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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細雨中呼喊

——元和中興始末

冷雨,淅淅瀝瀝地,從深秋下到了初冬。整個大明宮都浸泡在白茫茫的水汽中。詩人告訴我們,“寒雨蕭蕭不可聞”。可我要為你講述的晚唐,就從雨中的一扇雕窗說起。

窗前,一個五六歲的孩子,小手托著腮幫,默默地聽階前雨落鴛鴦瓦。一聲、兩聲、千百聲……深宮歲月,好像才剛剛開始。小李純(唐憲宗)當然不會知道,那時候,長安的王氣與河北的英雄氣正在曆史的天空中相遇。冷暖交會,成雲致雨。在陰霾密布的天空中,冰冷的鋒麵雨飄飄灑灑,帶來了晚唐連綿不絕的雨季,從李賀的崇義裏下到韓愈的天街,下到李涉的江湖,一直下到李商隱的西窗。

玉鉤羅幕,將如火如荼的“四王二帝之亂”隔在了千萬裏外——我們的孩子,對雨簾外的江山還一無所知。

突然,一陣雜亂的腳步聲踏破了深宮的寧靜。小李純驚訝地轉過頭,看見幾個宦官氣喘籲籲地闖了進來:大事不好,涇原兵從丹鳳門打進宮來了!快帶殿下走。沒等他明白發生了什麽,已經被背了起來。一行人,慌不擇路地向北狂奔。在他們身後,騷亂的涇原兵正裹挾著風雨,橫掃過陰沉沉的大明宮。一百多個宦官神色慌張地圍在祖父唐德宗(李適)身邊。舒王李誼在前開路。李純的父親太子李誦(唐順宗)則手執長劍,在逃亡的人流末尾殿後。顛簸的背上,孩子看到了颼颼風雨中的殺戮、搶劫、喧囂、背叛……一個瘋狂的、分裂的世界,從層層羅幕後完整地浮現出來,映入孩子黑漆漆的眸子。

等流亡的人群逃到鹹陽時,夜色四合。夢魘般的黑暗,讓我想起那句話:“再也沒有比孤獨的無依無靠的呼喊聲更讓人戰栗了,在雨中空曠的黑夜裏。”眼皮越來越沉重。不知什麽時候,小李純已經在宦官肩頭沉沉睡去。

那一刻,唐德宗無法入眠。在輾轉反側的長夜,他獨自品味著孤單的滋味:河北反叛了;平盧、淮西與河北遙相呼應;派往山東平叛的涇原兵也反進長安;涇師之變發生時,就連神策軍也拋棄了他——兩百年來,這個家族從未如此形單影隻。哪怕是潼關失陷,唐玄宗(李隆基)流亡的時候,鹹陽道上也擠滿了聞訊趕來的父老們,手中捧著羼雜麥豆的糲飯,爭相進獻。

今天,在百姓比冬雨還要冷的眼神裏,天子狼狽地逃出長安。

為了暫時的安寧,唐德宗含羞忍辱,頒下一道《罪己詔》,將所有的錯都背負起來。有人說,從那以後,他“一直沒有從最初的失敗中真正恢複過來”。很多年過去,李純還記得祖父背對沉沉暮色的佝僂身影,總讓他心中暗生“不堪深殿裏,簾外欲黃昏”的感覺。

還記得有一回,祖父抱起小李純,放在膝頭,帶著戲謔的口吻問:你是誰的兒子呀,坐在我懷裏?

琉璃深殿裏,響起清靈靈的童音:我就是第三天子呀!

枯槁的心刹那間生出一朵喜悅的花苞,開在愁眉深鎖的麵容上:自己是天子,自己的兒子是第二天子,眼前這個頑童不正是王朝的第三天子?一個孩子,竟然已經如此強烈地意識到自己是天下的主人。唐德宗若有所思地看著膝頭稚氣未脫的小李純:他會是家族的下一個傳奇麽?

父親(唐代宗李豫)、祖父(唐肅宗李亨)和曾祖父(唐玄宗李隆基)把一片殘破的江山留給他來收拾。可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敗已經消磨了唐德宗的雄心與光陰。風燭殘年的他心裏明鏡一樣,留給自己的時間不會太多了。

轉眼,又一年過去。

高居龍首塬上的大明宮在冬日的寒流中是如此清冷、陰沉,感受不到一點元日的春意。白發蕭蕭的唐德宗遲鈍地抬起雙眼,麻木地看著入宮為他賀歲的宗室諸王。當他的目光移過長長的隊伍,發現那個屬於太子的位置空著。

這時候,老人好像才想起太子李誦從去年九月中風臥床,已經很久沒有來朝見他了。不知不覺,兩行渾濁的淚水潸然落下……

幾天後,宮中傳出消息:在巨大的刺激下,唐德宗一病不起。天子病了,太子也病了。長安仿佛已經病入膏肓。二十多天後,在位二十多年的老皇帝一瞑不視。大明宮迎來了一個雲詭波譎的時刻。

倉猝間,閹人們將翰林學士鄭絪、衛次公召到金鑾殿起草遺詔。他們中突然有人拋出了一句讓人心驚肉跳的話:冊立誰為天子還沒有確定呢。

衛次公立刻針鋒相對地說:太子繼位中外歸心,就算染病不起,也應該立太子的長子廣陵王李純。

權閹們一時間也想不出什麽理由來反對衛次公的說法,可誰也不知道此時的太子是否還在人世。在焦慮的等待中,中風臥床多時的太子李誦終於紫衣麻鞋,拄著拐杖,艱難地穿過雲遮霧繞的九仙門,出現在世人麵前。搖動的人心漸漸平定下來。幾天後,身染風疾重症的李誦扶病登基,年號永貞。

但是,中風失語的李誦隻能永遠地躺在低垂的帷幕後麵。他讓身邊的牛昭容和宦官李忠言將政事交到翰林院。翰林學士王叔文、王伾會代他決斷軍國大事。在他們身邊,還有柳宗元、劉禹錫、程異等人。後來,人們稱這群人為“二王八司馬”。就這樣,纏綿病榻的天子把一群小人物帶到了朝堂上,掀起了一場所謂“永貞革新”的政治變革。

初唐的中樞三省分立:中書省按聖意草擬詔書,送門下省複核,最後付尚書省執行。一百多年過去,這種權力製衡模式已空有虛名。尚書省主官尚書令長期空缺,副職仆射和六部尚書也陸續成了虛銜,尚書省地位逐漸下降。為了簡化程序,中書省草詔和門下省複核兩個步驟常常合而為一,兩省之長合為中書門下政事堂。這樣,外朝模式,演化為尚書省六部直隸中書門下政事堂。見三省六部製的“分權製衡”精神有失落之虞,唐玄宗將供養文人的翰林學士院改造為新的草詔機構,取代原來的中書省;而把中書門下政事堂當做原來的尚書省,實現新的製衡。至於複核的權力,卻有一部分落入了宦官充當的樞密使手中。

這樣,以詩詞歌賦取悅天子的翰林學士地位凸顯。翰林學士不是一個官位,而隻是一個臨時差事。從低品的校書郎到高品的六部侍郎都可以兼任翰林學士。但是,他們被看成是“天子私人”,和宰相的政事堂保持一定距離,地位清貴超然。到了涇師之變,唐德宗出逃奉天,把大臣們拋在長安。天子身邊的翰林學士陸贄成了事實上的宰相。他的出眾表現給翰林學士贏得了“內相”之名。翰林學士們常伴天子身邊,自由地將觀點灌輸給天子,又可以在草詔時利用文字取舍、語氣吞吐,對主旨進行微調,微妙地影響政局。

現在,王叔文扮演起陸贄的角色。他自行決斷政事,宰相韋執誼隻敢聽命而行。在春風得意的日子裏,王叔文和他的朋友們把酒高論,指點江山,以伊尹、周公、管仲、諸葛亮自比。

可士大夫和宦官卻投來了冰冷的目光,這讓王叔文惴惴不安。除了李誦的信賴,二王八司馬一無所有,因為他們在長安缺乏足夠的人脈。看清這一點後,永貞革新的反對派聚集在宦官首領俱文珍身邊,開始謀劃一個釜底抽薪的陰謀。他們要用一個更合適的人選來取代李誦,讓二王八司馬成為無根的漂萍、風中的柳絮。

士大夫和宦官們不約而同地想到了李誦的長子李純。

王叔文不喜歡英武的李純。可他也沒有任何借口阻止這件事。翰林學士鄭絪大筆一揮,徑自寫下“立嫡以長”四個字。病榻上的天子口不能言,隻能點點頭。就這樣,李純在眾人關注的目光中,被推到了曆史的前台。

比起顢頇無能的祖父、病容滿麵的父親,長大後的李純豐神如玉,給人一種生氣勃勃的印象。冊立太子的儀式結束後,退出宣政殿的大臣們眉飛色舞,互相拱手互賀。隻有王叔文麵帶憂色。他預感到,自己所謂的“永貞革新”將在李純手中灰飛煙滅。當王叔文負著手,吟出了杜甫的詩句“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他聽到耳畔一片輕蔑的嗤嗤笑聲。

王叔文的黨羽陸質是太子侍讀。借講書之機,他旁敲側擊,想試探一下李純。沒想到,一句冰冷的話迎麵砸了過來:“陛下令先生為寡人講經義耳,何為預他事!”

