搞出啥名堂了?啊!”
馬達不服氣,爭辯道:“趙省長,那……那就不要清廉正派了?文山經濟上不去,能……能怪我一人嗎?我……我既不是市委書記,又……又不是市長……”
趙安邦覺得自己有點過分了,歎息說:“馬達,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一直認為,你本質上是個很不錯的同誌,可是不太適宜搞企業、做經濟工作!實話告訴你:白原崴我本來就不想動,你今天一說,我信心更堅定了:偉業國際就得讓白原崴搞下去!白原崴是不是吃喝嫖賭我不知道,就算吃喝嫖賭,也讓法律去管他!”
馬達頗為沮喪,“那……那我去做集團黨委書記行不?這種人總得看緊點!”
趙安邦笑了,“老馬,像你當年看電視機廠一樣看啊?看得住嗎?要靠現代企業製度和合理合法的激勵機製進行管理,否則,你十個馬達也管不好嘛!”略一沉思,又說,“老馬,你想幹事的主觀願望還是好的,省委會給你個合適的安排!”
馬達一無所獲,鬱鬱不樂地告辭走了,趙安邦客客氣氣,一直送到大門口。
在大門口,馬達又回過身,不無痛苦地問:“趙省長,您能不能和我說句實話:您是不是嫌我過去和同和書記、華北書記走得太近?不……不待見我了?”
趙安邦一怔,拉著馬達的手,嗬嗬笑道:“看你這個老馬,想到哪兒去了?!”
馬達卻很認真,“趙省長,我以人格保證:除了工作關係,我和同和書記、於華北同誌沒有任何私人來往,於華北的家我從沒去過一次,真……真的……”
趙安邦心裏有點不是滋味:馬達怎麽這麽敏感?於是便說:“老馬,不要再說了好不好?你的為人我了解嘛,你放心好了,我會建議省委給你一個適當的安排!”
馬達遲遲遲疑疑,上車走了。趙安邦在和馬達揮手告別的最後一瞬間才注意到,馬達是那樣蒼老,曾有的一頭黑發已變得一片花白。趙安邦想著當年馬達抗命遷廠的大義凜然,和在城關工業園搞電視機廠的風風火火,心中不禁一陣悵然。
馬達的時代過去了,可對馬達還得有個比較好的安排。中國的國情政情就是這樣,職務升上去了就下不來。這並不是馬達一個人的問題,是現行幹部體製的弊端。田封義無德無能,人品素質遠不如馬達,隻因為是正廳級,捏著鼻子也得安排同等職務。馬達的情況和田封義還不同,比較特殊,不管怎麽說,總是他當年引進的幹部,和他有割舍不斷的曆史關係,安排不好,馬達肯定要怪他,你沒讓人家到偉業國際去嘛!沒準馬達還會四處亂說,說他趙省長不容人,就因為當年在文山共事時鬧過一些小小的不愉快,就不給人家留活路了。這種情緒馬達已經流露出來了。
然而,安排到哪裏也真是個難題,這種事哪是他個人說了算的?一把手管幹部,省委書記裴一弘不表態,他想安排也安排不了。再說,這位同誌畢竟五十三歲了,在目前這副牌局裏,並不是一張用得上的好牌,可牌在手上,你總得打出去!
算了,不煩了,還是建議省委繼續留用,讓他再做一任常務副市長吧!
二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