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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身淫婦的天子

——元和宮變是一次閹人弑君

走出煙霧繚繞的興唐觀,讓我們向南穿越整個長安城,一直走到東南隅的曲江邊。從另一個角度,來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麽。

花滴露,柳搖煙,曲江池正是煙水明媚、乳燕流鶯的時節。三三兩兩的遊人,在桃蹊柳陌間流連,別有一種“煙動花間葉,香流馬上人”的妖嬈風情。

一座尼寺藏在曲江池的芳草洲西。暮鼓晨鍾都不響,午後的佛堂內外一片寂靜。隻有幾個輕浮女子,簇擁著一個美婦人,圍在放生池畔,不時發出竊竊的說笑聲。屈起嫩若柔荑的手指,篤篤地,敲一敲水檻,波光粼粼的池塘聚過來無數魚和鱉。看到它們搖頭曳尾爭食的憨態,憑欄的美人噗地笑了,一點兒都沒有注意到,那些輕浮女子正在她身後擠眉弄眼,仿佛就要發生什麽鬧劇似的。

我們實在不願意提起這場鬧劇受害者的真實姓名,就用她的籍貫“河間”來稱呼這個美麗的女主人公吧。

眼前的琉璃梵宮、翡翠精舍,在河間眼底,無不是如此新奇。她常年在家陪伴孀居的婆婆,幾乎足不出戶,就更不用說到曲江春遊了。深閨中,做不完的女紅消磨了多少時光,也為她在親友中贏得了貞靜的美好名聲。身邊那幾個輕浮女子,是河間夫家的親族。她們常常登門,眉眼間掩飾不住的淫褻表情,總讓河間不安,總要遠遠地避開。這些無賴最看不慣河間獨善其身的姿態,總想把她拖進泥潭。一年多前,她們邀河間去看城南佛寺新繪的壁畫。當河間在佛堂裏入座時,就聽到室內隱約傳來陌生男子的咳嗽聲。還沒坐穩的河間嚇得跣足而逃。今天,久未登門的三姑六婆又來相邀。拗不過婆婆再三要求,河間才勉強答應,陪她們遊覽曲江風光。

不知什麽時候,身邊的人悄悄地散去。河間渾然不覺,出神地瞻仰著寶相佛容,信步往廊廡深處走去。等她突然意識到空氣中的曖昧,水晶簾已悄悄地落了下來,把她與紅菡萏、綠莓苔,還有外麵的陽光一下全隔開。簾幕後麵,隱約傳來陣陣宛轉銷魂的呻吟和喘息。嫁為人婦多年的河間當然聽得出那是什麽聲音,驚疑的臉上刹那間紅潮蕩漾。她想走,可原本空無帷幕的廊廡落下了重重卷簾,撩開一層又一層,怎麽也尋不到來時的路。

驚惶中,河間突然感覺到,一陣炙熱的氣息噴在了裸露的後頸上,癢癢的,撩起了她的欲望。她慌忙轉身,男性健美的裸體赫然映入眼簾。河間也不知為什麽,眼睛竟然下意識地朝陌生美少年的下體滑去。目光讓人羞恥地黏住了,甩也甩不開。

一雙有力的臂膀把河間擁進寬厚的胸膛。如麝的男性氣息撲麵而來,把她湮沒,讓她窒息,有種沒頂的感覺。河間想掙紮,可又如此無力,就隻好隨波逐流,讓想象中的風褪下她的衣、她的裳、她的羅襪……恍惚間,有人笑,有人罵,有人在她耳畔呢喃。

在如潮的快感中,一絲不掛的河間潸然落淚。

第二天清晨,那幾個親族無賴帶著陰謀得逞的壞笑,來到了河間的房門前,想看一看這個有口皆碑的貞女露出羞愧的容顏。沒有想到,房門依舊緊閉著。門扇後麵,響了一夜的歡聲浪笑依然沒有停歇。河間的身體在膩雨香雲中徹底綻放,仿佛要補償過去一個個索然無味的深夜裏失去的快樂。門外的人一時間都愣住了,誰也沒有想到:一夕魚水之歡,會如此徹底地改變了一個人。

當黃昏悄然而至的時候,河間還沒有出來。那幾個百般算計,想玷汙河間貞操的無賴開始慌了。再不回去,河間的豔遇就會讓她的夫家知道。在她們的苦苦哀求下,河間又纏綿了一夜,才在白晝來臨時依依不舍地起身。臨上車前,她猛地回身,緊擁著疲憊不堪的美少年,用皓齒在他手臂留下咬痕,聊為兩夜風流的表記。