望著陸質狼狽離開的背影,李純的嘴角露出了一抹輕蔑的笑。

秋天,以李誦名義頒布的一道禪位詔書突然公布。李純取代了父親。這次政變,在曆史上稱為“永貞內禪”。又是一乘步輦,將奄奄一息的李誦從大明宮強行抬進了興慶宮,就像當年的唐玄宗那樣。似曾相識的情景中似是而非的情景,我們在曆史的重疊交錯中產生迷離的幻覺。

興慶宮將是這個太上皇最後的棲身之所。失語的病人默默地接受這一切。

元和元年正月初一的陽光終於照亮了大明宮的彤庭彩旆、翠幌明璫,也照出了元旦朝會的萬千氣象。

光陰荏苒,當年祖父膝上的第三天子,如今將以第一天子的身份,接受文武百官的第一次新年朝賀。玉階丹陛下,一片黑壓壓的舞拜身影。意氣風發的李純眼前,仿佛浮現出“日月麗於天,江河麗於地”的壯美景象。

多少個銅壺漏斷的深夜,李純點亮銀燭,翻開曆代天子的實錄,在一頁頁貞觀、開元的故事中找尋風日晴妍、閭閻明淨的過去時光……西窗下的夜雨聲,仿佛離他很遠很遠。不知不覺,夜雨好像停了。一抹曙光,悄然出現在天際。“喔喔”的唱曉聲陸續在大明宮響起。宮中不養雞,每天清晨都有專人模仿金雞報曉。在雞人高亢清亮的叫聲中,又是一年春來早。我們的主人公在唐太宗(李世民)和唐玄宗的實錄中尋找盛世景象,是因為他早已厭倦了“滿空寒雨漫霏霏”的殘冬。

這時劍南傳來消息:劉闢將東川節度使李康圍困在梓州!

刹那間,李花明月、詩禮江山的幻覺消失得無影無蹤。李純猛然發現,自己麵對的,還是晚唐那一派殘山剩水。

劉闢?又是劉闢!新仇舊恨,一時都湧上心頭。沸騰的血漿快要從口中、鼻孔甚至眼睛裏噴射出來,李純的拳頭恨恨地砸在了禦案上。他清楚地記得,去年,劉闢偷偷溜進長安,上下活動,圖謀讓西川節度使韋皋兼領東川和山南西道的節度使。

那時候,二王八司馬在朝堂上頤指氣使、指點江山。他們如果說,某人可為某官,不過一二日,必定應驗。這使王叔文的門庭晝夜若市,有所幹求的人如過江之鯽。為了見王叔文一麵,無數人要交上一千錢,才能借宿坊中的餅肆、酒壚下。劉闢也混跡其中。見到王叔文後,這個狂妄的書生竟然大剌剌地說:太尉(韋皋)讓我告訴您,如果讓韋某兼領三川(西川、東川和山南西道這三個藩鎮,合稱“三川”),那韋某就以死相助;如果不給……

劉闢頓了頓,語帶威脅地說:我們就用別的方式來報答。

王叔文一向眼高於頂、目中無人,哪裏聽得這種赤裸裸的勒索,勃然大怒。見勢不妙,劉闢聞風先遁,慌慌張張地逃回西川去了。

不久,韋皋薨歿。長安收到了西川諸將快馬傳遞來的文書:他們要擁戴劉闢接任節度使。剛剛即位的李純沒有在意。在他印象中,劉闢不過是一介癡書生,哪有資格接替坐鎮西川二十一年的韋皋。所以,他草率地任命宰相袁滋為節度使,同時征召劉闢回長安。沒有想到,新天子的旨意到了劉闢手上,竟然成了一張廢紙。南下的袁滋被他攔在關隘之外,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就在這時候,李純突然接到隴西密報,一個名叫羅令則的山人潛出長安,神秘地出現在秦州。據說,這個羅令則自稱藏有太上皇的詔令,要號召隴西士卒在李純的祖父下葬之日發動兵變,廢黜李純,迎他的父親重登皇位。一時間,長安雲譎波詭。在這樣一種風聲鶴唳的氛圍下,李純隻好忍氣吞聲,改命劉闢為西川節度使。可貪婪的劉闢得隴望蜀,又送來一道奏章,向朝廷索要東川和山南西道。李純忍無可忍,一口拒絕。正月未過,結果,劉闢悍然發兵東川。

再沒有繡帳紫帷,為當年聽雨的孩子遮擋彌天亙地的寒氣了。

可李純不想再忍受下去了。

幾天後,李純突然宣布從當月十六日後暫不聽政,要去興慶宮服侍病重的父親。正月十八日,一道明詔告訴天下:“太上皇舊疾衍和”。在印象中,從來沒有什麽公布病情的詔書。這種不同尋常的做法,好像在為一次精心安排的死亡作鋪墊似的。有人說,太上皇早已不在。昨天那道通報病情的詔書,本就是為掩蓋他死亡的真相。

誰知道呢?宮掖之中雲重煙深,隱藏了多少外人無從知曉的隱情秘事。後來,有一篇《辛公平上仙》的筆記小說廣為流傳。主人公辛公平機緣巧合,有幸涉足長安宮殿。在一個詭異的深夜,他目睹皇帝是如何在神秘的屍解後升上天界,變成了神仙。很多年過去後,還有人從這段奇幻文字透露出的隻鱗片爪,去推測真相,推測一個過渡性的帝王是如何不露痕跡地死於興慶宮鹹寧殿。就像死於漫長的臥病時光之後,那樣安靜,那樣平常。

那是個叫人永難釋懷的夜晚。鹹寧殿裏沉靜如水。半舊的絞金蟠龍黃銅燭台上,兒臂粗的油燭猛地兩三聲炸響,釭花閃了一閃。在白得磣人的素壁上,光影一波一波蕩漾不止。燈火搖曳間,又恢複了一片靜謐。李誦的病體似乎經不起風裏任何一絲潮氣或寒意的侵蝕。於是,悄悄落下的廛帷將風連同光一並擋住。中和殿匼匝唯餘黑夜,有溶解力的黑夜。從黑暗裏感知到莫可名狀的騷動——就在厚重廛帷後麵,仿佛有無數靈物在嬉鬧、在偷窺、在噴振、在竊竊私語。當細切的喧囂漸漸低沉下來,直至沒有,病榻上的李誦忽然意識到,自己墮入了一個陌生的空間——沒有邊界、沒有標識。唯一可做的事,就是聆聽橐橐的腳步聲自遠而近。他試圖看清深不可測的黑暗中正在逼近自己的恐怖,可那是徒勞。猙獰的麵目還在繼續逼近,一直向他壓迫過來,使他窒息,使他臨死時才真實地感到,他必須接受一種他從未設想過的結局。李誦用盡最後的力氣長號,細如遊絲的聲音在甍甍深宮裏繚繞、消散……這時候,他才想起自己失語已經有很長時間了。

什麽聲音也沒有,隻有興慶宮的神鼓夜鍾突然響起。

父親的死亡,解除了李純在長安的後顧之憂。再沒有任何人能利用太上皇來威脅他了。

但是,“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滿朝公卿對用兵西川依然顧慮重重。在大臣們的記憶中,往事如昨。唐德宗討伐藩鎮,引發“二帝四王”之亂的前車之鑒,使他們畏首畏尾。難道,李純也要像祖父一樣藏身長安的琉璃深殿,對藩鎮的公然挑釁視而不見麽?

朝堂上一片妥協的論調中,隻有宰相杜黃裳挺身出列,高聲說道:“辟狂戇書生,取之如拾芥耳!”

