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華北心想,二百五十三家國企的工業資產是多少?起碼二百多個億吧,怎麽賣?又讓誰來買?你們這兒有起碼的投資環境嗎?被海外投資機構評為國內六個不能投資的城市,我都替你們臉紅!因此,他冷冷地看了馬達一眼,未表任何態。
馬達覺察出了於華北的不悅,不敢跟得這麽緊了,悄然縮到了後麵。
劉壯夫和田封義也小心翼翼地和於華北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於華北沿著明亮的走廊,繼續向前走著,不禁有了一種回家的感覺。這裏的一切都是他熟悉的,腳下陳舊但卻擦得發亮的老式拚花地板,走廊高窗低垂下來的黑絲絨窗簾。窗簾好像還是他當市委書記時購置的,這麽多年過去了,竟還沒換,向陽的一麵已沒了顏色,一片慘白。到了二樓市委小會議室,景狀益發眼熟了,蒙著綠色桌布的會議桌,每個座位前擺放的削好了的紅藍鉛筆和會議記錄稿紙,這都是他在這裏主持工作時嚴格要求的:市委機關的一切都必須有板有眼,規規矩矩!
好規矩、好傳統,這些同誌堅持下來了,經濟卻沒搞上去,八百多萬人口的一個重工業城市,財政收入竟不如寧川的一個區縣!不能怪裴一弘、趙安邦惱火!文山搞成這樣,田封義竟還沒數,為了順序接班當市委書記,還四處跑官泡官!劉壯夫也不是啥好東西,田封義的事和他說說就算了,竟然跑到裴一弘那裏說!還有那個馬達,也想著在田封義做了市委書記後,接班當什麽市長,如意算盤打得都不錯!
在小會議室坐下後,於華北馬上聲明,“先說一下,我這次到文山來,就是搞調研,和文山班子的調整無關,你們不要瞎揣摩!省委、省政府的精神你們都知道,南部寧川、平州、省城是加快發展、可持續發展的問題,文山是加大工作力度和扶持力度的問題!省委要加大力度,你們更要加大力度,在其位就要謀其政!”
劉壯夫強做笑臉道:“於書記,省委、省政府《十年發展綱要》的文件我們認真學習了,下一步準備組織全市黨員幹部來個大討論,同時,解放思想,準備在國企上搞個大動作,讓將來的班子輕裝上陣,這陣子正組織人做國企改革方案哩!”
田封義自以為下屆市委書記就是他了,接上去說:“於書記,我匯報一下:對未來的五年,我有個設想,前兩年的工作重點就是一勞永逸地解決國企問題,這個工作我牽頭,馬達同誌具體抓!後三年是發展問題,怎麽發展,我還在認真考慮!”
於華北心想,你就別考慮了,這是省委、省政府考慮的事,裴一弘同誌早就替你考慮好了,你就等著到省作家協會去做黨組書記吧!可他嘴上卻道:“發展問題是要好好考慮,要結合文山的客觀實際來考慮,不能再像過去,光出經驗不出經濟!”
馬達說:“於書記,文山的工作比較被動,我們都有責任。但是,文山國有經濟比重較大,各方麵條件較差,也是事實!我倒不是要討壯夫書記什麽好,壯夫書記這些年也不容易啊,累死累活的,您看,壯夫書記現在還有一根黑頭發嘛……”
於華北實在是忍無可忍,“累死累活還搞了個全省倒數第一?人家寧川、平州、省城的幹部沒累死累活,經濟反搞上去了!馬達同誌啊,說正題好不好?!”
馬達倔勁上來了,“好,說正題!於書記,咱們最好都能開誠布公!”
劉壯夫看了馬達一眼,提醒道:“哎,馬市長,注意一下說話的口氣!”
馬達意識到了什麽,“好,好,劉書記,我不說了,聽於書記指示吧!”
於華北反倒笑了起來:“哎,馬達同誌,說嘛,我就是要了解情況嘛!”
氣氛多少有了些寬鬆,但馬達仍是不願說,把球踢給了田封義,“田市長,你別光在咱自家叫,你和於書記說說吧,以前的班子給咱留了多少垃圾政績!”
於華北本能地警覺起來:這幫無能之輩是不是把一些陳年爛賬記到他頭上了?