一年多後,長安某個裏坊的西南隅,開了一個小酒壚。往來的酒客陶然舉杯的時候,不會想到,一雙欲火燃燒的眸子正透過牆壁上的小孔,偷偷打量著他們的容貌和肌肉。每一天,都會有雄健的酒客被當壚的紅袖女喚走。步入香氣氤氳的內室。他們透過輕紗薄幕,隱約看見一具白膩的豐腴肉體……

那就是昔日有名的貞女河間。丈夫已經被她害死了,就連佛寺中的美少年也禁不住河間床笫間需索無度,像早衰的蒲柳,枯萎得不成樣子。無論是陽光燦爛的白晝,還是月殘星冷的深宵,左鄰右舍經常聽到河間家一次次傳來讓人綺思聯翩的叩門聲。可她的每一寸肌膚下依然燃燒著欲望的火焰。偷歡的無賴男子,誰也滿足不了她。河間隻好以開酒壚為掩護,去尋找可以給她片刻歡愉的身體。高潮過去,酒客從火熱的女體上疲憊地滑落時,會看見片刻前還欲仙欲死的河間又將眼睛湊在小孔上,唯恐一個疏忽,錯過了下一個交媾的對象……

十年過去,精盡髓枯的河間,如殘花樣,凋零在雲雨的床上。

就如海倫·勞倫森所說:“不管你把性說成什麽,反正不能說它是一種尊貴的表演就是了。”柳宗元以細膩妖冶的筆觸,來表演一場性愛狂歡,也製造了柳文研究的一大難點。

百樣人有百樣的解讀:有人說,柳宗元寫了一個類似《水滸傳》中潘金蓮、潘巧雲的蕩婦傳奇;康熙年間“帖學四大家”之一的何焯則說,隱去姓名的河間影射了唐朝某位公主;晚些時候,與紀曉嵐並稱“南錢北紀”的錢大昕認為,不堪入目的情節隱寓著“知其非禮,然不能自還”的道理,這才是一個“文以明道”的柳宗元;更晚一點,也就是鹹豐年間,陸以湉告訴我們,河間的故事是警告那些喜歡進出佛寺的婦人,要當心寶相莊嚴的佛像背後,隱藏著多少見不得人的汙垢;到了近代,近代研究柳宗元最為透徹的章士釗索性宣稱:《河間傳》是贗作。

贗品淫書、影射誹謗,說什麽的都有。柳宗元因此成為唾沫之爭的主角。眾聲喧嘩中,宋代大儒胡寅的聲音特別引人注意:“托諷淫婦人有始無卒者,以詆憲宗(李純)。”

文風清峭的柳宗元寫下這麽一篇綺麗的狎邪文章,已經讓人覺得吊詭;胡寅的解讀更是讓人感到雙倍的吊詭。按照他的說法,《河間傳》中的Y蕩女子是用來比喻李純,而圍繞在她身邊的親族無賴和放蕩男子,則是大明宮裏的宦官們。

——耽溺於性愛的肉體上,書寫了一段欲說還休的秘史。

師法三代的古文大師為什麽要如此描寫當時的天子呢?事情應該從永貞內禪說起。

時光倒流十五年,在宦官俱文珍、劉光琦和薛盈珍等人的脅迫下,唐順宗(李誦)禪位於李純。可長安依然雲譎波詭。為了自己的位置,李純在閹人們的唆使下,亮出了屠刀。可能威脅李純皇位的人一一死去,除了鹹寧殿裏的太上皇。

李純躊躇了。這畢竟是自己的父親呀。當他把詢問的目光投向俱文珍等人,隻看到一雙雙慫恿的眼睛。在那一瞬間,李純仿佛就是那個河間,被夫家的親族無賴簇擁著,坐在尼寺的水檻邊。充滿誘惑力的一切早已安排妥當,隻等他和她突破那道堅守多年的底線。李純焦躁地揮了揮手,要身邊的人都退出去。他需要一個空間,去冷靜思考自己的處境。