鼙鼓夜聞,旌旗曉動。神策軍在大將高崇文率領下,取道百步九折的天梯石棧,南下巴蜀……此時,一個陰陽家正煞有介事地對劉闢說,五福太一(天神)降臨西蜀,給他帶來了天大的福氣。對陰陽家的話,劉闢深信不疑。他派人連夜造起一座五福樓,來紀念這一盛事。在傳說中的五福太一降臨的時候,高崇文殺進了成都。見大勢已去,劉闢帶領數十騎倉皇西奔吐蕃。但是,高崇文派出的鐵騎一路窮追不舍,終於在長江邊趕上了他們。絕望之中,劉闢縱身跳入大江。幾個追兵立刻躍入水中,在滔滔白浪裏生擒劉闢。

當神策軍將士將他捆上囚車的時候,這個狂戇書生竟然天真地問:“何至於是?”

幾乎在同一時間,夏綏軍的楊惠琳上表宣稱,軍中將士逼他接任節度使;同時將朝廷新任命的節度使拒於境外。這不過是劉闢之亂的翻版。李純毫不猶豫地詔命河東、天德兩軍合擊楊惠琳。人心浮動的夏綏軍很快把楊惠琳的頭顱送到長安。

桀驁不馴的節度使們突然意識到,可以對長安說“不”的日子也許快要結束了。你看那“天地自迎風雨來”,李純正在躊躇滿誌地站在大明宮的玉墀上,等待他們回長安覲見。

按照舊例,每隔幾年,節度使們就要回長安,當麵向天子和宰相稟告地方上的風俗政事。狂妄如安祿山,也曾多次入覲,在寒冬裏冷汗淋漓地接受宰相李林甫的質詢。擁兵自重的節度使們擔心朝廷借機將他們留在長安,或者把他們另行派往不熟悉的藩鎮,多年來,這些雄踞一方的藩帥們以種種理由拒絕回長安覲見天子。“紅塵遮斷長安陌,芳草王孫暮不歸”,被冷落的帝京度過了漫長的清冷時光。

說到不入朝的風氣,就不能不提到田承嗣。河北梟雄中,大概沒有人能與他比肩。

田承嗣的故事,要從多年前一個大雪紛飛的寒冷冬天說起。那時候,安祿山還是唐朝最負盛名的將軍。一天,他冒著紛飛的雨雪巡視諸軍,來到了田承嗣的大營。讓安祿山驚訝的是,偌大一個營盤寂靜無聲,若無一人,可當來到中軍大帳,翻出手中的名錄開始點兵,卻發現營中士卒一個不少。營盤肅靜,是行軍中最要緊的事。看到田承嗣治軍如此之嚴,安祿山不能不刮目相看。

當安祿山掀起叛亂後,田承嗣充當了他的急先鋒,入洛陽、破南陽、進襄陽,馬不停蹄地橫掃大河上下。在安祿山被弑後,田承嗣曾沮喪地向長安投降。可一聽說史思明卷土重來,他又豎起了反叛的旗幟,掛前鋒印,再下洛陽和睢陽,依然是叛軍中風頭最勁的悍將。當史思明也死在兒子手中,老謀深算的田承嗣終於明白,大勢已去了。麵對步步進逼的王師,坐困愁城的史朝義一籌莫展。在田承嗣如簧巧舌的鼓動下,他決定突圍北上,回安史老巢幽州去。臨行前,史朝義緊緊地握住了田承嗣的手,以存亡相托。就在他淒淒惶惶地踏上逃亡路後,剛才還頓首流淚、慷慨激昂的田承嗣在莫州城頭豎起了一片降幡。

叛將搖身一變,成了唐朝的魏博節度使,占據著富甲河北的魏博六州,坐擁十萬悍卒猛將,還招募最剽悍的子弟組建起一支“父子世襲,姻黨盤互”的魏博牙軍。可這一切,還無法填滿他的欲壑。毗鄰的昭義節度使薛嵩一死,田承嗣突然襲取了昭義的相衛四州。忍無可忍的唐代宗終於下詔討伐魏博。

征伐大軍如烏雲壓頂,如狼似豺的田承嗣卻表現出了狐的黠獪。他故作姿態,上表長安,聲稱自己願意束身歸朝,放棄在河北多年苦心經營的霸業。就在天子躊躇之際,田承嗣已在暗地裏著手瓦解圍攻他的大軍……近一年的征伐後,長安疲憊不堪了。見時機已到,田承嗣又兩次上表,請求入朝謝罪。唐代宗見師老無功,隻好下詔赦免田承嗣。當征伐大軍潮水般退去,田承嗣仿佛將入朝的事遺忘在腦後,再也不提起了。僅僅過了數月,他又把貪婪的手伸向了汴州和宋州。等回過神來的長安憤怒的時候,田承嗣故技重演,又一次送來了謝罪的表文。被多次愚弄的唐代宗也隻好悻悻然地咽下了這口氣,煞有介事地下詔,特許田承嗣不必入朝覲見。

詩人郎士元曾開玩笑似的點評過當時的三位名將:郭子儀不懂欣賞古琴,馬璘不懂喝茶,而田承嗣不懂入朝覲見。節度使們也許是真的不懂琴和茶,可狡黠的田承嗣玩弄長安天子於股掌間,他們卻都看在了眼中。和田承嗣一樣,他們卻愛上了不回長安的感覺。

夏、蜀兩地叛亂灰飛煙滅的消息已經傳遍了大河南北,也傳到了江南。鎮海節度使李錡內心紛亂如麻,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二十年來,他的宦途輾轉於膏腴的浙西。數年前,李錡還兼領過鹽鐵使這個出名的肥缺。斂聚來的無數錢財,讓他也有了點兒野心。可江南的煙雨消磨了李錡的氣魄,又鈍化了他的判斷力。躊躇再三後,李錡仿效田承嗣,裝模作樣,上表長安,請求入朝覲見。表文一上,李純立刻征召李錡回京任左仆射。

仆射為尚書省副職。唐太宗未登基前,曾任尚書令,此後,這個位置總是空缺。仆射就成了尚書省最高長官。初唐時代,仆射與中書令、侍中同掌相權,而左仆射更是貴為首相。大名鼎鼎的房玄齡就曾任左仆射前後二十年之久。不過,時光流轉,仆射、侍中都慢慢演變成無權無勢的虛銜。相傳,徐州的節度使王智興帶著侍中的頭銜,罷鎮歸京。親戚中有人懇請他向吏部推薦自己。再三推辭不了,王智興隻好寫了一封書函,交給吏部侍郎。幾天後,事情竟然有了眉目。王智興還不無自嘲地說:不知侍中也有用處。

一想到要告別嫵媚的江南,李錡的心隱隱生疼。他借口生病,把行期拖了又拖,想讓入覲之事不了了之。可長安突然公布了征召他入朝的詔書。再沒有任何轉圜的餘地了。李純的強硬態度讓李錡心驚肉跳,感到長安之行凶多吉少。元和二年十月,李錡突然派三千人襲取宣州,想放手一搏。可將士們都知道,在長安的布置下,對浙西的合圍之勢已經形成。誰也不願意為一個優柔寡斷的節度使去殉葬。三千勁卒舉火鼓噪,殺回節度使牙門。

一幅羅幕,將李錡裹成一團,縋下城牆,把他送回他一直不願意回去的長安。

李錡和兒子被腰斬於長安的獨柳後,山南東道節度使於頔也慌了。說起他的劣跡,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於頔曾公然劫持被朝廷流放的人;也曾用兵包圍官宅,強行逼婚;還曾經擅自出兵攻占鄧州……人們常常將那些驕蹇不法的節度使稱為“襄樣節度”,意思就是像襄陽的於頔那樣聲名狼藉的節度使。當於頔為兒子向皇室求婚時,李純立刻暗示他要入朝謝恩。聽到這個口信後,這個跋扈的節度使慌忙動身,歙肩俯首,趕回長安。

一個完全不同的時代到來了。

淮南、荊南節度使紛紛踏上了回歸長安的迢遞長路。義武節度使張茂昭也開始收拾行裝了。這在河北如平地驚雷,具有叛逆傳統的河北諸鎮到底與蜀、夏、吳不同,從不曾屈服於長安的壓力。鄰近的河北藩鎮使者紛至遝來,苦苦勸說張茂昭不要向長安示弱。可張茂昭去意已堅——短短幾個月內,長安讓人眼花繚亂地更換了幾十個藩鎮節度使。正如白居易的表狀中所說,一時間諸道節度使“奔走道路,俱承命之不暇”。

馬踏沙鳴驚雁起,馱回了多年未歸的節度使們。長安的雲甍彩棟、綠槐香陌,在踏踏蹄聲裏漸漸地近了、近了……久違帝鄉多年的節度使們驚訝地發現,霜葉秋雲中,風雨後的六陂之城隱然透出一縷春的氣息。