果然,田封義支支吾吾說了起來,“於書記,有些事真說不清,我們過去也不敢說!從陳同和那屆班子開始,不少麻煩就留下來了,水電路說是解決了,三十億的債欠下來了,工程質量上問題也不少。就說那路,我們差不多都重修了一遍。”
馬達急急接了上來,“還有呢,當時搞得那些城市雕塑也全砸了重來過!趙省長去年到文山看了一次,當著我和田市長的麵發了通火,說我們這不叫雕塑,叫水泥垃圾!我們說沒錢,趙省長就批了五百萬給我們,讓我們專門搞城雕!”
於華北心裏很氣,臉上卻在笑,“這也很正常嘛,道路總要維護嘛,我那時搞的城雕肯定也落後了,該重建就重建嘛,安邦省長又給了錢,你們不賺了嗎?!”
馬達譏諷道:“也有賠的,您和陳同和書記當年親自剪彩的電子工業園可讓我們賠慘了,可以說是全軍覆沒啊,現在一萬八千多人下了崗,正和我們鬧哩……”
於華北仍在笑,口氣和藹,“馬達,你說的這個情況我知道,可我問你:電子工業園是誰的垃圾政績啊?不能因為我剪了彩,就算到我頭上吧?如果沒記錯的話,這好像還是你和安邦省長的政績吧?當初那個軍工廠不是你們搞過來的嗎?”
馬達爭辯道:“可於書記,你知道的,當年我們也輝煌過!我們生產的山河牌電視機供不應求,我們山河電視機廠帶動了整個文山的電子工業……”
於華北笑著擺擺手,“不要說了,馬達同誌,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你從大西南帶過來的那個軍工廠不但帶動了文山電子工業的發展,後來還促使市裏搞了這個電子工業園。我不過是提醒你,要曆史的、辯證的看問題!對電子工業園要這樣看,對當年水電路基礎設施的大建設也要這樣看。你們想想,老書記陳同和容易嗎?搞這麽大規模的基礎建設不欠點債可能嗎?當然,在我任上也欠了些債,這都很正常,負債經營也是個思路嘛!我這裏有幾句話,送你們參考:講點唯物論,心裏有杆稱;學點辯證法,避免瞎喳喳!好,馬達,你繼續說,不要掖著藏著!”
馬達再傻也聽明白了,看了看劉壯達,又看了看田封義,不再言聲了。
劉壯夫也不讓說了,“好了,都別說了,也別強調客觀了,文山這幾年經濟滑坡,主要責任在我這個班長!是我的觀念和思路有問題,把陳書記、於書記給我們打下的良好基礎搞壞了!”他看了看手表,“於書記,時候不早了,先吃飯吧!吃過飯後,您稍事休息,我們接著在座談會上談,四套班子的副市級幹部全參加!”
於華北點點頭,站了起來,“我也不能光聽你們談,還要到下麵走走,聽聽老百姓怎麽說?壯夫同誌啊,你安排一下,跑幾個困難企業,也開幾個座談會!”
劉壯夫道:“已經安排了,電子工業園和古龍縣農業示範園有兩次座談。”
下午四套班子的會開得不錯,雖說提出了不少問題,矛頭大都指向劉壯夫、田封義和這屆市委班子。人大林主任和政協陳主席早就對劉壯夫、田封義和文山的落後現狀心存不滿,見劉壯夫要下了,也就無所顧忌了,借著這難得的機會一吐為快,弄得劉壯夫和田封義坐立不安,臉色極為難看。會議休息期間,林主任還跑到於華北身邊說了幾句悄悄話,建議省委從文山的發展大局考慮,一定不要讓田封義和馬達順序接班。於華北不好隨便表態,笑眯眯地應付著,王顧左右而言他。
田封義似乎從他的態度中嗅到了什麽,有些忐忑,當晚便跑到他的住處來泡了,這也在他的意料之中。然而,讓於華北意料之外的是,這個田封義竟把曾送給趙安邦的古字畫又獻寶似地獻到他麵前來了。是一幅難得的珍品,鄭板橋的草書。
田封義展示著灰黃陳舊的古字畫,樂嗬嗬地介紹說:“……於書記,大家都知道鄭板橋擅畫蘭竹,其實,鄭板橋的草書才真是一絕哩。你看看這幅字,啊?體貌疏朗,風格勁峭,以草書中豎長撇法運筆,是不是獨具神韻啊?”