不知過了多久,李純才從沉思中驚醒過來。俱文珍們已經不知哪裏去了,隻有從小跟隨左右的小黃門吐突承璀還在一旁。

吐突這個姓氏據說來自陰山腳下某個部落。不過,這個閹人卻是個地道的南方人。幼年時,吐突承璀被人從遙遠的閩中帶到長安,淨身入了東宮。李純一直很寵愛這個敏慧的小黃門。這樣機密的事,也許隻能和他商量一下。世上最有誘惑力的,莫過於性和權力。權力甚至比性更具誘惑力。“麵對禁果的誘惑與禁忌,沒有人能故作天真”。年輕的天子和年輕的宦官竊竊私語了很久,才下定了決心。

望著吐突承璀匆匆走遠的背影,年輕的李純止不住潸然落淚——仁義道德、忠孝廉恥的外衣被一層層地剝落,露出了滿是罪惡和血跡的肉身。

也許,隻有擁有權力的快感,可以彌補這內心的傷痛。

接到吐突承璀帶來的口信後,俱文珍很快就安排好了一切。幾天後,李純的父親駕崩,廟號順宗,諡號至德大聖大安孝皇帝。

唐太宗(李世民)的初諡隻有一字:“文皇帝”;唐高祖(李淵)初諡也不過兩字:“大武皇帝”。在位極短的唐順宗卻有如此之長的初諡。“號者,功之表也”。有人說,李純用唐朝字數最多的初諡,來表達他心中對父親的愧疚。

王叔文死了,王伾也死了。他們的好友柳宗元、劉禹錫逃過了殺戮,可也隻能像八司馬中的其他人一樣,帶著瘦驢羸仆,踏上萬裏謫路了。分手之際,他們喝了一杯又一杯。直到今天,百觴不醉的詩人才知道,果然是“酒薄恨濃消不得”。夕陽下,雕盤酒器一片狼藉。兩個失意之人搖搖晃晃,站起身來,消失在寂寥風煙中。

幾十年後,時移事往,當事人都已翩然而逝,“當時萬事皆眼見,不知幾許猶流傳”。作為二王八司馬中最後一個下世的人,詩人劉禹錫在《劉子自傳》中寫下了“建桓立順,功歸貴臣”八個字,引用東漢閹人誅殺大臣,擁立順帝、桓帝的典故,來比附永貞內禪,告訴我們一個很可能是真相的故事。

永貞內禪煙消霧卷後,俱文珍升任右衛大將軍,知內侍省事,薛盈珍於元和元年正月出任右神策護軍中尉,而劉光琦當上了樞密使。但是,比起吐突承璀,他們就有所不如了。昔日默默無聞的小黃門搖身變成長安最炙手可熱的權閹。幾年時光,他授內常侍、知內省事,封左監門將軍,扶搖直上,超越許多資曆更深的前輩宦官,成為權傾一朝的左神策軍中尉。

正當柳宗元千裏跋涉在去邵州的路上,又接到了一道詔書。意猶未盡的李純將他流放到更加偏僻、人煙更為稀少的永州去了。

在天南的重巒疊嶂中,落葉腐敗、蟲蛇朽死,經過炎蒸暑氣化為穢濁之氣。蠻夷之人傳說,潛伏地下的毒物年深日久,為精為怪,在莽莽深林中吐氣吞雲:黑蛙口裏吐出的毒氣,是所謂“黑蛙瘴”;蜈蚣吐出來的,是“蜈蚣瘴”;巨蟒的蛇吻中噴射出的毒氣,叫做“長蟲瘴”。有人還說,有種仙女瘴,在晚間的幽深林間閃爍著讓人毛骨悚然的光。

李純不過是想借此機會,不動聲色地除掉這個站在自己對立麵的文豪。與柳宗元同行的,還有他年近七旬的老母盧氏。衰老的身軀經受不了突如其來的顛簸和艱難。半年後,老人就死在貶所。

十年蠻煙瘴雨,使柳宗元“行則膝顫,坐則髀痹”。元和十年二月,他再次回到長安時,已過早地衰老了。可李純對柳宗元的厭惡依然如故。暮春三月,他和劉禹錫一起,再次踏上謫路。這一回,柳宗元改貶柳州刺史,而劉禹錫要到荒無人煙的播州去。想到好友還有八十歲的老母隨身奉養,柳宗元不得不幾次上書給朝廷,請求與劉禹錫互換貶所。可沒有什麽消息。借著入宮麵見天子的機會,裴度也提到劉禹錫的母親年事已高,卻要和遠貶蠻荒的兒子永別,讓人心有不忍。李純聽後,冷冷地說:為人之子,應該謹慎行事,以免親人擔憂;如此說來,劉禹錫更要責難了!