隻有強悍的河北三鎮盧龍、成德和魏博依然故我,冷眼觀望著長安的變化。

大明宮雲煙深處,長安天子也在等待一個再次與河北角力的時機。元和四年,機會出現在成德。

成德軍的第一任節度使張忠誌是一個被漢將收養的奚人。安祿山漁陽起兵的時候,張忠誌身在長安宮廷。聽到消息後,他千裏單騎潛回了河北。安祿山高興地收他為養子。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奚人帶上十八驍騎,深入河東數百裏,輕身闖入城高池深的太原,在眾目睽睽之下劫走了太原尹楊光翽。萬餘追兵在他身後鼓噪,窮追不舍。可他們懾於這個奚人的神勇,竟然無人敢逼近半步,眼睜睜地看著張忠誌和他的十八騎絕塵而去,留給他們一個英雄的傳奇。

和田承嗣一樣,張忠誌在安史之亂中叛了又降,降了又叛,反複無常。直到史思明死後,他選擇了再次歸降。唐代宗賜給他一個新的名字。

千軍萬馬中來去如風的草莽英雄張忠誌,變成了成德軍節度使李寶臣,當年逼人的英雄氣也開始逐漸地消退了。他每日蜷縮在放滿銀盤金匜、丹書硃草的別室裏、神壇上,慢慢衰朽下去。過氣英雄時日無多了。李寶臣喝下了術士獻上的甘露液,想祈求長生。三日後,被“神酒”毒啞的他艱難地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臨死前,李寶臣想把成德節度使留給兒子李惟嶽,可唐德宗拒絕了。長安與河北戰火再起。生於節度牙門的李惟嶽隻懂得寵信府中的王他奴,一時間,軍中怨聲載道。當大將王武俊殺進恒州時,李惟嶽哭哭啼啼,任憑一個裨校把他牽出內堂,用三尺白練縊死於轅門外。

殺死李惟嶽的王武俊來自契丹怒皆部。開元年間,他的父輩才從茫茫草原遷入河北的薊州城。十五歲的王武俊就憑借騎射絕技與大將張孝忠齊名。年過花甲之時,他還能開弓放箭,一日之內射殺雞、兔九十五。圍觀的賓客無不駭然。王武俊的兒子王士真曾跟隨父親南征北戰。父親下世後,他順理成章地接過了旌節。現在,王士真也死了。他的兒子王承宗又想遵循父位子襲的慣例。

這一回,李純不願意承認河北故事了:成德節度使王士真病故,盧龍的劉濟和魏博的田季安也老病尋侵,去日無多了——這也許是長安再一次讓河北臣服的最好時機。可是,李純耳畔有一個聲音,在不斷地提醒他:

大河之北,虎踞龍盤。

西川的劉闢是一個狂戇書生,夏綏的楊惠琳是一個邊城無賴,而李錡更不過是江南的一個庸人。長安的龍戟虎幡麵前,他們形單影隻,勢窮力絀。可河北英雄底氣十足。從田承嗣到田季安,田家三代人領袖魏博;成德軍從王武俊算起,王承宗也是第三代了;在盧龍,劉濟也是從父親手中接掌節度使之位——半個世紀裏,河北的真正主宰是幾個互相聯姻的家族。他們枯榮與共,互為奧援,對抗著長安。更不用說在他們背後,還有盤根錯節的牙兵勢力和北虜髯胡。當龍和虎的神話已經遠離李唐皇族,他們還有在河北伏虎降龍的力量麽?

從遠離河北的淮西傳來了另一個消息:節度使吳少誠病入膏肓。翰林學士李絳告訴李純,這才是一個可以把握的機會。

淮西北逼東都洛陽和運河邊的重鎮汴州,東南跨淮水,西南出襄州可以到漢水——溝通長安與江南的兩大水道都在淮西的陰影裏蜿蜒流過。這裏的驕兵悍將一直是長安的心腹之患。淮西割據可以追溯到李忠臣,他本名董秦,也出身於河北邊城。憑借勇冠三軍的武藝,少年董秦從張守珪、安祿山帳下脫穎而出。安史之亂起後,董秦卻沒有追隨提攜過他的安祿山。襲擊叛軍老巢漁陽的壯舉,使他成為叛軍眼中最恐怖的對手。幾年後,他被圍困於汴州,不得不降於史思明。這隻是暫時的。英雄董秦很快就斫營突圍,重新回到大唐的旗幟下。長安天子高興地賜給他一個新的名字:李忠臣。

在後來的大小平叛戰爭中,都有淮西節度使李忠臣的身影。他所向披靡,一時間風光無二。可是,溫柔鄉卻成了李忠臣的英雄塚。充滿誘惑的夜色中,他一次又一次潛入屬下將吏的床帷,在別人妻女的美豔肉體上沉迷。血氣翻湧、氣喘籲籲的李忠臣沒有看見,黑暗中瞪著一雙雙血紅的眼睛。直到有一天,他的族侄李希烈把他逐出了蔡州——猥褻淫逸的肉體遊戲開啟了李忠臣的墮落之旅。

長安收留了無家可歸的李忠臣,可他卻不喜歡長安。紫閣丹樓間,沒有他熟悉的江湖情懷、草莽氣息。李忠臣隻能苟活於金粉京華。

涇師之變在一夜之間顛覆了長安的安逸生活。唐德宗出逃奉天後,河北的朱泚被簇擁到大明宮。鬱鬱寡歡的李忠臣又驚又喜,瞪大了自己的眼睛:風雲再起,屬於英雄的亂世又要來臨了麽?這一回,李忠臣再沒有回頭——天子賜給他的名字,成了對他一生最大的諷刺。

李忠臣的族侄李希烈有著與李忠臣相似的人生軌跡。當他率領淮西精兵開進隨州的時候,城中的百姓“井稅鶉衣樂,壺漿鶴發迎”,迎接這位結束荊襄十九年割據局麵的英雄。那時候,誰會想到平叛的英雄不久就蛻變為新的叛逆。河北使者帶著稱臣的表文趕到襄陽,恭敬地向自號楚帝的李希烈行拜舞大禮。在他們的慫恿下,李希烈兵臨汴渠,凶狠地扼住了長安的咽喉。正在與河北鏖戰的唐德宗陷入了兩線作戰的困境中。

帝王幻夢不過是昨夜曇花,很快就凋零了。李希烈被毒死,毒死他的淮西大將陳仙奇後來又死在了吳少誠的手裏。

吳少誠來自幽州,他的父親曾任魏博節度使的都虞侯。他們與河北三鎮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少年時,吳少誠遊曆荊南,被留下來任牙門將。在李希烈忠於長安的時候,吳少誠曾是他麾下最得力的戰將。日後,也正是他,將淮西變成長安最危險的敵人。

二十年彈指一揮間,吳少誠垂垂老矣。

李絳告訴天子:吳少誠身死之日,就是收回淮西之時。在此之前,千萬不要節外生枝,與河北決裂。

聽了李絳的一席話後,李純勉強同意王承宗接任成德軍節度使。不過,他還是不願意放棄削弱這個藩鎮的企圖。長安醞釀了一個分而治之的計劃:從成德管轄的六州中,分割德、棣二州,交王士真的女婿薛昌朝。剩下四個州歸王承宗。

潛伏長安的耳目快馬加鞭,以最快速度將消息傳回河北。獲悉此事後,魏博節度使田季安立刻派人趕到王承宗處。在他的挑撥下,本來已經打算交出兩州的王承宗開始懷疑薛昌朝勾結長安,來鉗製自己。當河北三鎮緊鑼密鼓地布置人馬,破壞分割成德軍的計劃時,長安卻一無所知,懷揣密旨的使者正慢悠悠地走在去往河北的路上。到了魏州後,一場盛大的酒筵在等待著他。雲鬟綠,蠟燭紅,長安來使在氤氳的酒香中沉沉醉去。旖旎時分,王承宗的數百鐵騎正如風一般,殺進德州,綁架了毫不知情的薛昌朝。等長安使者酒意褪盡,來到德州城時,卻再覓不到薛昌朝的蹤影……

心高氣傲的李純拍案而起,命宦官吐突承璀率領神策軍兵發成德,討伐王承宗。一直躲在幕後煽風點火的田季安也氣勢洶洶地站到了台前,對帳下的諸將說道:二十五年來,長安的王師從沒有越過黃河,殺進河北;今天,成德一旦被長安征服,魏博將唇亡齒寒。怎麽辦呢?

被煽動起來的河北諸將高聲喊道:“願借鐵騎五千,以除君憂!”

聽了這話,田季安興奮地振臂高呼:“壯哉!兵決出,格沮者斬!”