於華北不無鄙夷,心想,你跑到趙安邦那裏泡官時,隻怕也是這樣介紹的吧?臉上卻沒動聲色,欣賞著古字畫,似乎很隨意地問:“封義啊,你家怎麽會傳下來這麽一幅板橋真跡呢?過去沒聽你說過嘛!是不是從哪裏買來的?啊?”
田封義笑道:“哪能啊,買我可買不起!於書記,是這麽回事:我父親年前去世時才拿出來的。我家老爺子說了,這可是我們老田家的傳家寶哩!”
於華北不看了,衝著田封義一笑,“那好啊,欣賞過了,拿回去好好收著!”
田封義這才發現說錯了話,馬上轉彎子,“什麽傳家寶啊,我家老爺子言過其實了!於書記,留給你吧,你是我的老領導了,算……算我的一點小心意吧!”
於華北嗬嗬笑了起來,“別這麽客氣,你這傳家寶我可不敢收啊!封義,你說說看,我收下來怎麽辦?能不能掛啊?敢不敢掛啊?讓安邦省長見了怎麽解釋?”
田封義意識到了什麽,一下子怔住了,“老領導,您……您可別誤會……”
於華北笑得益發親切,“誤會什麽?封義,如果你真還把我當老領導,就聽我一句勸,別拿著這幅字畫四處送了,這不太好啊!”說罷,換了話題,“還是談工作吧,國企改製一定要慎重,全賣光恐怕不是好辦法。倒不是怕沒人買,你們仨錢不值倆錢地賣,我相信會有人買,但是,國有資產會不會流失啊?幾十萬國企職工又怎麽辦?所以,在文山的新班子定下來之前不要盲動,你們也來不及了嘛!”
田封義仍做著升官的好夢,“於書記,我想讓省委看看我……我的新思路!”
於華北微笑著,拍了拍田封義的肩頭,語重心長地道:“封義啊,你這同誌可一定要沉得住氣啊,就算有再好的新思路,也得等到該說的時候再說嘛!”
送走田封義後,於華北越想越覺得惡心,鬼使神差地給趙安邦打了個電話。
趙安邦有些意外,在電話裏打哈哈問:“華北同誌,咋這時候想起我了?”
於華北打趣道:“還說呢,你省長大人在寧川傍大款,開財富會議;我在文山訪貧問苦,連市委大門都不敢走,觸景生情嘛,怎麽能不想到你呢?!”
趙安邦忙道:“哎,哎,華北同誌,那我就向你通報個情況:我在今天的會上號召了一下,要會上的這些大款們到文山投資,狠狠為文山做了次廣告!不過,廣告效果不是太好啊,有些大款當場出了我的洋相,抱怨文山的投資環境太差!”
於華北說:“這我正要說,改變文山的投資環境,首先要改變班子的麵貌!就在剛才,田封義跑到我住處來了,和我大談了一通鄭板橋的字畫,很有水平哩!咱們通個氣,你看這位同誌是不是可以考慮調到哪個文化單位去搞文化建設啊?”
趙安邦心領神會,“好啊,我看可以安排到文化廳當個廳長啥的嘛!”
於華北說:“一弘的意思啊,安排到省作家協會,估計要征求你意見的!”
趙安邦那邊愣都沒打,立即回道:“我讚成,這也是人盡其才嘛!”
雙方啥都沒明說,可該說透的卻全都說透了,田封義的仕途完結了。這是沒辦法的事,就算他不這麽絕情,也阻止不了田封義的政治死亡,裴一弘、趙安邦都不可能讓田封義這種人去主持一個大市的工作。那麽,該拋出來就得拋出來,這麽做,他政治上就主動了,羽毛會顯得一片潔白。絕情是有那麽一點,可也不算過分,田封義心裏清楚他都做了些什麽,對將來可能的背叛者來說,也算是殺雞儆猴。再說,文山的麵貌確實需要改變了,再這麽落後下去,他的臉麵也沒處擺!
因此,這不是退守,而是進攻,用不多久,當錢惠人的難題擺在趙安邦麵前時,趙安邦也許就笑不出來了,也許到了那時候他們才會明白他今日這麽做的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