裴度委婉地勸道:陛下侍奉太後以孝,對劉禹錫應多憐憫。

李純這才悻悻地說:朕說的話不過是責備當兒子的,並不想讓他母親傷心。

就這樣,劉禹錫改貶連州。長亭外,柳宗元與自己的摯友依依惜別,匹馬東西。這一去,再沒有相見之日了。滿天寂寥風煙中,又一次留下兩個人揮手作別的蒼涼手勢。“東方風來滿眼春,花城柳暗愁幾人”——一個春意盎然的元和時代,仿佛和愁腸百結的柳宗元沒有任何關係。他與李純的恩怨糾葛,也再沒有化解的時候了。

“浮生聚散雲相似,往事冥微夢一般”。在窮山惡水間的某個角落,柳宗元把種種幽暗往事,化為狼毫下的《河間傳》。那是他對李純命運的詛咒,也是預言。極隱私的題材,藏著政治上的公開表態。他要用河間的穢褻經曆來暗示人們:李純被閹人誘惑,犯下了罪,可他終將喪命於閹人之手,喪命於一次次苟且之後。

柳宗元預見到:元和十五年正月二十七,就在塵煙消散的時光盡頭,等待著李純。

那天,紫闕丹樓在寒日最後斜照裏投射下來的巨大陰翳,仿佛死去許久的怪獸,把屍體橫陳在中和殿前空曠而清冷的磚地上。繡闥瓊墀不過是些立體的陰影,橫亙在日夜交替的年月裏。

又一具黃衣小宦官的屍體被拖出中和殿的陰影,在磚地上拖曳出一條長長的血痕。

閹人、宮女們默默地看著,心中滿是悲哀。將要逝去的白晝對中和殿裏的人來說,是如此難挨。不間斷地服食柳泌送來的丹藥後,輟朝已經數月的李純陷入了狂躁不安甚至瘋狂的狀態。他手舞足蹈,雙手在空氣裏抓撓著,仿佛要把眼前的一切都撕扯成碎片。一句在不該說的時候說的話,一個在不該做的時候做的動作,甚至一個表情、一聲喘息,都會帶來死亡。李純喘著粗重的氣息,瞪著血紅的眼睛,像惡狼一樣掃視著環列大殿的人,捕捉每一個可以讓他發泄焦躁的機會。

打死他!打死這個奴才!

中和殿的空氣裏還回響著李純歇斯底裏的狂吼。人們已經想不起這是第幾個犧牲品了。病榻上的李純大口大口地呼吸著血腥氣息濃鬱的空氣,仿佛冰冷的血腥味可以澆滅他心頭鉛和汞助燃的心火。誰也不知道在下一刻,熾熱的心火又將吞噬哪一條孱弱生命。崩潰邊緣的宮人和閹人無聲地交流著目光,卻從對方的瞳孔中看到自己瑟縮的身影。整個中和殿裏彌散著人人自危的緊張空氣。突然,一個忍受不了這種折磨而崩潰的小閹人瘋狂地叫喊著,抱頭鼠竄,逃出中和殿,逃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剩下幾個瑟瑟發抖的宦官蜷縮在角落裏,把乞憐的目光投向藏在殿柱後麵的內常侍陳弘誌。

可陳弘誌仿佛無知無覺,出神地望著中和殿一側的三兩株桂樹——這些植物枯萎近百年了,誰都不願提議將那曾經香氣馥鬱的殘骸掘去。詭異的宮闕裏有著太多莫名的禁忌。為了掘去已經沒有生命的花樹,去破壞帝王家的風水,或者觸犯冥冥中不可知的神道,實在有些犯不著。死去的桂樹無香無色,作為一個逝去的時代留下來的舊道具,被遺棄在綠意缺失的宮壼。

許久,陳弘誌歎了口氣,將目光從枯死桂樹的亂枝上緩緩移開。

一個讓人窒息的下午,總會讓人無端想起從前聽過的故事。

陳弘誌仿佛看見,垂地的帷幕吸收了天地間全部的光線,給病榻上的人留下了一個幾乎沒有光線的空間。那是幾十年前洛陽的宮殿,正淪陷於河北叛軍之手。

瘦削的身影一晃,隱沒入內室的黑暗中。片刻之後,一張冰冷的麵孔從帷幕後麵探了出來。幽光閃爍的眼睛直直地看著床上那具臃腫的軀體。在睡夢裏,安祿山很艱難地側了側身。這個簡單的動作已經讓肥胖的人氣喘籲籲了。半晌舊夢中,他忽而在牙市上唾沫橫飛地和胡商討價還價,忽而拖曳著契丹俘虜縱馬飛掠過長草,忽而在楊貴妃顧盼搖曳的目光中跳起胡旋舞……遍身毒瘡又是一陣刺痛,安祿山在半夢半醒間低低地喚了一聲:李豬兒。