當“山河重起舊煙塵”時,戰局卻像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重演。大半年中,吐突承璀帳下的將領屢戰屢敗,士氣低迷得一如那年深秋的濕雨寒煙。就在李純一籌莫展的時候,驛馬從淮西為他帶來另外一個讓人沮喪的消息:吳少誠死了。接到家奴暗中通風報信後,吳少誠的結義兄弟吳少陽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回蔡州,奪取了權力。

在蹲獸吐出的縷縷碧穗中,沮喪的天子陷入了長時間的反思:河北用兵,長安已無力在淮西再掀波瀾。一個絕好的機會就這樣與他擦肩而過。年輕的天子為自己的年輕付出了代價。戰事膠著之際,王承宗派人到長安上表請罪。借著這個台階,李純悻悻然下旨洗雪王承宗的罪名,把德、棣二州也還給了他。曆時九個月的大征伐征調諸道兵馬二十餘萬,耗軍費七百餘萬緡。幹戈之後,塵埃落定,李純什麽也沒有得到。

在眾人眼中,此時的李純,仿佛就是祖父的翻版。他們不曉得,年輕的天子蟄伏在大明宮的重重繡帳後麵,細心傾聽窗外的闌風長雨。他相信,機會還會有的。

李純沒有等太長時間:田季安瘋了。

瘋癲的田季安變成了一個嗜血的妖魔,對身邊的人亮出了雪白的牙齒。殺戮、不斷的殺戮。死亡每天都在魏州發生,而他自己也在癲狂狀態中一步步走向死亡。一時之間,陰森恐怖的末日氣氛籠罩著魏博六州。萬不得已之下,田季安的夫人元氏秘密地召集魏博諸將,把癲狂的田季安強行遷出了節度使牙門。十一歲的田懷諫被推上了副大使之位。幼稚的孩子、無知的婦人,就像當年成德的李惟嶽一樣,把繁瑣的軍政事務都托付給了身邊的家童。

魏博牙兵的驕橫跋扈天下聞名,以致當時流傳著一句諺語:“長安天子,魏博牙軍”,就是說魏博牙軍目空一切,唯我獨尊,幾乎可以和長安天子相匹。成德的驕兵悍將不願受幾個家童的擺布,魏博牙軍就更不肯俯首聽命了。嘩變的牙兵呼嘯而來,把牙內兵馬使田興擁進了節度廳。

數日後,李純意外地收到了魏州飛馬獻來的六州地圖。剛剛接掌魏博的田興用這個舉動宣布:魏博歸順長安。興奮的李純立即同意田興為節度使,賜名田弘正。大臣裴度帶著一百五十萬緡前往河北,犒賞牙軍,還免除了魏博六州賦稅徭役一年,大赦囚犯。感激涕零的魏博人奔走相告,高聲歡呼:“歸天子乃如是耶!”

魏博回歸,改變了長安的被動。李純可以又一次躊躇滿誌地麵對遍地梟雄。

這時候,淮西在五年內第二次傳來了節度使死亡的消息。所謂“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曾被錯過的機會又一次擺在了李純麵前。

這幾年來吳少陽陰聚了大批亡命之徒,還不時襲擊毗鄰的壽州,大肆掠奪茶山。他一直在為淮西與長安的最後決戰做準備。吳少陽之子吳元濟偷偷地隱匿父親病故的消息,掩耳盜鈴地上奏朝廷,稱父親臥病,命自己代領軍務。早已獲悉真相的李純根本不理會吳元濟自說自話的把戲,派出專使奔赴蔡州吊祭。惱羞成怒的吳元濟立刻發兵,四處屠城略地,燒殺劫掠,前鋒進逼東畿洛陽。他以為自己張牙舞爪的姿態足以嚇倒李純。可他錯了。

四方傾動煙塵驟起,汴渠兩岸戰旗如雲。長安天子要將割據一方的梟雄們再一次拖上血雨腥風的戰場。

馬蹄聲在千萬條奔赴淮西戰場的大道上錚錚響起,像一場滂沱暴雨,橫掃過蒼茫大地。十六路大軍將淮西重重圍住。河北的田弘正也派兒子田布將兵三千,南下助戰。淮西沒有多少駿馬,從吳少誠開始,他們就練兵乘騾,號稱“騾子軍”。騾軍的鐵甲上,繪製了很多雷公星文的圖案,妄想借神鬼之力,擋住嘶風嘯月的萬千龍駒。驢馬雜交的古怪牲畜扯著脖頸,歇斯底裏地嗷嗷亂叫,可它們什麽也擋不住。在那一刻,凝固成昭陵浮雕的六駿複活了。它們昂首揚蹄,迎風長嘶,宣告一個屬於駿馬的時代又將來到。

多少淮西士卒被鐵騎狂奔形成的洪流席卷,湮沒在血海中。副將趙昌時瘋狂地掙紮著,想逃離這恐怖的阿修羅場。突然,眼前一黑,他翻身從騾背上重重地摔了下來。等到趙昌時悠悠醒轉時,發現自己深埋在層層累累的斷肢殘骸中。戰場一片沉寂,已經是四更天時分了。深秋季節,正是黎明前夜色最濃的時刻。朦朧間,趙昌時仿佛聽見有人在點名,就像那些陽光和煦的清晨,吳元濟檢閱早操,依照慣例點數出操的士卒。似曾相識的聲音叫某一個人,就聽到這個人的應答聲。趙昌時很專注,想聽什麽時候會點到自己。可點了一千多人,也沒聽見他的名字……趙昌時在劇痛中又一次昏厥過去。

不知什麽時候,天光大亮了。在白晃晃的日光中,恢複了點兒氣力的趙昌時搖搖晃晃地,從一片狼藉的死屍堆裏站了起來。端詳著張張熟悉的凝固的臉孔,他感到一陣悲痛襲來:昨日還鮮活的一具具身軀早已經停止了呼吸。突然,一個驚駭的念頭在腦海中閃了一下:極目所見的死者,不正是黑夜裏被點名的人!

那深邃的聲音來自不可知的陰間,一個又一個地,點數著淮西人的名字……下一個,會是吳元濟麽?環顧四方,可以救他的人,一個是成德的王承宗,另一個也許是平盧節度使李師道。

高句麗李氏盤踞平盧已經有很多很多年了。平盧是盛唐時九大藩鎮之一,節度使由安祿山兼任。安史之亂起後,長安命原副使呂知晦為新的節度使。可他屈膝拜倒在安祿山腳下。這時候,平盧軍中一個名叫劉客奴的人砍下呂知晦的頭顱,率平盧軍奔襲叛軍老巢範陽。但高句麗人王玄誌卻鴆殺了劉客奴。在叛軍如潮的攻勢下,平盧軍狼狽地登上葦筏,渡海南下。李懷玉也跟著表哥侯希逸,輾轉來到青州和鄆州。

讓年輕的李懷玉名揚天下的,是一場賽馬會。那時候,平叛的唐軍大營中,有幾千回紇鐵騎。他們是朝廷向可汗借來對抗安祿山、史思明的幽州突騎的。這些回紇人倚仗自己有功,橫行無忌。唐軍將士忍氣吞聲很久了。一天,戰事閑暇,營地裏舉行賽馬。回紇人自恃是馬背上的民族,欣然上馬,狂妄地宣稱:落後的騎士要挨揍。這時候,從唐軍一邊躍出年輕氣盛的李懷玉。在激昂的鼓點中,李懷玉風馳電掣、一馬當先,把回紇人遠遠地拋在身後。一到終點,他翻身下馬,揪過回紇人,掄起手掌,一陣猛揍,打得那個回紇人屎尿流離,狼狽地逃回氈帳。隻有李懷玉,揚揚得意地站在馬前,接受將士的歡呼。

不久,平盧軍中流言飛語,傳說李懷玉會接替表兄執掌平盧。惱怒的侯希逸立即將他囚禁起來。侯希逸忘了,當年如果不是李懷玉殺死王玄誌之子,他又怎能順利主掌平盧軍?