帷幕後,還是那張沒有任何表情的臉。

看著腹大垂膝的安祿山,我們很難想象他可以在最急促的節拍中演繹高難度的胡旋舞。臃腫的軀體和妖嬈的舞姿,象征一段腐朽的身體傳奇。下了紅氍毹,安祿山就回複笨拙的原形,甚至連更衣這樣簡單的動作,都要依靠李豬兒。唐玄宗在華清宮賜湯浴的時候,破例允許李豬兒入池,為安祿山寬衣解帶。從心底裏,李豬兒能感受到主人的寵愛。對床上這個老病尋侵的梟雄,他一直有種又憤恨、又感激的複雜心情。如果不是安祿山,李豬兒可能還是一個自由自在的窮苦契丹人,在浩瀚天空下牧羊、放歌,繁衍自己的後代。可是,安祿山把他從大漠掠到了千裏之外的幽州。命運就這樣改變了。安祿山喜歡這個乖巧的契丹少年。一天,他突然親自操刀,把李豬兒死死地摁倒在地上。等血流數升的李豬兒悠悠地蘇醒過來,看見安祿山挽著袖口,細心地將草木灰敷在他下體的傷口上。被閹割後的李豬兒就一直跟在主人身旁。

毒瘡、肥胖,再加上反叛後的焦慮,苦苦折磨著去日無多的安祿山。漁陽起兵反叛後,目疾越來越嚴重。世界在他眼中一天天地黯淡下去,最後什麽都沒有了。他的脾氣更是暴躁,小不如意,就對身邊的奴婢痛加棰撻。最受寵愛的李豬兒也是被鞭笞最多的人。

隱身幕布後的李豬兒下意識地撫摩了一下自己的遍體鱗傷。火辣辣的疼痛激起了他的怒火。另一隻手,輕輕地按上了刀柄……

安祿山突然從淺睡中驚醒過來。對正在逼近的危險,戎馬半生的梟雄有種天然的警覺。渾濁無光的眼睛看不見李豬兒手中的刀,可想象中的眼睛永遠怒目圓睜。在枕邊,本應擱著一柄鋒利的佩刀。安祿山突然翻過手,卻什麽也沒有摸到。就在電光石火的一瞬間,李豬兒手起刀落,刀刃狠狠地斫在安祿山碩大的腹部。目不見物的病人瘋了似的,搖撼著床邊的帷柱。在最後的抽搐中,安祿山像受創的蒼狼,發出了一聲讓人毛骨悚然的長號:家賊!家賊……

滿床滿地,都是鮮血淋漓的肚腸;暗紅的血流了數鬥,滴滴答答,還在從榻上淌下來;用氈包裹著的屍體,還有床下新挖的數尺深坑——沉浸在血腥想象中的陳弘誌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又是一個寒氣侵人的正月,又是一個歇斯底裏的主人。

血胎似的落日在朱宮晚樹後麵下墜,蓬萊池上閃爍著魚鱗般細碎的光。夕陽拉長了桂樹的投影,和陳弘誌的身影疊印在一起,就好像李豬兒的陰魂附體。在陰冷的晚風中,他忍不住一個寒戰。白頭宮人把李豬兒的故事說得活靈活現。六十多年前的舊事仍讓人分不清今夕何夕,在倒錯回環的情節中迷失。

陳弘誌帶著忐忑不安的心情,等待自己出場的時刻。可是,派出去聯絡右神策軍中尉梁守謙和樞密使王守澄的手下去了多時,卻遲遲未歸。

梁守謙多年來曆任內府局令、學士院使、掖庭局令、內常侍等職。到元和四年,他“總樞密之任”,進入了長安的權力核心圈。討淮西吳元濟的時候,梁守謙是行營招討都監。《功德銘》甚至誇張地頌揚他“滅蔡之功,十有其七”。回長安後,梁守謙轉任神策軍右軍中尉,手握著長安一半的兵力。王守澄是這段曆史中另一個引人注目的閹人。元和十五年不過是他初登曆史舞台。未來的十多年,宦官領袖的位置是屬於王守澄的。他們兩人,再加上馬進潭、崔潭峻、劉承偕、韋元素,都是李純非常寵愛的宦官。此刻他們正站在幕後,煽動中和殿裏的陳弘誌去扮演傳說中的李豬兒。沒有他們,陳弘誌在中和殿根本不敢輕舉妄動。因為他害怕左神策軍中尉吐突承璀。