在獄裏,睡夢中的李懷玉突然聽見一個聲音在他頭頂響起:“李懷玉,汝富貴時至。”

環視四周,人影無無,鐵窗外的天空一片漆黑。李懷玉搖了搖頭,翻身睡去。蒙矓間,那個神秘的聲音又一次傳來:“牆上青鳥聒噪,就是富貴到來的時候。”

李懷玉睜開眼,依然沒有看見說話的人。當一抹天光照亮了四野,他突然看見十多隻體大如雀的青鳥正落在高牆上。不一會兒,就聽見三軍山呼海嘯的聲音遠遠傳來。攆走侯希逸的士卒打碎牢鎖,救出李懷玉,把他推上了平盧節度使的位子。後來,天子賜給他新的名字,叫李正己。

李正己死前,將位子傳給了兒子李納,李納又傳給了兒子李師古。病痛禁錮了李師古的身體,可沒有禁錮他的思想。多年來,他一直在為平盧軍中高句麗人的式微而擔心。臨終前,李師古將心腹高沐、李公度召到病榻前,詢問他們誰可以接任節度使。兩人猶豫了許久,沒有回答。這本就是不須回答的問題。除了同母異父的兄弟李師道,李師古別無子弟可以托付,垂死之際多此一問,不過是他最後一次宣泄心中的焦躁。

李師古深知,錦衣玉食的弟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紈絝,整日與婢女廝混後堂。早幾年,李師古命他出鎮密州,希望他能深入底層,了解民間疾苦,衣食所出。密州歸來後,李師道周身依然透出暗晦的氣息。高句麗李氏的命運,難道就要交給這樣一個無知無能的小兒?陰沉氣氛在平盧節度使牙門四周回旋,如同來自遠方的詛咒。李師古多麽希望,高牆上會再次傳來青鳥的啼聲,告訴他未來的命運會是什麽樣。可窗外一片寂靜,如在井底。李師道的心,就是那口陰暗的枯井,在等待這個家族投井自盡。墮落井底前,他的兄長在黑暗裏閉上眼睛。

接到淮西求救的書函後,李師道和王承宗數次上表,請求李純赦免吳元濟。可表文如石沉滄海,再沒有激起什麽動靜。吳元濟慌了,王承宗沉默了,怯懦的李師道卻開始醞釀一個陰謀。

一批又一批獐頭鼠目的亡命之徒悄悄地離開鄆州,鬼鬼祟祟地潛入漆黑的夜幕中。

幾天後,河陰漕院突然火光衝天。貯藏於此的三十多萬緡匹錢帛、兩萬餘斛穀子化做熊熊烈焰,照亮了半個天空。從這裏往南數百裏,襄州佛寺中的軍儲也在一夕之間,被數十名刺客奸人盜焚。此時,李師道派出的凶徒已經偷偷地流竄入關。唐高祖(李淵)的獻陵寢宮和永巷被焚燒的消息傳到長安。就在亡命之徒烹牛饗士,要在下一個黑夜潛入洛陽的宮闕縱火時,有人告發了他們。窮凶極惡的歹徒們從長夏門殺出血路,望山而遁。可最恐怖的時刻還沒有到來。

元和十年六月初三,天光熹微。力主用兵淮西的宰相武元衡和往常一樣,出了府邸,翻身上馬,朝大明宮走去。就在出靖安坊東門的那一刻,長箭破空,迎麵射來。錯愕之間,道旁的樹影中躥出幾名刺客,舞動木棓,狠狠地砸在武元衡的左腿上……聞訊趕來的金吾軍舉起火炬,隻照見宰相的屍身,正橫在一片觸目驚心的血泊裏。刺客割下了他的頭顱,杳然無蹤。夜漏未盡,目睹慘狀的早行路人驚駭萬分,厲聲狂喊:賊人把宰相給殺了!

聲音一直傳到大明宮建福門外的侍漏院。聽到噩耗,等待上朝的百官紛紛猜測,到底哪位宰相遭此劫數。須臾,晨光中蹣跚走來武元衡的馬,馬背上空無一人。

幾乎同時,另一位大臣裴度也在通化坊遇刺。那時的長安風行揚州傳來的氈帽。今晨梳洗後,裴度戴上廣陵師昨日剛贈的一頂。才出坊門,賊人就一刀砍在氈帽上,裴度跌下馬來。刺客還以為裴度已死,趨馬掠回來尋找頭顱。跟在裴度身後的仆人王義慌忙用身體擋住主人。刺客上前又是一刀。王義舉起臂膀一格擋,當場被砍翻。如果沒有厚實的氈帽和奮不顧身的義仆,裴度就會是第二個武元衡。

天明時分,李純的玉輦剛到紫宸門,就遇到匍匐路上的幾個大臣。乍聞噩耗,如遭雷殛的李純半天都沒說出一句話來。平定劉闢時的宰相杜黃裳去世多年了;接替杜黃裳的李吉甫也在去年病故。與藩鎮的爭鬥中,武元衡是他最得力的大臣。誰能想到,刺客竟然在長安公然行凶。早朝被取消了。當幾個宰相走進森森延英殿,隻看到一個淚流滿麵的天子。金樽玉饌擺滿了案幾,可什麽也沒動過。傷心的李純已在禦床上慟哭了很久,再也哭不出聲音了。淚水流淌到嘴裏,苦澀的鹹味,引爆了每一粒味蕾。

心亂如麻的天子需要一個冷靜的空間,來理一理思緒。

千門九陌的長安湮沒在一片恐慌之中。諸坊對經過坊門的人無不嚴加盤查。宰相出入,金吾騎士都張弦露刃,如臨大敵。沒有金吾騎士護衛的大臣們不到天光大亮,誰也不敢出門上朝。有時候,李純禦殿多時,大臣竟然還不能到齊。一場謀殺,使長安和千裏之外的淮西戰場近若咫尺。刺客囂張地在金吾衛和長安的府、縣衙門留下了紙條。紙上赫然寫著八個字:“毋急捕我,我先殺汝”。

我仿佛聽見李師道正藏在某個陰暗角落裏獰笑。他以為,卑鄙的伎倆得逞了。

可他失望了。李純很快下旨,拜剛剛傷愈的裴度為宰相,奔赴淮西。當時還默默無聞的李愬也動身離開了長安,悄悄地出現在戰場上——李純要告訴黑暗中藏頭露尾的對手,刺殺和縱火,不過是他們的垂死掙紮。

李愬出身將門。曾祖父和祖父都是隴右的裨將。他的父親,就是從朱泚手中收複長安的平西郡王李晟。李愬從小就慈孝過人。父親下世後,十五個兄弟中,唯有他與兄長李憲堅持要按儒教的禮製,廬墓三年。唐德宗特意下詔,勸止李愬守墓。可隔天他又不見蹤影。最後,人們在李晟的墳前找到了回來守墓的李愬。丁憂期滿後,李愬等兄弟九人同日拜官。李願、李聽等都成為獨當一麵的節度使。可在兄弟中,唯有李愬精於騎射,有父親當年“萬人敵”的風采。可惜,直到出征淮西前,他也隻是在長安任太子詹事這一閑職。

現在,就讓我們和李愬一起,走進元和十一年十月十五日的風雪中去。

九千大軍在這個滴水成冰的寒日裏,突然接到了東進的將令。對計劃茫然無知的將領們紛紛趕到中軍,探問出兵的方向。可李愬隻是簡單地重複了指令。冒著漫天風雪,大軍東行了六十裏。在張柴村休整時,李愬才向麾下眾將士宣布:今夜自己要殺入蔡州,生擒吳元濟!諸將相顧失色,監軍的宦官當場就哭出聲來。誰也不敢相信,區區九千人能攻破三十年來從未被攻破的蔡州。

李愬沒有動搖,從俘獲的淮西將領那裏,他探聽到一個很重要的訊息:此時的蔡州城,不過是一座空巢。

夜半時分,雪更大了。你看“三千世界雪花中”,隻有一支孤零零的軍隊艱難地跋涉在陌生的路途。旌旗在如刀的北風中破裂。不斷有人馬抵擋不住嚴寒,倒斃在長路上。沒有倒下的人則帶著有去無回的悲壯心情,繼續前行。疾行七十裏後,他們在將近四鼓的時分來到了蔡州城下。此時,城下池中的鵝鴨受驚嘎嘎地叫了起來,掩蓋了行軍之聲。守城的老弱戍卒依然在夢中。三十多年來,從沒有王師到過蔡州。他們也許聽到了鵝鴨夜驚的喧鬧,含糊不清地嘟噥了一句,翻身又睡了過去。

在報曉的雞聲陸續響起的時候,下了一夜的雪突然停了。第一抹晨曦照亮了蔡州城頭剛剛插上的旌旗。

是誰又穿上白衣綠衫錦半臂,戴著紅羅抹額,在風中吟唱著詩人劉禹錫的新詩:

忽驚元和十二載,重見天寶承平時。

嘹亮的歌聲,仿佛又把人帶回了天寶二載陽春三月,帶回了望春樓下的帆影中。永貞革新黯然收場後就離開長安的劉禹錫,重回長安。映入眼簾的,是玄都觀豔若雲霞的桃花和元和時代桃紅柳綠的春天。當年,是李純放逐了包括劉禹錫在內的“二王八司馬”。可被放逐的人依然要為這激動人心的時代放歌。因為,李純把他們又帶回了魂牽夢縈的盛唐。