慣例上講,左軍中尉位在右軍中尉之上。吐突承璀的聖眷也遠在梁守謙等人之上。元和四年,李純討伐成德王承宗。他選擇的統帥就是吐突承璀。旨意一下,一片嘩然。奏章如雪片般飛來。可起用吐突承璀為統帥是士大夫無法接受,但最終也未能改變的一次人事安排。為了敷衍這些唾沫橫飛的大臣,李純將吐突承璀的四道兵馬使頭銜改為宣慰使。出征之日,天子親臨通化門樓,為他送行。

在陰暗的角落裏,還藏著一個暗藏禍心的小人——昭義節度使盧從史。當初,是他上書獻策,信誓旦旦,要收複河北。一轉身,他又悄悄地勾結上王承宗了。在各路大軍向成德合圍的時候,盧從史自己逗留不前,卻誣陷各路節度使通敵,還到處散布不可進兵的謠言,暗地裏哄抬粟價,造成朝廷大軍補給困難。盧從史沒有想到,自己上躥下跳的身影都落入了李純眼中。忍無可忍的天子考慮多時後,讓人給吐突承璀送去了一道密旨。

盧從史與吐突承璀的營盤相對,近在咫尺。在他眼中,這個顯赫的權閹不過是天子身邊的弄臣,就如一個嬰兒般無知無能。盧從史沒有將吐突承璀放在眼裏,吐突承璀也不露聲色,經常饋贈盧從史一些長安帶來的珍玩,兩人很快成為昵狎無間的密友。誰會想到,笑容可掬的吐突承璀背後,一群手持利刃的壯士已悄悄地潛伏在帷幕中。等盧從史的腳踏進大帳,伏兵四起,將他摁倒在地上。跟隨盧從史的左右親軍護衛還沒有明白怎麽回事,已被當場斬殺了十餘人。幾個壯士將盧從史拽到帳後,用繩子縛緊,塞進囚車,在夜色的掩護下,馳詣京師。天色未明,轆轆囚車早出了昭義鎮的轄境。

生擒盧從史,沒有挽回這場征伐的失敗。吐突承璀到底還是铩羽而歸。不過,天子對他的寵愛沒有變。翰林學士李絳當麵控訴吐突承璀的專橫,可李純卻很不高興地說:“卿言太過!”

後來,羽林大將軍孫儔以兩萬緡行賄弓箭庫使劉希光,想謀求一個節度使之位。案件揭露出來後,劉希光被李純賜死。可人們相信,他不過是一個經手之人。在他的背後,是權勢滔天的吐突承璀。這一回,李純也找不到什麽理由為自己寵愛的宦官開脫,悻悻然地問翰林學士李絳:朕貶吐突承璀怎麽樣?

李絳恭敬地說:外人沒有想到陛下能這樣做。

李純故作輕鬆地說:他不過是個家奴,朕去之輕如一毛!

有人說,這顯示了天子的威儀;也有人說,這句話暴露出他對宦官的輕慢。我想,他們都誤讀了李純的意思。故作嚴厲的言語下,分明有種隱藏不住的親昵。詔書下來,吐突承璀外放淮南監軍。

幾年後,吐突承璀又回到了長安,官複左神策軍中尉。李純臥病的幾個月裏,他頻繁地出入中和殿。每一次入覲,他都要和天子屏人密談,悄悄地說上很長時間。誰也不知道君臣兩人怎麽會有如此多的話要說。可梁守謙等人知道吐突承璀向李純說了些什麽:他想讓李純選擇他擁戴的皇子澧王李寬——十五年前的永貞內禪,吐突承璀贏得了李純的寵幸;十五年後,他又想獨占翊戴之功。多年居於下風的梁守謙等人再不能坐視吐突承璀陰謀得逞。他們改變不了李純對吐突承璀的寵愛,但是,他們可以用屠刀去改變李純的命運。