長安獨柳下,吳元濟的頭顱骨碌碌地滾落紅塵。刀光照亮了剩下幾個藩鎮節度使瑟瑟發抖的身影。目空一切的橫海節度使再不敢貪戀滄州的權勢;對長安陽奉陰違的宣武節度使韓弘也放棄汴州的富貴,回長安覲見天子。十年來,成德與長安有太多的恩怨糾葛沒有了結。節度使王承宗還不敢貿然回長安。多少天來,他一直在苦苦哀求田弘正代他向李純求情。遠在幽州的盧龍節度使也送來了稱臣的表文。河北三鎮,終於又一次向長安俯首稱臣。

人們突然記起,多年前術士桑道茂有過一個預言:“年號元和,寇盜翦滅矣。”

隻剩下李師道,在黑暗中徘徊。

蔡州城風歇雪停之後,就不斷有人在勸說李師道向長安天子請罪。河北傳來消息:經過田弘正精心斡旋,王承宗把兩個兒子王知感、王知信送往長安為人質。成德王氏子襲父位的傳統將就此中斷。同時送到長安的,還有德、棣二州的圖印。李師道也有兩個兒子。幕僚們紛紛勸他仿效王承宗。幾經猶豫後,李師道終於遣使奉表到長安,請求讓長子代他回朝,還要獻出沂、密、海三州。

可妻子魏氏舍不得自己的長子遠走長安。在她的唆使下,一大群婢女、奴仆在李師道的耳畔絮絮叨叨,勸他打消納質獻地的想法。幾天來,李師道憂鬱的目光長時間地停留在兩個孩子身上,每一眼都像是訣別。

一無主見的李師道又一次動搖了。

蔡州風雪中一戰成名的李愬十一戰十一勝,連破金鄉和兗州。錚錚鐵蹄卷起的風暴正朝鄆州襲來。不長時間,李師道手下已有都知兵馬使夏侯澄等四十七人被俘。田弘正將戰俘送往長安。可李純大氣地揮了揮手,把他們釋放了:“朕所誅者,師道而已。”

聽到這個消息後,平盧軍心更加動搖。誰都無心為李師道一搏生死。每天,都有人逃離營盤,歸降朝廷。貌似堅硬的平盧軍如春冰乍暖,眼看就要消融在春日和煦的陽光中。各地告急求救的驛騎絡繹於途,可李師道一無所知。身邊的奴婢們貼心地拉上了層層簾幕,把慘敗的消息瞞得風雨不透。病中的李師道更加的疑神疑鬼。陰暗的心裏,藏下了太多的秘密:飄忽無定的刺客身影、河陰漕院錢帛穀物燃燒的刺鼻焦味、獻陵的衝天火光,還有武元衡血肉模糊的頭顱,在黑暗中閃爍著幽光……世間沒有不泄露的秘密。罪行敗露,末日來臨——恐懼感化做一條長蛇,蜿蜒纏繞。蛇吻輕輕地觸著李師道的臉龐。

仿長安含元殿修起的節度使府邸終於落成了。可那一晚,雲物遽晦,風雷如撼,壯麗的大殿在如注的暴雨中轟然倒塌。劇烈的震動中,床前銀鼎的耳和足哐地掉在地上,發出悶響。就在那一刻,狂舞金蛇一樣的閃電準確地擊中了斷壁殘垣。整座府邸在熊熊燃燒的天火中片瓦無存。風雨之夕,鄆州百姓們奔走相告:這就是人臣背叛天子的報應呀。

幾天後,李師道下令禁止聚眾飲宴。路上行人哪怕是悄聲私語,也會被重刑懲處。整個鄆州城,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隻有逶迤的城牆上人影如梭。連婦女也在鞭子的驅趕下,頂著烈日驕陽搬運土石,加固鄆州的女牆堞雉。

巍巍的牆和寂寂的城,安撫不了李師道懦弱的靈魂。聒噪的青鳥曾是這個高句麗家族短暫的神話。可現在,風吹過,鳥飛來,再尋常的動靜也會讓李師道的臉,刹那間,蒼白中透出駭人的鐵青。他終於在憂悸中病倒了。

臥病的時候,李師道的眼睛在將領名單上掃了一遍又一遍,仿佛每張麵孔都帶著不懷好意的陰笑。最後,狐疑的目光長久地停留在都知兵馬使劉悟的名字上。

劉悟的曾祖父就是當年手刃呂知晦的英雄劉客奴。幾經輾轉,他來到了曾祖父當年統帥過的平盧軍。為人寬厚的劉悟被將士們親切地稱為“劉父”。此時,他正將兵萬餘人,屯在陽穀,與渡河南下的田弘正對峙。士氣低落的平盧軍多日來連戰連敗。躲在節度牙門簾幕後的李師道對這意料之外的失敗疑竇重生,總懷疑劉悟已經和田弘正達成某種他不知曉的默契。這時候,有人在他耳畔悄悄地說:劉悟收買人心,恐有異誌。

李師道盤算了半天後,借口商議軍事,把劉悟召回鄆州。就在他下毒手前,又有人勸李師道:聽信一人之言,就在戰事正酣的時候誅殺沒有謀反跡象的劉悟,諸位將領豈不寒心?

李師道也認為言之有理,把劉悟又放回了陽穀。沒過多久,另一個聲音又在李師道耳畔絮叨:“劉悟終為患,不如早除之。”

幾天後,兩個心腹攜帶李師道的密令趕到陽穀,秘密地找到行營兵馬副使張暹,要他割下劉悟頭顱,送回鄆州。此時,劉悟正在陽穀大營外二三裏的高丘上飲酒。幾天前,他就收到長子劉從諫從鄆州送來的密信。在與李師道的家奴往來酬酢時,劉從諫已探聽出李師道的陰謀了。匆匆趕來的張暹就在此時走進帳幕,一迭聲屏退左右隨從,把那道密令放在劉悟麵前……

李師道還在臥室裏焦急等候兩個心腹回來複命。他不知道,兩人已經橫屍荒野。劉悟卷旗束甲,人銜枚,馬縛口,連夜潛回了鄆州。在天光未明的時分,他騙開了城門……左右搖擺之間,李師道把自己推到了絕境。從淺夢中驚醒過來時,他恍惚聽見動地的噪嘩,如同狂風吹過屋脊,萬片甍瓦砸落在屋外的磚地上。瑟瑟發抖的李師道帶著兩個兒子,狼狽地藏到床下……

士卒們很快就找到了父子三人。有人說:劉悟奉天子密詔,預備將你送回長安,可你還有什麽麵目去見天子呢?直到這時,李師道還幻想能逃過一死。反倒是他的兒子心裏明白些:“事已至此,速死為幸!”

幾天後,三顆首級被裝在一個木函中,用飛騎日夜兼程,送往長安。隻留下鄆州那片沒有青鳥影蹤的天,空落落的。

這就是平盧故事的結局。我們曾以為,這也是所有藩鎮英雄傳奇的結局。元和十四年,當我們回首往事,把那些河北故事重新梳理一遍的時候,不難發現,所有的故事都是相異中有相似,像是一個故事在無限地分裂繁殖。

幾十年前,烽火照雲的河北走出了田承嗣、李寶臣、李忠臣、李正己。大漠邊關,衍生與滋長著雄渾的人生與時代的梟雄。這時的河北,就有如兩百年前的陰山六鎮,雲起風生,到處晃動著英雄的身影。

在幽燕大地上,田承嗣的祖、父早有俠名,他自己年輕時也以豪俠聞名江湖,就和當年的李虎一樣。比他更年輕的李寶臣是一名孤獨的射雕客,匹馬單身,遊走在陰山深處,追尋著敵人的蹤跡。一回,他不小心泄露了自己的行蹤。無數胡騎一路尾隨追殺。可李寶臣不慌不忙,翻身連發數箭,射殺六人後翩然回營。還有李忠臣,也是力壓九牛、氣淩萬夫的猛將……漁陽鼙鼓在天邊隆隆地響起,英雄們歡呼雀躍,在安祿山的率領下揚鞭向南,馳騁在宇文泰、楊忠和李虎曾經馳騁過的大道上。

這是何其熟悉的一幅圖像。誰敢說,他們中間就不會走出一個甚至幾個新王朝的創世者?

草澤山野間的物競天擇使他們不僅武藝出眾,而且能屈能伸、狡黠無比。與長安的漫長較量中,得勢的時候他們的豪情恣肆汪洋、席卷中原;失意的時候,他們毫不猶豫地放低姿態,卑躬屈膝;轉眼,他們又抓住轉瞬即逝的時機,再次掀起血雨腥風——沒有這種生存智慧,他們又怎麽能在磧煙烽火中生存下來,分割屬於長安的天下——這可真是一個英雄主義的時代啊!

可是,河北的英雄們終究沒有變成又一代宇文泰、楊忠和李虎。光陰荏苒,曾經呼風喚雨的英雄們虎倦龍疲,在自己的地盤上慢慢老去。李寶臣沉湎於神仙之術,而李忠臣沉湎於白皙豐腴的女體。隻有魏博的田承嗣到死都保有一顆覬覦天下的心。可惜,比起他的雄心,他的身體太蒼老了,不得不將手中的權力托付給下一代人。

當李氏家族穿過陰森森的玄武門洞,我們曾經感慨過龍騰虎躍的神話將就此結束。現在,崛起於安史之亂的家族也將告別大漠長河。英雄的傳奇寫到魏州、鎮州或鄆州的一座座節度牙門,就很難再寫下去了。

對於含著金湯匙出生的下一代人來說,劫持太原尹、血戰相州城、掌批回紇人,這些驚心動魄的事跡是如此遙遠。他們沒有見過,潼關陷落時屍體填滿了塹壕、收複長安時香積寺前陌刀如牆,更想象不出相州城下鮮血流成了一條河……所以,他們永遠無法理解,河北與長安抗衡需要付出怎樣的努力。

知子者莫若父,連李寶臣都不相信生性暗弱的兒子李惟嶽能控製住局麵。所以,他決心親手為兒子除掉潛在的對手。當二十多顆骨鯁之將的頭顱血淋淋地一字排開,李寶臣才發現少了大將張孝忠的那顆。他派人到易州去請。可張孝忠沒有來,隻讓人帶給李寶臣一句話:他不敢回鎮州,就像李寶臣不敢回長安一樣。等到李寶臣一死,與張孝忠齊名的王武俊在戟門下縊死了平庸的李惟嶽。

田承嗣也許是這些梟雄中最有遠見的。他不屑於李寶臣之流的愚蠢做法。盡管膝下有很多兒子,可田承嗣還是毫不猶豫地將節度使之位傳給了侄兒田悅。

田悅早年喪父。母親改嫁給平盧軍的一名戍卒。年幼時,他流落淄青一帶。等田承嗣尋訪到田悅的時候,這個孩子已經十三歲了。流落江湖的經曆,使他比田承嗣錦衣玉食的孩子多了幾分曆練。田悅不僅剽悍善鬥、勇冠三軍,在軍中還有輕財重施、樸素節儉的口碑,深得軍中將士的讚賞。對這個早年離散的侄兒,田承嗣也是青眼有加。他早把田悅看成自己的衣缽傳人。這個被史書稱為“老而黠”的人物希望,十三年的底層生活能讓田悅學會生存的智慧,來阻止家族命中注定的潰敗。可惜,這種苦心安排不被他自己的兒子所理解。

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深夜裏,田承嗣的兒子田緒帶著心腹逾牆而入,潛進節度使府邸。當他亮出手中的白刃時,田悅還酩酊大醉,不省人事……骨肉相殘的背景總是在黑夜,它需要以此來襯托來鋪墊。本質上講,田緒是一個非常懦弱自卑的人。殺死田悅,不是因為這個紈絝子弟有多大的野心。這場謀殺的起因瑣碎得讓人無語。可能是早年貧寒生活的影響,田悅在飲食衣服上一向儉樸,對從兄弟們也是同等要求。從小錦衣玉食的田緒早就心懷怨恨了。一日,驕縱的田緒又違反軍令了。怒其不爭的田悅狠狠地鞭笞了他一頓。不久,謀殺案發生了。

平心而論,就算田悅不死,也改變不了什麽。他有田承嗣的勇敢,卻沒有學會田承嗣能屈能伸的堅忍。

得意時,田承嗣可以無情地杖殺李寶臣的弟弟;隻要有必要,轉眼又可以諂媚地阿諛奉承李寶臣;他向來輕看李正己,可形勢不利的時候,又可以把自己管內戶口、甲兵籍簿送與李正己,諂媚地說自己年邁,今日所有的一切不過是為李正己守護而已!田承嗣甚至可以將李正己的畫像掛在堂上,早晚焚香膜拜……隻要能擺脫被李寶臣、李正己南北夾擊的困境,狡猾的田承嗣可以低下自己的頭顱,低到塵土裏。

可狂愎少謀的田悅不行。他屢次與長安、與他的對手們硬碰硬地廝殺。四年中,戰火在魏博六州蔓延。一敗再敗的魏博元氣大傷,漸漸失去了田承嗣時代領袖河北的地位。軍中彌漫著強烈的不滿情緒。

衝動過後,田緒心中紊亂而空虛,隻知道自己闖下了禍端,竟不知往何處去。當他帶著數百心腹倉皇出逃時,亟亟趕來的魏博諸將在半路上攔下他。在一片亂哄哄的喧囂聲中,牙軍將凶手推上了節度留後之位。大權在握的田緒依然惶恐不安。為了杜絕後患,他以厚禮賄賂平盧節度使李納,想召回自己的兄長田朝,加以殺害。李納不忍這麽做,左右為難之下,隻好將田朝送往長安。田緒知道後,竟然在滑州伏兵,想劫殺田朝。如果不是他人相救,田朝恐怕在劫難逃。留在魏州的兄弟姊妹就難逃一死了。他們的血也洗不去田緒入骨入髓的懦弱,餘生的光陰,都要在杯弓蛇影的恐懼中度過。

田緒暴疾而死的時候,十五歲的田季安接替了父親的位置。他的母親出身微賤,本沒有資格繼承田緒之位。可田緒從長安迎娶來的公主沒有子息,將他視同己出。憑借這重淵源,田季安才得以繼位。公主在世的時候,他循規蹈矩,安分守己。等到公主薨歿,壓抑許久的田季安終於暴露出驕縱自恣的本來麵目。他沉湎於美酒、鞠戲中,軍政早已被拋在腦後。比起魯莽的田悅、懦弱而殘忍的田緒、縱欲無度終致瘋癲的田季安就更等而下之了。

魏博田氏的墮落,也是那幾個藩鎮世家共同的命運。淮西李忠臣的族侄李希烈除了陰謀和空想,一無所長;比起吳少誠,他的義弟吳少陽器局狹隘,過於陰柔;如果說吳少陽還有“為治尚寬易”的優點,他的兒子吳元濟卻是一個色厲內荏的猥瑣角色;平盧李正己豪邁過人,可兒子李納沒有繼承他的勇武。從李納到李師古,再到李師道,這個高句麗家族日薄西山——你看,那英雄主義正在潰敗。任何時候都不要低估安逸的富貴生活的銷蝕力。我們感慨過,一個又一個梟雄的家族風流不再,在富貴生活中迅速腐朽下去。頹敗的家族史話,卻反襯出天地間有一個家族,隻有這一個家族,是如此不凡。

“四王二帝”之亂中,王武俊、朱滔這兩個河北梟雄翻臉。前者曾經說過一句話:“二百年天子吾不能臣,豈能臣此田舍兒(朱滔)乎!”

就像王武俊所說的,二百年了!那個生龍活虎的家族被禁錮在宮牆內整整二百年了!唐高祖的神話已經消散,唐太宗的光芒漸漸黯淡,就連唐玄宗的盛世也恍如春夢。當我們以為它將就此在淒風苦雨中沉淪,它卻又一次生機勃發。李虎為它帶來盎然生氣的時候,我們對這個家族的生命力還沒有深刻的體會。夜色漸濃的時候,我們卻深切地感受到蘊藏在血脈裏的底氣。

和秦王破陣時在槍林箭雨中一馬當先的傳奇不同,李純一直蝸居在大明宮中。自從洛陽殘破後,大唐天子除非流亡,就很少離開過長安。可是,這並不妨礙他在風雨愆歲的晚唐背景下,書寫如此恢弘的一段家國演義!

九重青鎖闥,百尺碧雲樓,走出了一個眾聲頌揚的李純——長安最後的王氣,在曆史天空中凝結成如此偉岸的形象。在他麵前,幾乎已沒剩下什麽對手,梟雄遁形,豪傑雌服——李氏家族,將河北梟雄都當成了自己的陪襯物,用他們曇花一現的短篇傳奇,來襯托自己的宏大敘事。

可再跌宕的主線、再鋪張的情節,都在元和十五年春的瀟瀟夜雨中,不可挽回地滑向它的尾聲。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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