就像十五年前,宦官俱文珍改變不了李純的父親對二王八司馬的信賴,就把下手對象改為皇帝。

吐突承璀根基尚淺,富貴窮通全係於李純一身。有他在,就絕不會讓傷害李純的事情發生。他麾下的幾萬左神策軍正駐紮在大明宮左銀台門外。謀害天子的陰謀一旦敗露,如狼似虎的神策軍會將陳弘誌撕成碎片。在動手前,必須殺死吐突承璀;而殺死吐突承璀的刀就握在梁守謙的手中——隻有九仙門和右銀台門外的右神策軍,可以和左軍抗衡。

不知不覺中,被桂樹零亂的枯枝分割得支離破碎的天空正在一點一點黯淡下來,讓人窒息的白晝就要結束了。陳弘誌的身影被暮色一點點染黑。隨著遠處傳來一陣欻欻的腳步聲,他的心劇烈地跳動了起來,仿佛就要跳出胸腔——一定有重要的消息從梁守謙、王守澄那裏傳回。他壓抑著慌亂的心情,快步迎了上去。

此時,故事的另一位重要角色正踏著夜色,匆匆走進大明宮。

幾天來,左軍中尉吐突承璀一直心緒不寧。《中庸》說:國之將亡,必有妖孽。那人要敗亡的時候,妖孽的形和影又何嚐不是隱約可見?

在吐突承璀的私邸中有一間密室,收藏著詔敕等機密文稿。幾天前的一個清晨,他像往常一樣推開門扇,走進紅梁粉壁的密室,眼前的情景把他給驚呆了。在磚地上,一夜間生出了二尺許長的毛發,華麗密室裏一派荒蕪景色。目瞪口呆的吐突承璀半日才回過神來。在內心深處,他隱約感到這不是什麽吉祥的征兆。遲疑了片刻後,吐突承璀轉身退了出去,隨手將門悄悄地掩上。

吐突承璀沒有將密室裏的詭異情景告訴任何人。他不動聲色地取來了一副箕帚,親手將滿室的地毛一點一點地芟除幹淨,再偷偷掩埋在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危機四伏的元和十五年春,吐突承璀可不想看到這件怪事被大肆渲染,鬧得滿城風雨。

幾日後,外甥偷偷地告訴吐突承璀,自己在安上門外見到兩個剛從貢院返回的秀士,正有說有笑地談論著左軍中尉家的一地亂毛……當他說完,抬起眼來,正好看見吐突承璀驚惶的眼神。

密室裏的長毛,使不請自來的禍事平添了幾分鬼怪之氣。

現有的史料裏,沒有任何蛛絲馬跡表明正月二十七的夜晚,大明宮中爆發過血戰。按照推測,右神策軍中尉梁守謙在第一時間得到李純駕崩的消息。和宦官馬進潭、王守澄商量一番後,他封鎖了消息,矯詔把吐突承璀召入了大明宮。

李純服食丹藥後臥病月餘,可病勢不重。所以,吐突承璀沒有想到是“出大事了”,欣然入宮。

入了銀台門後,吐突承璀穿越複宮深殿的重重投影,朝中和殿走去。他是少數幾個可以隨時進出寢宮的人物。這條道路再熟悉不過的了。寒柝淒愴,砭骨陰風穿過道旁的鬆樹和桂樹,發出陣陣呼嘯聲,掩蓋住道旁甲士急促的呼吸聲。風聲好像有些異常。吐突承璀抬頭望了望黑透了的夜空,枯枝亂影外,一彎被凍僵的下弦月,冷冷地照著他的臉龐。

等吐突承璀低下頭,就看見幾個黑影無聲無息地從樹後長起身形來了。他一愣,下意識地嗬斥了一句。對麵依然靜悄悄的,沒有回應。黑影的背後,是更多的黑影。

吐突承璀突然發覺事有蹊蹺,回身想走。這時候,一隻冰冷的手無聲地鎖住了他的咽喉。

徒勞地掙紮的時候,吐突承璀腦海裏浮現出盧從史扭曲的麵孔。隻不過,自己換了個角色。瀕死的閹人看見靈魂掙脫了出去,站在道旁,若無其事地看著自己的肉身被摁倒在地上,掙紮了幾下,就不動了。那情形,與多年前他伏甲生擒盧從史驚人的相似。

右神策軍的甲士仿佛聽到吐突承璀含糊地說了句什麽。好像是“盧從史”,也許不是。誰知道呢?他們拖著漸漸涼去的屍體,消失在宮樹雲闕間……暗昧的天光下,右軍的鐵甲青光撲朔,像淵藪裏出沒的獰厲鱗族,遊弋在陰森的宮門外。左神策軍的大營中則刁鬥森森,無聲無息。沒有人知道,片刻之前,他們的護軍中尉剛剛悲慘地死去。

半個時辰後,一個如鬼似魅的黑影飄進了李純的寢宮。

夜深了。大明宮裏黑漆漆的。“蕙炷香銷燭影殘”,就連為天子熏熨禦衣的宮女也沉沉睡去。隻有銀薰籠底的霏霏火焰閃著幽幽的光。

夜闌人靜的時分,陳弘誌悄悄地走出了血光籠罩的中和殿。他小心地揩淨了沾滿血腥的雙手,別了長安的宮闕,東下揚州,瀟瀟灑灑,去任淮南監軍使。唐朝有“一揚二益”之說。騎鶴下揚州,是人生最可豔羨的事。在婆娑揚州,淮南監軍使可以予取予求。有資曆的宦官從揚州內調後,大多數具備染指樞密使、護軍中尉的資格。出了春明門,回望龍煙中的宮闕,金絡馬上的陳弘誌也許會不無遺憾地想到,臨行前怎麽忘了去一趟清冷深宮,看望白頭宮女,向她問一問,李豬兒在故事裏的最後結局……

一別長安,山長水闊。隻有午夜夢回的時候,陳弘誌才會憶起指尖最後一次觸及死者的冰涼感覺。

陳弘誌的同黨們想把元和宮變定性為一次丹藥中毒;新、舊唐書寥寥數字的記載又很容易讓人誤以為,元和宮變是陳弘誌的個人行為,是一個丹藥誘發的謀殺個案。可是,對凶手陳弘誌的處分可以清楚地看出,事情遠非如此簡單。朝廷讓陳弘誌暫時離開政治旋渦的中心長安,卻選擇了芍藥花開、玉人吹蕭的旖旎揚州來安頓他。

這種別有用意的齎賞說明,弑君不是一個獨立的事件,而隻是整個計劃關鍵的環節。當計劃全盤實現後,計劃的執行者陳弘誌不過是分取了屬於他的那一杯羹。

把左、右神策軍比做掌握長安的兩隻手,元和宮變就是一次右手對左手的勝利。

吐突承璀被殺後,群龍無首的左神策軍沒有一個在資格上能與梁守謙、王守澄匹敵的人物,來率領他們抗衡右軍。左軍隻能選擇沉默。六天後,也就是當年閏正月初三,大局已定。太子李宥在笑容滿麵的梁守謙、王守澄等人簇擁下,登上太極殿。新天子立刻下詔賞賜京師各軍。神策軍卒每人得到了五十緡酬庸,比北門六軍多了整整二十緡。隻不過,這筆錢在右軍來說是賞金,在左軍則是撫慰。

——對控製左、右神策軍的宦官來說,都無所謂。

柳宗元沒有看到自己的預言變成現實。元和宮變發生前幾個月,他在荒涼的柳州一瞑不視,年僅四十七。此時,赦還的詔書還在送往柳州的崎嶇山路上。透過紙頁,我看到一個淒苦靈魂,滿懷鄉愁,在煙瘴中漸行漸遠。

輕飄飄的一紙《河間傳》,就這樣,飄搖於荒城的晚風中。

極盡挑逗之能事的親族婦女,還有那些騎跨在河間身上顧盼自雄的奸夫,原來都是閹人猥瑣的幻影;而一代中興帝王,卻化身河間淫婦,以嬌豔如花的肉身,輾轉、呻吟於市井無賴的肮髒軀體下——被偷窺的性,藏著已被公開的政治。這可真是一種不太讓人接受的幽默。宋代大儒胡寅對柳宗元敢於以如此汙穢的蕩婦形象來指代當時的天子而憤憤不平,他宣稱:柳宗元等人沒有被處以極刑,已經是萬幸;擯廢終身,根本不算什麽。

可是,在某種程度上,《河間傳》比新、舊唐書,還有《資治通鑒》冠冕堂皇的文字更接近曆史真實,因為柳宗元挑戰和挑逗了社會道德尺度,明白無誤地說出了道德與不道德的顛倒錯亂。如此吊詭的書寫,真實地表現了晚唐色相流轉、秩序顛覆的真相。

——交媾男女的陣陣嬌喘中,綺麗而疲憊的晚唐永劫不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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